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蒙斯特隐约知道自己被拖入屋内，丢入一间客房，不过直到数分钟后，才恢复足够的意识打量周遭环境。
他从前也曾被关过。十八岁时，他曾在一间墨西哥牢房里住了两天一夜，和一个比利时壮汉玩牌。潮湿的牢房满是尿液和霉味，不过辣豆很好吃，而比利时人了说很多冷笑话。他希望此刻自己可以回到那间牢房里去。
他的新牢房贴着黄色壁纸，单人床上铺着恐龙图案的床单。他走到窗边，拉开画有小丑的窗帘。这里是二楼，如果打破窗户，走过倾斜的屋顶，或许能跳下去。他拿起一盏细长的立灯。有点轻，不过应该可以打破窗户。他在动手之前停止动作。
太容易了，他们很可能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或许他又在干蠢事了，或许不是，但是他已经干腻蠢事了，或许应该寻求外界的意见。费丁南德有草率搜过他的身，但没搜出折好放在蒙斯特口袋里的切斯特纸身体。他将纸摊在床上。
没有动静，就连正常情况下连线不通的语音都没有。
某种反制法术在干扰他对外联系，这本来就在蒙斯特意料之中，他没办法让切斯特回到纸身体里，得靠自己了。如果有道法术在防止切斯特前来，很可能也有道法术会在他试图逃脱时扯后腿。
客房有间小浴室，里面有个极小的淋浴间，不过可以洗澡就好。浴室太小，没办法洗净衣服，不过他的四角内裤没有沾上太多黏液。他穿着内裤躺在床上，试图想出失败机率最小的计划。
门打开了。蒙斯特甚至没有尝试夺门而出，他只是假设这种尝试注定会失败。
莲花夫人手拿一个纯银餐盘，腋下夹着一些衣服进来。
「哈罗，哈罗。」她说。「我想你应该饿了，所以带点东西来给你吃。」她将餐盘放在床旁边的床头桌上。「还有一些衣物，我想你应该也需要。」
她将叠得四四方方的衣物放在他脚边。格子裤和线条衬衫，袜子是黑色的。蒙斯特将它们拿得远远的，深怕太过接近这些衣物会让自己变成把裤子拉到胸口的老爷爷。
她腋下还夹着其他东西，一块石板。他注意到石板表面有些文字，很像符文，但是不像任何他所见过的符文，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少了字典，他看不出那些符文的意义。
他没有费心坐起，就这么穿着内裤躺在床上。他转过头去，看见她带来的食物：花生三明治(有切边)、一些燕麦饼干，还有一瓶啤酒。他没有很饿，但是啤酒看起来不错。
上面或许还有张标签写着「保证无害!」。
「现在我们来看看吧。」莲花夫人专注地看着石板。「茱蒂说你名叫蒙斯特。蒙斯特·戴奥尼索斯，对不对?」
他哼了一罄。
「蒙斯特是你本名吗?」她问。「还是绰号?」
他又哼了一声。
她噘起嘴唇，一脸不满。「我了解你心有不忿，年轻人，我真的了解。不过只要你肯合作，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他凝望她的双眼，接着又轻哼一声，不过这一回是面带微笑地哼。
「随便你。」她说。「对我来说没有差别，你只是在让自己难过而已。无论如何，知道绰号应该就够了。你最为人熟知的称谓通常就是最好的参照线索。」
她自顾自地哼歌，手指沿着石板表面抚摸。他不知道她在干嘛，而她完全没有理他。他可以趁她不注意的时候跳起身来，踢她脑袋。不过身上的疼痛提醒他莲花夫人受到某种法术守护，她不把他当一回事完全是因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摇了摇头，啧了一声。「实在太奇怪了。基于某种原因，你似乎不存在。」
蒙斯特不打算和她争辩，他认为一个不存在的人应该不会如此恼怒。
「这下可棘手了。」她说。「我想不起来上次石板纪录中出现瑕疵是什么时候了。事实上，我很肯定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
他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他也不在乎。
「女士，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如果你放我走，我保证守口如瓶，直接回家，从此不再想起此事。」
莲花夫人耸肩。「真希望我能相信你，但是此时此刻一切都马虎不得。我想大约距今两万年前，我曾认为一个小细节不值得费心，结果因为这个疏忽，我被丢到火山里面。让我告诉你，戴奥尼索斯先生，世上最能提醒人要注重细节的事莫过于从熔化的岩浆堆里爬出生天了。」
蒙斯特试图弄清楚她究竟是不是认真的。如果是在开玩笑，她真的很擅长隐藏情绪。
「你是女神还是什么的吗?」他问。
她轻笑。「喔，当然不是。诸神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凡间事务了?很久以前，当他们了解到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后，就放弃了这个宇宙。我只是石板的守护者，为了维持秩序而做必要之事。」
她将石板朝向他，随手挥了挥。接着她又捶了石板几下，然后拿到耳朵旁边摇晃
。
「非常奇怪，真的。」她一边离开房间一边说道，出门之后将门反锁。
蒙斯特认定莲花夫人是个疯子。一个拥有强大魔力的疯婆子，但再怎么说还是个疯子。这让他更加担心。
□
茱蒂目光呆滞地看着莲花夫人步入厨房。「哈罗。」
「哈罗。」莲花夫人将石板放回水槽旁的原位。「感觉如何，亲爱的?」
「好极了。」茱蒂说，而她是真心的。「这茶太好喝了!非常非常好喝!」她喝了一大口，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是说，哇!你应该包装一下对外贩售，一定会发财的。」
「谢谢，你真好心。」
莲花夫人来到桌旁坐下，喝了一杯茶，这茶不会对她产生和茱蒂一样的安抚效果。如今茱蒂的脑容量和颗放了一个礼拜的甘蓝菜差不多大。
「告诉我，茱蒂。你和蒙斯特先生是什么关系?」
茱蒂像个小孩般皱起眉头。「他是个傻瓜，而且态度恶劣。」
「那么你不喜欢他罗?」
茱蒂假装将手指伸入喉咙，发出作呕的声音。接着她咯咯娇笑。
莲花夫人拿起石板。「那个男人就是异常现象，就是你不让我知道的秘密?一个渺小的人类?你知道我要杀他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她抚摸石板，石板震动。
「喔，好啦，那就照你的规矩来玩。」莲花夫人说。「我们已经反复做过上千次了，结局从来不会改变。不过或许这个变数能够带来一点刺激。」
「你说什么?」茱蒂问。
「没什么，亲爱的。请容许我告退一下，我有些事情要先处理。」
茱蒂忙着凝视自己的手掌，四分钟后才发现莲花夫人已经离开。
茱蒂继续喝茶。每一杯都比前一杯更加美味，世间一切都比从前更加有趣。她花了二十分钟打量桌布上的一个小红点，揣测它究竟是图案的一部分还是污渍。她没注意到周遭的一切，包括从厨房小猫门中溜进来小小、毛毛的动物。
乍看之下，它很容易会被误认为猫。比猫臃肿一点，而且少了一条尾巴，耳朵也比较大一点。如果你能注意到这些细节的话，或许也会发现这只动物的长相比较类似狐狸，而且能够双腿站立，虽然它习惯以指节顶在地上维持平衡。但是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些，因为他们不应该注意到。它只是屋里众多猫科动物中的其中一只。
那只动物跳上桌子，终于引起茱蒂的注意。
「哈罗，」茱蒂说，在说出每个夸张的音节时用力点头。「哈罗，哈罗，哈罗。」
那只动物像猴子般吱吱叫，同时将茶壶推落桌面。
「这样太没礼貌了!」
它发出刺耳的叫声，踢开她的茶杯，杯子跌落地板，摔得粉碎。
潘德拉冈和其他猫全部抬起头来看向这名入侵者，不过此时它已经化为一团红影，以惊人的速度奔离厨房。
狐面怪溜入客厅，费丁南德在里面玩填字游戏打发时间，爱德则在阅读《动物农庄》【注：Animal Farm，英国作家乔治·欧威尔的作品，描述农庄里的动物发动革命，赶走人类当家作主的故事。】。
费丁南德放下笔，盯着填字游戏看。她不太擅长填字游戏，但莲花夫人家里没有什么消遣。
「五个字母，用来描述『骷髅身上的某个部位』。」她终于问爱德道。
「白(WHITE)。」爱德建议道。
「那是颜色，不是身体部位。」
爱德翻了一页。「钙(CAICIUM)?」她心不在焉地说。
费丁南德算了一算。「那是七个字母。」
「是吗?」
费丁南德喃喃埋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爱德。爱德在填字游戏方面向来帮不上忙。私底下，她希望莲花夫人买台电视，但是莲花夫人对此十分坚持。费丁南德没有什么选择，没办法像爱德一样一再重读同一本书。
费丁南德伸手去拿笔，笔不见了。她看了看地下，没有。她站起身来，将躺椅高举过头。
「怎么了?」爱德问。
「笔不见了。」费丁南德说。
「厨房里还有笔，满满一抽屉的笔。」
「那是我的幸运笔。」
「你什么时候有幸运笔了?」爱德问。
「就是现在。」费丁南德放下躺椅，轻哼一声。「这份填字游戏我已经填完了三分之一，那表示这支笔十分幸运。」
「莲花夫人说过我们的运气都是自己创造的。」
「莲花夫人说过很多事情。」费丁南德吹个泡泡，然后又吃了回去。
「难道你不能再去找支幸运笔吗?」爱德问。
费丁南德将口香糖吐到身后的篮子里，然后又塞了几片口香糖到嘴巴中。「幸运笔不是说有就有的，不能用找的，又不能跑去幸运笔店一次买个一把回来。」
「只要去找莲花夫人，她就能帮你做一支。」爱德建议道。「她知道怎么做那种东西。」
「我不想要魔法笔。」
爱德压低书本，透过封面上方看她。「有什么不同?」
「谁都可以有魔法笔。」费丁南德说。「幸运笔稀有多了。」
爱德思考片刻。她看不出这种说法的逻辑所在，不过话说回来，她鲜少看出任何逻辑。爱德并不擅长逻辑，她用开朗的性格来弥补这个缺点。
「我知道了。」她说。「我们可以去厨房把笔都拿出来一支一支试，其中一定还有幸运笔。」
费丁南德觉得这个主意很蠢，不过她有点好奇。「要怎么试?」
「我从一到十里挑一个号码出来。」爱德提议道。「你一次用一支笔写下一个数字，第一支答对的笔必定是幸运笔。」
费丁南德点头。「听起来不错。」
「太棒了。」爱德跳起身来，将书丢在一旁。「这会很好玩的!我会挑九，那是个好数字。」
「你不能事先告诉我。」费丁南德说。
「抱歉。好吧，我不挑九，我肯定不会挑九，绝对不是九。」
「是九，对不对?」
「哇，好厉害。」爱德边说边跟费丁南德进入厨房。「你确定你需要幸运笔吗?
」
这个时候，拿着费丁南德幸运笔的狐面怪离开沙发下的藏身处，冲向楼梯。它天性鬼祟，完全没有发出声响。它不用避开任何守卫，这里只有猫，而所有猫都在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大部分都在睡觉或是清理自己)，没空理会走廊上另一只毛茸茸的动物。
狐面怪凭着敏锐的嗅觉搜索目标。其中一扇门引起它的注意，在将鼻子凑到门缝下闻闻之后，它确定已经找到目标。它一跃而起，抓住门把，张开双脚，转动全身去扭动门把。防御魔法只能防止门从里面打开，于是门开了。狐面怪跳下房门，门再度缓缓关上。
蒙斯特正在换上新裤子。他跳向房门，被松垮的裤管绊了一下。本来他可以穿上的，但狐面怪撞上了他的脚。蒙斯特摔在地上，房门在嘎啦声中关闭。
「狗娘养的。」他翻过身来，盯着天花板，身上穿着扣子没扣的小衬衫和拉到一半的松垮裤子。
小恶魔爬上他的胸口，尖叫一声，拿出费丁南德的幸运笔。
「谢谢。」蒙斯特接过笔。「我正需要这玩意儿。」
小恶魔摇摇短尾巴，舔了他的下巴两下。它跳上床头桌上，踢倒蟹盘，将餐点全都撒在床上。
「你不用那么做。」蒙斯特说。「我没打算吃。」
小恶魔尖叫一声，为了确保他不会吃，又踩了踩三明治，并且在饼干上尿尿。
蒙斯特坐在没有沾到啤酒或小恶魔尿的床角。小恶魔显然已经完成任务，对蒙斯特完全失去兴趣，借由撕碎枕头来找乐子。
蒙斯特打量手上的笔。现在的状况不难理解，茱蒂的潜意识再度启动，一定是她召唤小恶魔带来这支书写用具，帮助他逃脱。
但这一切还是说不通。前一刻茱蒂还想要杀他，没多久她又要仰赖他来拯救，他甚至看不出她有什么需要他的理由。她拥有召唤各式各样超自然生物的力量。这种力量或许有极限，但既然她能够召唤一群盖伯齐恩怪、因纽特海象狗、飞马，还有绿虫，那她应该就有办法靠自己逃走。如果她要派遣超自然生物救他，为什么要派只小恶魔送笔来?派头龙来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用这种半调子做法?
不，此事绝对不仅是茱蒂潜意识所产生的无能计划那么简单，一定还有更多内情。可惜他太笨了，想不透其中的关键。
小恶魔自纷飞的羽绒中抬起头来，发出半狗半猫的叫声。
「我想你对于现今情况并没有什么看法?」
小恶魔打个喷嚏，继续回去破坏枕头。
「我想也是。」
一次解决一件事。首先他得要离开这里，现在手中有笔，就表示有机会了。他并不擅长魔法，但他对封锁法术的理解程度应该足以反制它们。他假设这个房间被施展了标准法术，让房门不能从里面开启。
他按了几下笔，回想基础符文理论，想起了用来开门锁的符文，不过成功机率大幅取决于莲花夫人用以封锁这个房间的法术。如果是咒文法术，那就不是问题;如果是符文法术，那就困难多了。书写式魔法比口语式魔法要强大许多，口语式魔法的力量会随着时间减弱，书写式魔法则会随着时间增强。
炼金术就更麻烦了。他对炼金术的理解仅止于，若身上刚好有鸟身女妖羽毛和瓶盖的时候，可把自来水变成啤酒而已。不过他通常都会直接购买药水和药粉，就像这年头所有人一样，谁有那么多时间去调药煮药?
他还记得上一次尝试强力炼金术的下场。当时他邮购了一份自行制作小矮人组合包，「简单到小孩都会做!」组合包外包装如此声称。他将药材混在一起，把混合物倒入模具，然后塞入微波炉里，完全遵照说明书指示。结果冒出来的不是什么友善的小帮手恶魔，而是一头爱砸东西的五十磅怪物。它不但砸烂了微波炉、果菜机、大部分的餐盘，融化之前甚至差点咬掉他的脑袋。一个月后，他在桌子底下发现组合包中的龙葵药水瓶。那次之后，他就把炼金术留给专家施展，反正这年头炼金石的价格也高得不像话。
蒙斯特走到门口。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绘制简单的中和符文，这招可能无效，但最好还是从基础做起。他将笔放在门上。一股滋滋作响的能量令他手上的寒毛竖起，一道电光以强大的力道击飞他手中的幸运笔，插入墙壁中。蒙斯特的手臂当场软瘫无力。
他后退，手臂垂在身侧。他试图移动手臂，大拇指稍微动了一下，然后就没反应了。
小恶魔跳到床缘，发出询问的叫声。
「A计划泡汤了。」蒙斯特说。
他自墙上拔出幸运笔，笔从中折断。他拿起一条毛巾，擦拭手上的墨水。有擦和没擦一样。
「我想你身上应该没有别的笔?」
小恶魔尖叫。
「我想也是。」
蒙斯特来回踱步，等待手臂恢复知觉。
他没想过能够逃走，但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受挫。封锁法术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没有法术是绝对有效的，不管施术者技巧有多纯熟。但现在他却像只食人妖般受困于此，完全束手无策。他真希望切斯特在这里，他只要把身体摊平就能钻门缝出去，从外面开门。但在这个房间里没有办法召唤切斯特，或许整栋屋子里都不行。
如果问题只有这个房间的话，那么蒙斯特也许还有机会。他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他来到门口，尽可能接近房门，然后偷听外面的动静。小恶魔跑了过来，和他一起听。
一片死寂。外面可能没有守卫。为求保险，他又多听了一会儿，同时也观察门缝下有没有人影遮住光线。看起来空无一人。
蒙斯特摊平切斯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推出门缝。
「切斯特。」他低声道。「拜托，切斯特。拜托。」
小恶魔跳过来舔蒙斯特的耳朵。他把它推开。
「切斯特，事态紧急。」他还没接收到「无法接听」的讯息，所以要嘛就是切斯特受制于法术，不然就是在考虑要不要来。也可能他完全切断了联系。
蒙斯特冒险提高音量。「切斯特!可恶，我需要你。好啦，好啦。我承认!我需要你!少了你，我什么都办不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是我的秘密武器、我的伙伴。该死，你比我聪明，这点我们心知肚明。所以拜托你——」
房门开启。切斯特探出头来。「蒙斯特，是你吗?我以为我听见你说——」
蒙斯特查看走廊，然后将切斯特拉入房间，差点又把房门关了。他用脚顶着门。只要门还开着，封锁法术就没有作用。
「你穿格子裤和条纹衫?」切斯特问。
「别管那个。」蒙斯特说。
「现在是什么情况?」切斯特问。「我们在哪里?你刚刚说什么?我一点也没听清楚。」
「没什么。」蒙斯特说。「我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