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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我见过钢铁心流血。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我当时八岁,和父亲正在芝加哥亚当斯街的第一联合银行。我们在「大并呑」发生之前仍会使用旧街名。
 
  银行非常大。大厅采开放式,白色的梁柱围绕马赛克磁砖地板,房间后面有扇通往建物深处的宽敞大门,以及两扇通往街上的大旋转门,旋转门两边传统的出入口,男男女女鱼贯进出,好像大厅是某种特大号怪物的心脏,把人与金钱构成的维生血液输送出去。
 
  我反跪在一张对我而言有些过大的椅子上,靠着椅背看着人群熙来攘往。我喜欢观察人们,看他们不同的脸庞、发型、服饰与表情。那个年代人人差异好大,变化多得让人好兴奋。
 
  「戴维,拜托转回来坐好。」我父亲说。他的嗓音很柔,我从来没听过他拉高嗓门说话,只有在我母亲葬礼上那天除外。每次我想起他那天的悲痛,仍会忍不住打哆嗦。
 
  我闷闷不乐地转过身。我们在银行大厅侧面其中一个小隔间里,那里是贷款行员的办公室,中间以玻璃作为隔间,虽然不像普通隔间那样让人窒息,只是感觉还是不太真实。墙上挂着摆在木质相框里的家庭合照,办公桌上放了杯廉价糖果,用玻璃盖罩着,档案柜上放着插了褪色假花的花瓶。
 
  这些装饰想模仿舒适家居的感受,就像坐在我们面前的男人,一脸虚伪假笑。
 
  「很抱歉,要是能有更多担保品……」贷款行员露出牙齿说。
 
  「我的财产全在这里了。」我父亲恳求说,比着放在我们面前桌上的文件。他的手长满粗糙的茧,皮肤因长期在太阳下工作而黝黑。我母亲要是看见他出席这种正式场合,居然穿着牛仔裤跟漫画人物的旧T恤,一定会不赞同地皱起眉头吧。
 
  至少他梳过日益稀疏的头发了,爸似乎不像其他男性那么在意秃头。「头发少只代表不用那么常理发,戴维。」他曾经这么说过,笑着用手指梳理自己稀少的头发。我没指出他说错了。他还是得理同样次数的发,起码得到头发掉光为止。
 
  「我真的爱莫能助,」贷款行员说。「我们已经告知过您了。」
 
  「另一个行员说这些够啊。」父亲的大手在面前交握,一脸担忧地回答。他真的很不安。
 
  贷款行员只是继续微笑,敲敲桌上那迭文件。「世界现在变得更危险了,查尔斯顿先生。银行决定要规避风险。」
 
  「危险?」我父亲问。
 
  「嗯,您知道的,那些异能者……」
 
  「可是他们又不危险,」父亲一下子激动起来。「异能者是来帮忙的。」
 
  天哪,别再吵这件事了。我心想。
 
  贷款行员脸上的假笑终于消失,好像被我父亲的语气吓到。
 
  「你难道不懂吗?」我父亲热衷地往前倾身。「现在不是危险时期。这是最美妙的年代!」
 
  贷款行员侧着头说:「您之前的家不就是被一个异能者毁掉的吗?」
 
  「恶人肆虐,英雄必起,」我父亲说。「你等着瞧吧。英雄会现身的。」
 
  那时的我相信他。以前很多人的想法跟他一样,那时祸星在天上出现才过了两年,一年前才有普通人变成异能者,他们几乎像是故事里的超级英雄。
 
  当时我们依然心怀希望,而且也好无知啊。
 
  「好吧,」贷款行员的双手在桌上一握,旁边的相框里有一群各个种族的孩童,脸上挂着微笑。「很不幸,我们的贷款审核员不同意您的估价。您得……」
 
  他们继续讲下去,不过我已经没注意听,而是重新盯着人群,然后转身跪在椅子上。我父亲谈得正起劲,没空骂我。
 
  所以当那位异能者大步走进银行的时候,我正好在看他。虽然其他人没什么留意,但我立刻就注意到他的存在。多数人会说,除非异能者使用超能力,不然你分不出来他们跟普通人的差别。可是他们错了。异能者的仪态不同,他们有股自信和隐约的自满,我一直很擅里辨识出异能者。
 
  即使我那时还小,我也看得出来这个人异于常人。他穿着一袭宽松的黑西装,底下是一件淡褐色衬衫,没打领带。他的身材修长,却跟多数异能者一样强壮,就算隔着宽松衣物也看得出来底下肌肉发达、体格结实。
 
  男人走到房间中央,微笑着取出挂在胸前口袋里的墨镜戴上,接着他举起手,动作随兴地轻戳一位经过的女人。
 
  那女人的衣服被烧光,皮肉化成灰烬,只剩骨架往前倒在地面上,四处崩散。可是她的耳环和婚戒没有消失,它们掉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叮一声,即使越过房间的吵闹也听得见。
 
  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人们吓得僵在原地,对话戛然而止,唯独贷款行员仍在喋喋不休地向我父亲说教。
 
  等到有人放声尖叫,贷款行员才终于住嘴。
 
  我不记得我当时的感受了。这不是很奇怪吗?我记得灯光,头上华丽的枝形吊灯将折射光芒洒满房间;我记得刚拖过的地板的柠檬氨水味;我记得人们惊恐地尖叫,争先恐后逃往门口时发出的可怕喧闹声。这些细节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异能者脸上的大大微笑,几乎像是在讥笑。他指着经过他的人,只用一个手势就把他们抹成灰烬跟骨骸。
 
  我呆住了,也许是吓儍了。我紧抓着自己椅子的椅背,瞪大眼睛看着这场屠杀。
 
  靠近门边的一些人成功逃出去,可是在异能者附近的人都惨死在他手下,其余的几位银行行员和顾客缩在地上,不然就躲在桌子后面。很奇怪,房间变安静了,异能者彷佛四下无人独自站在那儿,碎纸片从空中落下,他身边的地上洒满骨头与灰烬。
 
  「我叫作『夺命手指』,」他说。「我承认这名字取得不够好,不过我认为很好记。」他的嗓音诡异地像在闲话家常,就像边喝酒边跟朋友聊天。
 
  然后他开始缓缓在银行里踱步。「我今早有个念头,」偌大的房间让他的声音发出回音。「我正在淋浴时灵光一闪:夺命手指啊,你今天何必要去抢银行呢?」
 
  他懒洋洋指着一对保全,他们刚从贷款办公隔间旁边的小走廊冒出来。下一秒保全就被烧成了灰,接着警徽、腰带扣、枪与骨头掉到地上,我能听见骨骼落地时的撞击声。人体内有很多骨头,比我以为的还多,人骨四散时弄得满地脏乱。在这种恐怖场景里,我居然记得这种细节实在很怪,可是我就是忘不了那一幕。
 
  这时有只手拍我的背,我父亲蹲在他的椅子前面,想把我拉到地上,免得异能者看见我。可是我吓得动弹不得,我父亲又没办法在不引起异能者注意之下把我拉开。
 
  「你们知道,我已经策划抢劫几个星期了,」异能者说。「可是我今天早上脑中冒出这个念头。为什么?何必抢银行呢?我想要的哪有不手到擒来的?太可笑了!」他绕过一个柜楼旁边,躲在那边的出纳员忍不住尖叫,我只能勉强看见女人缩在地板上。
 
  「你们瞧,金钱对我一无是处,完全没用。」他的手一指,女人当场变成灰烬跟骨头。
 
  接着异能者转身,指着房间各处杀掉尝试逃命的人们,最后他直接把手比着我。
 
  我心里终于有了感觉:剧烈的惊恐。
 
  一颗骷髅头撞上我们背后的办公桌,喀啦落地后洒出灰烬。原来异能者刚才指着的不是我,是贷款行员,男人躲在我背后的桌子后面。那人是想逃才遇害的吗?
 
  异能者转回去靠近柜台后面的出纳员。我父亲的手仍紧抓住我的肩膀,我感觉得到他的担忧,好像忧虑化成了实体,从他手臂窜到我手上。
 
  我感受到恐慌。纯粹、令人无法动弹的恐慌。我呜咽着缩在椅子上发抖,试着从脑海抹去刚才目睹的恐怖死亡景象。
 
  我父亲抽开手。「别动。」他用嘴形说。
 
  我点头,吓得不敢违抗。父亲绕过自己那张椅子的边缘窥看,夺命手指正在跟其中一位出纳员讲话,我虽然看不见他们,却听得到骨头的落地声。夺命手指正在把银行里的人们一个个处决。
 
  我父亲的脸色沉下来,然后朝那条比较狭窄的走廊看了一眼。他想从那边逃走吗?
 
  不对,他在看保全倒地的地方。我越过隔间的玻璃看见有把手枪躺在地上,枪管埋在灰烬里,半个枪柄靠在一根肋骨上。我父亲瞄着枪。他年轻时曾在国民军服役。
 
  不要!我惊慌地心想。爸,不要!可是我说不出话,即使试图开口下巴也不停颤抖,彷佛冷到牙齿打颤。要是异能者听见我的声音会怎么样?
 
  我不能让我父亲做这么愚蠢的事!他是我仅剩的亲人了。我没有家,没有家人,也没有妈。当我父亲准备行动时,我逼自己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对他摇头或是试图说些什么阻止他的话。「拜托,」我勉强小声说。「你说英雄会来。让他们去阻止他呀!」
 
  「儿子,」我父亲冷静地说,一边扯开我的手指。「有时你就是得挺身帮忙英雄。」
 
  他看了一眼夺命手指就迅速冲进隔壁隔间。我屏住呼吸,小心越过椅子侧边偷看。虽然我吓得不停瑟缩发抖,还是得亲眼瞧瞧。
 
  夺命手指跳过柜台落在另一边。我们这边。「所以啰,原因根本不重要,」他继续用聊天的口气说话,漫步走过地板。「抢银行能让我变有钱,可是我用不着买东西。」他举起一根杀意十足的手指。「真矛盾啊。幸好我淋浴时领悟到一件事:每次你想要一件东西,然后为了它去杀人,实在太麻烦了。我需要的是吓坏所有人,让他们见识我的本领。这样一来,以后再也没人会拒绝我拿走想要的东西。」
 
  他绕过银行另一边的柱子,把一位抱着孩子的女人吓了一跳。「没错,」他继续说。「为了钱抢银行完全没意义,可是展示我的能耐嘛……还是很重要。所以我决定继续执行计划。」他手一比就杀了那个孩子,让惊恐的母亲抱着一堆白骨和灰烬。「你们难道不高兴吗?」
 
  我瞠目结舌地瞪视眼前的景象,吓坏的女人试图抱紧婴儿毯子,但是小婴儿的骨头滑了出来。在那一瞬间,这一切在我心中突然变得真实许多,真实得可怕。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夺命手指正背对着我们。
 
  我父亲冲出隔间抓起地上的枪。有两个人本来躲在附近一根柱子后面,此时起身逃往最近的门口,匆忙中与我父亲擦身,差点把他撞倒。
 
  夺命手指转身。我父亲仍跪在那边,试着举起手枪,手指在覆着灰的金属上滑动。
 
  异能者举起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嗓音轰然响起。
 
  异能者听到声音转过身。我也是。我想,大家一定都转过去看那个深沉、有力的声音了吧。
 
  通往街道的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的身后透进明亮的阳光,背光使他形成一道黑色轮廓。一个乃大无穷、令人敬畏不已的身影。
 
  你或许曾看过钢铁心的照片,不过让我告诉你,这些照片远远不如本人。从来没有任何照片、影片或绘画能够捕捉他真正的风采。他身穿紧身的黑上衣,包覆着壮硕、庞大得不像凡人该有的胸膛,裤子宽松但不至于下坠。他像一些早期异能者那样不载面具,但身后飘荡着一条华丽的披风。
 
  他不需要面具。这个男人没什么好遮掩的。他的手臂自两侧举起,风将他身边的门全部吹开,灰烬扫过地板、纸张乱飘。钢铁心往空中浮起几吋,披风随风摆荡,然后他开始往房间里滑行。他的手臂像是钢柱、双腿宛如两座山、脖子好似树干,可是他的外表却不笨拙。他浑身散发着威严,生着一头乌黑的头发,方正的下巴孔武有力,身躯将近七呎高。
 
  此外还有那双眼睛:强烈、咄咄逼人、毫不宽容的双眼。
 
  钢铁心优雅地飞进房间时,夺命手指赶紧举起手指指着他。钢铁心有一小块上衣嘶嘶作响,就像把香烟压在布料上,而他本人却毫无反应。他飘下阶梯,轻轻落在夺命手指面前一段距离外的地面上,庞大披风垂在身子周围。
 
  夺命手指一脸慌张,用手指再次比着对方,又一个微弱嘶嘶声。钢铁心走到个子较小的异能者面前,后者彷佛被巨山罩顶。
 
  我当时就晓得这正是我父亲在等待的时机,人人盼望的英雄终于现身,能对抗其他异能者跟他们的恶行。这个人是来拯救我们的。
 
  钢铁心伸手,一把抓住试图逃走的夺命手指。
 
  夺命手指颤抖着停下来,墨镜喀啦落地,因为疼痛而倒抽口气。
 
  「我在问你问题,」钢铁心用雷霆般的嗓音说。他把夺命手指转过身,直盯着对方双眼。「你在这里做什么?」
 
  夺命手指挣扎,满脸惊慌。「我……我……」
 
  钢铁心举起另一只手,扬起一根指头。「我已经占领了这座城市,小不点异能者。这座城是我的。」他停顿一会儿续道:「统治这儿人民的权利属于我,不是你。」
 
  夺命手指狐疑歪头。
 
  我心想:什么?
 
  「你似乎也有点实力,小异能者,」钢铁心环顾房间四处的骨骸。「我可以接受你的归顺。宣誓效忠我,或者受死。」
 
  我实在不敢相信钢铁心说的话。这些话就跟夺命手指的谋杀行为一样,让我惊骇不已。
 
  这个概念──效忠我,或者受死──将来便是钢铁心的统治原则。钢铁心环顾房间四周,用轰然嗓音开口。「我现在是这座城的皇帝,你们要服从我。这些地是我的,建筑是我的。你们缴的税要送到我手上。不服从者就受死。」
 
  不可能,我心想。不会连他也是吧!我没办法接受这么惊人的异能者居然跟其他人一样坏。
 
  我不是唯一难以接受的人。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父亲开口。
 
  钢铁心转身,显然很讶异听到房间里畏缩、呜咽的低贱子民会出声讲话。
 
  我父亲走过去,枪垂在身旁。「不,我看得出来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比他们更好。」他走上前,停在离两位异能者只有几呎远的地方。「你是来救我们的英雄。」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那个女人在抽噎,仍抱着死去孩子的遗骸。她疯狂、枉然地想把所有骨头捞起来,别留半根脊椎骨躺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沾满灰烬。
 
  两位异能者还没机会回应,侧门就砰一声被撞开。身穿黑色护甲、手持突击步枪的士兵涌进房间开枪。
 
  当时政府还没有放弃,他们仍试着打击异能者,逼他们遵从凡人的法律。事情从一开始就很明显,凡是遇到异能者,你绝不能犹豫也不能谈判。你得举枪全力开火,希望你面对的异能者能用普通子弹杀死。
 
  我父亲拔腿跑开,昔日的战斗本能使他把背靠到银行前面不远的一根柱子上。钢铁心转身,一脸困惑地看着一波子弹扫过他,子弹从他皮肤上弹开、扯破他的衣服,而他毫发无伤。
 
  正是钢铁心这样的异能者迫使美利坚合众国通过投降法案,让所有异能者完全不受法律管辖。枪炮伤不了钢铁心,火箭、战车、人类所打造那些最先进的武器都动不了他的汗毛。就算人们能俘虏他,监狱也关不住他。
 
  到了最后,政府宣布钢铁心这种人属于自然力量,与飓风和地震同一类。想禁止钢铁心随心所欲抢劫,就像是试图通过禁止风吹的法案一样。
 
  那天我在银行亲眼见证为什么这么多人不愿反抗异能者。钢铁心举起一只手,周围开始发出暗色黄光,夺命手指则是钻到钢铁心背后躲子弹。他跟钢铁心不一样,似乎很怕中枪。不是所有异能者都对枪炮无敌,只有最强大的才行。
 
  钢铁心从手上射出一道黄白色能量光轰掉一群士兵,接下来银行内陷入一阵混乱。士兵们躲到任何找得到的掩蔽物后面,空中尽是烟尘跟大理石碎片。一位士兵用枪射出某种火箭炮,掠过仍在用能量光扫射敌人的钢铁心身边,击中银行后方,炸开了金库。
 
  着火的钞票四射,铜板纷纷飞进空中、洒到地上。
 
  四周全是吼叫和尖叫声,人群陷入疯狂。
 
  士兵很快就被杀光。我仍缩在椅子上,手压着耳朵,所有声音都好吵。
 
  夺命手指依旧站在钢铁心背后,不过这时我看见夺命手指微笑,举起手贴近钢铁心的脖子。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说不定夺命手指有第二异能,多数跟他一样强的异能者不只有一种能力。
 
  说不定那种能力强得能杀死钢铁心。我很怀疑,反正我们是无缘得知了。
 
  空气中响起砰的一声。稍早的爆炸声已经大到我快要听不见任何声响,所以几乎没认出来那是枪响,等到爆炸的烟雾散去,我才看见我父亲。他站在钢铁心前面的一段距离外,背贴着柱子举起手,一脸坚决地举枪瞄准钢铁心。
 
  不对,不是瞄准钢铁心,是夺命手指,那人就站在钢铁心背后。
 
  夺命手指额头出现弹孔,倒下死了。钢铁心猛地转身看较弱的异能者,接着回头看我父亲,举手摸自己的脸。就在钢铁心眼睛下面的脸颊上,居然出现一条血痕。
 
  我起先以为一定是夺命手指的血。可是钢铁心抹掉血时,伤口仍在渗血。
 
  我父亲朝夺命手指开了枪,然而子弹先擦过钢铁心,顺带划伤了他。
 
  士兵们的子弹都从他身上弹开,那颗子弹却弄伤了钢铁心。
 
  「对不起,」我父亲声音焦急地说。「他想攻击你,所以……」
 
  钢铁心睁大眼,把手举到面前看着自己流的血,似乎非常震惊。然后他朝自己背后的金库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我父亲。在逐渐落定的烟雾与尘埃中,两个人影面对面站立。一位是庞大、器宇不凡的异能者,另一个是矮小的无家可归者,穿着可笑T恤和磨破的牛仔裤。
 
  钢铁心以闪电般的速度往前一跳,手搥上我父亲的胸膛、把他打到白石柱子上,血从我爸嘴里喷出来。
 
  「不要!」我尖叫。我的声音在自己耳里听来好怪,好像整个人浸在水里。我真想冲到父亲身边,却吓得魂不附体。我仍然记得我那天有多没种,想了就难受。
 
  钢铁心走到一旁捡起我父亲弄掉的手枪,眼里燃着怒火,手中的枪直指着我父亲的胸膛,对已经倒地的男人又开一枪。
 
  钢铁心喜欢这样。他喜欢拿人们的枪杀死他们,这日后成了他的招牌举动。钢铁心力大无穷,能用双手发射能量光,但是他想杀特别的人时偏好用受害者自己的武器。
 
  钢铁心让我父亲靠着柱子滑下去,把手枪扔到他脚边,接着他开始往四面八方发射能量,使椅子、墙壁、柜台跟所有东西都着火。一发能量光击中离我不远处,害我从椅子上震飞、滚到地板上。
 
  爆炸的威力把木头跟玻璃震飞到空中、撼动整个房间,才几下心跳的时间,钢铁心造成的破坏就令夺命手指的随意谋杀显得好无害。钢铁心开始蹂躏大厅、打断柱子、杀掉他看见的任何人。我在玻璃和木头碎片中拚命爬,尘埃持续洒在四周,我也不确定自己是怎么逃过一劫。
 
  钢铁心发出怒吼,我虽然几乎听不见,却能感觉到叫声震碎剩余的玻璃,还有墙壁传来的震动。钢铁心身上发出了某种能量波,周围的地板便开始变色,转变为金属。
 
  这股转变往外扩散,以惊人速度扫过整个房间,我身下的地板、身旁墙壁,还有地上的碎玻璃全部变成钢。如今我们晓得,钢铁心盛怒之下会把身边的无生命物体变成钢铁,虽然活的生物与靠近生物的东西则不受影响。
 
  等到钢铁心的叫声消失,银行里的多数地方已经完全变成钢,只剩一大块天花板跟一段墙壁仍是木头和灰泥。接着钢铁心突然往上窜,钻破天花板跟好几层楼飞到天上。
 
  我跌跌撞撞赶到父亲身边,希望他能做点什么阻止这件疯狂的事,但等我来到他面前时,却发现他身子痉挛、满脸是血,胸膛上的弹孔不停涌出鲜血。我慌张得抓着他的手臂。
 
  令人惊讶的是,父亲此刻居然还尝试开口说话,只是我听不见。我已经耳鸣到聋了。我父亲伸出颤抖的手,摸着我的下巴。他还说了些别的话,可是我仍然听不见。
 
  我用袖子擦去眼泪,然后试图拉他的手,让他站起来跟我走。整栋建筑一阵摇晃。
 
  我父亲抓住我的肩膀,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他说了一个字,一个我能从他唇形认出来的字。
 
  「走。」
 
  我懂了。刚才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件事暴露了钢铁心的弱点,让对方吓坏了。当时钢铁心还是比较新的异能者,在芝加哥没那么有名,不过我听说过他,他应该刀枪不入才是。但那发子弹划伤了他,这里每个人都看见他受伤,他不可能让我们活下来。他得保护自己的秘密。
 
  我转身逃跑,眼泪汩汩流下脸颊,觉得自己像个大孬种,就这样抛下父亲。建筑继续在爆炸中摇晃,墙壁断裂,几处天花板塌下来。钢铁心打算夷平建筑。
 
  有些人冲出前门,钢铁心却从天上杀了他们。有人跑出侧门,可是那些门只通往银行更深处,这些人在大部分建筑塌下来时就被压死了。
 
  我则躲进了金库。
 
  我真希望我能宣称我当时是因为聪明才做出正确抉择,但我其实只是误打误撞罢了。我隐约记得其余建筑在瓦解时,我爬进某个黑暗角落,整个人缩在那边啜泣。既然大厅已经被钢铁心变成钢,金库一开始也已经是钢做的,所以这区域没有崩塌得像建筑其他地方那么厉害。
 
  几小时后,我被一位救援人员拉出建筑残骸,头晕目眩得差点昏过去,我被挖出来时被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原先躲藏的房间已经半陷进地下且歪向一边,不过很奇怪地大致保持完好,墙壁跟大部分天花板都变成了钢,其余建筑则成了瓦砾堆。
 
  救援人员在我耳边小声说:「假装你死了。」然后她便把我扛到一排尸体那边,在身上盖条毯子。她也猜到了钢铁心可能会杀害生还者。
 
  等她回去搜寻其他幸存者时,我惊慌地从毯子底下起身爬开。天色很黑,虽然当时应该还只是傍晚。名叫夜影的异能者让黑夜笼罩大地,钢铁心的统治王朝开始了。
 
  我蹒跚着钻进一条巷子,这举动救了我第二次。钢铁心在我逃走不久后就回到现场,飞过一排救援探照灯降落在废墟旁边,扛着一位瘦小、头发包成发髻的女人,我后来得知她是叫作断层的异能者,有能力移动泥土。她虽然将来会挑战钢铁心的统治,但那时仍是他的手下。
 
  她挥动双手,大地开始撼动。
 
  我不停地逃,内心困惑、惊吓又痛苦。我身后的大地裂开,把银行的残余部分呑进去,连同死者的尸体、正在接受治疗的生还者跟救援人员都无一幸免。钢铁心不想留下证据。他要断层把所有人事物埋在几百呎深的地底下,杀死所有可能泄漏银行事件的人。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那天稍晚,钢铁心施展了「大转变」,这次惊人的力量展示把芝加哥大部分区域的建筑、车辆与街道变成钢铁,甚至包括一大块密歇根湖。变成钢铁的湖泊宛如一大片玻璃般的黑金属,钢铁心就在湖上造了他的皇宫。
 
  现在我比任何人更清楚,不会有英雄来拯救我们,世上没有善良的异能者,他们不会保护我们。因为力量使人腐化,绝对的力量更是带来彻底的腐败。
 
  我们活在异能者身边,试图不依靠他们自力更生。投降法案一通过后,多数人就放弃抵抗了。在我们如今称为「破碎合众国」的国度里,旧政府在某些地区仍具有掌控权,他们放任异能者恣意妄为,一边延续这个残破社会,而多数地方则陷入动乱,毫无法纪。
 
  在少数像新芝加哥的地方,则会有一位天神般的异能者。钢铁心在这边没有对手,人人都晓得他无敌,没有东西伤得了他,子弹、爆炸、电力皆然。最早那几年,有其他异能者尝试打倒他,和他争夺王位,断层就是其中之一。
 
  那些异能者都死了,剩下的几乎没人会尝试了。
 
  不过假如要说我们能确定哪样事实,这个事实就是:所有异能者都有弱点。某件事会使他们的异能失效,让他们变回普通人,哪怕时间非常短暂。钢铁心当然不例外。银行那天的事证实了这点。
 
  我心里藏着或许能杀死钢铁心的线索。银行里的某件事、当时的情境、那把枪或者我父亲本人解除了钢铁心的无敌状态。你们许多人可能知道钢铁心脸颊上的疤,嗯,就我目前所知,我是唯一一个晓得他怎么得到那条疤痕的活人。
 
  我见过钢铁心流血。
 
  我也准备看着他再次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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