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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德克并不惊讶。衣物之下,冰冷的呢喃宝石依旧紧贴肌肉,提醒他往昔的诺言和背叛。他几乎不在乎了,只是交叠双臂,等待着。

  加纳塞克显得很是失望。“你好像根本不担心。”他说。

  “没关系的,盖瑟,”德克回答,“离开克莱尼·拉米娅城时,我就认为自己死定了。”他叹口气,“这样做对加恩能有什么好处?”

  加纳塞克没有立即作答,他用蓝色的双眼仔细打量着德克。“你变了,提拉里恩。”最后,他开口道,笑容在他脸上消失,“你真的关心加恩·维卡瑞的命运,胜过你自己的?”

  “我怎么知道?”德克说,“把计划说完吧!”

  加纳塞克皱起眉,“我考虑过在布莱斯营地降落,直接提出决斗,但这行不通。我对死亡的渴望还不像你那样高涨。我可以挑战一个或几个猎手,但由于这明显是在帮助可耻的背誓者,所以他们肯定不会接受。事实上,我目前也没什么地位可言。因为我在挑战城的言行,布莱斯们还把我看做人类,虽然是名誉扫地的人类。如果我公开帮助加恩,我在他们眼里就是自行堕落了。法典的礼仪将不再生效。我会成为罪犯,可能还是个伪人。

  “另一个选择是发动突袭,事先不加预警,能杀多少就杀多少。不过呢,我还没堕落到这个程度。和这种罪行相比,连加恩攻击麦里克的行为也算得上纯洁了。

  “当然啦,最好是我们能飞进森林,找到加恩,把他安全而隐秘地带走。可在我看来,这机会渺茫。布莱斯们有猎犬,而我们没有。他们是经验丰富的猎人和追踪好手,尤其是派尔·布莱斯·奥利安和洛瑞玛尔·高阶布莱斯这两位:我的技巧比不上他们,你则根本没用。他们抢在我们前头发现加恩的可能性非常大。”

  “是啊,”德克说,“所以?”

  “反正只要协助加恩,我就会变成假卡瓦娜人,”加纳塞克用略带苦恼的语气说,“这顶多让我变得更虚假一点而已——但这是最好的方法。我们飞进空地,然后我把你交给他们,就像我刚才所说的。这样能勉强博得他们的信任。然后我会加入狩猎队伍,用尽除谋杀之外的一切方法去协助狩猎。其间或许我能挑起一场争吵,用看起来不像是为了保护加恩·维卡瑞的方式和其中几个人决斗。”

  “但你可能会输。”德克指出。

  加纳塞克点点头,“我可能会输,但我觉得我不会。在单人决斗中,只有布瑞坦·布莱斯·兰特莱才是危险的敌手,而他和他的特恩没有参与狩猎——如果你看到的飞车是全部的话。洛瑞玛尔很厉害,但加恩已经伤了他;派尔身手敏捷,而且擅使那根小棍子,可轮到刀剑或是便携枪械,他就不行了二剩下的是些老弱。我不会输的。”

  “若是你没法计他们跟你决斗呢?”

  “那么,等他们找到加恩时,我也在旁边。”

  “然后?”

  “我不知道。不过他们别想杀他。我向你保证,提拉里恩,他们别想杀他。”

  “在此期间,我又会怎样?”

  加纳塞克的目光再次扫来,那双蓝眼也再次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你的处境会非常危险,”卡瓦娜人说,“可我不觉得他们会立刻杀死你——在我把被搁住双手、毫无抵抗力的你交过去时肯定不会他们可能会狩猎你。派尔很可能会宣布你是他的猎物。我希望他们会切断你的绳索,剥光你,再让你跑进森林。如果有人决定狩猎你,狩猎加恩的人数就会变少。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在挑战城,派尔和布瑞坦差点为了你争吵起来。如果布瑞坦也参与了狩猎,他们很可能重开争端。这对我们只有好处。”

  德克笑了。“你的敌人也有敌人。”他讽刺地说。

  加纳塞克也露齿而笑。“我可不是阿尔金·鲁阿克。”他说,“我会尽力帮你。进入布莱斯营地以前,我们会降落到——可能的话,在黑暗中秘密降落——你看到的那辆坠毁飞车、那个熄灭的火堆边上。我会把你的激光枪放进残骸里二然后,在他们切断绳索、让你赤裸着跑进森林的时候,你就能好好利用这把武器,有希望给追捕你的人一个惊喜。”他耸耸肩,“你的性命取决于你跑得有多快,路线有多妙,还有你的枪法有多准。”

  “以及我能不能下手杀人。”德克补充道。

  “无论你能不能做到,”加纳塞克回答说,“我都没法给你更好的选择了,提拉里恩。”

  “我接受你的计划。”德克说。接着他们在沉默中飞行了很长一段时问。可当黑色刀丛般的山墙终于落在身后,而加纳塞克也熄灭了飞车的所有灯光,开始缓慢而谨慎地降落时,德克再次转身面向他。“如果我拒绝跟你合伙骗人,”他问,“你怎么做?”

  盖瑟·加纳塞克在座椅上转过身,右手放在德克的胳膊上。那些依然完好的耀石在臂环的铁底座里燃烧着放射微光。“铁火誓约的牢固胜过你所知的一切联系,”卡瓦娜人严肃地说,“更远远胜过稍纵即逝的感激之情。如果你拒绝我,提拉里恩,我就会割掉你的舌头,让你没法告密,让我的计划可以顺利进行。无论愿意与否,你都必须扮演你的角色。你得明白,提拉里恩,我并不恨你,尽管你已有好几次赢得了我的憎恨。不知怎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喜欢你。所以,我不会出于怨恨而伤害你。可我仍然会伤害你。因为我已考虑万全,因为我的计划是加恩·维卡瑞最大的希望。”

  他说话时,脸上看不到半点笑意。至少这次,他不是在说笑。

  德克没有揣摩这番话的时间。他们向下滑翔,穿过夜空,就像某颗轻得不可思议的巨石,从窒息树丛的顶端鬼魅般掠过。残骸仍闷燃着微弱的橘色火焰,光芒从某棵倾覆的焦黑树木中间渗出来,弥漫的烟雾令其轮廓模糊不清。加纳塞克悬停在坠毁飞车上方,打开一扇厚重的装甲车门,把那把激光步枪丢到下方几米处的林问地面上。在德克的坚持下,他把德克穿过的那件布莱斯夹克也扔了出去,对裸身穿行于林间的人来说,它的毛皮和厚重皮革不吝于天降横财。

  随后,他们再度攀升,飞人高空,而盖瑟绑住了德克的手脚,细细的绳索系得又紧又痛,几乎阻断了血液循环,因此才显得异常可信。接着,加纳塞克打开前灯和高速灯,让飞车朝那道光芒之环偏冲而去。

  猎犬被拴在桩子上,在水边沉睡,可当这辆陌生飞车下降时,它们全部苏醒过来,加纳塞克便在疯狂的嚎叫声中降下飞车。刚近只有一个布莱斯,是那个瘦得皮包骨头、蓬乱的黑发仿佛油煎炭条般根根竖立的猎手。德克知道那是派尔的特恩,尽管他并不晓得对方的名字。当他们刚看见那人时,他坐在布莱斯猎犬附近的低矮营火边,身侧放着把激光步枪,可他们下落时,他已迅速起身。

  加纳塞克再次开启厚重的车门,任由寒夜涌人温暖的车厢。他拉起德克,粗鲁地将其推出门外,强迫德克跪在冰冷的沙砾上。

  “铁玉。”负责站岗的人粗声说。这时他的克西们开始聚拢,从睡袋中抽身,自飞车里挤出来。

  “我有件礼物送给你们,”加纳塞克双手叉腰,“铁玉送给布莱斯的礼物。”

  德克跪着仰起头,发现猎手共有六个:他们全都去过挑战城。秃顶的大块头派尔就睡在露天、睡在他的特恩旁边,他是首先赶到的。之后不久,罗瑟夫·高阶布莱斯和他强壮的闷葫芦同伴也加入进来,他们都睡在自己飞车附近的地面上。最后是洛瑞玛尔·高阶布莱斯·阿凯洛,这人左胸用黑色绷带包裹着,从圆顶的红色飞车中缓缓走出,身体靠在一向陪伴在旁的那胖子的手臂上。六人都是一副早已睡醒的模样——穿戴整齐,全副武装。

  “你的礼物,”派尔说,“值得感激,铁玉。”他那条黑色金属皮带上别着把枪,可他的木棍不见了。没了它,他几乎不像是他。

  “你的到来可不值得感激。”洛瑞玛尔奋力挤进人群。他几乎完全靠在他的特恩身上,因而显得弯腰曲背,病怏怏的,不像从前的那个巨人。德克看着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新的皱纹,就在那纹路纵横的黝黑皮肤上——那是痛苦在肉体上雕刻而成的溪流。

  “显然,我作为仲裁人的那场决斗永远无法实现了。”罗瑟夫平静地说,不带半点洛瑞玛尔的语气中那种浓重的敌意,“所以我不具备特别的权威,不敢代表卡瓦娜人或是布莱斯发言。可我相信,我能代替我们所有人发言:我们无法容忍你的阻挠,铁玉。无论有没有礼物。”

  “的确。”洛瑞玛尔说。

  “我不打算阻挠你们,”加纳塞克对他们说,“我打算加入你们。”

  “我们在狩猎你的特恩。”派尔的搭档说。

  “他很清楚。”派尔打断道。

  “我没有特恩。”加纳塞克说,“有头野兽在林中徜徉,它佩戴着我的铁火臂环。我可以帮你们杀死它,夺回属于我的东西。”他的语气非常坚定,令人信服。

  一头猎犬不耐烦地拖着铁链来回踱步。它咆哮一声,然后又沉寂地对加纳塞克皱起那张鼠脸,龇出一排发黄的犬牙。“他是个骗子,”洛瑞玛尔·高阶布莱斯说,“连我们的狗儿都能嗅出他的谎言。它们不喜欢他。”

  “一个伪人。”他的特恩补充道。盖瑟·加纳塞克略微转过头。跃动的火光渲染了他胡须的红色,这时他露出恐吓的微笑。“撒阿尼尔·布莱斯,”他说,“你的特恩受了伤,所以能侮辱我而不受惩罚,他知道我不能和他决斗。你可享受不到这种好处。”

  “目前他可以,”罗瑟夫严肃地说,“我们不允许你玩弄这种把戏,铁玉。你别想一个接一个地挑战我们,再救你背誓的特恩活命。”

  “我发誓,我没想救他。我没有特恩。根据法典,你们不能剥夺我的权利。”

  个头矮小、满脸皱纹的罗瑟夫——他是卡瓦娜人中最矮小的一个,比大多数人矮了将近半米——毫不退缩地盯着加纳塞克。“我们人在沃罗恩,”他说,“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另外几人低声赞同。

  “你们是卡瓦娜人。”加纳塞克语气坚决,却有一丝犹疑掠过他的脸庞,“你们是布莱斯和高阶布莱斯,受你们的邦国、议会和法典的约束。”

  “这些日子里,”派尔微笑着说,“我见过太多背弃古训的克西,而其他邦国里这样做的人为数更多。‘这条和这条还有这条都是错的,’装腔作势的铁玉们会这么说,‘我们不会遵守了。’赤钢的绵羊们应声附和,然后是夏恩埃吉的娘娘腔们,可悲的是,其中还有很多布莱斯。难道我的记忆出错了吗?你站在这儿,向我们鼓吹法典,可我记得我年轻时,铁玉就禁止我继续狩猎伪人了,不是吗?我们送去阿瓦隆学习太空船、武器和其他有用知识的那些软弱的卡瓦娜人,回来时脑子里被塞满了‘我们必须这样改变,那样改变’的谎话,说我们一直引以为傲的古老法典丑陋可耻,这些我都记错了吗?告诉我,铁玉,我说错了吗?”

  盖瑟什么都没说。他交叠双臂,紧贴胸膛。

  “加恩·维卡瑞,曾经的高阶铁玉,最大的变节者和骗子。你也跟他差不多。”洛瑞玛尔声明。

  “我从没去过阿瓦隆。”加纳塞克简单地回答。

  “回答我,”派尔说,“难道你和维卡瑞没想过改变古训?难道你没嘲笑过法典里你厌恶的部分?”

  “我从未背弃法典。”加纳塞克说,“加恩……加恩有时……”他支吾着。

  “他承认了。”肥胖的撒阿尼尔说。

  “我们私下讨论过,”罗瑟夫冷静地说,“如果高阶者能在法典以外杀戮,如果我们奉作真理的东西能被改变和漠视,那么我们也能做出改变,去规避那些我们不喜欢的虚假古训。我们不再受布莱斯的束缚了,铁玉。它是邦国里最好的一个,可还不够。我们那些克西弟兄的心里被灌输了太多的软弱谎言,而我们不会再受人编排,遭人愚弄了。我们会重拾古老的真理,重拾铜拳溃亡前的古老信条,甚至回到铁玉、塔尔和地脉煤居的高阶者携手对抗雷姆兰山丘恶魔的时代。”

  “你瞧,铁玉,”派尔说,“你叫错我们的名字了。”

  “我不知道。”加纳塞克说。他的语速略显迟缓。

  “称呼要恰当,我们不是布莱斯。”

  盖瑟的双眼仿佛蒙上了阴霾。他的双臂仍然交叠。他看着洛瑞玛尔。“你们创建了新邦国。”他说。

  “这有先例,”罗瑟夫说,“赤钢是由耀石山脉的成员所创,布莱斯本身也是从铜拳发展而来。”

  “我是洛瑞玛尔·雷恩·冬狐·高阶拉特恩·阿凯洛。”洛瑞玛尔用他严厉中又满溢着痛楚的语调说。

  “向你的邦国致敬,”加纳塞克回答,他身体僵硬地伫立,“向你的特恩致敬。”

  “我们都是拉特恩。”罗瑟夫说。

  派尔大笑,“我们组成了拉特恩的高阶议会,我们遵守古老的法典。”

  在接踵而至的沉默中,加纳塞克的目光从一张又一张脸上扫过,仍旧无助地跪在沙地中的德克看着他头颅转魂,来来回回。“你们叫自己做拉特恩,”最后,加纳塞克开了口,“那你们就是拉特恩吧。古训对此并无异议。可我得提醒你们,你们所说的一切,你们提及的人物、教义和邦国都已消亡。铜拳和塔尔在你们出生前就在高阶战争中失败被灭,地脉煤居更是在烈焰与恶魔纪元便遭遇洪灾,无人幸存。”

  “他们的训诫将被拉特恩延续。”撒阿尼尔说。

  “你们只有六个人,”加纳塞克说,“而沃罗恩星即将死去。”

  “在我们的管辖下,它会繁荣发展,”罗瑟夫说,“消息会传回卡瓦娜高原,其他人会跟着到来。我们的子孙会在此诞生,在窒息树中狩猎。”

  “如你所愿,”加纳塞克说,“这与我无关。既然铁玉和拉特恩素无嫌隙,我便光明正大地前来,要求加入你们的狩猎。”他的手落在德克肩头,“而且我带来了血之赠礼。”

  “的确。”派尔说完,沉默片刻。接着,他对其他人说:“我说,让他来吧。”

  “不,”洛瑞玛尔说,“我不相信他。他热心过头了。”

  “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洛瑞玛尔·高阶拉特恩。”加纳塞克说。“我的邦国和我自己的名声都蒙受了巨大耻辱。我希望能洗清污名。”

  “无论痛苦多深,自尊都须谨守。”罗瑟夫点点头,“这话对每个人都适用。”

  “让他来狩猎吧。”罗瑟夫的特恩说,“我们有六个,他只有一个。他怎么伤害得了我们?”

  “他是个骗子!”洛瑞玛尔坚称,“他是怎么找来的?你们自己想想看!还有,睁大你们的眼睛!”他指指加纳塞克的右臂,耀石仍旧在底座上灼烧,就像红色的眼睛,其中只有几颗不见了。

  加纳塞克的左手按住匕首,把它稳稳地从鞘中拔出。他把右手伸给派尔。“帮我抓紧手臂,”他用冷静的语气说,“让我抛弃加恩·维卡瑞的虚伪火焰。”

  派尔照他说的做了。没有人说话。加纳塞克的动作稳定而迅速。当做完这些之后,耀石躺在沙砾上,犹如散开的火堆中的煤块。

  他弯腰捡起一颗,轻轻地抛向空中,接住它,仿佛在试探重量。他自始至终微笑不停。接着,他抽臂甩出,耀石向上飞出很长一段距离。在抛物线那一头,坠落的它和流星有几分相像。德克几乎觉得它落进湖泊的黑水时会咝咝作响了。可他没听到声音,在这样的距离,甚至连水花都看不到。

  加纳塞克依次捡起所有耀石,在掌中转动片刻,然后丢向湖水。

  当最后一颗耀石也消失后,他转身面向猎手们,伸出右臂。“空空的铁臂环,”他说,“瞧啊。我的特恩已经死了。”

  这之后,没人再找他麻烦。

  “黎明就快到了,”派尔说,“让我的猎物跑起来吧。”

  于是猎人们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德克身上,接下来的情形和盖瑟告诉他的差不多。他们切断了绳索,容许他稍稍摩擦手腕和脚踝,让血液循环恢复。接着他被推向一辆飞车,罗瑟夫和肥胖的撒阿尼尔架着他,由派尔亲手切碎他的衣物。秃顶的猎手用起那把小刀来,就像用短棍一样纯熟,可他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他在德克的大腿内侧留下了长长的切口,在德克胸口留下的那条虽然短却较深。

  派尔砍出伤口时,德克缩了缩身子,但没有费神抵抗。直到他最后不着片缕,开始在寒风中颤抖时,他的背才紧紧贴向冰冷的金属车身。

  派尔突然皱起眉。“这是什么?”他说着,用白色的手握住了德克胸前挂着的呢喃宝石。

  “不。”德克说。

  派尔用力拉扯扭动。纤细的银链深深陷入德克的喉咙,然后宝石“啪”的一声从临时代用的珠宝夹中脱落。

  “不!”德克大喊。他突然企图扑向前方,身体拼命挣扎。罗瑟夫立足不稳,握住德克右臂的手掌松脱,人也摔倒在地,撒阿尼尔面色阴郁,紧抓不放。德克用拳头狠狠打中了他粗壮如牛的脖颈,靠近颌骨下方的位置。肥胖的男人咒骂一声,放开了手,而德克旋身扑向派尔。

  派尔已操起了短棍。他在笑。德克飞快地前进一步,然后停了下来。

  他犹豫得太久了。撒阿尼尔从后方伸来一只厚实的手臂,环住他的脑袋,越勒越紧,令他呼吸困难。

  派尔满不在乎地看着这一切。他把短棍插进沙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颗呢喃宝石。“伪人的珠宝。”他轻蔑地说道。它对他而言毫无意义——通过灵能蚀刻进这颗宝石的图案和他的心灵不会出现任何共鸣。或许他注意到这颗小小泪滴的触感有多么冰冷,或许没有,但他听不到任何低语。他转向他的特恩——后者正在火堆边踢打着沙砾——然后说:“想要提拉里恩的礼物吗?”

  那人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来,接过宝石,略微掂量了一下,便放进夹克衫的口袋里。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在布莱斯营地的周围绕行,将那圈放置在沙砾中的电气手持火炬依次熄灭。等所有光芒隐去,德克看到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缕黎明的红光。

  派尔朝撒阿尼尔晃了晃短棍。“放开他。”他命令道。胖子松开手臂,退向一旁。德克再次获得了自由。他的颈脖生疼,脚下的干燥沙砾粗糙而冰冷。他感到自己的脆弱。没有了呢喃宝石,现在的他非常害怕。他四下张望,寻找盖瑟·加纳塞克的身影,可这位铁玉成员已身在营地另一边,专注地和洛瑞玛尔交谈。

  “黎明已至,”派尔说,“我很快就会来追你,伪人。跑吧。”

  德克转头回望。罗瑟夫正皱着眉头,揉搓肩膀——德克向前猛冲的时候.他摔得很重?撒阿尼尔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背靠飞车。德克朝森林的方向,离开布莱斯们,迟疑着踏出几步。

  “跑吧,提拉里恩,我肯定你跑得比这快,”派尔冲他大喊,“只要跑得够快,你就有可能活下来。我会跟你一样,只靠双脚前进,我的特恩和猎犬也一样。”他拔出枪,把它旋转丢向撒阿尼尔,后者接过它,把它夹在手指又粗又厚的两只巨掌之间。“我不带激光枪,提拉里恩。”派尔续道,“这会是一场纯粹的狩猎,采用最古老的方式。发生在运用匕首和刀的猎手与赤裸的猎物之间。跑吧,提拉里恩,跑吧!”他骨瘦如柴的黑发搭档走到他身边。“我的特恩,”派尔说,“松开猎犬的铁链。”

  德克回转身体,朝森林边缘疾奔而去。

  这次奔跑就像噩梦。

  他们拿走了他的靴子,结果他才在树林里跑出三米,就在黑暗中的一块尖石上划破了脚,变得一瘸一拐。森林里有无数石头,在他跑的过程中似乎每一块石头都在阻挡着他的脚步。

  他们拿走了他的衣服,还好有树林荫庇,风不算特别猛烈,可他还是冷。非常冷。他先是起了鸡皮疙瘩,然后连鸡皮疙瘩也消失了。等其他痛苦接踵到来以后,寒冷似乎不再重要。

  外域的野外太暗又太过明亮。树底太暗,使他看不清要走的路。他曾被树根绊倒,膝盖和手掌严重擦伤,脚还踩进坑里;它同时又太过明亮,因为黎明到来得太快,实在太快,光芒令人烦恼地迅速弥漫开来。他的信标正飞快地消失。每次来到开阔地,他都会抬头仰望,每当在高悬密实的叶片间发现空隙,他都会昂首找寻,找寻那颗明亮的红色星辰,那是在沃罗恩的天空中燃烧的卡瓦娜星。盖瑟指着这颗星辰告诉他,如果迷路,就朝它前进。它会带他穿过森林,找到激光枪和夹克衫。可惜黎明正在到来,飞快地到来:布莱斯们花了太多时间给他松绑。现在每当他抬头上望,企图找寻正确的方向——森林浓密而混乱,窒息树在某些地点筑起无法通行的树墙,迫使他绕道而行。这里每个方向都看不出区别,极容易走入歧途——他的信标变得更加暗淡。东方的光辉微染红芒,胖撒旦已在某处升起,很快,他的指路星辰就会在仿如黄昏的天空中消散于无形。于是他努力加快脚步。

  相距不到一千米路程,不到一千米。可对于裸身穿越森林,时时有迷路危险的人来说,这一千米却非常漫长。他才跑了十分钟,就听见布莱斯的猎犬在他身后狂吠的声音。

  在那之后,他不再思考,也不再担忧。他奔跑。

  他带着属于野兽的恐慌奔跑,呼吸沉重,伤口流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都在隐隐作痛。这场奔跑变得无穷无尽,超脱了时间,犹如发烧病人的梦境,狂乱拍打的双足,些许鲜明的情感,还有身后猎犬的吵闹,越来越近——这或许只是他的想象。他跑啊跑,却什么也没找到,又跑啊跑,似乎一步也动不了。他撞进一道厚实的火石楠墙,红色的荆刺在他身上割出上百道伤痕,可他没有叫出声,他只是跑啊跑。他遇到一片平坦的灰色板岩,试图迅速爬过,却栽倒下去,在石头裂缝中撞碎了下巴,嘴里满是鲜血。他把血吐了出来。石头上也有血,所以他会滑倒就不足为奇了:那全都是他的血,自他脚底的伤口流出来。

  他爬过平坦的岩石,踏人林间,又疯狂地奔跑了几步,才想起自己忘记观察信标。等他发现它时,它已在他侧后方,暗淡无光,只是猩红苍穹上某个闪烁的小点。他转身奔向它,再度翻过石块,被看不见的树根绊倒,疯狂挥打的双手撕开了树叶。跑啊跑,他撞上一根矮枝条,重重地坐倒。他捂着头起身,继续奔跑。跑啊跑,他在一片黏稠的苔藓上滑倒,那漆黑的苔藓带着腐朽气息,他爬起时浑身黏液和臭气,继续奔跑,继续奔跑。他寻找着他的信标,可它却不见了。他继续奔跑。方向肯定没错,没错。猎犬在他身后狂吠。不过一千米,不到一千米。他快冻僵了。他的身体像着了火。他的胸膛装满尖刀。他继续奔跑,步履蹒跚,绊倒,起身,继续奔跑。猎犬就在他身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猎犬就在他身后。

  而突然间——他不知道具体时间,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跑出多远,星辰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在林间的风中闻到了些许烟雾的气息。他朝它奔去,离开树林,来到一小片空地。他奔向这片贫瘠开阔地的另一端,途中停下了脚步。

  猎犬在他前方。

  至少是其中一只。它从树林间悄然走出,朝他狂吠,它的小眼睛死气沉沉,它缩起无毛的嘴巴,亮出丑陋的尖牙。他试图绕过它,它却扑了过来,撞倒他,撕咬他,和他滚做一团,然后跃起来。德克挣扎着双膝跪地。猎犬环绕着他,一等他试图站起,便凶残地猛咬过去。它咬中了他的左臂,让他流出更多血来。可它没有杀死他,没有撕碎他的喉咙。它受过训练,他心想,它受过训练。它在他身边绕啊绕,双眼片刻不离他的身躯。派尔差它一步,他和他的特恩及其他猎狗将随后赶来。它只会把他困在这儿,等待其他人抵达。

  他突然跳起身,朝树丛直扑过去。那狗飞身跃起,再次撞倒他,用力将他扯翻,几乎扯脱了他的手臂。这回他没能起来。猎犬再次退后,它等待着,蓄势待发,湿嗒嗒的嘴里满是鲜血和口水。德克努力用完好的那只手撑起身体。他刚向前爬了半米,便听见猎犬咆哮起来。其他人就在附近。他听到了犬吠声。

  接着,他听到头顶有别的什么声音。他无力地仰起头,望向被斑驳云彩切成长条状的天空,它在拂晓的地狱之眼及其伴星的光辉映照下显得昏暗朦胧。那只离他一米远的布莱斯猎犬也仰头上望。声音再次传来二那是一声哀号,一声战吼,一声徘徊不去的悲戚尖叫,一声几乎算得上悦耳的濒死呼喊.德克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所以才在脑海里听到了克莱尼·拉米娅城的乐曲声。可那猎犬显然也听到了。它蹲伏在地,动弹不得,仰望空中。

  黑暗的形体从空中落下。德克眼睁睁看着它坠落。它很大,

  通体漆黑,几近沥青的颜色,而它的底侧挤满了上千张细小的红色嘴巴——现在它们全数敞开,全都在歌唱,全都在发出那种令人战栗的可怕哀号。他看不见它的头:它呈三角型,犹如一张宽阔的黑帆,一只风中的蝠鲼,一件被丢进空中的皮斗篷。不过这件斗篷长着嘴,还有条又细又长的尾巴。

  他看到那鞭子似的尾巴突然一转,猛地砸中布莱斯猎犬的脸。猎犬眨眨眼,向后退去。那飞行生物在空中飘浮片刻,以涟漪的节奏优雅而缓慢地拍打巨翼,然后降落到那猎犬身上,用身体包裹住它。现在两只动物都没有动静。那头猎犬——那只肌肉发达、站起来和人一样高的鼠脸巨犬——看不见了。蝠鲼彻底盖住了它,也盖住了野草和泥土,就像一根比例失调的黑色皮香肠。

  万籁俱寂。猎犬的短促哀号声过后,整座森林都安静了下来。他听不见其他猎犬的声音。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跛足前行,绕过蛰伏在地的杀人斗篷。现在它几乎毫无动静。在拂晓的昏暗光芒中,它就像一根奇形怪状的巨大原木。

  但在德克脑海中,它仍旧是先前在空中的形象:通体漆黑,哀号着坠落,全身都是嘴巴。在瞥见它轮廓的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加恩·维卡瑞驾着灰色的蝠鲼飞车,前来拯救他了呢。

  空地另一边是一片窒息树丛,厚实的树木呈棕黄色,异常浓密。烟雾就从它的彼端飘来。疲惫的德克一边躲避,一边挤压推开那些白蜡般的枝干,在不得已时还折断它们,以强行穿过这片树丛。

  残骸已不再燃烧,可朦胧的轻烟仍旧悬停在它上空。一只翅膀从地面刮过,划出一道深坑,又带倒了几棵树,方才折断:另一只翅膀指向天空,金属蝠翼烧熔后再度凝结,上面还有激光炮击穿的诸多孔洞,显得扭曲变形。形状怪异的黑色车厢,透过一个参差不齐的大洞向外敞开。

  德克在附近找到了他的激光步枪,也找到了骨头:两具如死神拥抱般彼此交缠的骷髅,骨骼漆黑潮湿,沾有棕色的血液和少许粘着的肉块。一具骷髅是人类,或者说从前是,但此人的双手双腿都被折断,多数肋骨粉碎或是消失不见了。不过德克认出了那只位于两度骨折的手臂末端的三叉铁爪。与这具尸骨交缠,同样毫无生气的,是某种将这副残躯从冒烟的飞车里拖入空地的生物——某种骨骼有黑色脉纹,外表像是橡胶,身体弯曲而巨大的食腐动物。黑女妖在它进食时逮住了它。怪不得它会在这样近的地方出没了。

  至于他和盖瑟丢弃的那件毛皮夹克,没有半点踪影。德克拖动身体,走向冰冷的飞车,爬进那阴影笼罩的大口。他在一块锐利的金属片上划伤了自己,却几乎察觉不到——如今再多一道伤口又能怎样?他坐进车里,开始等待,寒风被阻隔在外,他开始希望自己能躲开女妖和布莱斯。他迟钝地发现,自己身上大多数伤口似乎都已结痂,至少现在只是断断续续地流着血。然而棕色的伤疤结痂时沾满了泥污,他思索自己是否该做些什么来防止感染。不过这似乎并不重要。他抛开思虑,将手里的激光枪握得更紧,希望猎手们不要太快赶来。

  是谁延缓了他们的脚步?或许他们害怕惊扰那头女妖?这听来颇有些道理。他躺在冰冷的尘灰中,脑袋枕在手臂上,试图不去思考,不去感受。他的双脚被苦痛所包裹,他笨拙地把脚抬向空中,让它们什么都不碰。这稍微起了点作用,虽然他的力气不足以将它们抬高抬久。手臂被布莱斯猎犬啃咬的地方抽痛不止,有一阵子,他热切盼望自己能遏止伤痛,让头不再天旋地转。但他随即改变了想法。痛苦,他想,或许正是唯一让他保持清醒的东西。如果他现在睡着,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将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他看见胖撒旦高悬于森林上空,血色圆盘在蓝黑色枝条遮蔽下半隐半现。近旁有一颗异常明亮的黄色恒星,犹如穹苍之上的小小火花。他对它们眨眨眼。如今他们可是老朋友了。

  布莱斯猎犬的吠声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离此十米开外,猎手们正迫不及待地从树丛中走出,但还没近到他期望的距离。当然了,他们绕过了窒息树,没有硬挤过来。派尔·布莱斯就像他身旁的树木一样周身蓝黑,几乎像个隐身人,可德克看到了他的动作,看到了他一只手里握着的短棍,还有另一只手里比他人还高的明亮银杆。他的特恩走在他前方几步远处,用一根短铁链牵着两头猎犬:猎犬们狂吠不停,几乎拖着他一溜小跑。第三只猎犬在他身边自由奔跑,才钻出矮树丛,就朝坠毁的飞车跃去。

  德克腹部着地,躺在灰烬和粉碎的仪器中,突然发现一切都可笑至极。派尔把银杆高举过头,开始了奔跑——他确信自己终于逮住了猎物。可他手里没有激光枪,德克却有。德克轻轻地笑着,抬起步枪,仔细瞄准。

  当他开枪时,一段记忆在脑海中重现,突然而强烈,犹如激光枪口闪现的脉冲光束——就在不久以前,加纳塞克一脸严肃,耸着肩膀告诉他,你的性命取决于你跑得有多快,路线有多妙,还有你的枪法有多准。然后德克补充了一句:还有我能不能下手杀人。那时对他来说,是否杀人似乎非常重要,也远比简单的奔跑困难得多。

  他又笑出了声。而现在,奔跑如此艰难,而杀人只不过是他刚刚做完的一件小事,几乎算得上简单。

  明亮灼热的激光刀刃在空中悬停了漫长的一秒,就在派尔奔向车身时,从正面刺穿了他宽大的肚皮。布莱斯蹒跚着双膝跪地,愚蠢地把嘴巴张大,又维持了整整的一秒钟,然后脸部着地,消失在德克的视线里。他手里拿着的银色长刀插进了满目疮痍的土地,在狂风吹拂下前后摇摆。

  派尔的黑发拍档松开了手握的铁链,他在他的特恩倒下时仿佛凝固住了。德克略微移动激光枪,再次扣下扳机,可什么都没发生——这把武器仍在十五秒的脉冲再生期间。这样才能让狩猎称其为运动,他想到:如果你打偏,就给了猎物逃跑的机会。他发觉自己又吃吃笑了起来。

  那猎手清醒过来,旋即卧倒在地,滚进那道被飞车翅膀划出的长长沟壑中。他去战壕里寻找激光枪了,德克心想,可是他找不到。

  猎犬们包围了飞车,每当他变化姿势或是抬头时就大声吠叫。没有哪只尝试上前杀死他。这是猎人的工作。德克仔细瞄准,射穿了最近那只猎犬的喉咙。它就像一块死肉那样倒地,另两只向后退去。德克挪动身体,双膝着地,从庇护所里爬出来。他努力站起,一手按住那只扭曲的车翼来稳住身形。世界在旋转。剧痛顺腿而上,穿透了身体,他发现自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可不知为何,他还是站得笔直。

  一声古卡瓦娜语的叫嚷传来,德克听不懂,但巨大的猎犬接连发起冲锋,它们潮湿鲜红的嘴巴大张,咆哮不断。借着眼角余光,他看到那猎手在两米以外现身,匕首早已拔出。猎手以细长的胳膊把匕首往斜刺里飞快一掷,而它“咔嗒”一声,从德克倚靠的车翼上弹落下来。那人转过身,开始逃跑,而最近的猎犬扑到了空中。德克矮身抬起枪口。巨犬的猛咬落了空,可这畜牲撞上了他,让他的身体转了个圈,它又在灰尘中压倒在他身上。他不知怎么找到了扳机。一道短暂的亮光,一阵潮湿毛发烧灼的气味,然后是一声可怕的哀鸣。那猎犬无力地再度咬下,却因自己的鲜血而窒息。德克推开那具残躯,挣扎着单膝跪起。布莱斯已经跑到了派尔的尸体旁,开始拔出那把长长的银刀。另一头猎犬的锁链被凹凸不平的飞车残骸钩住了。当德克站起身时,它吠叫和冲刺,令烧焦的庞大车身也似乎晃动了少许,可它仍旧无法前进。

  黑发猎人举起了那根银杆。德克举枪,瞄准,开火。光束远离了目标,可一秒钟的时间够长,因此德克得以将枪口急转,从右到左,从左到右。

  那人倒下的同时,武器也脱了手。它向前飞出几米,在扭曲的车翼上弹开,刺中了地面,又开始在风中前后摇摆。德克仍在晃动枪口,左右左右左右,猎人倒地已久,而光束也早已消失。最后脉冲再生完毕,又射小长达一秒钟的脉冲,却只是烧着了一排窒息树,这时,震惊中的德克方才松开扳机,丢下了武器。

  受困的猎犬仍在咆哮和猛冲。德克看着它,嘴巴张开,几乎无法理解。然后他吃吃笑起来。他双膝跪倒,找回激光枪,朝卡瓦娜人爬去。这用去了极其漫长的时问,因为他的脚很痛,手臂被咬到的地方也一样。那条猎犬终于陷人沉默,可德克却不得安宁。他仍旧能听到哭声,那是持续不断的低声呜咽。

  他拖着身体,在泥土和灰烬中穿行,越过那根燃烧殆尽的窒息树树干,来到猎手们倒地之处。他们并排躺着。瘦骨嶙峋的那个人,他从未得知姓名的那个人,也是试图用匕首、猎犬和银刀杀死他的那个人,现在一动不动,嘴里满是鲜血。面孔朝下,俯卧在地的派尔则是呜咽声的源头。德克在他身边跪倒,双手塞到他身下,费力地把他转过来。他脸上满是灰烬和鲜血,跌倒时摔断了鼻梁,红色的血滴从一只鼻孔中流出,在他沾满煤灰的脸颊上留下鲜明的痕迹。他的面孔十分苍老。他呜咽不止,似乎根本没看到德克,只是用双手紧攥腹部。德克凝视他良久,然后将他的一只手——它软得出奇,小巧而干净,除了掌中有道黑色的划痕,几乎就像一双孩童的手,不该和这一副光秃的苍老脸庞搭配——抬起来,又抬起另一只手,看着自己在派尔的肚子上烧出的那个洞。他肚皮很大,那洞却又小又黑,它似乎不该伤得他这么重才对。他也没有流血——鼻子除外。这简直有些滑稽,可德克发现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接着,派尔张开嘴巴。德克猜想,也许这人想跟他说些什么,或许是遗言,或许是恳求宽恕。可布莱斯只发出一阵含混的声音,然后继续低声呜咽。

  他的短棍就放在旁边。德克拿起它,双手握住一头的硬木球,把那柄细刃举到派尔的胸口上方,举到心脏应该在的地方,然后将全身重量压了下去,想要给他解脱。一瞬间,猎人沉重的身躯可怕地颤抖起来,德克拔出刀刃,又刺了一次,两次,可派尔就是不肯安息。刀刃太短了,稍后德克断定。所以他换了种用法——他找到派尔丰满咽喉上的动脉,把短棍紧握在手,将刀刃那端插进满是脂肪的苍白肌肤中。喷出的血多得可怕,迸上了德克的面孔,直到他松开短棍,抽身退开。派尔的身体又颤抖了一次,脖颈被德克切开的地方仍然喷涌不止,德克在一旁注视着。每次喷涌都比上一次更微弱,过了一会儿,血泉只剩下涓涓细流,又过了一会儿,喷涌似乎彻底停止了。灰烬和尘土吸走了许多鲜血,可周围仍然留下了一大片,在两人之问留下了形状规则的血泊。德克这才知道人类体内的鲜血足以造就真正的血泊。他觉得很恶心。可至少派尔不动了,呜咽声也停止了。

  他坐在那里,在惨淡的红光中休憩,觉得很热又很冷。他心里明白,他应该从尸体上拿走几件衣服来遮体,可他没有力气。他的双脚剧痛,手臂肿到正常情况下的两倍粗。当然,他还没睡着,可也只能勉强算是清醒。他眼看着胖撒旦在空中越升越高,时近正午,明亮的黄色恒星在它周嗣闪着令人痛苦的光。他听到布莱斯猎犬嚎叫了几次,他还听到了女妖怪诞的狩猎哀号,开始猜想它会否回来吃掉他和他杀死的这些人。可那声哀号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也或许只是因为他在发烧,又或许那是风声。

  等脸上又湿又粘的薄膜干燥成棕色的硬块,而灰尘中的小小血泊也最终消失时,德克明白他必须离开,否则就会死在这儿。他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要不要死:不知为什么,在他看来,这主意非常棒,可他就是下不了决心。他想起了格温,便尽力忽略身上的痛楚,爬向派尔的特恩躺倒的地方。

  他翻找那人的口袋,找到了呢喃宝石。

  它在他手中,在他脑海里,寒冷如冰,是关于诺言的记忆,是谎言和爱情。是简妮。她与他,她是桂妮薇,他是兰斯洛。他不能让她失望。他不能。他在手中用力捏碎这冰冷的回忆,让这滴寒冷的泪水融入他的灵魂,再努力站起身。

  之后的事就简单多了。他缓缓脱下死者的衣物,穿到身上,尽管每件衣服对他来说都太长,衬衫和变色夹克的前胸被烧穿了一道口,而且那人还尿了裤子。德克也脱下了尸体的靴子,不过对他血迹斑斑、结满疮痂的脚来说,这双鞋太小。他只好去穿派尔的,毕竟派尔有双大脚。

  他以自己的激光步枪和派尔的短棍当拐杖,奋力朝林间走去。走进林中几米后,他停下脚步,短暂地转头回望。那头巨犬还在咆哮和嚎叫,努力想挣脱锁链,而随着它每次猛扑,那辆飞车都会夹着刺耳的金属声颤抖一阵。他能看见泥污中的那具赤裸的躯体,更远处的细长银杆依旧在风中摇摆,可他几乎已看不到派尔了。猎人的衣服上染满了棕黑的斑点,还有无处不在的暗红。就这样,他跟死去之处的地面融为了一体。

  德克留下被铁链拴住,吠叫不休的猎犬,一瘸一拐地走进纷乱的窒息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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