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咕哝着用两手轮流拉绳索，滑轮每拉一下就发出哀怨的嘎叽叫声，好像我把某只可怜的老鼠绑在刑具上，然后兴奋地将牠旋紧。
这装置设置在审判者洞穴入口的信道旁边，这条信道是唯的一出入口。我们攻击发电厂的行动已经过了五天，这段时间几乎都在避风头和策画下步棋，也就是对付汇流来削弱执法队。
亚伯拉罕刚采买完补给回来，这表示我不再是队上的碎震器专家，而是他们的免费苦力。
我继续拉，汁水滴下额头，开始渗进我的T恤里。箱子终于从洞穴深处拉上来，接着梅根把板条箱从吊环上取下，搬到房间里面去。我放开绳子降下吊环架跟绳子，好让亚伯拉罕再绑上下一箱补给。
「妳想拉下一箱吗？」我问梅根，用毛巾抹抹额头。
「不要。」她轻描淡写地说完把箱子搬上手推车，推过去跟其他箱子迭在一起。
「妳确定？」我觉得手臂好疼。
「你做得很棒，」她说。「何况还可以顺便健身一下。」她放下箱子，然后坐在椅子上翘脚靠着桌子，一边用手机看书一边喝柠檬汁。
我摇摇头。她真是不可理喻。
「假装你在表现某种骑士精神嘛。」梅根心不在焉地说，点下屏幕卷动更多文字。「让无力自保的女性免于受难。」
「无力自保？」我质疑，但亚伯拉罕呼唤我。我叹口气，开始重新拉绳子。
她点头。「就抽象层面而言。」
「怎么会有人在抽象层面上无力自保？」
「那可不简单，」她喝了口飮料。「抽象的东西只是表面上简单而已。就像抽象艺术。」
我哼了声。「抽象艺术？」我使劲拉绳子。
「当然啰。你知道的，某个家伙在帆布上画一条黑线，说他用了隐喻手法，然后卖个几百万美元。」
「才没有这种事。」
她打趣地抬头看我。「当然有。你在学校没有学过什么叫抽象艺术吗？」
「我在『工厂』里念书，」我说。「上基本数学、阅读、地理跟历史。没时间学别的东西。」
「再之前呢？祸星出现以前？」
「我那时才八岁，」我说。「我住在芝加哥内城，梅根。我的教育多半是学着怎么躲开坏同学，还有在学校保持低调。」
「你八岁时学的是那个？在小学里学这种东西？」
我耸肩，继续拉绳。她似乎对我说的话感到困扰，只是我得承认，我也对她说的话感到不安。人们不会真的替那么简单的东西付大把钞票对吧？我很闲惑。在祸星出现之前的人们都很古怪。
我拉上来另一个箱子，梅根跳下椅子帮忙搬。我感觉她没有多少时间读书，不过她似乎不介意被打断。我看向她，从我的杯子灌下一大口水。
自从她在电梯井里自白之后……我们两人的关系就变了。她在我身边变得更自在，可是这一点都讲不通。事情不是应该会更尴尬吗？我知道她不赞同我们的任务，就我来说那似乎是个大问题。
然而她真的很敬业。她不同意应该杀掉钢铁心，却也没有抛弃审判者，甚至没有要求转调到别的审判者分队。我不知道外面究竟有多少分队，显然只有蒂雅跟教授知情，但至少应该有一个以上的单位。
无论如何，梅根仍留在队上，并未让个人情感妨碍工作。她或许不同意钢铁心该死，但是就我从她那边打探到的事，她仍相信对付异能者是止确的选择。她就像个士兵，坚信某场仗的价值不佳，却依旧愿意支持将军和上场战斗。
我很尊敬她这一点。星火啊，我越来越喜欢她了，虽然她最近没有对我特别温柔，可是也没有再摆出公然敌意跟冷漠。我还有空间可以施展些异性魔法，可惜我连一招半式都不懂。
梅根放好箱子，我等着亚伯拉罕叫我重新拉绳子，没想到亚伯拉罕出现在通道口开始解开滑轮。他肩膀的枪伤已经用急救星治好，那个审判者科技可以迅速使皮肤愈合。
我不太懂那玩意儿，但是我问过柯迪，他说那是「最后三大科技」，也就是三样过去还是科学家的教授带给审判者的神奇装置：碎震器、保护夹克与急救星。根据亚伯拉罕告诉我的讯息，教授发展出这三样技术，然后从他工作的实验室偷走，展开自己对付异能者的战争。
亚伯拉罕取下最后的滑轮零件。
「搬完了吗？」我问。
「对。」
「我数到的箱子比较多耶。」
「其他的太大了没办法穿过通道，」亚伯拉罕说。「柯迪会驾车把它们载去车棚。」
车棚是其他人口中放车辆的地方。我去过那边，那是个大房间，里面有几辆车跟一台面包车，没有这个藏身处安全，因为车棚必须能通往上层城市，也不能位于地下街道。
亚伯拉罕走到我们堆在藏身处的一打箱子那边，揉揉下巴打量它们。「我们不如把这些货拿出来，」他说。「我还有一个小时。」
「然后你要去做什么？」我走到箱子旁边。
他没回答。
「你过去几天已经出去过好多次了。」我说。
他还是没吭声。
「他不会告诉你他去了哪边，阿膝。」梅根从她桌边的位置出声。「习惯吧。教授常常派他进行秘密任务。」
「可是……」我觉得有点受伤。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赢得队上的一席之地。
「别难过，戴维，」亚伯拉罕抓起一把铁撬撬开一个箱子。「这跟信任无关。我们必须隐瞒一些事，连队员也不能泄漏，以防我们有人被俘。钢铁心对于怎么套出人的秘密很有一套。只有教授晓得我们做的每一件事。」
这理由很好，也许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晓得其他审判者分队的存在吧，只是整件事还是令人气恼。亚伯拉罕撬开另一个箱子时，我从身旁的口袋掏出碎震器，用它分解掉几个箱子的盖子。
亚伯拉罕对我扬起一边眉毛。
「怎么？」我说。「柯迪叫我继续练习。」
「你变得很厉害，」亚伯拉罕从我打开的一个箱子里捞出一个苹果，上面沾满木屑，拿出来时弄得四周有点脏乱。「真的很熟练，」他继续说。「可是有时用铁撬比较有效，对吗？何况我们会想重复利用箱子。」
我叹口气，不过点点头。问题是……我觉得放手好难。我在渗透发电厂时感受到的力量令我无法忘怀。我能在墙上钻洞，挖出扶手，让物质随我的意愿改变。我越使用碎震器，就越对它带来的潜力感到兴奋。
「此外，」亚伯拉罕说。「避免我们的行为留下踪迹也很重要。想看看，要是大家都知道有这种东西会怎样？整个世界从此变得不同了，我们会更难生存。」
我点点头，不情愿地收起碎震器。「真可惜，我们不得不留下那个洞让钻晶看到。」
亚伯拉罕只顿了下最后说：「是啊，真遗憾。」
我帮他把补给拿出来，梅根加入我们，用她一贯的效率办事。最后她总是当起监督者，告诉我们该把各种食物收在哪边。亚伯拉罕毫无怨言地接受她的指挥，即使她只是队上的资浅成员。
我们进行到一半，教授从思考间走出来，一边看活页夹里的几张纸，一边走向我们。
「有什么新发现吗，教授？」亚伯拉罕问。
「难得有一回风声对我们有利，」教授说着把活页夹丢在蒂雅的桌上。「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说有个新异能者要来挑战钢铁心。半座城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剩下半座城则躲进地下室等冲突结束。」
「太棒了！」我说。
「对。」可是教授似乎有心事。
「有什么问题？」我问。
他敲活页夹。「蒂雅有告诉你，你从发电厂带回来的芯片里面是什么吗？」
我摇头，试着掩饰好奇心。他要告诉我什么？说不定那些事能解开亚伯拉罕过去几天在做什么的谜团。
「是宣传战内容，」教授说。「我们认为你找到了钢铁心政府的秘密大众操纵部门。你带回来的档案包括新闻稿、准备散布的谣言大纲和钢铁心的成就报导。就蒂雅判断，多数报导跟谣传都是不实的。」
「他自然不会是第一个替自己捏造辉煌历史的统治者。」亚伯拉罕说着把一些鸡肉罐头摆到一个架子上，架子挖在后面房间的整面墙上。
「但是钢铁心何必要这样？」我抹掉额头的汗水。「我是说……他已经等于是不死之身，他不需要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更强。」
「他很自大，」亚伯拉罕说。「大家都晓得。你从他的眼神、说话口气跟举动就看得出来。」
「的确，」教授说。「所以这些捏造的谣言才这么让人想不透。这些报导不是用来改善他的形象，或者就算是，他运用的方式也很诡异。多数故事都是在讲他犯下的暴行：被他屠杀的人，还有据传被他摧毁的建筑，甚至是小城镇。可是这些事都没有真的发生。」
「他散布谣言说他杀了整个镇的人？」梅根口气不安地问。
「就我们认定是这样。」教授过来帮忙取出箱内的东西。我注意到教授在附近时，梅根就停止发号施令了。「码有人希望让钢铁心听起来比实际上更可怕。」
「也许我们找到的是某种革命组织。」我热切地说。
「不太可能，」教授说。「革命组织会位在一栋重要的政府建筑里面？而且四周还有严密的保全加以巡逻？更何况，根据你的描述，饕卫似乎知道那个地方。反正，许多报导附带的文件都宣称故事是钢铁心本人构思的，甚至指出了报导谬误之处，并表示有必要使用伪造的事实使谣言听起来可信。」
「他在夸大，」亚伯拉罕说。「捏造事实。只不过现在他的部门得让他宣称的东西都变成真的，不然就会害他难堪。」
教授点头，我的心一沉。我还以为我们找到了什么重要线索，结果我只找到一个专门负责美化钢铁心的部门，让他显得更邪恶。
「所以钢铁心没有他希望我们认为的那么恐怖。」亚伯拉罕说。
「噢，他已经够恐怖了，」教授说。「你同意吧，戴维？」
「可以确定有超过一万七千人死于他之手，」我心不在焉说。「我的笔记里面记录了这点。很多人是无辜的，那些不可能都是伪造的。」
「的确不是，」教授说。「他是个残暴又糟糕的家伙。他只是想确保我们都晓得这点。」
「真奇怪。」亚伯拉罕说。
我探进装干酪的箱子，拿出包在纸里的干酪块，把它们放进房间对面的冷藏坑。审判者吃的很多食物都是我以前买不起的东西，譬如干酪和新鲜水果。新芝加哥多数食物都得进口，因为这儿是永夜，户外无法种植水果跟蔬菜，钢铁心又小心翼翼地掌控着城市周围的农地。
我已经习惯吃昂贵的食物了。那感觉很奇怪，习惯竟然这么快就能养成。
「教授，」我把一轮干酪放进坑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新芝加哥少了钢铁心，会不会变得比他统治时更糟？」
房间另一边的梅根立刻转身瞪我，但我没看她。我不会跟他说是妳说的，所以拜托别瞪我了。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有可能。」教授说。「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城内的基础建设会瓦解，食物会变得稀少。除非有强大人土继承钢铁心的位置和控制执法队，否则就会发生掠夺。」
「可是──」
「你想要实现复仇吗，孩子？嗯，这就是代价。我不会美化它。我们一直试着避免殃及无辜，但是等我们杀了钢铁心时，势必造成伤害。」
我在冷藏坑旁边颓然坐下。
「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吗？」亚伯拉罕从衣服底下掏出项链用手指摩擦。「你花了这么多年计划，准备杀死你憎恨的人，却没想过新芝加哥会变成怎样？」
我感到脸颊一阵羞红，摇摇头。我真的没想过。「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继续我们的作为，」教授说。「我们的职责就像医生切掉坏肉一样，唯有如此才能让身体开始复原，只是一开始会很痛。」
「可是……」
教授转身看我，我看出了他表情底下的某样东西：深沉的疲惫，那是一个人打了太久、太长的仗带来的疲倦。「你会想到这件事很好，孩子。会思索和担心，还有整晚睡不着，替你的理想酿成的伤亡感到害怕。能意识到反抗的代价，对你只有好处。
「但是我得警告你，你找不到答案的。这件事只能两害取其轻，不是屈服于暴君，就是制造混乱与痛苦。到头来我选了后者，虽然这么做伤害了我的灵魂，但我们若不战斗，人类就完了。我们会慢慢归顺异能者，变成奴隶跟仆人，然后停滞不前。
「这不只是报仇或还以颜色，这攸关我们种族的存续，以及让人们做自己命运的主宰。我宁愿选受难和混乱，也不想当只哈巴狗。」
「能自己做选择，」梅根说。「这些理由都很好。可是教授，你不只是在替自己做决定而已，你是在替城内每一个人做决定。」
「的确是。」教授把一些罐头放到架子上。
「到最后，」梅根说。「人们不会变成自己命运的主人。他们要不是被钢铁心统御，就是被丢下来保卫自己，起码等到下一个异能者出来统治他们为止。」
「那么我们就一起杀掉那个异能者。」教授温柔地说。
「你能杀死多少暴君？」梅根问。「你不能阻止所有异能者，教授。总有一天会有人在这里登上大位，你觉得他会比钢铁心更好吗？」
「够了，梅根，」教授说。「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我也做了决定。」
「新芝加哥是全破碎合众国最适合人居住的地方，」梅根继续说，不理会教授的评论。「我们应该专注在不是优秀统治者的异能者身上，那些地方的生活质量更糟。」
「不。」教授的嗓音变得粗鲁。
「为什么不？」
「因为这里就是问题所在！」教授突然大声怒吼。「大家都在说新芝加哥有多伟大，可是它才不伟大，梅根，只是相对比较好！没错，其他地方更糟，但只要这块地狱被人们当成理想国，我们就永远没有进展。我们不能让他们说服我们这是正常的！」
房间陷入寂静。梅根被教授吓到了，我垂头丧气地坐下。
这跟我以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光荣的审判者军团，对异能者们行使正义审判……我从没想过他们会背负什么样的罪恶，会有哪些争执跟犹豫。我可以在他们身上看出来我在发电厂体验过的恐惧。他们担心我们可能会把事情搞砸，到头来让自己变得跟异能者们一样坏。
教授挫折地挥挥手，大步走开。我听见帘子沙沙作响，他钻回思考间去了。梅根看着教授走远，脸气得涨红。
「没有那么糟，梅根，」亚伯拉罕轻声说，似乎仍然很镇静。「没事的。」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她愤怒问道。
「妳看，我们不需要击败所有异能者，」亚伯拉罕说，黑皮肤的手里握着链子，链子末端吊着坠饰。「我们只要撑得够久就行了。」
「我才不要听你的蠢话，亚伯拉罕，」她说。「现在不要。」她说完转身离开储藏室，爬进通往钢铁陵墓的通道，失去了踪影。
亚伯拉罕叹气，转身看我。「你的脸色不太好，戴维。」
「我觉得好难受，」我老实说。「我还以为……唔，我以为要是有人有答案，一定就是审判者。」
「你误会我们了，」亚伯拉罕走到我身边。「你误会了教授。别期待刽子手会解释他为何挥下斧头。教授就是社会的刽子手，人类的圣战士，其他人会来重建社会。」
「可是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我问。
「不太会。」亚伯拉罕简单地回答，把他的项链收回去。「话说回来，我有其他人没有的信念。」
我现在能看清楚他戴着的坠饰了，银色的坠饰上有个艺术化的S符号。我觉得我在哪边看过，它让我想起我父亲。
「你是『忠贞者』信徒。」我猜测。我曾听说过这群人，但是从没亲眼见过。「工厂」养育的是现实主义者，不是梦想家，你想成为『忠贞者』就得当个梦想家。
亚伯拉罕点头。
「你怎么还会相信有一天会出现善良的异能者？」我问。「我是说，事情都过十年了。」
「十年不算久。」亚伯拉罕说。「长远下来不算。事实上，人类跟整个历史相比也还不是古老种族！英雄会现身的。有朝一日，我们身边会出现不杀人、不统治世界的异能者。我们会得到保护。」
真是白痴。我下意识心想。但我马上就后悔了。亚伯拉罕不是白痴，他是睿智的人，至少到刚才之前感觉是如此。可是……他怎么真的相信会有好异能者出现呢？就是同一个理由害死我父亲的啊。
至少他有可以追随的信念。我又心想。期盼某种传说中的英雄异能者降临，等着他们到来和提供救赎，难道这真的很糟吗？
亚伯拉罕轻轻捏了我的肩膀一下，给我个微笑后就走开了。我站起来，发现他跟着教授踏进思考间，我从来没看过其他队员这么做，不久后我听见里面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
我摇头，考虑继续搬补给，却感觉没什么心情。我望着通往钢铁陵墓的通道。我一时兴起决定爬下去，看能不能找到梅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装置设置在审判者洞穴入口的信道旁边，这条信道是唯的一出入口。我们攻击发电厂的行动已经过了五天，这段时间几乎都在避风头和策画下步棋，也就是对付汇流来削弱执法队。
亚伯拉罕刚采买完补给回来，这表示我不再是队上的碎震器专家，而是他们的免费苦力。
我继续拉，汁水滴下额头，开始渗进我的T恤里。箱子终于从洞穴深处拉上来，接着梅根把板条箱从吊环上取下，搬到房间里面去。我放开绳子降下吊环架跟绳子，好让亚伯拉罕再绑上下一箱补给。
「妳想拉下一箱吗？」我问梅根，用毛巾抹抹额头。
「不要。」她轻描淡写地说完把箱子搬上手推车，推过去跟其他箱子迭在一起。
「妳确定？」我觉得手臂好疼。
「你做得很棒，」她说。「何况还可以顺便健身一下。」她放下箱子，然后坐在椅子上翘脚靠着桌子，一边用手机看书一边喝柠檬汁。
我摇摇头。她真是不可理喻。
「假装你在表现某种骑士精神嘛。」梅根心不在焉地说，点下屏幕卷动更多文字。「让无力自保的女性免于受难。」
「无力自保？」我质疑，但亚伯拉罕呼唤我。我叹口气，开始重新拉绳子。
她点头。「就抽象层面而言。」
「怎么会有人在抽象层面上无力自保？」
「那可不简单，」她喝了口飮料。「抽象的东西只是表面上简单而已。就像抽象艺术。」
我哼了声。「抽象艺术？」我使劲拉绳子。
「当然啰。你知道的，某个家伙在帆布上画一条黑线，说他用了隐喻手法，然后卖个几百万美元。」
「才没有这种事。」
她打趣地抬头看我。「当然有。你在学校没有学过什么叫抽象艺术吗？」
「我在『工厂』里念书，」我说。「上基本数学、阅读、地理跟历史。没时间学别的东西。」
「再之前呢？祸星出现以前？」
「我那时才八岁，」我说。「我住在芝加哥内城，梅根。我的教育多半是学着怎么躲开坏同学，还有在学校保持低调。」
「你八岁时学的是那个？在小学里学这种东西？」
我耸肩，继续拉绳。她似乎对我说的话感到困扰，只是我得承认，我也对她说的话感到不安。人们不会真的替那么简单的东西付大把钞票对吧？我很闲惑。在祸星出现之前的人们都很古怪。
我拉上来另一个箱子，梅根跳下椅子帮忙搬。我感觉她没有多少时间读书，不过她似乎不介意被打断。我看向她，从我的杯子灌下一大口水。
自从她在电梯井里自白之后……我们两人的关系就变了。她在我身边变得更自在，可是这一点都讲不通。事情不是应该会更尴尬吗？我知道她不赞同我们的任务，就我来说那似乎是个大问题。
然而她真的很敬业。她不同意应该杀掉钢铁心，却也没有抛弃审判者，甚至没有要求转调到别的审判者分队。我不知道外面究竟有多少分队，显然只有蒂雅跟教授知情，但至少应该有一个以上的单位。
无论如何，梅根仍留在队上，并未让个人情感妨碍工作。她或许不同意钢铁心该死，但是就我从她那边打探到的事，她仍相信对付异能者是止确的选择。她就像个士兵，坚信某场仗的价值不佳，却依旧愿意支持将军和上场战斗。
我很尊敬她这一点。星火啊，我越来越喜欢她了，虽然她最近没有对我特别温柔，可是也没有再摆出公然敌意跟冷漠。我还有空间可以施展些异性魔法，可惜我连一招半式都不懂。
梅根放好箱子，我等着亚伯拉罕叫我重新拉绳子，没想到亚伯拉罕出现在通道口开始解开滑轮。他肩膀的枪伤已经用急救星治好，那个审判者科技可以迅速使皮肤愈合。
我不太懂那玩意儿，但是我问过柯迪，他说那是「最后三大科技」，也就是三样过去还是科学家的教授带给审判者的神奇装置：碎震器、保护夹克与急救星。根据亚伯拉罕告诉我的讯息，教授发展出这三样技术，然后从他工作的实验室偷走，展开自己对付异能者的战争。
亚伯拉罕取下最后的滑轮零件。
「搬完了吗？」我问。
「对。」
「我数到的箱子比较多耶。」
「其他的太大了没办法穿过通道，」亚伯拉罕说。「柯迪会驾车把它们载去车棚。」
车棚是其他人口中放车辆的地方。我去过那边，那是个大房间，里面有几辆车跟一台面包车，没有这个藏身处安全，因为车棚必须能通往上层城市，也不能位于地下街道。
亚伯拉罕走到我们堆在藏身处的一打箱子那边，揉揉下巴打量它们。「我们不如把这些货拿出来，」他说。「我还有一个小时。」
「然后你要去做什么？」我走到箱子旁边。
他没回答。
「你过去几天已经出去过好多次了。」我说。
他还是没吭声。
「他不会告诉你他去了哪边，阿膝。」梅根从她桌边的位置出声。「习惯吧。教授常常派他进行秘密任务。」
「可是……」我觉得有点受伤。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赢得队上的一席之地。
「别难过，戴维，」亚伯拉罕抓起一把铁撬撬开一个箱子。「这跟信任无关。我们必须隐瞒一些事，连队员也不能泄漏，以防我们有人被俘。钢铁心对于怎么套出人的秘密很有一套。只有教授晓得我们做的每一件事。」
这理由很好，也许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晓得其他审判者分队的存在吧，只是整件事还是令人气恼。亚伯拉罕撬开另一个箱子时，我从身旁的口袋掏出碎震器，用它分解掉几个箱子的盖子。
亚伯拉罕对我扬起一边眉毛。
「怎么？」我说。「柯迪叫我继续练习。」
「你变得很厉害，」亚伯拉罕从我打开的一个箱子里捞出一个苹果，上面沾满木屑，拿出来时弄得四周有点脏乱。「真的很熟练，」他继续说。「可是有时用铁撬比较有效，对吗？何况我们会想重复利用箱子。」
我叹口气，不过点点头。问题是……我觉得放手好难。我在渗透发电厂时感受到的力量令我无法忘怀。我能在墙上钻洞，挖出扶手，让物质随我的意愿改变。我越使用碎震器，就越对它带来的潜力感到兴奋。
「此外，」亚伯拉罕说。「避免我们的行为留下踪迹也很重要。想看看，要是大家都知道有这种东西会怎样？整个世界从此变得不同了，我们会更难生存。」
我点点头，不情愿地收起碎震器。「真可惜，我们不得不留下那个洞让钻晶看到。」
亚伯拉罕只顿了下最后说：「是啊，真遗憾。」
我帮他把补给拿出来，梅根加入我们，用她一贯的效率办事。最后她总是当起监督者，告诉我们该把各种食物收在哪边。亚伯拉罕毫无怨言地接受她的指挥，即使她只是队上的资浅成员。
我们进行到一半，教授从思考间走出来，一边看活页夹里的几张纸，一边走向我们。
「有什么新发现吗，教授？」亚伯拉罕问。
「难得有一回风声对我们有利，」教授说着把活页夹丢在蒂雅的桌上。「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说有个新异能者要来挑战钢铁心。半座城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剩下半座城则躲进地下室等冲突结束。」
「太棒了！」我说。
「对。」可是教授似乎有心事。
「有什么问题？」我问。
他敲活页夹。「蒂雅有告诉你，你从发电厂带回来的芯片里面是什么吗？」
我摇头，试着掩饰好奇心。他要告诉我什么？说不定那些事能解开亚伯拉罕过去几天在做什么的谜团。
「是宣传战内容，」教授说。「我们认为你找到了钢铁心政府的秘密大众操纵部门。你带回来的档案包括新闻稿、准备散布的谣言大纲和钢铁心的成就报导。就蒂雅判断，多数报导跟谣传都是不实的。」
「他自然不会是第一个替自己捏造辉煌历史的统治者。」亚伯拉罕说着把一些鸡肉罐头摆到一个架子上，架子挖在后面房间的整面墙上。
「但是钢铁心何必要这样？」我抹掉额头的汗水。「我是说……他已经等于是不死之身，他不需要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更强。」
「他很自大，」亚伯拉罕说。「大家都晓得。你从他的眼神、说话口气跟举动就看得出来。」
「的确，」教授说。「所以这些捏造的谣言才这么让人想不透。这些报导不是用来改善他的形象，或者就算是，他运用的方式也很诡异。多数故事都是在讲他犯下的暴行：被他屠杀的人，还有据传被他摧毁的建筑，甚至是小城镇。可是这些事都没有真的发生。」
「他散布谣言说他杀了整个镇的人？」梅根口气不安地问。
「就我们认定是这样。」教授过来帮忙取出箱内的东西。我注意到教授在附近时，梅根就停止发号施令了。「码有人希望让钢铁心听起来比实际上更可怕。」
「也许我们找到的是某种革命组织。」我热切地说。
「不太可能，」教授说。「革命组织会位在一栋重要的政府建筑里面？而且四周还有严密的保全加以巡逻？更何况，根据你的描述，饕卫似乎知道那个地方。反正，许多报导附带的文件都宣称故事是钢铁心本人构思的，甚至指出了报导谬误之处，并表示有必要使用伪造的事实使谣言听起来可信。」
「他在夸大，」亚伯拉罕说。「捏造事实。只不过现在他的部门得让他宣称的东西都变成真的，不然就会害他难堪。」
教授点头，我的心一沉。我还以为我们找到了什么重要线索，结果我只找到一个专门负责美化钢铁心的部门，让他显得更邪恶。
「所以钢铁心没有他希望我们认为的那么恐怖。」亚伯拉罕说。
「噢，他已经够恐怖了，」教授说。「你同意吧，戴维？」
「可以确定有超过一万七千人死于他之手，」我心不在焉说。「我的笔记里面记录了这点。很多人是无辜的，那些不可能都是伪造的。」
「的确不是，」教授说。「他是个残暴又糟糕的家伙。他只是想确保我们都晓得这点。」
「真奇怪。」亚伯拉罕说。
我探进装干酪的箱子，拿出包在纸里的干酪块，把它们放进房间对面的冷藏坑。审判者吃的很多食物都是我以前买不起的东西，譬如干酪和新鲜水果。新芝加哥多数食物都得进口，因为这儿是永夜，户外无法种植水果跟蔬菜，钢铁心又小心翼翼地掌控着城市周围的农地。
我已经习惯吃昂贵的食物了。那感觉很奇怪，习惯竟然这么快就能养成。
「教授，」我把一轮干酪放进坑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新芝加哥少了钢铁心，会不会变得比他统治时更糟？」
房间另一边的梅根立刻转身瞪我，但我没看她。我不会跟他说是妳说的，所以拜托别瞪我了。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有可能。」教授说。「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城内的基础建设会瓦解，食物会变得稀少。除非有强大人土继承钢铁心的位置和控制执法队，否则就会发生掠夺。」
「可是──」
「你想要实现复仇吗，孩子？嗯，这就是代价。我不会美化它。我们一直试着避免殃及无辜，但是等我们杀了钢铁心时，势必造成伤害。」
我在冷藏坑旁边颓然坐下。
「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吗？」亚伯拉罕从衣服底下掏出项链用手指摩擦。「你花了这么多年计划，准备杀死你憎恨的人，却没想过新芝加哥会变成怎样？」
我感到脸颊一阵羞红，摇摇头。我真的没想过。「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继续我们的作为，」教授说。「我们的职责就像医生切掉坏肉一样，唯有如此才能让身体开始复原，只是一开始会很痛。」
「可是……」
教授转身看我，我看出了他表情底下的某样东西：深沉的疲惫，那是一个人打了太久、太长的仗带来的疲倦。「你会想到这件事很好，孩子。会思索和担心，还有整晚睡不着，替你的理想酿成的伤亡感到害怕。能意识到反抗的代价，对你只有好处。
「但是我得警告你，你找不到答案的。这件事只能两害取其轻，不是屈服于暴君，就是制造混乱与痛苦。到头来我选了后者，虽然这么做伤害了我的灵魂，但我们若不战斗，人类就完了。我们会慢慢归顺异能者，变成奴隶跟仆人，然后停滞不前。
「这不只是报仇或还以颜色，这攸关我们种族的存续，以及让人们做自己命运的主宰。我宁愿选受难和混乱，也不想当只哈巴狗。」
「能自己做选择，」梅根说。「这些理由都很好。可是教授，你不只是在替自己做决定而已，你是在替城内每一个人做决定。」
「的确是。」教授把一些罐头放到架子上。
「到最后，」梅根说。「人们不会变成自己命运的主人。他们要不是被钢铁心统御，就是被丢下来保卫自己，起码等到下一个异能者出来统治他们为止。」
「那么我们就一起杀掉那个异能者。」教授温柔地说。
「你能杀死多少暴君？」梅根问。「你不能阻止所有异能者，教授。总有一天会有人在这里登上大位，你觉得他会比钢铁心更好吗？」
「够了，梅根，」教授说。「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我也做了决定。」
「新芝加哥是全破碎合众国最适合人居住的地方，」梅根继续说，不理会教授的评论。「我们应该专注在不是优秀统治者的异能者身上，那些地方的生活质量更糟。」
「不。」教授的嗓音变得粗鲁。
「为什么不？」
「因为这里就是问题所在！」教授突然大声怒吼。「大家都在说新芝加哥有多伟大，可是它才不伟大，梅根，只是相对比较好！没错，其他地方更糟，但只要这块地狱被人们当成理想国，我们就永远没有进展。我们不能让他们说服我们这是正常的！」
房间陷入寂静。梅根被教授吓到了，我垂头丧气地坐下。
这跟我以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光荣的审判者军团，对异能者们行使正义审判……我从没想过他们会背负什么样的罪恶，会有哪些争执跟犹豫。我可以在他们身上看出来我在发电厂体验过的恐惧。他们担心我们可能会把事情搞砸，到头来让自己变得跟异能者们一样坏。
教授挫折地挥挥手，大步走开。我听见帘子沙沙作响，他钻回思考间去了。梅根看着教授走远，脸气得涨红。
「没有那么糟，梅根，」亚伯拉罕轻声说，似乎仍然很镇静。「没事的。」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她愤怒问道。
「妳看，我们不需要击败所有异能者，」亚伯拉罕说，黑皮肤的手里握着链子，链子末端吊着坠饰。「我们只要撑得够久就行了。」
「我才不要听你的蠢话，亚伯拉罕，」她说。「现在不要。」她说完转身离开储藏室，爬进通往钢铁陵墓的通道，失去了踪影。
亚伯拉罕叹气，转身看我。「你的脸色不太好，戴维。」
「我觉得好难受，」我老实说。「我还以为……唔，我以为要是有人有答案，一定就是审判者。」
「你误会我们了，」亚伯拉罕走到我身边。「你误会了教授。别期待刽子手会解释他为何挥下斧头。教授就是社会的刽子手，人类的圣战士，其他人会来重建社会。」
「可是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我问。
「不太会。」亚伯拉罕简单地回答，把他的项链收回去。「话说回来，我有其他人没有的信念。」
我现在能看清楚他戴着的坠饰了，银色的坠饰上有个艺术化的S符号。我觉得我在哪边看过，它让我想起我父亲。
「你是『忠贞者』信徒。」我猜测。我曾听说过这群人，但是从没亲眼见过。「工厂」养育的是现实主义者，不是梦想家，你想成为『忠贞者』就得当个梦想家。
亚伯拉罕点头。
「你怎么还会相信有一天会出现善良的异能者？」我问。「我是说，事情都过十年了。」
「十年不算久。」亚伯拉罕说。「长远下来不算。事实上，人类跟整个历史相比也还不是古老种族！英雄会现身的。有朝一日，我们身边会出现不杀人、不统治世界的异能者。我们会得到保护。」
真是白痴。我下意识心想。但我马上就后悔了。亚伯拉罕不是白痴，他是睿智的人，至少到刚才之前感觉是如此。可是……他怎么真的相信会有好异能者出现呢？就是同一个理由害死我父亲的啊。
至少他有可以追随的信念。我又心想。期盼某种传说中的英雄异能者降临，等着他们到来和提供救赎，难道这真的很糟吗？
亚伯拉罕轻轻捏了我的肩膀一下，给我个微笑后就走开了。我站起来，发现他跟着教授踏进思考间，我从来没看过其他队员这么做，不久后我听见里面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
我摇头，考虑继续搬补给，却感觉没什么心情。我望着通往钢铁陵墓的通道。我一时兴起决定爬下去，看能不能找到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