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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旅途之中 糟糕的诗歌 秘密

  在由63-19奔赴140-20的旅途之中,洛肯逐渐认定辛德曼在躲避自己。

  他最终在三号档案库的浩翰书架之间找到了对方。那位宣讲者坐在一张升降椅中,藏身于档案库最为幽暗偏僻的角落里,仔细研读着高高书架上的古老典籍。此处没有嘈杂人声,没有匆匆来往的寻书机仆。洛肯猜想普通学者对于此处存放的书籍都不会感兴趣。

  辛德曼没有察觉到洛肯走近。他正全神贯注地埋头于一份古老残破的手稿,升降椅的阅读灯翘在他左边肩头,勉强将页面照亮。

  “你好?”洛肯嘶声道。

  辛德曼低头看到了洛肯。他微微一惊,仿佛刚刚从沉眠中苏醒。

  “加维尔,”他低声回应,“我这就下来。”辛德曼将手稿放回书架,但升降椅附带的篮子里还堆着其他几本书。辛德曼把那份手稿归入原位的时候似乎有些颤抖。他拉动椅子扶手上的黄铜操纵杆,升降腿随即伴着轻微嘶鸣收缩变短,让他回到了地面高度。

  洛肯伸出手,搀扶那位宣讲者迈出座椅。

  “谢谢你,加维尔。”

  “你在这里干什么?”洛肯问道。

  “喔,你知道的,我来读书。”

  “读什么?”

  辛德曼瞥了一眼座椅篮子中的书籍,洛肯在对方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些许负罪感,抑或是尴尬。“我承认,”辛德曼说,“我近来常常在一些非常古老过时的书本里寻求慰藉。泰拉统一之前的小说,还有诗歌。都是零散残篇,毕竟留存至今的作品已经多有缺损,但我确实感觉舒心一些。”

  “你介意吗?”洛肯伸手示意书篮。

  “请便。”辛德曼说。

  洛肯坐在黄铜升降椅里,引来一阵金属呻吟,他取出几本书仔细检视。这些古籍早已泛黄卷边,纵然其中一些在入库之前必定经过了重新装订或包裹书皮。

  “《苏玛图兰诗歌黄金年代》?”洛肯问道,“《古莫斯科公国民间传说》?这是什么?《厄什编年史》?”

  “哗众取宠的小说和充满血腥的历史,其中偶尔夹杂一些词句精练的诗歌。”

  洛肯取出另一本厚重典籍。“《泛太平洋暴政》,”他读出书名,随后翻开封面查看标题,“‘颂扬纳森·杜姆统御之道的九篇长诗’……看起来挺枯燥的。”

  “它充斥着流血与冲突,有些部分还颇为下流。这位热切盲目的诗人试图将自身所处的悲惨岁月强行转变成缥缈传奇。我倒是挺喜欢的。我小时候曾经读过类似的作品。算是另一个年代的神话故事吧。”

  “一个更美好的年代?”

  辛德曼愕然一笑,“喔,泰拉在上,当然不是!那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年代,谋杀与恶行到处上演,人类种族逐渐滑入末日深渊,我们丝毫不知道帝皇即将登场,并出手遏止整个文明的堕落。”

  “但这些书会让你安心?”

  “它们会让我回想起童年。这能宽慰我一些。”

  “你需要宽慰吗?”洛肯把书放回篮子里,抬头看着那位老者,“我最近很少见到你,就在——”

  “就在山中的经历之后。”辛德曼带着哀伤笑容替他把话说完。

  “没错。我去过学院几次,想旁听你的讲座,但每次都是其他人为你代课。你还好吗?”

  辛德曼耸耸肩,“我得承认,算不上很好。”

  “你的伤势还——”

  “我的身体已经痊愈,加维尔,但是……”辛德曼用枯瘦的手指敲敲额头,“我心神不宁。近来都不大愿意开口讲学,我胸中那团火焰还没有重新点燃,会好的。我一直独来独往,自我开导。”

  洛肯盯着那位老迈的宣讲者。他显得如此羸弱,就像一只苍白瘦小的雏鸟。耳语山脉中的血腥遭遇已经过去了九周,这段时间他们大都在虚空航行中度过。洛肯原本感觉自己逐渐接受了整件事情,但辛德曼的模样让他立刻意识到那伤痛远未消逝。洛肯可以将其阻断淡忘。他是阿斯塔特。然而辛德曼是一个并不具备此等坚韧品质的凡人。

  “我希望我可以——”

  辛德曼抬起一只手,“不必。战帅很好心,他亲自来找我谈过这件事。如今我已经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让我受益良多。”

  洛肯从椅子上站起身,将位置重新让给辛德曼。宣讲者欣然坐下。

  “他把我看得很紧。”洛肯说道。

  “谁?”

  “战帅。他在这次行动中带上了我和第十连,让我常伴左右。为了能够观察我。”

  “为什么呢?”

  “因为我目睹了鲜为人知的事物。因为我了解亚空间乘虚而入能够产生何等后果。”

  “那么我们敬爱的指挥官就是非常睿智的,加维尔。他不仅让你借助工作集中精力,更给予了你在战场上重铸勇气的机会。他依旧需要你。”

  辛德曼又站起身,沿着书架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用手指拨弄着书脊。根据这蹒跚步态判断,洛肯明白对方的身体远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彻底痊愈。老人似乎又沉浸在了书山里。

  洛肯等了一阵。“我该走了,”他最终说道,“我还有事情要办。”

  辛德曼微笑着向他轻轻挥手作别。

  “我很高兴又和你聊了几句,”洛肯说,“我们很久没见了。”

  “是啊。”

  “我会再来的。过一两天吧。或许能听到你的讲座?”

  “我没准儿可以开讲。”

  洛肯从篮子里取出一本书,“你说这些让你安心?”

  “是的。”

  “我能借一本吗?”

  “只要你还回来就行。你拿的是哪本?”辛德曼缓步走来,接过洛肯手中的书,“《苏玛图兰诗歌》?恐怕对不上你的口味。试试这本——”

  他拿起另一本来,“《厄什编年史》。四十章,详细描写了卡拉甘的残暴统治。你会喜欢的。很血腥,死伤惨重。还是把诗歌留给我吧。”

  洛肯简单浏览了那本旧书,随后夹在胳膊下面,“多谢你的推荐。既然你喜欢诗歌,我也可以给你推荐一些。”

  “真的吗?”

  “是其中一个记述者——”

  “啊对,”辛德曼点点头,“卡尔卡斯。我听说你为他担保了。”

  “是一个朋友的人情。”

  “这位朋友是梅萨蒂·欧丽顿吧?”

  洛肯笑了起来,“你刚刚说最近几个月一直独来独往,结果还是什么事情都一清二楚。”

  “那是我的工作。我手下的年轻人为我传递消息。我听说你对她颇为重视。算是你的个人记述者。”

  “这样不好吗?”

  “好极了!”辛德曼微笑起来,“原本就应该如此的。充分利用她,加维尔。也让她充分利用你。或许终有一天,帝国档案库里会出现很多比这些古旧遗物更为上乘的书籍。”

  “卡尔卡斯原本要被遣返。我保释了他,但条件是他必须将所有作品都呈交给我。可我看不出半点儿门道。诗歌。我欣赏不了诗歌。我能都交给你吗?”

  “当然。”

  洛肯转身告辞。“你放回架子的那本书是什么?”他又问道。

  “什么?”

  “我刚到的时候,你的篮子里已经有很多书了,但你当时似乎在很仔细地研读另一本。后来你把它放回书架上了。那是什么?”

  “糟糕的诗歌。”辛德曼回答。

  在耳语山脉的事件发生后不到一周,舰队便启程奔赴了谋杀星球。友军传来的求援信息变得急迫万分,此时再去探讨63号远征队接下来作何安排已经没有实际意义。战帅下达命令,亲率十支连队立刻开拔,瓦尔瓦鲁斯则与舰队主体一同殿后,负责监督大部队由63-19的全面撤出。

  第十连获选加入援助力量,洛肯顿时军务缠身,部队整编出动所需的准备工作庞杂而繁复,他的思绪因此无暇旁顾,再难纠结于昔日见闻。繁忙是一种解脱。小队阵容需要重新安排,替代人选将来自于军团的新兵和侦察单位。他必须填补毒玫瑰小队与马刺小队的空缺,这就意味着面试审核众多年轻战士,并作出左右其命运的决定。谁最适合?谁应该得到这一机会,成为真正的阿斯塔特?

  在这项严肃的事务上,托迦顿和阿西曼德都为洛肯提供了帮助,两位同僚的贡献让他非常感激。特别是小荷鲁斯,他在甄选人才方面有着明察秋毫的独特眼光。他能辨别出洛肯错失的真实潜力,也能察觉到洛肯忽略的深层缺陷。洛肯逐渐明白,阿西曼德正是借助这种敏锐过人的分析能力跻身于四王议会的。

  洛肯决定亲自打理阵亡部下的宿舍舱室。

  “我和维帕斯可以解决,”托迦顿说道,“不必麻烦你。”

  “我想自己做,”洛肯回答,“应该由我来。”

  “让他去吧,塔瑞克,”阿西曼德开口了,“他说得对,应该由他来。”洛肯发现自己头一次对小荷鲁斯产生了真正的亲切感。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与对方交情深厚,然而他最初看到的那个沉默寡言、矜持阴沉的荷鲁斯·阿西曼德其实是一位开诚布公、细腻睿智的人。

  在收拾打扫那些简约实用的宿舍时,洛肯有所发现。诸位战士的私人物品都寥寥无几:些许衣物,若干件特殊的战利品,此外便是粗糙床铺下面的帆布包裹里那些紧密卷好的誓言纸张。在扎弗耶·朱伯的少数遗物中,洛肯找到了一枚银质徽章,但并没有与之相配的项链或皮绳。它只有硬币大小,上面是背衬新月的狼首图案。

  “这是什么?”洛肯向一同前来的耐罗·维帕斯问道。

  “我很难说,加维尔。”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洛肯说,朋友的敷衍回答让他略感恼火,“我想你也知道。”

  “我真的很难说。”

  “那就猜一猜。”洛肯厉声道。维帕斯则突然开始认真检查自己手腕伤口处的愈合状况,以及新近移植的机械义肢是否匹配良好。

  “耐罗……”

  “这兴许是个结社徽章,加维尔,”维帕斯不以为意地回答,“我很难说清楚。”

  “我也是这样想的,”洛肯说道。他将那枚银质硬币在掌中翻转,“如此说来,朱伯是结社成员了,嗯?”

  “是又如何?”

  “你很清楚我对这件事的态度。”洛肯回答。

  从官方角度讲,阿斯塔特军团之中不存在战士结社或其他类型的隐秘团体。众所周知,帝皇本人对此类组织甚为反感,他明言这已经趋同于异教团伙,与那条大肆宣扬众所爱戴的帝皇实为神祇的帝国信条以及帝皇圣言录仅有一步之遥。

  尽管如此,阿斯塔特战友之间的结社组织仍然存在,只不过一向保持隐秘,行事低调。根据传言,第十六军团中的此类活动出现已久。大约六十年前,影月苍狼与第十七军团怀言者联手展开了针对戴文星球的归顺行动。那个野蛮世界的统治阶级是一批能力出众的战士,他们的凶猛与高贵令前去镇压其内战的阿斯塔特都表示尊敬。戴文人借助庞杂繁复的战士结社来统御世界,这些半宗教性的社会组织将各种原生掠食者作为崇拜对象。日后这种文化与习俗便悄无声息地被军团所吸收容纳。

  洛肯曾与自己的导师辛德曼提及此事。“它们没什么害处,”宣讲者告诉他,“战士往往想要寻求同袍之间的兄弟情谊。据我了解,它们的目标是建立并推动跨越阶层的交流,无论军衔和职位。可以说是一种内在纽带,一种横向缔结的拳拳之忠,那么也就垂直于官方指挥链。”

  洛肯从来都不确定与指挥链相垂直的系统应当如何运作,但这听起来就大错特错。遑论其他,单单这隐秘而具有欺骗性的本质便是其谬误之处。众所爱戴的帝皇对于该类组织的反对便是其谬误之处。

  “当然了,”辛德曼补充道,“我也很难说它们是否真实存在。”

  无论结社真实存在与否,洛肯曾明确表示,任何希望在他麾下服役的阿斯塔特都不应与此产生纠葛。

  此前从未有过第十连战士沾染结社活动的任何迹象。如今这枚徽章却出现于此。一枚结社徽章,属于一个变成恶魔残杀同袍的人。

  这一项发现令洛肯深受困扰。他让维帕斯通告连队中的战士们,任何人只要了解与结社相关的信息,都应找他谈话,如有必要的话,亦可私下前来。第二天,洛肯最后一次整理他收集起来的各项遗物,却发现那枚徽章消失了。

  在临近出征的时候,梅萨蒂·欧丽顿来见了他几次,为卡尔卡斯求情。洛肯回想起来,在部队从耳语山脉返回的途中,梅萨蒂曾提起过这件事,然而当时他完全无心留意。洛肯不太在乎一个记述者的命运,尤其是一个愚蠢到惹怒远征队高层的记述者。

  但这是一件可以令他转移注意力的杂务,眼下类似的事情越多越好。与马罗格斯特商议之后,洛肯告诉梅萨蒂自己可以插手。

  伊格内斯·卡尔卡斯是名诗人,显然也是个白痴。他不懂得何时应该把嘴闭上。在造访63-19星球地表的行程中,他擅自离开了指定的访问区域,喝得烂醉,之后又大放厥词,以至被一群帝国士兵拳脚相加,险些丧命。

  “他要被送走了,”梅萨蒂说,“丢人现眼地返回泰拉,记述者认证也会被剥夺。这样不对,连长。伊格内斯是个好人……”

  “真的吗?”

  “好吧,他算不上个好人。他糟透了。粗鲁,顽固,招人烦。但他确实是个优秀的诗人,他明言真相,无论真相多么丑陋可憎。伊格内斯决不是因为撒谎而挨揍的。”

  伊格内斯·卡尔卡斯在伤势愈合到足以行动之后就从旗舰医护舱搬进了禁闭室里,如今他已经变成一副毫不体面的邋遢模样。

  洛肯迈步而入,刺眼的灯光顿时亮起,卡尔卡斯则站起身来。

  “连长,长官,”他开口道,“我非常感激你能留意我的事。”

  “你的朋友很有说服力,”洛肯回答,“欧丽顿,还有奇勒。”

  “洛肯连长,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很有说服力。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朋友。梅萨蒂很善良,想必你很清楚。而悠弗拉迪……我听说她也遇到了一些麻烦?”

  “没错。”

  “她还好吗?她没出事吧?”

  “她很好。”洛肯答道,然而他并不了解奇勒的状况。他近来一直没有见到对方。奇勒只是送来了一张纸条,请求他干预卡尔卡斯的事情。洛肯怀疑这是受了梅萨蒂·欧丽顿的影响。

  伊格内斯·卡尔卡斯是个壮硕的人,但他被揍得很惨。他的面孔肿胀充血,遍布瘀伤的皮肤仿佛是得了黄疸的样子。凸出的眼珠里布满血丝。他一举一动似乎都颇为痛苦。

  “据我了解,你直言不讳,”洛肯说,“算是个反抗常规的人。”

  “是的,是的,”卡尔卡斯摇摇头说道,“但我保证以后会懂事。”

  “他们打算把你赶走。他们打算把你送回家,”洛肯说,“高阶记述者们认为,你让整个组织名声扫地。”

  “连长,只要是站在我身边就能让人名声扫地。”

  这让洛肯微笑起来。他开始欣赏此人。

  “我和战帅侍从谈过你的事情,卡尔卡斯,”洛肯说,“有保释的可能。如果一名高阶阿斯塔特,比如我,能够为你担保的话,你就可以留在远征队里。”

  “会有条件吧?”卡尔卡斯问道。

  “当然会有,但首先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你是否想要留下。”

  “我想留下。泰拉在上,连长,我犯了个错误,但我想留下。我想见证这一切。”

  洛肯点点头,“梅萨蒂说你应该留下。侍从也心软了。我猜马罗格斯特对于丧家之犬格外垂怜。”

  “长官,从来没有哪条狗能丧到我这个地步。”

  “那么我给你讲讲条件,”洛肯说道,“必须严格遵守,否则我就彻底收回对你的支持,让你蹲在冷冰冰的舱房里花四十个月滚回泰拉。第一,你要戒除酗酒恶习。”

  “我会的,长官。绝对会的。”

  “第二,如果我的其他职责允许,你就要每三天向我汇报一次,把所有写下来的东西抄送给我。所有东西,你明白吗?无论是正式的作品还是随意的草稿,都要经我过目。你必须按时让我检视你的整个灵魂。”

  “我保证,连长,但我得警告你,这是个歪瓜裂枣、佝偻跛脚的丑陋灵魂。”

  “我见过更丑的,”洛肯回答,“第三个条件。其实算是个问题。你说谎吗?”

  “不,长官,我不说谎。”

  “我听说是这样。你一向会说出不经粉饰的真相。这为你招来了恶名。你敢言旁人所不敢的。”

  卡尔卡斯耸耸肩——酸痛的肌肉顿时引发一阵呻吟,“我已经糊涂了,连长。如果我承认的话,会不会就要完蛋了?”

  “如实回答。”

  “洛肯连长,我永远,永远都会说出我眼中的真相,就算在酒吧里被揍成肉酱也不会改变这一点。我从心底里谴责那些编造谎言或者歪曲真相的人。”

  洛肯点点头,“你当时说了什么,记述者?究竟是什么话让那些老实巴交的军人怒不可遏,以至于对你拳脚相加?”

  卡尔卡斯蹙着眉头清了清嗓子,“当时我说……我说帝国难以永存。我说任何事物都难以永存,无论其根基多么牢固。我说我们会征战不休,仅仅为了维持生存。”

  洛肯没有答话。

  卡尔卡斯站起身,“这是正确的答案吗,长官?”

  “有什么答案是正确的吗,先生?”洛肯回答,“但我知道……一位帝国之拳军官不久前曾对我讲过类似的话。他的说法不完全一样,但含义相同。他可没有被遣返回家。”洛肯随即笑了起来,“说到这个,他确实回家了,但不是因言获罪。”

  洛肯看着禁闭室里的卡尔卡斯。

  “那么,第三个条件。我会为你担保,替你办理手续。前提是,你要继续讲述真相。”

  “真的吗?你确定?”

  “我们唯有真相而已,卡尔卡斯。我们与异形和叛党之间的区别就是真相。如果没有真相,历史如何能够对我们作出公允的评判?我听说这才是记述者的职责。只要你继续讲述真相,无论真相多么丑陋可憎,我就会一直支持你。”

  在档案库中与凯瑞尔·辛德曼的古怪交谈令洛肯心神不宁,他信步走向位于旗舰中部的一座礼堂,记述者们时常出没于此。

  与往日一样,卡尔卡斯在礼堂入口处的拱廊下方等待他。这是双方约定的会面地点。拱廊之内的宽敞厅堂中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和悠扬乐声。各色人等往来不绝,其中大部分是记述者,但也有一些船员和军官。

  庞大旗舰上的众多礼堂原本都用于召开会议,发布宣告或举行仪式,然而舰队高层意识到记述者对于高谈阔论和把酒言欢的热情难以磨灭,因此这座礼堂便最终划归他们专用。这实在缺乏尊严与纪律,简直像是在伟岸战舰的严肃厅堂里举办了一个狂欢节。综观帝国全境,诸多战舰都做出了类似的妥协与安排,逐渐适应这种承载大批艺术家和思想家所带来的崭新窘境。记述者的本质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像作战部队那样接受编制或管控。他们永远渴求交流、辩论与宴饮。不过借助此类划拨而出的专用场所,舰队指挥官们至少能够将一切喧闹愚行隔离起来。

  这个礼堂被称为避难所,它的低俗名声广为人知。洛肯并不打算涉足此地,故而一向与卡尔卡斯在入口处会面。在肃穆沉静的复仇之魂号深处,这放肆无度的欢笑与轻快活泼的乐曲显得格格不入。

  卡尔卡斯尊敬地向连长俯首致意。长达七周的航行已经让他养好了伤,浑身淤青也近乎彻底消退。他将一叠复印纸递给洛肯,里面是最近的作品。从旁经过的其他记述者都向这位阿斯塔特连长投来好奇与惊讶的目光。

  “我近期的作品,”卡尔卡斯说道,“按照约定。”

  “谢谢。你我三天之后再见。”

  “还有一件事,连长。”卡尔卡斯说着递过来一块数据板。洛肯将其激活。屏幕上呈现出一张张绝妙照片,都是他和第十连整装待发的形象。旌旗飘扬。队列威武。还有他向塔苟斯特与赛迪瑞立下临战誓言的场景,以及四王议会。

  “是悠弗拉迪请我转交给你的。”卡尔卡斯说。

  “她在哪儿?”洛肯问道。

  “我不知道,连长,”卡尔卡斯回答,“谁也没怎么见过她。她近来离群索居,就自从……”

  “自从?”

  “耳语山脉。”

  “她都对你讲了什么?”

  “没什么,长官。她说没什么可讲的。她说第一连长告诉她没什么可讲的。”

  “她算是说对了。这些照片非常好。谢谢你,伊格内斯,也替我谢谢奇勒。我会善加珍藏。”

  卡尔卡斯躬身行礼,转头走回避难所。

  “卡尔卡斯?”

  “长官?”

  “请你多照顾奇勒,算是为我代劳。你和欧丽顿都是,别让她总一个人待着。”

  “是,连长。我会的。”

  启航六周之后,洛肯埋头于训练新兵,阿西曼德前来找他。

  “《厄什编年史》?”他看着洛肯放在地毯旁的书籍嘀咕道。

  “我喜欢这本书。”洛肯回答。

  “我小时候也喜欢看,”阿西曼德说,“不过挺粗俗的。”

  “我想这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洛肯回应道,“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

  “我想和你谈谈,”阿西曼德说,“一件私事。”

  洛肯皱起眉头。阿西曼德张开手掌,展露出一块银制结社徽章。

  “我希望你能不带偏见地听一听,”阿西曼德说道,此时两人已经走入洛肯的私人军械室,“算是还我一个人情。”

  “你知道我对于结社活动的看法?”

  “我有所耳闻。我尊敬你的洁身自好,但结社并非藏污纳垢。我向你保证,而我也希望我的保证还有些价值。”

  “那是自然。是谁告诉你我感兴趣的?”

  “我很难说。加维尔,今天晚上就有一场结社集会,我想邀请你作为我的客人出席。我们愿意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体。”

  “我不一定想要受到这种欢迎。”

  阿西曼德点点头,“我理解。谁也不会逼迫你。来亲眼看一看,再下结论。如果你还是反感,那么大可转身离去,毫无牵连。”

  洛肯没有答话。

  “这只是一群同袍兄弟,”阿西曼德说,“由战士组成的团体,独立于军阶之外。”

  “我听说了。”

  “在耳语山脉的事情之后,我们出现了一个空缺。希望能由你来填补。”

  “空缺?”洛肯说道,“你是指朱伯?我看到他的徽章了。”

  “你愿意随我参加吗?”阿西曼德问。

  “我愿意,因为是你提出邀请的。”洛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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