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弓之力:法庭斗剑三部曲> 八

  家人,高戈斯·洛雷登自言自语,家人是生活的意义,但有时他们会把人气得发疯。他躺在坚硬的石制长凳上,活动了一下肩膀,叹了口气。

  门开了,一个职员走出来。鼻尖以下都被他怀里一大捧铜管装的档案书卷挡住了。“喂,你,”高戈斯叫他,“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文员停下脚步转过身。“董事在参加一场会议,”铜管下面传出一个尖细而疲惫的声音,“结束之后她会通知你的。”

  “好极了。”高戈斯回答,“我从佩纳一路赶回来是因为她要和我紧急会面,说得像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一样。结果我现在像个延误了付款的客户,被晾在办公室外间,等得都快要生根了。我本来应该在处理战事——”

  文员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过了大概一分钟,高戈斯冷静下来。虽然生他姐姐的气,但也没理由冲文员大喊大叫。如果不是因为他腰酸背痛,靴子由于先前涉水渡河湿透了的话,他是不会那么失控的。他伤感地摇了摇头,然后伸展身体,把脚架到长凳远端的扶手上,卷起外套枕在脑袋底下,尽量放松。不管你是谁,带着脾气去和尼莎·洛雷登见面都没有好处。

  他努力将思绪转向佩纳村外的驻军。按理说,他应该利用这意外的珍贵闲暇来分析战局。在这安宁的、摆脱了指挥管理责任的环境中计划下一步行动。但对他来说,这总是行不通。他下不好象棋,连战场缩略图都不爱看。看到用涂了色的木块表示的敌方和己方部队、用轮廓线标出的山岭、用填满绿色和灰色斜线的方块表示的树林和房子,他的脑子就一片空白,仿佛有人邀他玩一场他不知道规则的游戏。他姐姐则刚好相反。他怀疑在尼莎眼中,整个世界都是一块棋盘,既可以用来下棋,也可以用算筹计算每一步。他一直认为她可以当一个好将军,只是想象不出她在布满灰色泥泞的战场上踏过死尸,或者缩在烧毁的马车底下躲雨,阅读急件、涂写命令的样子。在他看来,他们的分工很合适,因为尼莎觉得任何形式的军事行动都说明她做得不够好。她厌恶战斗,毫无疑问,这也影响了她对他的看法。但是,她一直认为他是不可或缺的必要之恶,不是吗?

  门开了,高戈斯本能地把腿从长凳上放下,坐得笔直,就像小时候胡乱躺在家具上被母亲发现时一样。两个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他认出他们是外交官,不是常驻思科纳的那一拨,而是本土来的代表。他们看起来和他一样疲累,外套和长裤也几乎和他一样潮湿泥泞——看来是带着新提案匆匆赶来的,难怪她让他等了这么久。

  一个文员带他们离开。片刻后,尼莎出现在房间门口,示意他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尼莎微微笑了笑,神情立刻变了。从那张让人一眼认出的强硬自信的谈判脸,变成了一个犯头疼的疲乏中年女人。高戈斯想起了多年前祖母给他讲的精灵的故事,它们能够改变外形,变成任何兽类、鸟类,或者人。尼莎似乎就有这样的能力,以至于他虽然认识了她一辈子,但如果需要从一大群人中找出她,他还是很难描述出她的长相。

  “别问我,”她说,“是他们内部斗争的事。虽然基金会不少大人物都领着我的薪水,我都算是在管理那地方了,但我还是搞不懂他们是怎么回事。进来吧,”她补充道,仿佛这时才发现他的湿靴子和脏兮兮的双手,“我觉得我们都需要来点热苹果酒和煎饼。”

  高戈斯忍住了一个微笑。他姐姐排解压力的方法有两个:吃东西和强迫别人吃。大量美味、富含淀粉的农家食物,配上热饮一起下肚。他看过她神情严峻地签发一摞死刑令,一只手拿着钢笔,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对折的煎饼,袖子里还塞着餐巾,以免羊皮纸染上油渍。他跟着她进了办公室,一屁股坐进来访者用的椅子。尼莎则招来一个文员,命令他准备食物。

  “他们提出,”她一边坐进自己的椅子一边说,“如果你释放朱弗雷兹·波瓦特和那些被你困在——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佩纳。”

  “对,佩纳。如果我们释放他们,他们就会正式承认银行是一个主权实体——”

  “真慷慨。”高戈斯插话,“但他们的实际行动早就承认这一点了。”

  “——然后正式允许六分者们在我们这里进行二次抵押。”尼莎继续道,“条件是支付代理费,撤走驻沙斯特本土的所有顾问,并且将活动严格限制在一定区域内。”她叹了口气,然后身体前倾,把重心压在手肘上。“你怎么想?”

  高戈斯想了想。“有点太慷慨了。这么做的话,等于放弃抗争,把他们所有的客户拱手让给我们。那些条件毫无意义。我们都知道,到时候肯定不会兑现。毕竟,根本也没法兑现。”

  尼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是基金会的派系争端。”她说,“派系B利用影响力,让议会同意了军事行动,结果惨败。派系A通过夸大失利的影响让B大失颜面,声称只有用极端手段,才能补偿B的错误造成的后果。A刚刚占了上风,就立刻违背协定,擅自组织军事行动,幻想这一次能成功。这些人就是这一点特别恼火。”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怒容,暴戾得有些扭曲,“他们把我们拖入战争,但根本不在意输赢。战争只是派系斗争的另一个角斗场。连对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我该怎么打这场仗?”

  高戈斯露出笑容。“幸好他们总是输。”

  “这不是重点。”尼莎恼怒地回答,“他们输得起,我们却不同。即使一直打胜仗,也负担不起。每次击败他们的远征军,都会付出金钱和人力的代价。这样怎么做生意?我又不能把死掉的斧枪兵收集起来卖掉,也不能和平解决争端,因为和平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我们彻底离开,永远不回来。”

  “还有个办法,我们可以攻占沙斯特。”高戈斯平静地说,“你想过这点吗?”

  尼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别犯傻了,高戈斯。你以为我们是谁,佩里美狄亚的军官吗?他们兵力是我们的十倍。我们没被打垮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不乐意坐船。而且,”她苦涩地补充,“现在的战局已经让我难以负担,更不用说主动进攻了。那样的胜仗会毁掉我们的。”

  高戈斯愉快地笑起来。“不一定要那么大的消耗。”他低声说,“摧毁佩里美狄亚可没花费我们一分一毫。”

  “那不一样,”尼莎说,“那次全靠运气。据我所知,并没有什么野蛮人部族打算从山里涌出来围困沙斯特——我们应该为此心怀感激。”

  “好吧,”高戈斯说,“先来看看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一支由死读书的政客们指挥的脑满肠肥的常备军,成千上万个为军队掏腰包、永远不会反抗的死脑筋农夫,现在还有至少一个派系——很可能是两个——深陷麻烦,因为我们把六十多个斧枪兵困在了一个村子里。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尼莎耸了耸肩。“你是想说,应该与那些派出突袭队的派系直接交易,给他们一点好处,借此换得真正的让步。那样会让他们在派系斗争中占据优势,激化局面,获胜的派系也会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她摇了摇头,“行不通。他们一得到想要的东西,就不会再给我们什么了。一个月内,一切就会恢复原样。”

  高戈斯摇头。“你还没懂,”他说,“如果我们公开处决所有的俘虏,极尽侮辱之能,以此重创他们背后的派系呢?我们可以把尸体吊在绞刑架上示众,或者砍下两个贫贱者家族出身的军官的脑袋,戳在矛尖上,立在生人码头示众。那些派系肯定会焦头烂额,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样他们就完蛋了。到时候就可以开始谈判——找个黑漆漆的雨夜替我们打开大门,让我们帮你解决敌人,把你们的宝贝基金会还给你们,随便怎么玩都行,而我们只会在沙斯特留下一支低调又规矩的驻军,方便照顾你们,这是双方都受益的事。当然,他们也可以暗地里向我们付钱,那样的话就皆大欢喜了,至少他们会这么认为。”他止住话头,想读懂姐姐的表情。“你觉得如何?”

  门开了,一个文员用托盘装着苹果酒和煎饼走进来。“总算来了。”尼莎说,“就放在桌上吧。”她站起来,用勺子给煎饼淋上蜂蜜,再把它们整齐地叠起来。文员很快离开了。

  “你怎么说?”高戈斯问。

  “假设我们这么做了,但是没成功。”他姐姐回答,“他们会杀掉或者俘虏我们的士兵,把和我们合作的派系打成叛国者,接着正式宣战。他们可以从岛民或者海盗那里雇佣船只——我之前说了,他们一早就可以这么做,只是不愿意而已。到那时,一切就结束了,我们会彻底完蛋。”

  “确实。”高戈斯承认,“但我不准备打败仗。”

  “那好,”尼莎嘴里塞着食物说,“假设成功,我们能在沙斯特驻扎一支军队,控制他们。有什么用呢?能帮到我们吗?管理这座小岛就够麻烦了,再接手一个国家怎么行。”“还能接手他们的税收。”高戈斯指出。

  尼莎摇了摇头。“没希望的。”她说,“你可能不知道,税款不是给政府随意花的。治理国家需要金钱,作为政府就得忍受这一点。我们不是政府,而是生意人,你得记好这点。当然,我们可以从总税收中捞走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十五。但那样的话,我猜是做不到收支平衡的。你这个建议会让我们在一年内破产。”她咽下食物,喝了一些热苹果酒,结果烫到了舌头。“高戈斯,如果你想当国王的话,大可以找个地方自己玩去。你被佩里美狄亚的事冲昏头了,这是你的错。攻打城池是富人的爱好。我建议你想清楚自己是谁。行为要符合身份。”

  高戈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也许你是对的。”他说,“你把我召回来不是为了让我提供建议,那你想要什么?”

  “是巴达斯的事。”她一边用袖子擦嘴一边回答,“你显然还没想过这点。如果我是他们的话,肯定会派二十个人——既能干又专业的人——把他绑上船,带去沙斯特,用他交换人质。所以,我想让你把他带回来,好好照顾。我们早该这么做了。我派你去佩里美狄亚,不是为了让你享受肆意破坏的乐趣,让他背着弓箭到山里乱转悠。他是我们的弟弟,也是个隐患,是时候着手处理了。他那个教士朋友已经在我这儿了,所以这方面没问题。我只需要你好好听话一次,把他带回来。你能做到吗?还是说你想让我派其他人过去?”

  高戈斯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带着调笑地说:“老妈子,”他说,“你就是忍不住要扮演母亲,是吧?”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这次过分了,不过这一刻他也不怎么在意。但尼莎只是瞧了他一眼。“这倒提醒了我,”她说,“你说过你会管管我那个愚蠢的女儿,可你什么都没做。高戈斯,我唯一的孩子被关在牢里,这太丢人了。我知道她很难对付,但你总得努力一下。在你回战场之前去看看她吧。”

  男孩放下刮刀,认真观看。

  巴达斯·洛雷登正在驯弓。他制作了一台颇为精密的驯弓器:一截三尺长的橡木门柱安装在沉重的锯木架上,一端装着绞盘,另一端刻着用来放弓把的槽沟,旁边还有固定用的夹钳。橡木柱被打磨得光滑平整,上面布满了以半寸为间隔的精确刻度。

  “你最好看仔细了。”洛雷登头也不抬地说,“这是制弓过程中唯一有技术含量的部分。其他的都是基本的木工活,加入了一点糊弄顾客的戏法而已。”

  男孩在一根原木上坐下,手臂交叉。“我看着呢。”他说。

  “好,”洛雷登反转绞盘,“驯弓要从最原始的弓胚开始,也就是一根切割成弓的模样的木材。不用说,光有模样不算数。就像你一样,穿着围裙坐在那儿,身旁放着刮刀,头发里全是木屑,但也只是看起来懂行。”

  男孩懒得和他顶嘴。洛雷登拂去驯弓器上的刨花,继续说:“驯弓,就是教导弓如何弯曲。一根棍子和一张弓之间的区别就是,如果你掰弯一根棍子,它要么直接折断,要么变形,永远那么弯着。但如果你弯曲一张弓,它既能弯下去,又能恢复原本的样子,还能借此产生力量,把一支箭射到二百码外,穿透十六号钢板。区别大吗?”

  “区别很大。”

  “很高兴你在认真听,”他转动把手,绞紧绞盘。“要驯弓,先要用一根绳子系住切削好的弓胚的两端,绕上绞盘,把弓拉开半寸或者一寸,然后缓缓放开,这样反复下去,每多拉开一英寸,最少要重复五十次。七十五次更好。这样它就能学会弯曲。弓胚外侧,我们叫作弓背的地方,能学会拉伸;而内侧,也就是弓腹,则能学会承压。拉伸和压缩结合起来就会产生力量。把一根木材弯曲成半圆,你只能得到两截折断的棍子,因为它背部的纤维会被拉伸力撕裂,腹部则会被压缩力压破。要是弯曲一张弓——一根被弯折过千万次的木棍——你就会得到一件能够杀掉世上任何活物的武器。”他笑起来,擦了擦额头,“一点点地折磨它,反反复复。觉得它无力抵抗的时候,就再多拉开半英寸,增加张力和压缩力。弓会意识到自己还能继续承受拉力,并且因此变得更强了些。这样下去,你会突然发现目的达到了,弓的拉距已经到了一根箭杆的长度。这就是驯弓。”

  “一点点地折磨,”男孩重复道,“这么说很奇怪。”

  洛雷登耸耸肩。“这是事实。”他说,“毕竟,你要教导木材违反天性。它本该折断或者变形,但通过拉伸和压缩,它能做到在自然情况下绝对做不到的事。”他笑了笑,“从前有人告诉我,可以把这当作把木材逼疯的过程,折磨它——我应该是从他那里学到这个说法的——是为了让它变得暴虐。不是顺服,不是软弱,不是自然,而是充满暴力。”他继续转动绞盘,缓慢地拉开弓,然后反转绞盘,让它放松,像一个耐心的行刑者在对付肢解架上的犯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觉得这个说法太夸张了,但它确实有道理。”

  “就是不停把它拉开和放松。”男孩说,“还有其他的吗?”

  洛雷登摇摇头。“不止这样。”他说,“做一张弓的时候,需要确保两条弓臂能均匀对称地弯曲,不仅是末端,而是整体。比例也要合适。这样在拉弓的时候,它才能弯成圆弧。”

  “该怎么做?”

  “取决于具体情况。”洛雷登说,“有些弓拉开的时候应该形成完美的半圆,有些则要方正一点,靠近弓把的一尺左右的部分几乎完全不弯曲。所以,驯弓的时候,你要注意弓的弧度。如果一头的弯曲弧度不如另一头大,就要在合适的位置修掉木头,直到它和另一条弓臂对称。这是最难的地方。”

  “啊。”男孩说。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坐在原地,看着洛雷登一遍遍绞紧和放松绞盘,偶尔停下来固定绞盘,俯身用一把利刃以垂直角度削掉少许木料。他观察着,逐渐明白了洛雷登先前说的话——木料不再是一根棍子了,变成了一件完全不同的东西。

  “当然,”洛雷登注视着弓,继续说道,“到了某个程度,它就无法继续弯曲了,否则就会折断。在达到这个程度之前,弓就做成了,可以用来射箭了。这很讽刺。在它最脆弱的时候,多一丁点张力和压缩力都会让它折成两段——但这也是它最强大的时刻,射出的箭力量最大,射程最远。这个时候,弓腹的纤维被压得极紧,无法继续压缩了,我们管这叫作满弓。一般来说,弓背能够伸展的程度比弓腹能被压缩的程度更大,因为我们会在弓背铺上黏筋层或者皮革,增加强度。做优质弓的时候,还会在弓腹贴上角片,那样一来,弓腹在断裂之前能够承担更多的压力。”他休息了片刻,挺直了腰背。“所以,最好的弓都是用死去动物的部分身体做的。动物比树木更能弯曲和承压。当然,我是说它们死了之后。”

  是啊,没错,他突然想到,我们就是弓腹和弓背。“来,”他说,“你过来操纵绞盘。我想看看它侧面的轮廓。”

  弓已经达到了他之前说的状态——不再是一块被折磨过的木头,而是一件武器。洛雷登看着两条弓臂在同样的拉力下弯曲成对称的弧度,已经接近机械效益变为断裂应力的那一刻了。两条弓臂需要极度相似,像一对兄弟一样,同时经历着施加到身上的力量,以同样的方式承受拉伸和挤压,将折磨储存起来,转化为暴力,就像蜜蜂将花粉酿成蜂蜜。

  “看起来挺不错。”他说。

  “你要在弓背上粘东西吗?”男孩问。洛雷登摇摇头,“这只是给军队做的垃圾货。”他回答,“是用一整块白蜡木料做的单体平板弓。也就是说它的剖面是矩形的,弓身没有反曲。对于军方任务已经够用了,没必要把它做得更好。”

  “反曲就是被加热的位置,是吧?”男孩问。

  “对。用蒸汽把木料蒸软,就可以让它永远保持弧度,朝着弓弦的反方向弯曲。”洛雷登打了个哈欠,“这样能增加弓的张力,提高力量的传递效率。那些筋丝铺背、角片贴腹的好弓,反曲弧度都很大,下弦之后弯得像马蹄铁,上弦拉开则会由里向外彻底翻转过来。”

  “我明白了。”男孩说,“你做过那样的弓吗?”

  洛雷登点点头。“很久之前,我做过一张很美的弓。它的拉力几乎有一百磅,射出的箭无人能挡。而且它能一直弯曲下去,你根本没法把它拉断。那之后我再也没做过那么好的弓了。”他补充道,“真可惜。”

  “它还在你这儿吗?”

  “不,那是我给我哥哥做的。我想给自己做一把更好的,结果折断了,刚好又用完了那种优质牛角,所以就没再费心了。这也不重要。我能做好弓,但箭术很普通,我哥哥却是个顶级弓箭手。好啦,说到哪儿了?再拉几寸,弓就驯好了。”

  等到驯弓完毕,洛雷登用三股长度合适的火麻纤维编织线给弓上了弦,两人一起到院子里试射。男孩冲进柴棚,抱着一个沉重的稻草靶摇摇晃晃走出来。水井旁边那棵苹果树较低的树枝上钉着钉子,他用铁链套住靶子,挂在钉子上,然后让开。洛雷登站在二十码外,以平稳而流畅的动作拉弓放箭。叶状破甲箭头像穿过低垂的云朵一样刺穿了稻草靶子,箭翎被靶子扯了下来,只有箭尾露在外面。

  “不坏。”洛雷登说,“弓把有点上弹,但这我也没办法。试射完之后,再在弓上擦一层蜂蜡就完事了。”

  他退到五十码外的距离,射完了一打箭。靶子上的箭杆集中在直径十八寸左右的圆圈里,向靶心的左下方偏离了一尺。接下来的一组更接近靶心,但没那么集中了。第三组更加散乱,其中有两支飞出了涂在靶子上的圆环,挂在最外侧的稻草中。

  “我能试试吗?”男孩问。洛雷登摇了摇头。“这是把八十五磅的弓,”他说,“你来拉会伤到自己。不过这在军用弓里算是磅数轻的。帮我把箭取回来,我要到七十五码的位置去。”

  在七十五码外,射到靶子上的箭已经几乎看不出圆形的分布区域了。有一支彻底脱靶,穿过苹果树的枝叶和树篱,飞进了果园。洛雷登咒骂了一句。

  “我们最好去把那一支找回来。”他踏进弓身和弓弦之间的空隙,抵着膝盖弯曲弓身,把绳圈从上弓臂末端的弦槽上褪出来。“先看看这东西变形了多少。”他把弓放在地上,后退一步。“半寸,”他说,“算好的了。”男孩看了看,这次他注意到弓不再笔直了,被弦带出了一点弧度。“等到这弓完全射熟,应该会增加到四分之三寸。”洛雷登说,“这会让磅数降低到八十磅左右,对此我也没什么办法。”

  他们在进入果园一百码左右的地方找到了那支箭,它射中了一棵树,箭杆断裂了。洛雷登看了看破损的位置,确定已经无可补救,用拇指抵着断裂处将箭头折了下来。“你明天有活儿了。”他说,“把断杆从插孔里拔出来,回收箭翎和箭尾。我去取蜂蜡和油,你把炉子点上,我们给弓身打几层蜡,趁着晚上晾干。”

  男孩注意到,洛雷登左臂内侧距离手腕三寸左右的地方正在形成一块很大的紫色淤青,左手食指也被箭翎擦伤了。洛雷登似乎没有发现。那些伤被他彻底忽视了,就像女人忽视被爱猫的利爪挠出的爪痕一样——如果被人质疑,还会辩解那是猫表示友好的方式。如果我成了一个制弓师傅,应该也会浑身是伤吧,他想。

  “你做这些被人用来互相残杀的武器,会觉得不安吗?”他问。

  洛雷登摇了摇头。“一点都不。”他说,“比起我以前的职业,这已经是非常清白了。就连以前,我也没有不安,至少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大多数时候,我只担心能不能活过下一次战斗。”

  “那更早的时候呢?”男孩锲而不舍地问,“在军队的时候,那种生活让你不安吗?”

  “有时候吧,但不频繁。原因也是一样的。”他拾起刮刀,用拇指指肚试了试锋刃,“每次战斗时,不安都会减少一些。而且,军队生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绝大多数时间都非常无聊——偶尔的极度恐惧让这种无聊变得可以忍受。你越是经常做一件事,做起来就越是容易,同时,也愈发容易出错。你看,这是个渐进的过程——每次只增加半寸,你不会意识到它把你越拉越开,直到拉满,而你突然发现自己再进一步就会折断。”

  “高戈斯舅舅,真是稀客。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费心管我了呢。”

  高戈斯在床上坐下,忍住干呕的冲动。他以前也去过不少肮脏难闻的地方,但这里的味道简直无法忍受。“我从来没那么说过,”他说,“就算说了,那也只是你惹我发火了才说的气话。顺便一问,你喜欢这儿的生活吗?”

  伊苏斯露出微笑。“不,”她回答。“我觉得这里很恶心,你不觉得吗?”

  高戈斯叹了口气。“我让看守把这地方打扫干净,不管你愿不愿意。现在这样肯定有害健康。”

  “可是舅舅,”她用受了委屈的语调说,“正因为恶心,我才想住在这儿呀。这样我就能染上可怕的疾病然后死掉,不给人添麻烦了。你看,我只是在为别人着想。”

  高戈斯举起一只手。“今天别来这套,”他说,“我没心情。之前一直追着沙斯特的斧枪手满山跑,你母亲又对我颐指气使,我都记不起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了。解决了你的事,我又得回山里去找你舅舅巴达斯,把他带回城里,不管他愿不愿意。所以你最好别惹我。”

  “否则呢?”伊苏斯在他对面的地板上坐下,认真打量着他。“否则怎么样?来呀,把威胁的话说出来听听。”

  “你就——别来这套。”高戈斯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你母亲给我的小任务之一就是处理你的事。你让她觉得丢人,你舅舅巴达斯也是。大概在她眼里,我也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货色。”

  “哦?为什么?”

  “我做事不够讲求实际。”

  女孩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她说,“你不懂得止损,常常把时间和精力投入无底洞。你不知道什么情况是得不偿失——”

  高戈斯睁开眼睛。“好,够了,”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够清楚了。其实我不介意。你等于在说,我从不轻易放弃重要的东西。”

  她注视着他,头微微偏向一侧。“没错,”她说,“不过,你说重要的东西,我不怎么确定。我不知道对你来说什么是重要的。但你确实从不轻易放弃。”

  “谢谢你。”

  “这可不是夸奖。还有,你完全不会被罪恶感和基本道德束缚,这点倒是值得认可。”

  高戈斯打了个哈欠。“你知道吗,自从那该死的突袭部队登陆思科纳,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放松。住在这儿应该不错。既没有麻烦,也不用担忧,没有谁揪着我办事。说不定下次尼莎给我任务的时候,我会拒绝服从。除了臭气和污秽,你住的地方其实也不坏,至少比墙角的泥水沟好些。”

  “真让人心酸,”伊苏斯说,“可你转移话题了。”

  “那又怎样?你在侮辱我。”

  她摇摇头。“不,我是在试图理解你啊。如果能理解你、我母亲,还有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也许我就能搞清为什么自己沦落成现在这样了。”

  高戈斯点点头。“可能吧。”他说,“那么,你想说什么?”

  “这个嘛,”伊苏斯思考了片刻,“确实,你这个人从不放弃。你安排别人强奸自己的姐姐,因为害怕家人发现,害怕被他们惩罚,就杀了父亲和姐夫,还试图杀死姐姐和弟弟——我没说漏什么吧?这么多事情真难记。”

  “你继续。”高戈斯说。

  “按常理说,这种人应该放弃家人才对。他会意识到,活下来的家人肯定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了。他应该一个人离开,去干别的事。但是你——高戈斯·洛雷登——没有。你把曾经的一切置诸脑后,说:别抱怨了,你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咱们重归于好吧。”她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你。”

  “我说过,”高戈斯移开目光,“我从不轻易放弃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比如家人。我会一直坚持,直到听见我想要的答案为止。你看,我已经证明了人是可以改变、可以原谅的。看看你母亲和我吧。如果我们能做到的话,你也能。说真的,生命只有一次,为什么要为了自己不能改变的事而毁掉它呢?”

  “啊。”她摇了摇头,“对于我眼中重要的事,我和你一样坚持。比如说杀死巴达斯舅舅。像这样意义重大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一只老鼠从墙上两块砖石之间露出脑袋,环视一圈后从地板上匆匆跑过。高戈斯从外衣口袋里拿出钱袋,用力掷出,动作敏捷流利。钱袋打中了老鼠的脑袋,立刻杀死了它。女孩对他怒目而视。

  “你这是干什么?”她质问。

  高戈斯耸耸肩。“那是只老鼠,”他说,“怎么了?”

  “你不能毫无理由地杀生,”女孩愤怒地回答,“不能仅仅因为它是老鼠就杀掉。这是不对的。”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还真够善良的。你还想杀自己的亲舅舅呢。”

  “没错,”伊苏斯说,“但我有理由。”她双膝着地爬过地板,捏着老鼠的尾巴将它提了起来。“非常正当的理由。而你这样的杀戮是一种浪费。”高戈斯做了个怪相。“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浪费老鼠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缺资源。”

  “这是浪费生命,”她回答,“这样很糟。我本来感觉开始理解你了,但也许我错了。”她高高提着老鼠,然后张嘴凑上去咬掉它的头,咽了下去。“为了食物而杀生是没错的。”

  高戈斯看向一旁。“你真恶心,”他说,“前一秒还坐在那儿像个正常人似的说话,下一秒就做出这种事来。”

  “亏你有脸说,”她回应,“杀它的人是你。吃它和杀它哪个更恶心?”

  高戈斯吞咽了几次。他想呕吐,但不允许自己那么失态。“这么说,等你杀了巴达斯,你会把他吃掉?”他问,“剩下的皮肤和骨头呢?你也不会浪费吧?准备用它们做什么?”

  伊苏斯想了一会儿。“这是个好问题,”她说,“我得仔细考虑一下。当然啦,”她补充,“我的手不怎么中用了,但应该还是能做点什么的。”她又拿起了那只老鼠,但没等她下口,高戈斯猛地站了起来,一巴掌把老鼠从她的手里拍了出去。伊苏斯向他吐了口唾沫,接着向后退缩,就像猎物被抢走的猫一样。

  “你真恶心,”高戈斯重复道,“肯定是从你父亲那边遗传的。”

  “谁知道呢,”她甜甜地回答,“我还没出生他就死了,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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