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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皮特·伊刚·莫马斯 帝皇圣言录 心怀不满

  皮特·伊刚·莫马斯让他们觉得万分荣幸。皮特·伊刚·莫马斯屈尊与他们分享自己对于新至高城的超群设想。63号远征队的指定建筑师皮特·伊刚·莫马斯掀开了初步蓝图的帷幕,为他们讲解这个沦陷城市将如何转化为一座彰显荣耀与赞颂归顺的永恒丰碑。

  问题在于,皮特·伊刚·莫马斯只是一个话音模糊的渺小身影。伊格内斯·卡尔卡斯与大批听众一同站在飞扬尘土和燥热阳光中,不耐烦地左摇右晃,伸长脖颈遥望前方。

  人群聚集在宫殿北边的一个城市广场里。午后,阳光正盛,众多花岗岩高塔与庭院饱受炙烤。虽然广场四周的高墙提供了些许阴影,但分外燥热的空气还是将这里化作火炉。就连微风都像是一股灼人的尾气,仅仅将细微尘埃卷入空中。四处铺满了那场大战所遗留的粉末灰烬,让明媚阳光下的空气如同烟雾一般。卡尔卡斯的喉咙早已变成旱季里的河床。咳嗽与喷嚏声在他周围此起彼伏。

  这个人数只有五百之众的群体是经过了仔细筛选的。其中四分之三属于当地显赫人士——望族贵戚、富商巨贾、前朝官员,这些人代表着63-19统治阶级中宣誓向新秩序归顺的成员。他们受邀至此,前来参与自身社会的重建与重生,当然,这只不过是表面文章。

  其余的则是记述者。包括卡尔卡斯在内的很多人最终都获得了许可,首次造访地表,来参加这场活动。卡尔卡斯心想,如果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奇妙经历,那么舰队管理层倒不如把通行许可收回去好了。我的梦想决不是挤在这摩肩接踵的烧窑里,听某个老混账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背景噪声。

  人群的情绪看起来与他相仿,大家全都燥热烦闷。在受邀出席的当地人脸上,卡尔卡斯看不到丝毫笑容,只有僵硬不变的忍耐。在归顺与死亡之间作出的选择并没有让归顺显得更为美好。他们战败屈膝,失却了自身的文化和生活,面临着被陌生思维所支配的未来。他们此刻唯有忍气吞声,疲惫困苦地熬过这段融入人类帝国的屈辱过程。他们偶尔报以零星掌声,但也仅仅是被精心安插的宣讲者所鼓动起来的。

  听众们簇拥着一座为这场活动特意搭建的金属高台,上面摆放着全息投影仪和未来城市的立体模型,以及莫马斯日常运用的各式测量仪器,那些黄铜与钢铁所制的繁复工具显得夸张而荒唐。在卡尔卡斯看来,众多精细庞杂的齿轮与尖刺反倒更容易让人联想起折磨人用的刑具。

  折磨这个词非常恰当。

  时而浮现于人群头顶的莫马斯身材矮小,衣装笔挺,举手投足之间倍显轻佻。在他深入解说蓝图的时候,台上辅助的宣讲者们便举起摄影机,近距离拍摄立体模型上的对应部分,图像直接转为附带注释的全息投影。然而阳光太过刺眼,严重折损了全息屏幕的画质,让影像变得模糊暗淡,难以辨认。再者,莫马斯的通信麦克有些毛病,导致他的话语断断续续,而成功传出的零碎内容也足以证明此人在公开演讲方面毫无天赋。

  “……一直是个崇拜太阳的城市,一座为光辉烈日所竖立的纪念碑,我们今天下午就看得出来,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了,这里的灿烂辉煌。一座光之城。黑暗之中的光芒向来是个高尚的主题,当然,我所指的是无知黑暗中的真理之光。我在当地发现的感光技术让我非常着迷,我打算将它们整合进设计理念……”

  卡尔卡斯叹了口气。他从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盼望宣讲者的登场,但至少那些混蛋知道如何面向公众讲话。皮特·伊刚·莫马斯应该把解说工作交给那些宣讲者助手,自己去端着那台该死的摄影机。

  卡尔卡斯的思绪游荡开来。他仰望四周的高墙,那些棱角分明的平整石板背衬苍穹,呈现出饱受阳光炙烤的亮粉,或是遭到阴影覆盖的深灰。他看到无数火焰焦痕与爆矢弹坑点缀在花岗岩墙壁上。远方的宫殿高塔状况更为惨淡,凌乱不堪的石膏墙面状如脱落蛇皮,破损缺失的窗户仿佛空荡眼眶。

  在人群所在广场的南边,一架机械神教泰坦傲然屹立,那阴郁凶恶的人形轮廓在高墙之上睥睨众生。它纹丝不动,就像一座瞬间搭成的战神巨像。这才真正称得上是彰显荣耀与赞颂归顺的永恒丰碑,卡尔卡斯心想。

  卡尔卡斯盯着泰坦看了一阵。他此前从未见识过,仅仅看过照片。那宏伟惊人的景象几乎令这场乏味活动值得一来。

  他凝视得越久,便越发感觉不安。泰坦如此庞大,如此凶恶,却又如此平静。他知道那个大家伙能动。卡尔卡斯渐渐希望它可以动一动。他开始盼望它突然转过头来或者迈出一步,只要是隆隆启动就好。泰坦的静止状态让他心急如焚。

  随后他又担心泰坦若是真的动了起来,自己大概会颇受震慑,很可能要不由自主地惊恐高呼,跪伏于地。

  一阵掌声让他吓了一跳。莫马斯显然刚刚说了什么贴切恰当的话语,宣讲者们立刻鼓动人群回以喝彩。卡尔卡斯也顺从地拍了拍自己汗涔涔的手掌。

  卡尔卡斯烦透了。他知道自己没法一直站在这里忍受泰坦的凝视。

  他最后望了一眼高台。莫马斯还在啰唆,这已经有足足五十分钟了。在卡尔卡斯看来,整场活动中仅有的亮点就站在莫马斯身后。两位披挂黄色盔甲的巨人,两位来自第七军团帝国之拳的阿斯塔特,帝皇的近卫。他们的出席想必是为了让莫马斯显得更具权威。卡尔卡斯猜测,之所以由第七军团代替影月苍狼前来助阵,正是因为他们在构筑堡垒与建立工事方面有着众人皆知的过人技艺。帝国之拳是要塞大师,这些战场工匠的作品坚不可摧,面对敌军的攻势永不动摇。卡尔卡斯能嗅出宣讲者的绝妙手笔:战争的建筑师前来护卫和平的建筑师。

  卡尔卡斯一直在等待其中某位战士开口讲话或是上前点评莫马斯的蓝图,然而未能如愿。他们仅仅将爆矢枪端在胸前静静矗立,像那架泰坦一样纹丝不动。

  卡尔卡斯转过身,从密集迟钝的人群中挤出去。他走向广场后方。

  众多帝国军队士兵在人群外围站岗。他们按照命令全副武装,大汗淋漓,滚滚热浪让他们都变成了病态的淡绿色。

  其中一名士兵注意到卡尔卡斯从稍微稀疏的听众之间脱身而出,于是便迈步迎上。

  “你要去哪里,先生?”他问道。

  “我快要渴死了。”卡尔卡斯回答。

  “我听说讲解之后会有饮品,”士兵说。“饮品”这个词让他哽咽了一下,卡尔卡斯明白普通士兵们绝无此等待遇。

  “反正我也听够了。”卡尔卡斯说道。

  “还没结束呢。”

  “我听够了。”

  士兵皱起眉头。他的鼻梁挂满了一粒粒汗珠,再往上便是桶状皮帽的厚重边缘。他红彤彤的脖颈与两颊也大汗淋漓。

  “我不能让你随意离开。活动范围限制在许可区域里。”

  卡尔卡斯露出坏笑,“我还以为你们是负责把麻烦拦在外面,不是把我们拦在里面呢。”

  士兵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甚至都谈不上讽刺。“我们负责保证你们的安全,先生,”他说道,“请你出示许可证。”

  卡尔卡斯掏出自己的文件。那几张纸塞在他的长裤口袋里,早已变成了温热潮湿的一团纸团。卡尔卡斯略显尴尬地等着士兵检查证件。他从来不喜欢与权威人士叫板,尤其是在公共场合,不过听众的后脑勺似乎也都不太在意两人的对话。

  “你是个记述者?”士兵问道。

  “是的,诗人。”卡尔卡斯抢先回答了不可避免的第二个问题。

  士兵的目光从证件上转移到卡尔卡斯的面孔,仿佛在搜寻某种清晰可辨的诗人特征,类似于导航者的第三枚眼睛或是奴工的编号刺青。他大概从未见过一个诗人,这没什么的,毕竟卡尔卡斯也从未见过一架泰坦。

  “你应该留在这里。”士兵说着将证件还给卡尔卡斯。

  “但这毫无意义,”卡尔卡斯说道,“我被派来记录重大事件。结果我什么都接触不到。我甚至听不清那个蠢货到底在说什么。你能想象这一切的荒谬之处吗?莫马斯根本算不上历史,他只是另一种记录者。我获准记述他的记述,而就连这个我都做不到。我理应深入了解的事物都遥不可及,我还不如留在泰拉上用望远镜来看呢。”

  士兵耸耸肩,他早就不能跟上卡尔卡斯的话头,“你应该留在这里,先生。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我听说城市已经安全了,”卡尔卡斯说道,“我们距离全面归顺只有一两天了,不是吗?”

  士兵谨慎地凑上前来,他距离如此之近,以至卡尔卡斯能够闻到高温为对方口气注入的腐臭味道,“你我之间私下讲,那只是官方说法,其实麻烦还不少,暴动分子,忠诚派。无论你赢得多么干净利落,沦陷城市里总会有这种事,偏僻街道不安全。”

  “真的吗?”

  “他们自称忠诚派,但要我说只是一帮心怀不满的家伙。这些混蛋输光了,他们可不高兴。”

  卡尔卡斯点点头,“多谢你的指点。”他说完便转身回到了人群里。

  五分钟之后,莫马斯的冗长讲话仍未结束,卡尔卡斯已经绝望了,但此刻一位年迈的贵族女士突然晕倒,引来一阵骚动。士兵们匆忙上前控制情况,将她抬到阴影里。

  趁士兵转移注意力的机会,卡尔卡斯快步走出广场,消失在街道之中。

  他穿过空旷无人的庭院与高墙之间的小巷,藏身于一片幽深阴影之中。午后高温依旧炽烈无情,但行走起来让他感觉更好受一些。时不时有风沿着街巷吹过,但丝毫不会带来舒适。风中往往夹杂着大量尘埃,卡尔卡斯不得不转过身去,紧闭双眼,等待风势消退。

  街道颇为寂静,偶尔有几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阴暗门廊里,或是躲在破损窗棂后。卡尔卡斯不禁猜想是否有人愿意与自己交流,但他也并不愿意尝试进行接触。这寂静浸润四周,就像服丧默哀一样不应被随意搅扰打破。

  他是孤身一人,这一年多以来真正是孤身一人,可以自己决定做些什么。这有种美妙惊人的放纵自由。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于是他立刻运用这项特权,任由自己的双脚决定前路。起初他还将那架依旧静止的泰坦保持在视野里作为参照,但它很快就被众多高塔和楼宇所遮掩,他则毫不在意地让自己迷失了方向。走丢同样令人感到放纵自由。毕竟宫殿的宏伟尖塔永远直刺云霄。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参照它们走到宫墙脚下。

  卡尔卡斯一路途经的城区饱受战火践踏。众多损毁的房屋只剩下覆满尘灰的白色瓦砾,或是暴露在外的残存地基。尚未彻底坍塌的那些建筑则往往缺失屋顶,烧成焦黑,倾斜歪倒,或被炸成一副空壳,就像舞台剧的木制场景那样。

  有些路面上散布着密密麻麻的枪痕弹坑,时常组成一些奇特的线条与图案,仿佛是有意为之,或是蕴藏着某种关乎生死的深奥密码和伟大真理。燥热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像是焚烧尸体和鲜血与污秽混合后的味道。他闻到的并非焚烧火烟,而是烧焦的物体。那不是鲜血,而是干涸的血迹。那亦非污秽,而是被轰炸击毁震裂的排污系统渗漏所致。

  路旁堆放着很多私人财物。各色家具,成包衣物,厨卫用品。主要都是从房屋废墟里回收来的。另有一些精心摆放,显得整齐完好。卡尔卡斯意识到这是居民在离开城市。他们将自己的全部家当打包备好,同时向新的权威系统申请交通工具或是通行许可。

  几乎每一条大街小巷的墙壁上都有某种标语或通知。全部手写的内容体现出了多种多样的字体与参差不齐的水平。有些是用沥青涂抹,有些是用颜料或染料书就,另有一些是使用粉笔和焦炭所做的作品——卡尔卡斯猜测后者意味着有人从废墟里取用了烧焦的木料。其中很多难以辨认,或者含义不清。也有很多是大胆而愤怒的涂鸦,对入侵者致以凶狠咒骂,并宣称反抗火花尚未熄灭。它们呼求死亡、起义与复仇。

  还有一些详细记录着葬身于此的居民名单,或者哀怨地寻求失踪家人的情况。此外还有充满悲痛的讣告,以及代表着某种神圣含义的精细字句。

  卡尔卡斯越发着迷于这些文字,着迷于其多样形式之间的鲜明对比,还有它们所承载的真情实感。自从告别泰拉之后,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心中诗兴的觉醒。这令他激动万分。他原本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昔日是否只顾匆匆登船,不慎将灵感丢在了泰拉,抑或他的才华告病不出,和他最讨厌的那件衬衫一样塞在自己舱室里的旅行箱中,至今从未拆包。

  灵感重归脑海,就算是炎炎高温与干枯喉咙也无法阻止卡尔卡斯露出笑容。他心底的文字终究还是被外部的文字所启发,这倒是颇为恰当。

  他掏出记事本和钢笔。他是一个传统守旧之人,他笃信伟大诗篇永远无法在数据板的屏幕上书就,这种观点险些令他与帕里萨德·哈德雷拳脚相向,对方是记述者团队中的另外一位“著名诗人”。激烈争执发生在一场意在帮助记述者们相互熟悉的非正式晚宴中,早在他们踏上旅途前来加入远征舰队的航程初期。要是真打起来,卡尔卡斯肯定能赢。他对此确信无疑,即使哈德雷是一名格外高大刚烈的女士。

  卡尔卡斯偏爱那种用奶油色厚重纸张装订而成的记事本,他在自己屡受嘉奖的漫长职业生涯早期,曾经深入泰拉的某座极地巢都,找到了一家专精于古老造纸技艺的供应商。那家名叫邦兹曼的公司所生产的五十页四开记事本质量优良,装订在柔软的黑色羔羊皮封面里,并附有一条弹性束带。邦兹曼7号,卡尔卡斯当时还是个面黄肌瘦的毛头小子,但他用第一笔稿酬的绝大部分直接订购了两百件。那批记事本运抵时从头到脚包裹得紧密完好,蜡封盒子里还塞满了绵纸作为缓冲,整口货箱都充斥着天赋才华与无限潜能的味道,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他在使用过程中十分节省,只有将那宝贵纸张写满之后才会翻页。随着名望与收入的迅猛提升,他时常考虑是否应该再订一箱,不过每次看着那尚余大半的记事本,他便打消了此番念头。卡尔卡斯的所有知名作品都在邦兹曼7号的书页上淬炼而成。他的《盛赞统一》,全部十一篇《帝国长诗》以及《海洋诗集》无不如此,其中甚至还包括那广受称赞且屡次再版的《内省与颂歌》,这部在他而立之年完成的作品令他名声大噪,并因此得到了埃塞俄比亚奖章。

  在获选成为记述者的一年之前,卡尔卡斯已经低迷沉寂了近十载之久,仅仅依靠往日荣耀勉强糊口,于是他决定购买一批新的记事本,让自己的灵感重获新生。然后他沮丧地发现,邦兹曼早就停业了。

  伊格内斯·卡尔卡斯的记事本如今只剩下九本了。他带着全部记事本踏上旅途。除开些许胡乱涂抹之外,本子上还都是白纸一张。

  他顶着灼人烈日,身处战乱城市,站在尘土飞扬的街角,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记事本,解开束带。他又找到了自己的老式钢笔——他的传统品味对于记录工具和记录载体有着同样严格的要求——随后开始书写。

  笔尖中的墨水几乎要在高温中固结了,但卡尔卡斯不以为意,埋头记录墙上的那些触动他心弦的文字,有时还尽量将字体与格式原样复制下来。

  他走街串巷,起初还仅仅选取一两条信息加以记录,但逐渐变得兼收并蓄,几乎把路上所见的任何标语都纳入记事本中。他倍感满足和喜悦。他能真切体会到词句韵脚在自己笔下的文字中升华凝聚。这必将是一篇美妙超凡的作品。缺席多年的灵感重新涌入他的心灵深处,仿佛从未离开过。

  他意识到自己彻底忘却了时间。虽然天气依旧十分炎热,但耀眼的太阳已经低垂于天际。他填满了二十页纸,几乎是半个本子。

  卡尔卡斯感到一股骤然袭来的惶恐。他今生的才华会不会只剩下这九本了?多年前送来的那批邦兹曼7号会不会就代表着他职业生涯的全部创意?

  他在挥之不去的闷热高温中打了个寒战,立刻将记事本和钢笔收好。他孤身站在一个饱受战火摧残的偏僻街角,承受着阳光的无情鞭笞,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自从逃离皮特·伊刚·莫马斯的演讲至今,卡尔卡斯头一次感到害怕。空旷死寂的废墟仿佛用一双双眼睛凝视着他。

  他开始原路返回,踩过遍布沙砾的阴影,钻进尘土飞扬的光明。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条新标语足以说服他停下脚步,重新取出记事本仔细誊写。

  他走了许久,很可能一直在兜圈子,因为这些街道看起来全无区别,此时一家饭馆突然出现在卡尔卡斯面前。它占据着一座大型花岗岩房屋的一层和地下室,并没有挂招牌,然而从中传来的食物香气暴露了它的角色。大门向街道敞开,几张桌子上摆好了餐具。他终于见到两个以上的人了。这些穿着深色斗篷和披肩的当地人与卡尔卡斯此前遇到的零星居民一样显得沉默倦怠。他们独自一人或三三两两地坐在一顶残破的遮阳棚下面,用小杯小碗饮酒进餐。

  卡尔卡斯想起了自己干燥的喉咙,而他的肚子也用一阵哀鸣宣告其存在。

  他迈步走到遮阳棚下,礼貌地向其他顾客点头致意。没有人回应他。

  他在这凉爽的阴影里找到了一个木制吧台,后方的架子上摆着众多玻璃杯和带嘴酒瓶。一位穿着卡其布外套的老迈女士担任酒保,此时正站在吧台背后狐疑地盯着卡尔卡斯。

  “你好。”他说道。

  那位女士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卡尔卡斯又问。

  对方缓缓点头。

  “那就好,太好了。据我所知,我们的语言基本相通,只有一些方言口音上的差异。”他止住了话头。

  那位女士说了几个字,或许是“什么”,也可能是任何一种咒骂或询问。

  “你有食物吗?”他问道。随后他用手比画吃饭的动作。

  对方继续盯着他。

  “食物?”他追问。

  酒保用一串含混粗哑的话语加以回应,卡尔卡斯没能分辨出任何一个字。要么是她没有食物,要么是她拒绝招待,要么是她根本不愿意理会像卡尔卡斯这样的人。

  “那么来点喝的吧?”他问道。

  没有回应。

  他徒劳地模仿喝酒的动作,又伸手指了指那位女士背后的众多瓶子。

  酒保转身挑选出一只玻璃瓶,仿佛这是卡尔卡斯特意指定的,其中还盛着四分之三的清澈液体。她把瓶子杵在吧台上,又拿了一个小酒杯摆在旁边。

  “好极了,”卡尔卡斯微笑起来,“真是好极了。干得不错。这是当地的酒吗?啊哈!当然是,当然是。本地特产?你不打算回答我,是不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是不是?”

  对方的目光空洞无神。

  卡尔卡斯拿起酒瓶倒了一杯。浓稠的酒浆缓缓流淌,就像他笔尖里的墨水一样。他放下瓶子,举杯致意。

  “敬你身体健康,”他欢快地说,“也敬你们的世界繁荣昌盛。我知道现在的状况很艰难,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非常好的。”

  他一饮而尽。这带有甘草味道的烈酒柔滑醇厚,顿时温暖了他的干燥喉咙,在他腹中燃起一团火苗。

  “棒极了,”卡尔卡斯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确实不错。你还是不打算回答我,是不是?我大可询问你的名字和血统,大可询问任何事情,而你只会站在那里盯着我,就像一尊雕塑,是不是?就像一架泰坦?”

  他干了第二杯,又倒上第三杯。如今他自我感觉很好,甚至要比站在街角品味灵感回归时的感觉更好。事实上,对于伊格内斯·卡尔卡斯而言,酒向来是一位比灵感更加亲切的同伴,不过他从来都不愿承认这一点,也不愿承认正是对酒的热爱像一袋石块那样拖累了他的事业。饮酒和灵感都是他的挚爱,但两者对他的推动截然相反。

  卡尔卡斯喝完第三杯,又给自己斟上第四杯。他浑身充满了暖意,这种暖意要比外面的高温舒适得多。这让他露出微笑,这让他意识到自己造访的冒牌泰拉是多么奇妙超群,多么复杂深邃,多么令人沉醉。他热爱这里,怜悯这里,对这片土地满怀美好善意。这个世界,这座城市,这家饭馆,全都不会被淡忘。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向那位老迈女士致歉,并将手探进口袋,而对方一直像个僵死机仆那样戳在吧台后面盯着他。卡尔卡斯有现金——帝国硬币和塑料钞票。他把钱堆在脏污油亮的吧台上。

  “帝国的钱,”他说道,“但你们也收。我是说,你必须得收。我今天早上听宣讲者说了,帝国货币现在是法定通货,取代了你们当地的钱币。泰拉在上,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啥吧?我欠你多少钱?”

  没有回答。

  他抿了一口自己的第四杯酒,将那摞钱推向她。“那么你来决定。你来告诉我。按一整瓶算。”他用手指敲了敲酒瓶,“一整瓶?多少钱?”

  他咧嘴笑着,点头示意那位女士收下吧台上的钱。那位女士看了看,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拿起一枚五块鹰徽硬币。她仔细检视了一阵,接着朝硬币啐了一口,抛向卡尔卡斯。硬币弹在诗人的肚皮上坠落于地。

  卡尔卡斯眨眨眼大笑起来。这欢快震耳的笑声从他胸中隆隆传出,难以抑制。那位老迈女士盯着他,微微瞪圆了双眼。

  卡尔卡斯拿起瓶子和酒杯。“我跟你讲,”他说道,“这都给你。全都是你的。”

  他转身走开,在饭馆角落里找到一张空桌坐下。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接着四下张望。几个沉默的食客凝视着他,他则笑容满面地点头致意。

  他们看起来与人类无异,卡尔卡斯心想。随后他便意识到这个念头是多么荒谬,因为他们毫无疑问就是人类。但同时他们又不是。他们的灰暗衣物,他们的沉闷态度,他们的五官模样,他们坐立俯仰吃喝的动作。他们看起来有一点近似于动物,是受训模仿人类举止的人形动物,只是还并未彻底掌握这门技艺。

  “这就是五千年隔绝对一个种族的影响吗?”他放声问道。没有人回答,几个食客还移开了目光。

  这究竟是不是五千年隔绝对一个种族的影响?他又喝了一口。双方在生物层面上只有些许遗传差异,然而在文化层面上却天差地别。这些人的生命中有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就像卡尔卡斯自己一样。他们栖身房屋,建立城市,在墙壁上书写,除了这位老迈女士之外都和他语言相通。然而时间与距离把双方送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卡尔卡斯如今看得很清楚,他们是一支漂离家园的旁系血脉,在这颗与真正的太阳相似又迥异的太阳照耀下成长。就连他们坐在桌边饮酒的样子都略显怪异。

  卡尔卡斯突然起身。灵感汹涌而来,将饮酒的乐趣挤到脑后。他抓起空了大半的瓶子,向那位酒保躬身行礼,“多谢,女士。”

  随后他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阳光下。

  他在几条街之外找到了一片被轰炸彻底夷平的空地,于是俯身坐在一块花岗岩上。他小心翼翼地把酒瓶和杯子放好,接着从怀里掏出了填充过半的邦兹曼7号,开始动笔书写,为自己的全新作品构建开篇,这头几行诗句都要归功于墙壁上的信息以及饭馆中的顿悟。起初他行笔如风,但随后便文思枯竭。

  卡尔卡斯又喝了一杯,希望能够再次唤醒心底的声音。状如蚂蚁的黑色小虫在他周围的废墟里勤奋穿行,仿佛试图重建它们毁于战火的微型城市。他将一只虫子从记事本上扫掉。更多虫子试探性地爬上他的靴子,展开一场激昂躁动的探险。

  想象中的瘙痒让卡尔卡斯站起身来,这里恐怕不适合久坐。他拿好酒瓶与杯子,又啜饮一口,不过首先得把那只漂浮在杯中的虫子捞了出来。

  一座颇为高大宏伟的建筑矗立在空地对面。他不禁猜想其功用。他步履蹒跚地穿过废墟径直走去,脚下的松散瓦砾让他不止一次险些摔倒。

  这是什么——市政厅,图书馆,还是学校?他信步绕行,欣赏着拔地而起的高墙与精美华丽的石工。这座建筑显然担负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它奇迹般地躲过了降临在众多邻居身上的毁灭性的厄运。

  卡尔卡斯找到了建筑入口,那对黄铜大门包裹在雄伟的石制拱廊中,并未上锁。他推门而入。

  建筑内部那幽深清新的凉爽环境几乎令他发出一声惊叹。这是个不受阻隔的整体空间,粗重的支柱将一座拱顶送上半空,地面则铺着象征冷寂的黑玛瑙,远端的窗户下方是某种石制构造。

  卡尔卡斯停下脚步。他将瓶子放在石柱基座旁,手握酒杯沿着建筑中央的过道缓步前行。他知道这种建筑有个统称,他努力回忆。

  狭长的窗户纳入一束束经过彩色玻璃过滤的阳光。大厅远端的石制构造是一座讲坛,上面敞开摆放着一本非常厚重也非常古老的典籍。

  卡尔卡斯兴奋地伸手触摸那泛黄皱褶的书页。它与邦兹曼7号一样充满魅力。古旧褪色的纸面上覆满了精美细致的黑色字迹与手绘彩图。

  这是一座祭坛,卡尔卡斯终于意识到。这个地方,是神殿,是教堂!

  “泰拉在上!”他高呼道,话音在这阴凉厅堂里产生的回响顿时让他皱起眉头。历史早已教导过卡尔卡斯何为神殿,何为宗教,然而他从未亲身涉足过这种场所。一个属于魂灵和神性的地方。他感觉到众多魂灵对于他的贸然入侵颇为不悦,接着又被自己的愚蠢逗笑了。世上没有魂灵。整个宇宙里都没有。这是帝国真理的教导。这座建筑里仅有的魂灵便是他的酒杯与肚腹中的醇美佳酿。

  卡尔卡斯再次检视书页。这就是关键所在,这标志着他的族群与当地居民之间的核心差异。这些人是愚昧落后的。主流人类文明早已摒弃的迷信被他们固守至今。这里充满了对于来世往生与永恒存在的承诺。荒谬至极的虚妄信仰就扎根于此。

  卡尔卡斯知道,归顺于帝国的庞大人口中有一部分,或许是很大一部分在暗自期盼信仰的回归。任何形式、任何体系的神祇都早已消逝,然而人们依旧贪求那种不可言喻的事物。纵然屡遭严惩,各式各样的宗派与教会还是在划归统一的人类疆域中像雨后春笋般遍地浮现出来。其中最为蓬勃兴旺的要数帝国信条,它坚称人类应当将帝皇尊为神圣,人类的神皇。

  这种看法滑稽可笑,从官方角度看则是异端邪说。帝皇向来严词拒绝这样的崇拜,彻底否认对于他的神化。有些人认为帝皇只有辞世之后才会成神,然而他的不朽之身通常让这种论点变得毫无意义。无论他具备何等强大威能,无论他身负哪些超凡力量,无论他作为人类种族最光辉伟岸的至高领袖有着怎样的无上荣耀,他依旧是个人。关于这一点,帝皇会抓住任何机会来提醒芸芸众生。帝国官僚机构在日益开拓的辽阔疆域中反复申明此道敕令。帝皇就是帝皇,他伟大超群,永生不朽。

  但他不是神,他拒绝一切崇拜。

  卡尔卡斯猛灌一口,将酒杯斜放在讲坛边缘。帝皇圣言录,就是这个名字。将皇帝所言尊为经典的地下组织发展迅猛,正在图谋筹建帝皇教派,并由此忤逆他的意愿。据说泰拉议会里某些道貌岸然的高阶成员都在暗中支持。

  神皇。卡尔卡斯憋住大笑的冲动。五千年的鲜血,战争与烈火终于抹消了神祇在人类文明中的位置,而现如今达到这一空前成就的那个人却要取而代之,化身为新的神明。

  “人类究竟有多么愚蠢?”卡尔卡斯说道,他此刻颇为享受空旷神殿传来的回声,“有多么急切和慌乱?难道我们就非得用神祇的概念才能满足内心吗?难道我们生来就是如此吗?”

  他沉寂下来,仔细思索自己刚刚提出的观点。很有道理,逻辑严谨。他不知道酒瓶跑到哪里去了。

  确实很有道理。或许这恰恰是人类种族的终极缺陷,或许这是人性中最基本的冲动,是对于高等存在之信仰的需求。或许信仰就像是真空,它癫狂地吸走一切理性思维,妄图填充自己的虚无。或许人类的一项遗传特质便是对精神慰藉的需求和渴望。

  “或许我们身负诅咒,”卡尔卡斯面对空旷的神殿说道,“我们贪图虚妄事物。世上并不存在神祇、魂灵或恶魔。于是我们凭空捏造,聊以慰藉。”

  神殿似乎毫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他捏起杯子,踱回了之前放下酒瓶的位置。再来一杯。

  他随后走出神殿,继续在刺眼的阳光下穿行。滚滚热浪焦灼逼人,他不得不又灌了一口酒。

  卡尔卡斯脚步虚浮地逐渐远离神殿,走出几条街之后突然听到了火焰炙烤墙壁的呼啸声响。他发现那是一队裸露上身的帝国士兵,他们正在用火焰喷射器抹除一面墙壁上的反帝国标语。他们显然是沿着街道一路工作至此,因为所有墙面都披覆着焦黑痕迹。

  “别这样。”他开口说。

  士兵们转过头看着他,手里的火焰喷射器继续咆哮。从卡尔卡斯的衣着举止判断,他显然不是当地人。

  “别这样。”他重复道。

  “上面的命令,先生。”一个士兵回答。

  “你在这里干什么?”另一个士兵问道。

  卡尔卡斯摇摇头,转身离开。他步履蹒跚地在宽街窄巷间乱逛,对着瓶口直接喝酒。

  他找到了一片与之前颇为相似的空地,于是一屁股坐在一块花岗岩上。他掏出记事本,重新审视自己写下的开篇诗句。

  糟透了。

  他一边读一边呻吟,最后愤怒地将那些宝贵的纸页一把扯掉。奶油色的厚纸被他团成球扔进残破瓦砾之间。

  卡尔卡斯突然意识到一双双眼睛正从周围那些阴暗的门廊和窗户背后盯着他。他难以分辨出清晰的轮廓,然而他知道当地居民在观察自己。

  他站起身,迅速将刚刚抛弃的纸团捡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没有权力让这片废墟变得更加脏乱。他随后快步前行,躲避那些朝他投来讥笑与石块的瘦弱男孩。

  卡尔卡斯惊讶地发现自己回到了饭馆所在的街道。里面空无一人,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手中酒瓶已经一滴不剩了。

  他步入凉棚,没有人影。就连那位老迈女士都不见了。他的帝国货币还堆在吧台上,原封不动。

  看到那堆钱之后,卡尔卡斯认为自己理应从吧台后面再拿一瓶。他握着酒,小心谨慎地坐在一张桌子旁,自斟自饮。

  他在那里坐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询问他是否还好。

  伊格内斯·卡尔卡斯眨眨眼抬起头。那群奉命烧灼城中墙壁的帝国士兵涌进了饭馆,酒保也重新现身,为他们呈上酒水和食物。

  队伍里的军官正俯视着卡尔卡斯,他的部下则纷纷落座。

  “你还好吗,先生?”他问道。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卡尔卡斯含混地回答。

  “我恐怕要说,你看起来不太好。你应该在城市里随便走动吗?”

  卡尔卡斯用力点头,同时伸手去掏通行证。证件不在衣兜里。“我该来的,”他只好解释道,“该来的。上面命令我来。来听伊特·皮刚·莫马斯。该死,不对,说错了。来听皮特·伊刚·莫马斯讲解他对于新城的规划。所以我在这里。我该来的。”

  军官谨慎地审视,“你说是就是吧,先生。据说莫马斯的重建蓝图很棒。”

  “喔,是的,棒极了,”卡尔卡斯回答,他伸手去拿酒瓶,却摸空了,“他妈的棒极了。一座纪念凯旋的永恒丰碑……”

  “先生?”

  “这不会长久,”卡尔卡斯说,“不,不。不会长久。不可能的。一切都不会长久。这位朋友,我看你是个明智的人,你认为呢?”

  “我认为你该回去了,先生。”军官轻声说。

  “不,不,不……关于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它不会长久,皮特·伊刚·莫马斯也没用。尽归尘埃,万物皆然。依我之见,这座城市在被我们炸烂之前原本就挺棒的。”

  “先生,我想——”

  “不,你不去想,”卡尔卡斯摇着头说,“你不去想,谁都不去想。这座城市本该永远屹立,结果我们跑来把它夷平了。让莫马斯来重建吧,但是这还会发生,一遍又一遍。人类的造物注定消亡。莫马斯说他计划建造一座永远赞颂人类的城市。你猜怎么着?我打赌当年兴建这座城市的建筑师也是这么想的。”

  “先生——”

  “人力所为终将崩塌。你记住我的话。这座城市,莫马斯的城市。整个帝国——”

  “先生,你——”

  卡尔卡斯站起身来,眨着眼睛摇动手指,“你别叫我‘先生’!我们建立的帝国转瞬之间就会倾覆!你记住我的话!这不可避免——”

  痛苦突然劈开了卡尔卡斯的面孔,他困惑地倒在地上。他勉强分辨出一阵狂乱的呼吼和跑动,随后便感觉到靴子和拳头的冲击一次次传来。被他的言语激怒的士兵们对他拳打脚踢。高声呼喊的军官试图将部下拉开。

  骨骼断折,鲜血从卡尔卡斯的鼻孔里喷涌出来。

  “记住我的话!”他呛咳着继续说道,“人类建立的一切都不会永存!你们问问那些该死的当地人就知道了!”

  一只靴子轰然砸在他胸口。他嘴里顿时充满了血腥味。

  “走开!走开!”军官徒劳地喝止怒气上头的部下。

  等到士兵们终于被劝服的时候,伊格内斯·卡尔卡斯已经不再大放厥词了。

  也不再喘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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