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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意义

  我们离开本,从另一侧山坡跑下去。我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感觉,但这次应该是永别了。以后哪儿还会有什么生活呢?

  今后活着就是逃跑,我们停下逃亡的脚步之时,就是揭晓生命最后结局之日。

  “陶德,快跑。”薇奥拉回头喊道,“求你了,快点。”

  我一言不发。

  只顾着跑。

  我们跑下山,回到河边。小路再次出现在我们的另一边。再一次。

  一向如此。

  河流的声音比以前更大,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疾速奔向前方,可谁在意这个呢?这有什么重要的?

  生活是不平等的。

  不平等。

  从来都不。

  生活毫无意义,而且荒唐愚蠢;只有折磨和痛苦,还有想伤害你的人。你不能爱上任何事物或任何人,不管你爱上什么,它都会离你而去或者被彻底毁掉,最后你会孤单一人,为了生存,要么迎接战斗,要么落荒而逃。

  这一生没什么值得珍惜的,可以说一无是处。

  这一切他妈的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是,”薇奥拉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丛中停下脚步,重重地撞到了我的肩膀,“他对你关心爱护到了极致,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要是你放弃了……”她大喊,“那你就是让他的牺牲一文不值!”

  “哎哟,”我喊了声疼,揉着肩膀说,“他为什么偏要牺牲自己呢?为什么我要再次失去他呢?”

  她向我走近一步。“你以为你是唯一失去亲人的人吗?”她用一种危险的语气轻声说,“你忘了我死去的父母了吗?”

  没错。

  我确实忘了。

  但我没有说话。

  “现在我只有你了。”她依然怒气冲冲的,“现在你也只有我了。我的父母死了,我伤心得都快发疯了,我们一开始就不该来这里,但事情已经发生了,糟糕透了。现在只剩下我俩了,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实。”

  我还是没有说话。

  可她就在我眼前,我只好看着她,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我在沼泽地里第一次看到她时,她畏畏缩缩地靠在一段木头上——当时我还以为她是斯帕克人。那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自那之后,这还是我头一回认认真真地打量她。

  在卡波尔丘陵度过的那几天(昨天还在,仅仅是昨天她还在那儿),她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但现在她的脸上沾着土,也比之前消瘦了些,眼睛下面拖着两个黑乎乎的眼袋,头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双手黑黢黢的。T恤衫前面被草汁染出几道绿痕,那是我们和本一起狂奔时她摔倒了蹭上的,她的嘴唇也被一截树枝划破了,可我们现在没有创可贴。就这样,她看着我。

  她告诉我还剩下什么。

  她告诉我,她现在只有我了。

  她的话让我产生了一些共鸣。

  我声流的颜色变得有些不同了。

  她的声音温柔起来,但只稍稍温柔了一点。“本走了,麦奇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走了。”她说,“我恨这一切。我恨。但是我们差不多已经走完这条路,就要抵达目的地了。如果你不放弃,我就不会放弃。”

  “你相信路的尽头有希望吗?”我问。

  “不。”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就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不,我不信,但我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她看了我一眼,“你和我一起走吗?”

  我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继续向前跑去。

  但是——

  “我们应该上路跑。”我边拨开另一条树枝边说。

  “军队来了怎么办?”她说,“他们可是一路骑马而来的。”

  “反正他们知道我们要往哪儿逃,我们也知道他们要往哪儿去。要去港湾市都得经过同一条路。”

  “他们要是迫近,我们也能听见。”她表示同意,“还是在路上跑最快。”

  “在路上跑最快。”

  于是,她说:“妈的,那咱们就一路跑到港湾市吧。”

  我露出一丝微笑。“你说了‘妈的’,”我说,“你竟然说了‘妈的’这种脏话。”

  于是我们上路了。尽管非常疲惫,但我们还是尽全力赶路。这条河畔小路依然尘土飞扬、曲曲折折,有的路段还泥泞不堪。不管我们在路上跑了几英里,这条路都是老样子。围绕着我们的也依然是绿荫浓密、树木林立的新世界。

  如果你刚刚在这个世界着陆,对这里一无所知,你肯定会误以为这里是伊甸园。

  我们面前缓缓出现一座宽阔的山谷,谷底扁平,有河流流过,但远方的河段两侧是逐渐隆起的山丘。照亮这一座座小山的只有月亮,山上没有任何人烟,也没有灯火摇曳的营地。

  前面也没有港湾市的影子。不过,我们是在谷底最平坦的那片区域,不管是身前还是背后,都看不到比小路拐弯处更远的地方。河流两侧依然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森林,让人觉得整个新世界都封闭了,每个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他们身后的这条路。

  我们继续向前。

  走啊,走啊。

  在眼前的山谷中,第一道破晓之光划破天际之时,我们停下来,去河边取了些水喝。

  天地间似乎只有我的声流和河水奔腾的声音。

  没有马蹄声,也听不到其他人的声流。

  “你知道,这意味着他成功了。”薇奥拉说,她不敢直视我,“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成功阻止了那个马背上的人。”

  我发出含混不清的“嗯嗯”声,点点头。

  “而且我们也没听到枪声。”

  我又“嗯嗯”几声,点点头。

  “抱歉之前吼你来着。”她说,“我只是想让你继续走,不想让你停下来。”

  “我知道。”

  我们靠在河边的树上。小路在我们身后,河对面只有树林和逐渐抬升的山谷边缘,以及头顶的天空。天空颜色越来越浅、越来越蓝,也越来越开阔、空旷;天边的星辰越来越稀疏。

  “我们在侦察船上的时候,”薇奥拉说着抬头望向河流和我,“我特别沮丧,因为我离开了我的朋友们。虽然只是其他监护家庭的几个小孩,但我还是想念他们。我还以为接下来整整七个月里,我会是这颗星球上唯一的大孩子,不会有任何同龄朋友呢。”

  我喝了几口水:“我在普伦提斯镇也没朋友。”

  她转过来,对着我:“什么意思,没朋友?你没有朋友?”

  “我以前有过朋友,都是比我大几个月的男孩。但是他们成年之后就不和未成年的男孩说话了。”我耸耸肩,“我是我们那儿最后一个男孩,所以最后只剩下我和麦奇一起玩了。”

  她盯着天上逐渐隐去的星辰:“真是个愚蠢的规定。”

  “没错。”

  我们不再交谈。此时此刻,河畔只躺着我和薇奥拉两个人,静静休息,等待黎明到来。

  只有我和她。

  过了一会儿,我们动了动,准备继续上路。

  “我们明天就能抵达港湾市了,”我说,“如果我们不断前进的话。”

  “明天,”薇奥拉点点头,“我希望能在那儿吃顿饱饭。”

  轮到她来背包了,我把包递给了她。太阳从山谷尽头冒出来,阳光照在河对面的山上,好像河流正朝着太阳奔去,这一幕让我眼前一亮。

  薇奥拉听到我声流中火花闪烁似的噼啪声,迅速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我抬手遮住旭日刺眼的光芒,只见远处山间腾起一道细细的尘烟。

  尘烟不断拉长。

  “那是什么?”我问。

  薇奥拉把望远镜拿出来看了看。“看不清,”她说,“有树挡着。”

  “有人来了?”

  “也许是另一条路上的。就是我们在岔路口没选的那条路。”

  我们看了一两分钟,目送这道尘烟继续拉长,像一朵缓缓移动的云,朝着港湾市飘去。只能看见却听不到任何声响,这感觉有点奇怪。

  “真希望我知道那支军队走到哪儿了,”我说,“离我们还有多远。”

  “也许卡波尔丘陵的人战斗力很强。”薇奥拉举起望远镜,向着河流上游——我们的来处望去,但是那段路太平坦,有太多拐弯,道路以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林子。树林和天空阒静无声,此外还有一道越拉越长的尘烟向着遥远的山巅安静延伸。

  “我们该走了。”我说,“我觉得有点瘆得慌。”

  “那就走吧。”薇奥拉小声说。

  我们又回到了路上。

  继续逃命。

  我们没有食物,早餐是一个黄色的水果。那果子是我们经过一棵树时薇奥拉瞧见的,她发誓她在卡波尔丘陵时吃过这东西。后来,我们午餐时也吃了这果子。有吃的总比没有强。

  我又想到了背上的那把猎刀。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能打猎吗?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打猎。

  中午过去,下午到来,我们仿佛身处一个被遗弃的诡秘世界,只有我和薇奥拉在谷底奔跑,不见任何聚居区、赶车人,也听不到什么比河水流淌更大的声音——河水声越来越响,都快盖过我的声流了。我和薇奥拉要交谈都得抬高嗓门才能让对方听见。

  不过,我们太饿,也太累了,再加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顾不上交谈。

  我们只管一直跑。

  我发现自己又在偷瞄薇奥拉。

  远处山巅的那道烟尘竟然和我们同路,而且稍稍领先我们。这天快过完的时候,烟尘已经消失在我们前方了。我瞧见我们奔跑的时候她在认真观察那道烟尘,瞧见与我并肩奔跑的她因为腿部的疼痛时不时哆嗦一下,还瞧见她在休息的时候轻轻揉腿。就连她喝水的时候,我都会透过瓶子底看她。

  自从我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我就无法再将眼睛挪开了。

  她也看着我:“怎么了?”

  “没事。”我说着,赶紧看向别处,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山谷越来越陡峭,两侧的山也越靠越近,河流和河畔的小路都随之变得笔直。我们能看到一点来时的路,路上还没有人马追来。现在的这种安静比到处都是声流还要吓人。

  黄昏时分,太阳沉入我们身后的山谷,它降落的地方可能就是军队和新世界其他人的所在,不知道抵抗军队的人们和加入军队的人们都怎么样了。

  不知道女人都怎么样了。

  薇奥拉跑在我前面。

  我看着她奔跑的背影。

  夜幕降临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处聚居区,又是一座在河上建了码头的聚居区,人们已经搬空了。路边只剩下五座房子,最前面的房子看起来像是个小商店。

  “等等。”薇奥拉说着停下脚步。

  “晚餐?”我说完屏住呼吸。

  她点点头。

  我们差不多踹了六脚才把商店的门踹开。尽管这里已经人去店空,但我还是环顾了一周,担心会有人冲出来骂我们。里面大部分是罐头,但是我们找到了一条干面包、几个品相不佳的水果和几条肉干。

  “这些东西也就放了一两天。”薇奥拉一边吃一边说,“他们一定是昨天或者前天逃去港湾市了。”

  “看来关于军队的流言很可怕啊。”我说。因为没有充分咀嚼肉干就往下吞咽,我咳嗽了一阵子。

  我们都尽可能地填饱肚子,然后我把剩下的食物都划拉到薇奥拉的包里。现在包背到了我肩上。装东西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日记本。它还待在包里,好好地装在塑料袋中,封面上有一块刀形的劈砍痕迹。

  我把手伸进塑料袋中,用手指摩挲着本子。触感柔软,黏合处还有轻微的皮革味儿。

  这个日记本,我妈妈的日记本,它一路跟随我们,还受了伤,但最终挺了过来——就跟我们一样。

  我抬头看向薇奥拉。

  两人的目光恰好相遇。

  “怎么了?”她说。

  “没什么。”我把日记本和食物一起放回包里,“我们走吧。”

  我们重新上路,沿河前行,朝着港湾市进发。

  “这应该是我们在路上的最后一晚,”薇奥拉说,“如果斯诺医生说得没错的话,我们明天就能到达目的地。”

  “是啊,”我说,“然后这个世界就会发生改变。”

  “再次发生改变。”

  “没错。”我表示同意。

  我们又走了几步。

  “你开始感觉到希望了吗?”薇奥拉好奇地问。

  “没有。”我的声流有点乱,“你呢?”

  她扬起眉毛,最后还是摇摇头说:“没有,还没。”

  “但我们还是要去那里。”

  “是啊,没错。”薇奥拉说,“赴汤蹈火也要去。”

  “没准儿我们真需要赴汤蹈火呢。”我说。

  太阳沉落,两个月亮再次升起——两个月牙比起前一晚更小了。天空依然晴朗,上面缀满了星辰。世界依旧宁静,只听得到越来越大的流水声。

  午夜降临。

  15天。

  已经15天了。

  然后呢?

  我们趁夜赶路,夜空被我们缓缓抛在身后。晚餐在我们胃里消化得差不多了,疲惫再次袭来,我们之间的对话也逐渐减少。黎明之前,我们发现路边倒着两辆车,周围撒了一地麦粒,还有几个空筐侧翻在路上。

  “人们甚至没来得及把所有的东西带走。”薇奥拉说,“半数家当都丢在路上了。”

  “正好给咱们留了一顿早餐。”我把其中一个筐子翻过去,拖着它走到能看见河流的路段,坐在上面。

  薇奥拉也捡了一个筐,翻过去,把它拖到我身边坐下。太阳即将升起,天空显露出朦胧的辉光,我们脚下的路恰恰伸向天边,身边的小河也一样,向黎明的源头奔去。我打开背包,拿出从商店拿来的食物,分给薇奥拉一些,开始吃手头仅剩的这些东西,还喝了几口水。

  背包敞着口放在我的大腿上,里面有我们剩下的衣服和望远镜。

  还有那个日记本。

  我捕捉到身边薇奥拉的安静。那份安静牵引着我,让我的胸膛、胃部和脑袋都产生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我还记起每次她靠近时我产生的疼痛和伤感,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我甚至感觉自己正在坠落,坠入虚空之中。这种感觉钳着我,让我泫然欲泣,甚至可能真的流下眼泪。

  可是现在……

  现在,这种感觉轻多了。

  我向她望去。

  她应该已经从声流中发现了我的想法。此时此地只有我一个人的声流,尽管河流的水声很大,但她越来越善于读懂声流了。

  可她静静地坐在那儿进食,没有说话。她在等我开口。

  她在等我开口央求。

  因为我现在就想着这件事情。

  太阳升起,之后就是新的一天——我们抵达港湾市的那天。那个地方遍地都是我们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到处存在声流,谁也无法独自清静,除非他们找到了治愈声流病的办法。如果真是那样,我就是那儿唯一有声流的人——那就更糟糕了。

  我们会抵达港湾市,分别成为那座城市的一员。

  到时候就不会有陶德和薇奥拉两个人坐在河边吃着早餐等日出的画面了,就不会有整颗星球上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感觉了。

  到时候,我们身边会有很多人,做什么都是大家一起。

  眼下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我不再看她,开口说道:“你会模仿别人说话的样子,是吧?”

  “是啊。”她轻声回答。

  我把笔记本拿了出来。

  “你能模仿普伦提斯镇人的口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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