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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一 三大传说的演变

早在很久以前,这些相互关联却又各自独立的故事就已经从维林诺及中洲大地上维拉、精灵和人类那漫长又复杂的历史中脱颖而出。家父没写完《失落的传说》就放弃了它,在之后数年里没有继续散文体的创作,而是开始动笔去写一首题为《胡林之子图林与恶龙格罗龙德》(Túrin son of Húrin and Glórund the Dragon)的长诗,后在一个修订版本中改名为“胡林的子女”。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的事,当时家父在利兹大学任教。他写这首诗时采用了古老的英语头韵格律(即《贝奥武甫》和其他盎格鲁—撒克逊诗歌采用的形式),将现代英语套以严格的重音格式,以及古代诗人遵循的“头韵”—家父使用这种技巧可谓得心应手,从《贝奥特诺斯归乡记》(The Homecoming of Beorhtnoth)里的戏剧性对话到写给佩兰诺平野之战阵亡者的悼歌,种种截然不同的模式,他都能运用自如。目前,头韵体《胡林的子女》是他以这种格律写成的诗中最长的一首,全诗超过两千行。然而他构思的规模是如此宏大铺张,以至于在他放弃这首诗时,纵然它已有两千行之多,故事也才写到恶龙对纳国斯隆德发动攻击。在《失落的传说》中,这个故事接下来仍有大量情节,若按这种规模来写,还要好几千行才能写完。此外还有第二个版本,故事还没写到恶龙攻击纳国斯隆德就被放弃;与第一个版本相比,它在同样的故事进展上用了双倍的长度。
家父用头韵体诗歌写成的那部分胡林的子女的传说,大大扩展、详述了《失落的传说》里讲述的旧版故事。最值得注意的是,该诗中首次出现了雄伟的地下重镇纳国斯隆德及其治下的广阔疆土(这不仅是图林与涅诺尔的传奇里的中心要素,也是中洲远古时代的历史里的中心要素),且描述了纳国斯隆德精灵的农田—这罕见地为古代世界的“和平人文”提出了构想,如此惊鸿一瞥可谓凤毛麟角。图林和他的同伴(在本书中名叫格温多)沿着纳洛格河向南而行,发现纳国斯隆德入口附近的土地看起来都荒废了:

……他们来到一处 精心照料的乡野;
穿过繁花点缀的河湾 与丰饶美丽的田地
他们一路行去,却发现:
草地、草原 与纳洛格河的草坪,
在山丘与河流之间 树木环绕的 广大耕地
杳无人迹。无数的锄头
被丢弃在田野间,在茂盛的果园中
倾倒的梯子 躺在长草里;
彼处每一棵树都转过 枝桠交缠的头
偷偷注视他们,颔首的青草
亦在侧耳聆听;尽管时值正午
骄阳照耀大地与绿叶,他们的四肢却升起寒意。

就这样,两位旅人来到了纳国斯隆德位于纳洛格河峡谷中的大门前:

那里陡峭耸立着 坚固的山肩
上方倒挂着 奔腾的流水;
有险峻的台级 隐藏在群树之中
宽阔、蜿蜒,被步履磨得光滑,
造自陡降的坡面。
那里有众多的门户 幽暗壮观
自山侧开凿而出,用的是巨大的木料,
桩柱与门楣则是 沉重的岩石。

他们被精灵所擒,推搡着穿过正门,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那巨大的门户 在粗大的铰链上
摩擦呻吟;伴着沉重的咿轧
它铿锵关闭 响如霹雳,
骇人的回音 在空荡荡的走廊中
与看不见的屋顶下 传播轰鸣;
光线消失。守卫引路
他们继续向前 脚下试探着
走下漫长蜿蜒的 黑暗巷弄,
直到炽热火把的微弱亮光
在前方闪烁;匆忙前进之际他们听见
断断续续的低语 正如群集聚会中的
众多嗓音。突然一转之后
头顶豁然开阔。他们惊讶环视,
眼前乃是一处庄严 肃静的秘所,
在广袤的幽光中 千百人鸦雀无声
在高高拱起的 暗沉穹顶之下
缄默着等待。

但在本书给出的《胡林的子女》正文中,我们得知的仅此而已:

他们起身离开艾塞尔伊芙林,沿着纳洛格河岸南行,最后被精灵斥候捉住,如囚犯般被带去了隐匿的要塞。
就这样,图林来到了纳国斯隆德。

这是怎么回事?下面我就尝试解答这个疑问。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家父为图林所写的头韵体诗都是他在任教于利兹大学期间完成的,并且在1924年底或1925年初放弃了它,而他放弃的原因注定成谜。不过,他随后转去做了什么,却不是秘密。他在1925年夏天着手创作一首格律完全不同的新诗,它是每句八个音节,对句押韵的,题为《蕾希安之歌》(The Lay of Leithian),意思是“从束缚中得释放”。《蕾希安之歌》的题材是贝伦与露西恩的传奇,因此,他就这样开始动笔写作三大传说的另一则—之前我已指出,他在多年以后,也就是1951年时,曾如此形容这些故事:完整记述、独立,但又与“整体历史”相连。他花了六年时间写作这第二首长诗,继而在1931年9月,已完成四千余行时放弃了它。这首后来居上的诗就像头韵体《胡林的子女》一样,以《失落的传说》中的原始版本(即那部贝伦与露西恩的传奇)为基础演变而来,并且呈现了可观的进展。
在写作《蕾希安之歌》期间,家父于1926年写了一篇《神话概要》(Sketch of the Mythology),显然是写给他在伯明翰的英王爱德华中学就读时的老师雷诺兹(R.W.Reynolds),目的是“解释头韵体版的‘图林与恶龙’之背景”。这份简短的手稿倘若付梓,长度大约二十页。它如题所示,是作为一份纲要而写的,采用现在时态,文风简洁,然而它正是日后各版“精灵宝钻”(彼时尚未如此命名)故事的肇始。虽然这份文本阐明了整个神话的构思,但图林的故事十分明显地占据了头等重要的地位。事实上,那份手稿的标题全文是《与〈胡林的子女〉尤为相关的神话概要》,正表明了他写作此文的目的。
继此之后,家父在1930年写了一部充实得多的作品—《诺多族的历史》(Quenta Noldorinwa,因为诺多族精灵的历史是“精灵宝钻”的中心主题)。它直接脱胎于《神话概要》,虽然它大大扩充了先前的文本,写法也更成熟详尽,但家父仍把这部《诺多族的历史》基本视为摘要之作,只是一个丰富得多的故事构思的缩影。无论如何,这一点在他给这部作品取的副标题中也得到了清楚的反映—他宣称它是“取材于《失落的传说》的(诺多族)简史”。
读者需要谨记,彼时这部《诺多族的历史》(虽然只是基本的框架)代表了家父那个‘想象世界’的全部范畴。它并不是后来演变成的第一纪元的历史,因为那时尚无第二纪元,更无第三纪元。那时没有努门诺尔,没有霍比特人,当然更没有魔戒。那段历史结束于“大决战”,在那场大战中,魔苟斯最终被其他神灵(维拉)击败,并被他们“从永恒黑夜之门推出世界的边墙,落入了空虚之境”。家父在《诺多族的历史》结尾处写道:“这就是远古岁月中,发生在西方世界之北部地区的那些传说的结局。”
因此,这就显得尤为奇怪了—1930年的《诺多族的历史》,竟是家父(在《神话概要》之后)所写的唯一一份“精灵宝钻”完稿。但事实就是,他作品的进展往往受到外来的压力左右。稍后,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份优美的手稿取代了《诺多族的历史》,这个新版本最终被命名为《精灵宝钻的历史》(Quenta Silmarillion)。这份手稿比之前的《诺多族的历史》长得多,或者说,将会长得多,但作品的构思概念完全没有佚失—本质上还是神话与传奇的摘要(若作完整叙述,它们的性质与范畴将全然不同),并再次在标题中得到定义:“《精灵宝钻的历史》……这是一部取材于众多古老传说的简史,因它包含的全部素材都来自古代,并仍在西方的埃尔达当中流传,在其他史籍与歌谣中有更完整的记载。”
看来,至少存在这种可能—家父对《精灵宝钻》的看法,的确源自这个事实,就是那部成文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不妨称之为“尚处于《诺多族的历史》阶段”的书稿,起初是为某一特定目的而写的浓缩纲要,但它随后经历了后续几个阶段的扩充与精修,到头来失去了纲要的原貌,却仍从最初的形式里保留下了一种标志性的“平稳”基调。我曾在别处写过:“《精灵宝钻》那种简明扼要或缩略概括的形式和文风,辅以文本背后那些源远流长的诗歌与‘传承学识’,虽在讲述传说,却唤起了一种‘尚有传说未曾讲述’的强烈感受,那种‘距离感’从未消失。叙事的紧迫性—当下的未知事件带来的压力和恐惧,是不存在的。我们不像能看见魔戒那样实实在在地看见三颗精灵宝钻。”
但在1937年,这一形式的《精灵宝钻的历史》写作戛然而止,日后证实这也是彻底的结束。在那年9月21日,《霍比特人》由乔治·艾伦与昂温(George Allen and Unwin)出版社出版。不久之后,家父应出版商之邀寄去了几份手稿。这些手稿于1937年11月15日被送到了伦敦,其中就包括他截至当时写好的《精灵宝钻的历史》,最后一页末尾的一句话才写了一半。尽管手稿已经寄出,但家父以草稿的形式把故事写了下去,一直写到图林逃离多瑞亚斯,选择了匪徒的生活:
越过王国的边境,他把一伙无家可归又铤而走险的人召集到身边。在那段凶险的日子里,荒野中常有这样的人潜藏。他们袭击遇到的所有生灵,无论对方是精灵、人类,还是奥克。
这就是本书第73—94页,“图林在匪帮中”一章开篇那段的前身。
《精灵宝钻的历史》连同其他手稿被退还给家父时,他已经写下了这段话。而在三天之后,也就是1937年12月19日,他写信给乔治·艾伦与昂温出版社说:“我已经写好了一个有关霍比特人的新故事的第一章—‘盼望已久的宴会’。”
依照《诺多族的历史》那种摘要体写作的《精灵宝钻》,其连贯演变的传统就是在这时,在故事讲到图林离开多瑞亚斯的时候,迅速又彻底地画上了句号。此后数年,后续历史的进展都原封不动,保持着1930年《诺多族的历史》那种简单、浓缩、不加详述的形式,而与此同时,第二纪元和第三纪元的宏大结构随着《魔戒》的写作而渐渐成形。但是,那段后续历史在古老的传奇中至关重要,因为(取自最初《失落的传说》的)故事结尾讲述了图林的父亲胡林被魔苟斯释放之后那段悲惨的经历,并且讲述了精灵王国纳国斯隆德、多瑞亚斯与刚多林的覆亡。数千年后,吉姆利在墨瑞亚矿坑中吟诵的诗句中提到了这些精灵王国:

万物鲜丽,群山高峻,
纳国斯隆德与刚多林
精灵古国伟大君王
犹未陨落西海彼方……

那段后续历史,将会是整部作品的高潮与完结。它将讲述长久奋力对抗魔苟斯势力的诺多族精灵的最终命运,以及胡林和图林在这段历史中起了什么作用,并以埃雅仁迪尔(他逃出了被烧毁的刚多林)的传说作结。

多年之后,在1950年初,家父写完了《魔戒》,又满怀激情与自信,开始写作“远古时代的事件”—如今那已变成了“第一纪元”。紧接下来的几年,他取出了很多搁置已久的旧手稿。这次,他在着手写作《精灵宝钻》时,在《精灵宝钻的历史》那份优美的手稿上添满了修正与扩充。但修订在1951年停了下来,那时他还没改到图林的故事。而在1937年,“有关霍比特人的新故事”问世,《精灵宝钻的历史》被弃时,他就是停在这里。

他开始修订《蕾希安之歌》(讲述贝伦与露西恩的故事的对句押韵诗,于1931年被弃),修订版很快就变成一首近乎全新的诗,成果也显著得多,但它后继无力,最终还是被弃了。接着他又严格依照重写的《蕾希安之歌》,动笔写作散文体的贝伦与露西恩故事,打算写成一部长篇英雄传奇,但也同样半途而废。因此,尽管他渴望以他寻求的规模来完成三大传说之首,并且为此不断尝试,但他始终未能达成这个心愿。
也是在那时,他终于又转去写作三大传说之“刚多林的陷落”。那时,那个故事还只存于约三十五年前写下的《失落的传说》中,并在1930年的《诺多族的历史》中占有数页之地。那时,他正当精力充沛之际,这个新的版本从各方面来看,都在以生动的叙述展示一个出色1920社朗读过。在他有生之年,它始终是他对远古时代的想象中不可或缺的基础元素。它与图林故事的特殊关联在于胡林和胡奥这兄弟二人。胡林是图林的父亲,胡奥是图奥的父亲。如《胡林的子女》记载,胡林和胡奥在年少时曾经进入隐藏在高山环抱之中的精灵之城刚多林。后来在泪雨之战中,他们与刚多林之王图尔巩重逢,图尔巩对他们说:“如今刚多林也无法继续长久隐藏了,它既被发现,必然陷落。”而胡奥回答道:“但哪怕它只是再屹立短短一段时日,您的家族中就必会生出精灵与人类的希望。王上,在死亡的凝视下,且容我向您这么说:虽然我们在此永诀,我再不能见到您的洁白城墙,但从你我之中必要升起一颗新星。”
这则预言在图林的堂弟图奥前往刚多林,并娶了图尔巩的女儿伊缀尔之后应验了,因为图奥与伊缀尔的儿子埃雅仁迪尔在刚多林陷落时逃了出去,他便是“新星”,是“精灵与人类的希望”。在那篇很可能于1951年动笔,原定写成散文体传奇的《刚多林的陷落》中,家父详细讲述了图奥和为他引路的精灵同伴沃隆威的旅程。途中,他们孤独置身于荒野里时,听到林中传来一声呼喊:

就在他们等待的时候,有人从树林中穿过,他们看见来者是一位高大的凡人,武装着,一身黑衣,带着一柄出鞘的长剑。他们感到惊讶,因为那柄剑的剑身也是黑的,但剑锋闪耀着明亮冰冷的光辉。

那人就是图林,在纳国斯隆德遭到劫掠之后正匆忙赶往北方。但图奥和沃隆威在他经过时并未跟他交谈,“他们并不知道,纳国斯隆德已经陷落,此人就是胡林之子图林—黑剑。就这样,在这绝无仅有的短暂一刻,图林和图奥这对堂兄弟的道路有了交集。”
在新版刚多林的故事里,家父把图奥带到环抱山脉的高处,从那里可以越过整片平原,望见隐匿之城。十分遗憾的是,他在那里停笔,再也没有写下去。结果,他在《刚多林的陷落》上也同样未能达到目的,而他后来对纳国斯隆德与刚多林的想象,我们无从得知。
我曾在别处说过:“随着《魔戒》这个伟大的‘不速之客’兼全新尝试大功告成,他似乎又回归对远古时代的写作,想要重拾那种他很久以前在《失落的传说》中就已起头的远为博大的规模。完成《精灵宝钻的历史》依旧是一项目标,但那些本应衍生出《精灵宝钻的历史》的后部篇章,自原初形式大大扩展而来的‘伟大传说’却从未完成。”这段评论对三大传说之《胡林的子女》同样适用。不过,家父为这个故事写成的内容相当之多,尽管后期那个大大扩展的版本中有很大一部分,他一直未能写出最终定稿。
就在他再次改去写作《蕾希安之歌》与《刚多林的陷落》的同时,他开始为《胡林的子女》撰写新章,新章不是关于图林的童年,而是故事的后半段—在纳国斯隆德毁灭之后,图林那悲惨人生的高潮。这便是本书中从“图林返回多尔罗明”直到他自尽的内容。家父通常喜欢从头重写,他这次为什么一反常态地改用这种方式,我无从解释。不过,这次他还在文稿中留下了大量后期写成却未标明日期的文字,涉及从图林出生到纳国斯隆德遭到劫掠的那段故事。这些文字对旧版本进行了十分详细的阐述,并且扩展出了先前未曾讲过的故事。
目前看来,这批文稿的大部分(即便不是全部)内容,都是在《魔戒》真正出版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写成的。在那些年间,《胡林的子女》变成了他心目中远古时代末期最突出的故事,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为它殚精竭虑。但他发现,随着故事里的角色与事件变得越来越复杂,如今已经很难把固定的叙述结构强加给它。实际上,这个故事有很长一段内容都埋在一堆拼凑起来的、不连贯的草稿与剧情梗概中。
然而,在《魔戒》完结之后,关于中洲的叙述体小说首推最新形式的《胡林的子女》。图林的生与死皆是以力透纸背的方式直接刻画,这在中洲的各族人物中极少见到。出于这个理由,我才在长年研究手稿之后,尝试在不引入任何不忠于原作构思的情节的前提下,构组出本书的文本,提供一个从头到尾的连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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