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钢之色:法庭斗剑三部曲> 十

  清晨时分,一个男人牵着一队驮着沉重无花果干的驴,经由特罗弗桥进城。他走了很远的路,已疲惫不堪。为了避开收费桥,他抄近路穿过沼泽地,丢了一只鞋。他的脚很酸痛,绕到沼泽地并没有缩短行程,反而多走了不少冤枉路。尽管确实绕开了收费桥,却不得不在一家破败肮脏的小旅馆过夜,被敲诈了一笔昂贵的房费,最终花的钱是省下的两倍。现在他最渴望的是喝杯烈酒、洗个热水澡。

  说到洗热水澡,他算是来对了地方。这座城市有不下七家可供选择的公共浴室,全都建在桥周边步行可以到的范围内。他将驴队留给朋友照料,径直来到最近的一家,付了半个铜板洗浴费又付了半个铜板给一壶的廉价红酒,整个上午沉浸在美妙的奢侈享受中。

  洗完澡,他觉得全身放松,如获新生,但同时对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感到难为情。因此,在去市集领回驴并安排畜栏之前,他经过一家理发店门口,发现恰好有一张空椅子,便顺腿拐了进去。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脚架在脚蹬上,敦促理发师拿出真本事为他服务。

  喝酒和洗热水澡让他心情舒畅,面对周围的一切无比轻松自在,而他恰好是那类一高兴就话多的人。这就是他来剃胡子和剪头发的另外一个目的了。众所周知,作为一个古老的、值得尊敬的行业,理发师秉承神圣的行规,有倾听的义务。

  他以“天气真好”作为开场白,接着延展开来,先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他的旅程,然后放大细节,使他的经历更为生动翔实,重点提到掠夺成性的沼泽以及漫天要价的税收关卡和旅馆,中间话题跑偏聊起了他的生活、他的时代以及他的商业哲学,然后提到他太太的侄子,一口气谈了四分钟,中间都不带换气的(主要是关于她强迫他聘用侄子当助理,而这侄子比煮黄油的锅强不了多少)。当他对近来城市人和草原人之间的问题表示同情时,理发师打断了他。

  “问题?”理发师说,“我没听说出了什么问题。”

  干果商人挑起了一边眉毛,“你知道的,就是他们在河上游闹出的动静。那些他们造出来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们居然没听说吗?”干果商人立刻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路过河对岸时看到的一切:巨大的木材堆、从上游漂下来的多得几乎把河流截断的木筏、庞大的锯木坑、造型千奇百怪的机器,以及在机器周围跑来跑去、大声嚷嚷、互相支使的人群。然后,他又补充道,那些全是射石车。

  “什么射石车?”

  射石车就是射石车,草原人在他路过的那个滩头上制造的东西。不过,他只说了“制造”这个词,实际情况更像是这群人先造出些部件,然后组装起来,再进行测试——他们用来测试的石头大得吓人,就像一大堆孩子在扔雪球似的——然后再拆开,最后将拆卸下来的部件装到车辆上。他强调,理发师肯定听说过射石车这玩意儿。

  理发师问他是否确定。干果商人回答道,当然,他绝对肯定。这是他亲眼所见,不是吗?理发师请他再描述一遍,干果商人照做了。

  “哦,糟糕!”理发师叫起来。他即刻转身跑开,手里还拿着剃刀,将只剃了半边胡须、脖子上还围着毛巾的干果商人留在椅子上。

  理发师对这个消息如此上心,是因为当年他年少无知,曾加入麦克森的远征军在草原上待了十八个月,后来被部落人的箭射伤留在原地等死。最后他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才回到家。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时常从梦中惊醒。

  他冲进市集,挥舞着剃刀,大声疾呼:“野蛮人来啦,野蛮人来啦!”城里人以为遇到了醉鬼,于是打晕了他,拿走剃刀,把他丢进煤棚,让他睡一觉酒劲过去就好。一个好心人甚至还惦记着把他的钱包拿走,以免他在发酒疯时被硬币锋利的边缘割伤。直到两三个小时以后,煤棚的主人开门取煤,理发师才得以逃走。这一次,他镇定下来,径直去了最近的哨所。

  幸运的是,卫兵队的中士认识他,也愿意听听他要说什么。就这样,佩里美狄亚城第一次获得了特姆莱在备战的消息。此时距特姆莱离开城市、投入他的毕生事业已经有十四周了。

  和卫兵队里的其他人一样,中士不是一名职业士兵,十天里只有一天在当兵,剩下的时间他是位旅馆老板。等他终于汇报完毕——这可是件耗时良久的事,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向一级又一级似乎永无止境的长官们重复报告,而这些长官们无一例外地坚持要向可怜的理发师亲自求证——当值早已结束,到了他该回到自家酒馆的时间。此时正是他的妻子和女儿最忙碌的傍晚时分。他匆匆将装备放到卫兵室,迅速赶回家,快手快脚地系上围裙,开始收苹果酒的酒壶。

  等到过了最忙碌的时间段,能喘口气,喝上几杯辛苦赚来的酒时,他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有幸亲身经历的劲爆新闻分享给大家。这一次,消息来自深受尊重的社区成员,大家都信以为真。于是恐慌爆发了。

  一个似乎有违自然规律的现象是,城市越大,小道消息传播的速度越快。中士酒馆的客人们匆匆跑回家确认自己的房子还在原地,没被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劫掠,同时将消息大声告诉路上遇到的每一位熟人。这个点正是一天之中市民们带着家人在各自居住区的广场例行餐后散步的时间,没过多久,街头、院子里到处都是奔走相告的人,纷纷将这个消息传给还蒙在鼓里的人。同时,最早传播消息的那批人,在亲自确认他们的家园没有被焚毁、财产和家人多多少少安然无恙后,开始掉转头,朝着上城的方向拥去。他们想找一家政府部门,好站在门口示威,要求政府“做点什么”。

  很快,街头巷尾变得热闹非凡。人们来回跑动,互相冲撞,谣言渐渐升级,先是无中生有地说有野蛮人的军队出现在城门口,后来变成蛮族已经攻进城里,接着就变成他们从主下水道爬出来,甚至还传言制革工匠区已经被剑与火摧毁。如往常一样,冲突和扭打像蘑菇般四处冒头,地毯编织区被人点了一把火,几个头脑比较冷静的投机主义者还利用这场混乱的局面进行无须付钱的购物活动。

  城市总督下令出动卫兵维持秩序。但此时恰逢白班结束的时间,白天当值的士兵都已回家,而值夜班的士兵要么正挣扎着想通过拥挤的街道,要么已经加入朋友和邻居的狂欢。总督只好要求郡尉派出正规军。郡尉提醒他,除了总督本人的近卫军以外,城里没有正规军。考虑一会儿后,总督、郡尉以及他们手下那群受人尊重的总参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中城,并在通过他们专用的城门后,将身后的门紧紧关上。

  第二天一早,下城一片狼藉。狂欢后倒在路边就地过夜的市民们倒是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在他们熟睡期间城市真的被敌人劫掠了。火势从地毯编织区一路摧枯拉朽般蔓延到相邻的四个街区,几乎烧到河流附近才熄灭。成群的乐开怀的投机主义者光顾了多家商店和摊位,酒馆和酒商遭受的损失最为严重。地上到处是呻吟的人,有不少甚至一动不动了。等到城市卫队集结了足够人手,鼓足勇气踏出哨所大门时,除了还在昏睡的醉鬼外,根本逮不到任何人。于是,他们给中城那些“人上人”捎去消息,告诉他们外面已经安全,可以出门了。然后,开始清理麻烦。

  只有少数人整晚待在家里,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巴达斯·洛雷登就是其中之一。一天前,他教的班级参加了行业考试,并全部通过。为了这个小小的奇迹,他们决定来个适度的庆祝,活动从中午开始,直到最后一个喝倒的洛雷登本人在煮皂工区域的小酒馆醒来,七歪八倒地走回家上床。此时恰恰是理发师刚被放出煤棚的时候。直到洛雷登挣扎着下楼,去拐角处的面包房,却发现店面已荡然无存时,才第一次听说昨晚的事。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揉着眼睛,以前打过照面的一个人刚好经过,洛雷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面包房,”他喃喃道,“见鬼,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听到的是从原始新闻衍生出来的第十五或十六代版本,大意是某个疯子炮制了整个蛮族已经兵临城下的假消息,导致每个人都陷入短暂而亢奋的疯狂。对一个早上刚起床头脑还不太清醒的人来说,这个说法本来已经足够,但当洛雷登得知臭名昭著的蛮族指的是草原部落时,他决定深入了解一下。真相有点不可捉摸,他已经听到四五个不同的版本,它们相互矛盾,没一个可信。他转过街角,发现对面来了一组全副武装、箭已上弦的四人小分队。

  “巴达斯·洛雷登?”

  “对,是我。”洛雷登有点畏缩地承认,“有什么——”

  “我们正在找你。”下士冷峻地说道,“跟我们来。”

  “但我没有——我昨晚整晚都在睡觉。”他后退一步,“听我说,到底是什么事?”

  “上头的命令。”下士说,“来吧,动作快点。”

  尽管他强烈地感觉到“动作快点”在这个早晨绝对超出了能力范围,但他还是遵命行事,不一会儿就站在了教长宅邸的大门前。他正打算抗议,门开了,一名个头差不多到他的肩膀,披着镀金盔甲、打扮得富丽堂皇的军官唐突地命令他往这边走。他跟在后面,上了几段台阶,穿过一里 (1) 左右的走廊,最后停在位于一段回廊边上、比较小的门外。回廊外面绿意盎然,正中央有一座喷泉。穿着礼服的军官敲了敲门,然后将洛雷登推进房里。

  房间很暗,空气凉爽舒适。他以前从没有进入过这座建筑内部,但结合传闻,他猜想这是一座大礼堂。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他发现里面大约有十五个人。一部分人坐在沿着墙壁围成一圈的石凳上,其他人站在中间,小声地讨论着。他认出了城市总督——顶着一头乱蓬蓬白发的矮小老人;郡尉手下的几名军官;还有坐在后面的白色大理石宝座上的亚力克修斯教长,他正和坐在右手边的一名高高瘦瘦的男人说话。亚力克修斯抬起头,看到了他,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另一个打扮得更加华丽的军官揽了过去见总督。

  “你就是洛雷登?”总督询问。

  洛雷登点点头。

  “谢天谢地,”总督说道,“好了,我就开门见山吧。关于草原部落发动袭击的传闻是真的。”

  “啊。”洛雷登冒出一个字。

  “更重要的是,”总督继续说道,他微微皱起眉头,似乎觉得洛雷登的回答不符合某种要求,“他们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大批重型机械,攻城器、投石机之类的,我们不确定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来源。关键是,这种威胁非同小可,我们决定先发制人。”

  “抱歉,”洛雷登打断他,“到底谁是‘我们’?”

  总督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洛雷登的问题。“城市当局,”他说,“我本人、郡尉、多个政府部门的行政长官,当然还有教长。”他皱起眉头,继续说道,“我们的问题,你很清楚,就是没有一支合适的、可即刻发起攻击的重骑兵队。你是上一支重骑兵队的最后一任指挥官,因此有必要从筹备阶段就让你参与进来。我已经选派了一支核心团队给你——”

  “抱歉——”

  “你可以先在这里的某个房间办公,之后我们会指定一间永久办公室。我手下的人会承担大部分实地招募工作,但你可以在选人阶段给出一定的指导意见。我们期待你承担起训练以及军需方面的大部分工作,当然军需预算的控制权归特定的政府部门——”

  洛雷登举起手。“等一下,”他说,“请慢点说。你不是真的指望我加入你们的远征军吧?”

  “别犯傻了,老兄,你是佩里美狄亚的军官,你有责任——”

  洛雷登摇摇头。在当前的形势下,摇头绝对不是个明智的举动。“不,很抱歉,我不愿意。你们不能强迫我。记得吗,我已经退伍了。”

  总督按捺住性子,没大发脾气。“洛雷登上校。”他说道,要不是他的声音很尖,否则听起来会无比独断专横,“你似乎没搞清楚,我是在命令你——”

  “去死吧!”洛雷登破口大骂。总督大吃一惊,吓得倒退一步,踩到了紧贴在他背后的人的脚趾上。“别叫我上校。我要回去了,趁我还没翻脸之前。”

  “你给我听好——”总督的嗓音突然拔高。人们纷纷转转头注视他们。洛雷登朝门口走去,但其中一个穿着礼服的军官挡住了去路。洛雷登不想打架,只能作罢。

  “说真的,”他说,“我不是你们需要的人。十二年过去了,看看我吧,我就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你们肯定有几百名——”

  他说话时,无意间接触到那名军官的眼神,慢慢明白过来。他们手下除了这些花枝招展的孔雀以及兼职的卫兵以外,没什么真正的军人。哎呀,真见鬼……

  “等等,”他说,“皇帝的近卫军呢?说起来,皇帝在哪里?难道他不想点办法?”

  周围的人忽然安静下来,似乎他说了什么傻话。他们在强忍着不笑出声,他意识到,我到底说了什么可笑的?

  “洛雷登上校,”总督叹息道,“根本没有皇帝。难道你不知道吗?”

  真是令人恼火……

  但该做的还是得做,他信不过别人。卡纳迪深深地叹了口气,甩掉不合脚的拖鞋,剔了剔灯花,坐下来算账。

  这群莫名其妙、自命不凡的审计员……有那么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小念头,想要动手施个无伤大雅的诅咒。不用害他们丢掉性命或终身残疾,摔断腿啊、暂时失明之类的小伤足以让他们消停一阵子——不,还是算了吧。如果说从事这倒霉的行业有什么心得的话,那就是天道可不是什么无须付出代价的武器。

  他打开装着算筹的雪松木盒,拿出丝绒袋子,将银光闪闪的筹码倒出来。这一套贵重的算筹有些年头了,以前属于他的祖父——一位殷实的羊毛商人。算筹乃纯银制作,虽然有点磨损但依旧光可鉴人,像一泓月光映在深色的木桌上。算筹的正面刻着代表商业的女性形象:她坐在宝座上,一手持秤一手拿着丰饶之角。这位衣着暴露的女士颇为健硕,她的脸因三代人的勤勉计数而变得模糊。背面雕有船和城堡图案的传统城市徽章,周围一圈花体字“谨慎交易发财致富”。卡纳迪拿起一枚算筹,研究了一会儿,祖父留下的算筹有一种能安慰人的踏实力量,令人肃然起敬,能减轻他在处理烦人琐事时的痛苦。

  他用一块粉笔在桌上画线,五条横线如阶梯般出现在桌面上。卡纳迪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惯,他只喜欢以画线和空白的方式记账,就像商人、旅馆老板、农民之流。书记员、学者以及文书之类的人用的是一套更为优雅、更为复杂的系统,不仅有直线和空白区域,还有摆在一块专用板上的不同颜色的方块(这块板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这块专用板有着深奥的专业名称,是一种不能移动的算筹,还有一套非常可怕的被称为树状计数法的概念,他至今没搞明白。在他看来,计数本身已经够复杂了,完全不需要再加什么神神道道的装饰品。

  与这套系统相比,普通的记账法就像儿童游戏。阶梯的每一级代表着十进制的一个位数。最底下一条线是个位,第二条是十位,第三条是百位,以此类推。线与线之间的空白部分是五的倍数,分别是:五、五十、五百、五千。现将第一个需要相加的数摆放在阶梯上,用粉笔在右边画一条竖线,再摆放下一个数字。两数相加以后,再画一条竖线,摆放下一个数字。虽然花的时间比专业的方式久,但操作简便,而且算的时间越久越容易。

  将计数板准备好以后,他打开账本,翻开标记着“收入”的那一页,开始摆出算筹——

  项目:租金收入

  总数如下:

  杜卡斯·法拉林2659

  莱拉斯·贝伦8342

  两千六百五十九。卡纳迪拿出一把算筹,摆在桌上:最下面的线上放四根,空白部分放一根;从下往上的第二条线上什么都不放,第二个空白部分放一根;第三条线以及第三个空白处各放一根;最后在千位数的线上放两根。检查无误后,画一条竖线,然后在下一格摆出下一个需要相加的数字。等第二个数字摆好后,他开始将两数合并,这是一个较为简单的过程——四根加两根是六,因为线上摆放的算筹不得超过四根,因此在空白区域放上一根,在线上留一根,将多余的算筹扫回去;此时空白区域一共有两根算筹,根据空白区域的算筹不超过一根的原则,一根算筹被摆放在十位数的线上,另一根扫除;在十位数的线上,之前有四根,现在加一根共有五根,线上不得超过四根算筹,所以一根被升到“五十”的空白区,其余不动;这样,“五十”的空白区就有两根算筹,同样根据空白区域的算筹不得超过一根的原则……

  他嘴里念念有词,就像铁匠在打制马掌时念诵着祈求幸运的符咒似的。渐渐地,他几乎不用思考,眼睛和手指同步,算筹自动在计数。很快他就完成了租金那页,开始计算关税和什一税,算着算着他有点走神,思绪在恍恍惚惚中畅游。

  说真的,这回大事不妙。为了升职的前景,他放任自己被拖下水。他从来没展露过冷酷的野心,主要从长远来看,野心勃勃反而会成为事业上的障碍。一个男人如果在四十岁前就爬上事业的巅峰,那么在未来的三十年间除了要不断击退想取代他的、同样冷酷的年轻继任者之外,就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相反,踏踏实实地慢慢向上升则好处多多:一则可以少树敌多交朋友,发展持久的同盟关系;二则可以做些让人记住的实事而不是玩弄政治手段,应付阴谋和秘密政变。帮助教长收拾残局可以赢得感激,让对方欠下人情。在这个坚实的基础上,他有足够的信心促成下一阶段的晋升。这是无比理智的职业行为,标志着他是一名老练成熟的政客。

  好吧,这是他一开始介入的原因。如今目标虽然已实现,却也失去了原来的意义。毫无疑问,在某个阶段,这件事的学术魅力曾激起他极大的兴趣;偶尔还能找回青年学生时代的激情,沉醉在古怪却令人着迷的概念里所感受到的极致兴奋。拜托,不必故作谦虚,他和亚力克修斯确实无意间发现了元理的全新层面,一块处女地,尚未被一代又一代渴望征服新领域的严谨学者们踏足过。他们就像两个失事的船员,无意间漂流到一块全新的大陆,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是崭新的、未知的,值得他们花毕生精力去研究——当然,失事船员必须先找到求生方法以及回去的路。

  这就是问题所在,卡纳迪承认。但最关键的是,他打心里觉得害怕,想尽快了结所有麻烦。比起他的同僚,他算幸运的,因为他不是直接受到威胁的人。亚力克修斯先是病倒,如今已经到了几乎无法行走的地步。如果有能力,卡纳迪会不惜一切代价挽救他的性命。从理性的角度他可以这么解释自己的动机:如果亚力克修斯死得太早,所有他付出的善意都得不到回报,对方欠下的人情也收不回来,他还无法保证自己一定能成为继任教长——话说回来,这仍然是原因之一,因为他确确实实想做教长,哪怕只有一天。

  也许是因为我喜欢这个人。对,没错。但不仅如此,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我一定要找出来。

  因为这个念头,被困在一张桌子后面倒腾一堆算筹让他感到格外气恼。他想到大礼堂去听听消息,看能不能搞清教长和洛雷登的麻烦以及城市面临的新威胁之间有什么联系。联系肯定是有的,尽管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他曾无意间进入亚力克修斯那古怪的梦里,滚滚烟尘和点点帆船、可恶的岛民女孩,洛雷登的哥哥等……这中间一定有什么恶意隐去的线索。亚力克修斯没从洛雷登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我该和他一起去,亲自询问那个人。亚力克修斯介入太深,过于情绪化,不适合独自调查),不过据他的描述,这名剑士当时的态度倒是让人相信他兄弟与这件事关系不浅。若是将种种迹象全都归于巧合,那根本就是瞎记账了。

  说到记账——他重新检查了一下,笔尖沾了墨,写下总收入:两万九千九十七金币,一笔大得惊人的数目。(一个专职冥想的机构 (2) 凭什么暴敛近三万斯迈尔的财富?更别提花掉这笔钱了……)接着他准备检查支出。支出部分的账目记得乱七八糟,很可能错误百出,更糟糕的是佩拉吉亚斯兄弟潦草的字迹。单凭这点,足以将一个人终身排除在公职之外了。

  项目:啤酒 -2/3

  项目:清洁公共厕所 1/3

  项目:木桶板 -2/1

  项目:(看不清字迹) 9/2

  一个星期花十二又四分之三在熏鱼上,他打算查证一下,必须的。况且他根本不喜欢吃熏鱼。还有,就算审计员不打算针对三个餐巾环花掉七又四分之三这件事大做文章,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是时候让他这些科学上的同修兄弟明白,研修会会员的身份可不是让他们大摆贵族谱的护身符。如果买的是他的餐巾环,那就不同了。可惜不是。他在空白处点了一下,做个记号,等有时间的时候要大大训斥一番。

  项目:书 -5/3

  这一项看起来就合理多了,除非佩拉吉亚斯想写的其实是靴子 (3) 。他试图回想这位采购部门的兄弟穿的是什么鞋。说起来,他注意到不止一位兄弟穿着颜色鲜艳的最新款时尚长趾靴在学院里溜达。在审计员彻底结束今年的审计工作之前,如果他们有点头脑的话,就该只穿拖鞋出来。

  他继续向下看去,右手滑过一列数字,左手列出算筹。大部分小的、无关紧要的项目他可以心算,只有在将每周的支出加入总数的时候才用得到算筹。有些项目他记得很清楚,比如——

  项目:泻药 -12/1

  ——让他回想起因厨子尝试用昂贵的进口蘑菇做菜而引起的大规模食物中毒事件;与这个事件相关的是以下项目——

  项目:清洁公共厕所 -1/3

  项目:聘金(新厨师) -1/-(看不清数字)

  ——这一项倒是证实了佩拉吉亚斯的幽默感。想起那些毒蘑菇,卡纳迪不由得小声抱怨了一句,继续看下去。

  项目:箭头 -5/1

  箭头?他们采购价值五个斯迈尔的箭头到底要干什么?他皱着眉头查看了一下日期。上个星期。啊,明白了。这就对上了。城邦学院和城市里其他机构一样,有责任为一个连的卫兵支付薪酬并提供装备。因此有这项支出。无所谓,只要别指望他披盔戴甲,在瓢泼大雨中城上城下地巡逻就行。

  卡纳迪打了个寒战,迫切地想知道此时在大礼堂发生的事。比起窝在这里算账,那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昨天,总督宣布由巴达斯·洛雷登率领的远征军将在三天内集结完毕,他认为采取强硬的措施先发制人是最有效的解决方案。总督的话听起来自信满满,不过,他一贯如此。洛雷登本人则看起来有点沮丧,又有点不服气,甚至还有点尴尬和害怕。在这方面,卡纳迪是门外汉,他不知道该如何诠释这种情绪。或许这就是一个负责任的指挥官在出征前夕该有的样子吧。正因如此,越是迫不及待想要领兵出征的人越不应该成为指挥官——这种说法也是有道理的,卡纳迪自我安慰道。

  他一边在脑海里胡思乱想,一边算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成了支出部分。只要将支出从收入里刨除,得出的余额就是手头的现金。做完这一项,就算大功告成,可以上床睡觉了。他把算筹扫到一旁,重新画线,将数字摆上。要是这回能破天荒第一次就把账对上,那他可真要谢天谢地。

  果不其然,账对不上。之后的两个半小时里,卡纳迪将教长、巴达斯·洛雷登和他的军队、野蛮的游牧民族以及变态的哲学副作用全都抛之脑后,一心一意地想要将收入和支出两项对上——就像一个母亲,强行要两个闹别扭的孩子和好如初。等到他终于熄灯上床时,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可怜的饱受疾病侵袭的同僚兼元理全新层面的共同发现者。接着一阵疲倦感袭来,他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哨兵找到特姆莱时,他正在监督第一台重力投石机部件的打包运送。在制造工艺上,重力投石机比扭力机械要容易一些,不过,单说尺寸和重量,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已经是全新等级的了。特姆莱疲惫不堪,暂时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案。

  “又有什么事?”在连轴转了二十四小时后,他正打算吃点东西时,有人来到他身后,“听着,如果是你自己能解决的问题……”

  “从哨探小分队传来的消息。”说话的是希达赛,前猎鸭小队的队长。鉴于目前在骑马一周内来回的地域范围内都找不出一只傻乎乎的鸭子,他只能被派去负责警戒工作。特姆莱忽然意识到,希达赛不该出现在这里。

  “怎么回事?”

  希达赛欲言又止,“我们认为你该亲自来看看。有麻烦了。”

  特姆莱抬头看着他,手指间还夹着一片咸鸭肉。“什么麻烦?”他问道,“从下游来了更多打探消息的人?”

  “不仅如此。可能是一支军队。”

  多滑稽啊,特姆莱想,要么是军队要么不是,这也能搞不清楚。然后他忽然反应过来:天哪,军队。

  “这样啊,看来我得亲自去看看。”他说,“朱莱、莫德奈,帮我个忙。你们能取来我的马和弓,跟我在锯木坑那里会合吗?”

  大家一言不发地涉水过河,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山。在最高的山巅处,他们建了一座信号灯塔。这里地理位置优越,与上城的最高塔遥相呼应。特姆莱在为建筑工地选址时特别考虑了这一点。

  “在哪里?”他一边喘气一边问。到了最后半里地,他们不得不下马,徒步上山。而他在过去几个月里不是坐着就是站着,明显缺乏锻炼。“你们发现的军队在哪儿?”

  希达赛指着某个方向。远远的,大概在十五里外,有什么东西反射出光芒。特姆莱竭力辨认。是他想象力太丰富,还是说那真的是大团大团的烟尘?“朱莱,”他说,“你的眼力好。你觉得那是什么?”

  “不是什么好事。”朱莱两手拢成杯状,覆在眼睛上,专注地望去,“我判断那是一大群人,从他们身后飞扬的尘土和接近的速度来看,是骑兵队。假设他们知道我们的位置的话,三个钟头内就能到达这里。”

  “见鬼。”特姆莱沉下脸来。奇怪的是,他心里并没有太多恐惧,倒是比较愤怒。此时此刻他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在建筑工地前和重骑兵队大战一场。他手头有两百台已拆卸的射石车,还有五十台重力投石机正在组装,之后还要拆开,麻烦事已经够多了。

  “哎呀,好吧,我们最好准备迎战。莫德奈,回到营地,让大家上马做好准备。希达赛,带着你的哨兵和他一起去。我不希望他们看到我们有哨探游离在外,我要他们认为我们既粗心大意又愚蠢。朱莱,你跟我来。”他忽然笑了,“你知道怎么部署一场战斗吗?我不会。”

  “你以前也不会建造射石车。”

  两人从山巅骑马下去,走了一段路后,坐下来,静静地待了四分之一个钟头,用心观察周围的地形,结合他们所看到的进行综合考量。特姆莱的脸忽然放松下来,露出笑容。

  “妙极了,”他说,“朱莱,只要我们保持镇定,不要自作聪明,就有法子打败他们。”

  朱莱点点头,“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知道该怎么进攻。你有什么想法?”

  “是这样。”特姆莱整理了一下思绪,边想边说。将自己的点子解释给另外一个人听,能够帮助他理清思路。而且一旦忽略了什么重大的问题,朱莱也会注意到。“他在这里,他和我们之间除了这些山之外就是一片原野。我们的营地位于河的另一边,处于河流和我们立足的这片高地之间的平缓地带。他要攻击我们,就必须过河。这里只有两处可以过河的浅滩。”他停住话头,捏着下巴,“一个是我们脚下这片主要的滩头,正对着两座山脊的尽头,旁边就是我们的锯木坑和码头。另一个在河流拐弯的地方,掩在两小丛灌木后面,勉强可以过河,离我们的营地有一里半的路程。他多半会偷偷摸摸地出现在这座山脊的另一面,借着山脊的掩护,让我们看不到他们出现在浅滩上。这个思路对吗?”

  朱莱点点头。“注意,”他说,“如果我是那个人,而且行事周全的话,我会好好利用上游那个横渡滩头。将自然地势形成的掩体白白浪费掉简直不可饶恕。”

  特姆莱沉思了一会儿,将自己想象成对方的指挥官,不管那个人是谁。“我想你说得对。”他说,“其实这样对我们更有利。如果他在到达山脊的东端时兵分两处呢?他将精锐部队派往上游的浅滩,在两丛灌木的掩护下偷偷绕过去,埋伏在我们营地这面的山脊后头——他可能推断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可以避开我们的视线悄悄潜入,因为我们没料到他们会从我们所在的河岸发起攻击。然后他会将剩余的兵力派往主要的渡河浅滩。当我们从营地这边渡河应战的时候,他的精锐部队就会从我们这面的山脊后头冒出来伏击。接下来,我们被包围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往下游跑,他就可以顺势占领我们的营地,不慌不忙地摧毁我们的器械。想得真美。”

  朱莱点点头。“你的思路是建立在他认为我们不知道他要来偷袭的前提下。”他说,“当然,他到底走哪条路,我们很快就能从他来的方向判断。据我所知,从营地往下游十里以内都没法过河。”

  “这点我不知道。”特姆莱点点头,“但我们假设他知道,那他的选项就更少了。行,我们就这么办。你带领,呃,三分之二的人,将他们分成两队,每一丛灌木后面埋伏一队人马。你们一前一后夹击,他将无路可逃,只有朝正东方向逃窜,这样他手下最精锐的部队就彻底出局了。”特姆莱站在马蹬上,注视着河流拐弯处那块空地,想象着那里人仰马翻的场景。“当他看到自己的人被伏击时,会以为我们将兵力集中在上游那块战场,而营地无人看守。他会率领骑兵冲营,从他的角度来说这是个误判,因为我会留一支人马在营地里,随时应战。我会将主力安排在这边,就在我们现在所站地方的下方,随时冒出来截断他们的退路。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在他渡河渡到一半时两面夹击。”特姆莱停下来,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朱莱,“天哪,朱莱,如果战局出乎我们预料怎么办?四处分兵也许不是个好主意。”

  朱莱摇摇头。“比全部集中在营地强。”他回答道,“万一失败,你的小分队还有退路。你们可以沿着河岸往下游跑,跑得比他快就行。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不会冒险追击。我那队也一样。”他补充道,“我们可以分头朝东撤退,然后折回到山脊后,与你们在下游会合。”他咬着嘴唇,又添了一句,“我们的计划看起来太完美了,不是吗?也许我们本来就是高明的谋士,只是以前不知道而已。”

  特姆莱坐回马鞍上,眼睛紧紧地盯着远处平原上那一团烟尘,现在已经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了。“你以前打过仗,”他说,“有什么感受?”

  “混乱。”朱莱回答,“大部分时间,你会因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而惊恐万状。通常说来——当然,我是根据自己参加过的所有战役总结出来的经验——你一开始能做的就是等待,长久的、无聊的等待。在等待过程中,你会惊慌失措,觉得自己肯定会被敌人杀死,那得有多疼啊。然后你认为自己无法保持冷静,一看到敌人,肯定会掉头就跑,从此以后,你将受到所有人的唾弃。

  “正当你准备自杀、省了敌军的麻烦时,战斗开始了。根据我的经验,一旦开战,你根本没时间害怕,也没有精力害怕。你要么保持队形,竭力在混乱的呼喝声中听令行事,同时紧跟队友,做你该做的事;要么你自己是指挥官,那你就会忙于让手下听到你下达的命令,让他们抱团不被打散、遵照指令行事。这种时候,就算你全身像刺猬般扎满箭头,都可能根本觉察不出来。

  “再说说真实的战斗场景。哎呀,那就更混乱了。什么剑术训练、射击练习之类的都顾不上了。你只能不停地放箭,越快越好,根本不考虑瞄准。只有在箭掉了、弓断了,或者敌人忽然改变方向,策马跑出射程以外时,你才会有时间想到瞄准。

  “至于近身搏斗,当你骑马向前冲的时候,通常会因为速度太快而无法控制方向,刹那间你周围全都是人,不论己方还是敌方。如果你真的想打架,也可以直接冲上去一团混战,没人会阻止你,因为另一方的人也跟你一样既困惑又害怕,只要可能,他们也会避免打斗。万一你真的和敌人打起来,不要以为会是那种五分钟的斗剑。你捅他一下,他捅你一下,或许你们当中有一个中了招,然后你跟他擦肩而过,要是这一下你没死,就继续捅下一个。就算你被刺中,你也可能根本没意识到。万一你被杀了,杀你的人你可能都没机会看见。战场上百分之九十五靠运气,还有百分之五看领队的将军们。这就是战斗。怎么样,对你有帮助吗?”

  “没啥用处。”特姆莱说,“听起来和记忆中的一样,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的营地被突袭的感觉。当然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反抗的念头。最糟糕的是,”他绝望地补充了一句,“是我挑起的战争。我一定是疯了。”

  “一切听陛下的。”朱莱恭敬地回答,“我们回营地去吧。”

  敌人预先埋伏在这里的人手忽然冒出来,冲入队伍的后方。他们的队列被拦腰截断,一半在河里一半在岸上,整支队伍陷入了混乱。洛雷登却隐约有一种解脱感。最糟糕的已经发生了,还能有什么更出乎预料的祸事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杀出一条血路,就这么简单。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人纷纷坠马,大部分在落水前已经阵亡。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不在这里,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这种镇定的感觉非常奇怪,似乎他身在局外,只是个旁观者。也许是因为自打出城以来,他就隐约感觉会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吧。现在他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局势已经相当明朗。他开始渐渐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正如他的老上级常说的,明面上的敌人不危险。

  他最大、也是最不能克服的难题,就是五名所谓的协同指挥官,如今已经被解决了。据他所知,他们中的两个已经阵亡。至于另外三个,得,就算他们还活着,也不可能造成更大的损失。他用力拉紧左边的缰绳,举起剑,挑了其中一个敌人来发泄怒火。

  这一切,全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一直哼哼唧唧,抱怨自己被迫成为这场疯狂冒险活动的指挥官,希望有人可以替代他,也不会有五个傻瓜在出发前一天被塞进他的队伍。这五个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才是总司令,另外五个只是挂个名头而已。

  五名将军,疯了吗?纯粹是脑袋破了个大洞。总共六位将军率领五千名未经训练的志愿者,可以说毫无胜算。

  草原人平举起手中的矛,策马冲向他。洛雷登停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冲过来,在最后一刻打马避过,在马身交错的瞬间以一记短劈直接从对方肩膀的位置将他的脊椎骨切断。有什么东西击中他左膝上六寸左右的地方,感觉像一把剑或一柄战斧,被结实的铠甲和铠甲下厚厚的衬垫挡住了。该死的蠢货,典型的菜鸟。你要么杀了对方,要么就别管他们,永远不要做无用功。他在彻底转回身之前就已经估算过对方的位置,此时敌方的那名骑兵几乎已经要和他错身而过,他的背已经转过去了,趁还没拉开足够远的距离,洛雷登展臂一刺,捅进对方的腋窝。熟皮护甲在腋窝处有一个空隙,洛雷登的剑轻易地穿入,直达心脏。被他干掉的骑兵还保持着向前冲的势头,他的身体被带着脱离剑身。洛雷登无暇多顾,只看到对方栽倒在地,就催动战马,从一团混战中冲出一个缺口。光待在这里杀人没什么用处,他需要时间思考。

  从他所在的位置看不到整体局势,但很容易推断出他们的队伍是被对方头尾夹击了。一头一尾,两边都是深深的河水。这就意味着,他们除了向前或向后冲杀出一条生路外,没有别的选择。为了切断他的退路,对方的主力集中在后面的可能性很大。他只能向前冲,突破重围到对方的营地去。如果他的队伍能够直插进营地和山脊之间的地段,或许会让对方乱了章法。要是他能保持队伍的灵活机动,还有机会甩掉后面的追兵,正面对上伏击侧翼的敌军小分队,打他个出其不意,救出上游的残存队伍,将溃乱的军队重新集结起来。

  事有轻重缓急。他掉转马头,冲向他率领的纵队中段那一群惊慌失措的人。再也没有比这帮人更没用的废物了,但只要有足够的人追随他,他就能借着这点势头扭转浅滩东岸这一场混战的局势。幸运的是,敌方的士兵觉得胜利在望,开始懈怠起来。他杀了七个人,让另外四个肢体分离,终于杀到了对岸。他几乎无法呼吸,右臂酸痛难忍,头盔右侧不知被谁重击了一下,头痛欲裂。

  他身后的队伍像楔子一样从敌方阵线里钻出一个缺口——说是阵线,其实更像是因人数太多,以至于拥堵在一起的一团人。他们觉得自己已经赢了,早就没了继续打下去的心思。赢都赢了,为什么还要冒着被杀死的危险继续打?又是一种菜鸟心态。最终,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的纵队突出重围。敌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打蒙了,没来得及反应,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们逃脱。既然他们没心思打,洛雷登就成全他们。当他转头望去,看到身后从浅滩的厮杀中突围出来的一串残兵败将时,他惊喜地发现突围出来的士兵足足有五分之四。剩下的那些基本上没有生路了,让他们见鬼去吧。

  还没死绝,他自我安慰道,现在看我的了。

  他的判断是对的。敌方完全没预料到他会发动攻击。当他带队上了山脊端头和两丛灌木最南端之间的缓坡后,他毫无阻碍地径直冲进包围他的侧翼纵队、正杀得兴起的一群屠夫的后方。对方弄清局势以后,他们甚至没有稍稍招架一下,纷纷向上游而去,想在水位较高的那个浅滩横渡处堵截他。他们判断他会往那里去。很合理的判断,但还是属于菜鸟的思维方式。当下他最需要的就是一点时间、一点空间以及安静平和的氛围。对方的举动正好满足了他的部分需求,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想法子挽救所有人的性命。他镇定地集结了尽可能多的侧翼部队,示意全体转向,带着纵队快马加鞭,向东而去。

  (1) 一里等于五百米。

  (2) 指研修会。

  (3) 靴子原文boots 和书 books 很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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