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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们按凯西说的做了。雅斯佩尔载着我,沿95号公路飞速往北开,到了93号公路又往北开了1个小时。波士顿的灯光很快消失在我们身后,我们开出美国马萨诸塞州,进入新罕布什尔州。这条公路也很宽,但是两边都黑漆漆的。雅斯佩尔和我又分别给凯西发了几条短信,希望她告诉我们,要沿着93号公路往北开多久?然后往哪开?人在哪个镇上?人还好吗?但是凯西没有回复。一次也没有。

  我只收到了爸爸的短信。他已经发了无数条短信,内容几乎完全一样:“威利,请你告诉我你在哪里。请你回家。我很担心。”他电话也打了好几次。还留了一次言,虽然我一直没有去听。

  爸爸肯定看到了我留在厨房里“马上回来”的纸条。但是从短信里我看得出,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惊慌。他甚至想让我觉得,他为我的外出骄傲。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迈出家门很不错。出门整整20分钟,我都感觉很兴奋。

  现在,虽然越狱的劲儿过了,但我还是觉得,我的感觉比几个月以来都好。好像置身于这样的紧急状况,正是我一直寻找的解药。也许脑子里一直响着警报更不好受,现在它们终于和现实接轨了。因为我这会儿正不明原因地向北飞驰,去一个未知地点,救我所爱的、却知道不能信任的朋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路上,雅斯佩尔没和我说几句话,只说了“你冷吗?”和“能换个电台吗?”。没过多久,几乎每个电台都停止了播音,只剩下一些脱口秀,说着精神药物的坏处和青少年问题,这让我很别扭。

  幸运的是,雅斯佩尔的车轰鸣着,电台里说的什么几乎听不清楚。坐在破旧的吉普车里,感觉就像是偷渡者坐在一个集装箱里。好像我待的地方是装货的。而我们越往北,气温就越低。虽然雅斯佩尔把暖气开到了最大,但是没过多久,我的脚趾就冻僵了。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快八点半了,我开始担心之所以这么冷,这么大噪音,是因为车出了问题。我朝风灌进来的地方——雅斯佩尔脚下——望去。

  “有一个洞。”雅斯佩尔指了指。

  “在地上?”我问道。我紧紧抓着门把手的手开始抖动。

  “别担心。没事儿,”雅斯佩尔继续开车。“不在踏板附近。我哥哥应该去修一下的。这是他的车。但是他除了跟人上床、殴打别人,什么事情也不管。”雅斯佩尔好像还没说完。不过他微微一笑。“我开走他的车,他都没有发现。”

  “哦。”我说。

  “反正没事的。他身材高大,但是行动缓慢,所以基本抓不住我。只有一次,我被他逮住。”他指了指右眼的一处疤痕。“他把我推到咖啡桌角。只缝了五针,但是流了好多血。幸运的是,我妈是一名护士,她很镇定。虽然后来她不得不更换家里的地毯。”

  “太可怕了。”我畏缩成一团。“他肯定被严惩了吧。”

  雅斯佩尔看了我一眼。“还好,没有怎么样他。在我家,这只是优胜劣汰。”

  这一定是凯西之前所说的“艰难生活”。“哦。”我又应了一声,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有关系到钱的问题了,我妈才会管我。”他傻笑着,好像并不在乎,但是我看得出他心里难受。“她对我有很高的期望,希望我未来成为她的提款机。”

  “真是个悲剧。”确实如此。

  “是啊,”雅斯佩尔轻声说。“我猜还有更悲剧的。”

  我的手机又震了起来。“威利,请不要这样。回我短信。立刻。”

  “是凯西吗?”雅斯佩尔满怀希望地问。

  我摇摇头。“还是我爸爸。”

  “他很生气?”

  “我想主要是很担心”。

  “挺好。”他说道,就好像我爸爸担心比生气好多了。

  也许是挺好的,但是我的感觉并不是这样。大概是因为爸爸发来的短信越多,我越认为他失控是因为他想控制我,而不是爱我。

  “嗯,也许吧。”我盯着手机屏幕说。

  雅斯佩尔举起一只手,说:“对不起,我讨厌别人跟我说‘你妈妈爱你,我敢肯定。她是你的母亲’之类的废话。”他好像很生气——看起来有点儿像那种会打人的人。“生活中充满了混乱的选项,我妈妈就是个鲜活的例子。”他摇摇头,耸耸肩。“也许你爸爸是一个混蛋。是不是,我怎么知道?”

  我也觉得,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是时候了,我应该告诉爸爸一些东西,让他平静下来。

  “收到凯西的回复了。她没事,只是闯了祸,需要我们去接她。我们很快就回来!爱你。”

  我看着那没有丝毫说服力的“爱你”二字,点击了发送。就连感叹号也有些过分。但那不是谎言。不全是。

  “不行。”爸爸立刻回复,“这样不好。凯西在哪儿,你现在就告诉卡伦,卡伦会去找她。”

  “他想让我告诉卡伦凯西在哪儿。”我说道。爸爸加粗的字体让我很不舒服。

  “要告诉他吗?”雅斯佩尔问道。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不是在戴着有色眼镜评判我。

  “你觉得不应该?”我问道。因为事实是,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当我突然决定和以前一样听从凯西的时候,我并没觉得这样做有多疯狂。但是我的心里又忐忑,这会不会是不好的预兆。

  “严格来说,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儿。”雅斯佩尔说,“不能等等再说吗?看凯西接下来怎么说?你可以假装没看到你爸爸的消息。”

  “撒谎。”

  “我会说是‘给我们争取些时间’。但你说是‘撒谎’也可以,”他说道,就像我是个混蛋。“你手机上装了定位应用吗?你爸爸可能会用它来定位我们,对吧?”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装那种应用。”

  我的手机是新买的,葬礼那天我把手机扔进了马桶,爸爸二话没说,就给我换了一部,为此吉迪恩很生气。而那之后,爸爸根本无须定位我在哪里,因为我一直在家。

  “好吧,你也可以稍微误导他一下,只要他不是警察。”

  我的胃里一阵抽搐。雅斯佩尔为什么担心警察?“不,他是一个科学家。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约会过一个女孩,她爸爸是一名保释官,但我之前不知道。”他说道,“他发现我们在一起,于是略施小计,让朋友把我关了起来,结果我在牢房过了一夜。”他摇摇头,快要大笑,“我和她都是孩子。又不是罪犯。但是她爸爸把我吓死了。后来好几周,我都不敢再约女孩出去。”

  我盯着雅斯佩尔的脸。他真的觉得跟现任女友最好的朋友说自己与其他女孩的交往经历没有问题吗?

  我皱紧眉头看着他。“好了。”他清了清嗓子,表示不解。“那你爸爸是研究什么的科学家?”

  我把手机扣放在腿上,装作对这次谈话感兴趣,而实际上,我只是在拖延时间,不想给爸爸回短信。但是我确实同意雅斯佩尔说的,至少我可以晚一点招供,这是我可以为凯西做的。

  “现场交谈与情绪感知:情绪智力综合研究的意义。”我重复说着爸爸的研究课题,以此显得我似乎很厉害。

  “好吧。”他若有所思,“我是说,我不知道情绪智力综合研究是干什么的。”

  我耸耸肩。“在我爸爸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之前,我也不了解。他设计了一个测试,探究‘感知’这一个分支,而那只是这项情绪智力综合研究的一小部分。反正爸爸认识妈妈之后,就深信妈妈会读心术,因为不管他在想什么,妈妈都能知道。之后爸爸就开始研究情绪智力。”

  我走过前厅,准备上楼睡觉,这时候,我看见信箱前的地上趟着一张绿色传单。它被压在一张炒菜锅广告的下面。顶部用黑色的大字写着:“集体”。下面有一些解释说明,似乎是一次讲座:“科学之灵,12月18日晚上七点!探索自由、信仰和科学的交集。”

  “嘿。”这时传来妈妈的声音,她正站在我的身后,看着宣传单上的内容。她把卷发扎了起来,垂在脑后。“生活在一个大学城,有好处,也有坏处。有时候,我喜欢这种隐隐的狂热,但是有时候,我希望传单上写的都是仓库大甩卖。”

  她想让我觉得,传单是碰巧被塞进我们家的。她之前也做过同样的事情,让我以为有人碰巧把中东拼贴画夹在她的汽车雨刷下。那张拼贴画上还有一个骷髅头。

  “这与你的报道有关系吗?”我问道。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玩具娃娃。一个半月之后,又出现了三个玩具娃娃,在不同的地方。

  “应该没关系吧。”她说道。她似乎真的这样认为。

  “那‘科学之灵’是什么?”

  “谁知道呢?”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幽默。她用胳膊环绕着我的肩膀。“这说明,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让我们感谢上帝。”

  “所以不用担心?”

  “当然不用担心。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你无法控制别人。”她从我手中拿走了传单,折成小块,塞进了口袋,然后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好在,你无须担心。话说,你爸爸没有看到这张传单吧?”

  我点点头。

  “那就别告诉他了,”她说道。“我觉得玩具娃娃和卡顿博士的事”——她转动眼珠——“已经让他很头疼了。”

  “爸爸为什么解雇卡顿博士啊?”我虽然不像吉迪恩那样好奇,但是事发突然,仔细想来,确实有些诡异。几个月过去了,爸爸还是只字不提,十分淡漠。

  “卡顿博士总是我行我素,不听你爸爸的话。而你爸爸不仅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科学家、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还是他的老板。”妈妈回答。“我敢肯定,你15岁高中毕业的时候,也会不太适应。你爸爸告诉我,卡顿博士是个富二代,家里从小不重视对他社交能力的培养。一个人走得太顺,会变得非常短视。让我欣慰的是,在我们的努力下,吉迪恩和同龄人相处得还不错。”

  “我不这样认为。”

  “好了,我们正在努力。”妈妈笑了,“有的时候,关键不是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而是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说具体点儿。”雅斯佩尔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的用词让我想起我为什么不喜欢他。

  “你爸的工作能否说具体点儿?”

  “他的‘工作’?”

  “是啊,他的研究成果。我现在有时间听你说。而且其实我挺喜欢科学的——你懂的,科学怪人。”现在雅斯佩尔在开我玩笑。他以为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是“怪人”?我注视着他,直到他举起一只手说:“我发现了,开玩笑还太早了。”

  我不想聊爸爸的工作,但如果我不用它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谁知道我又会想到什么。不管聊什么,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而且聊爸爸的工作肯定要比聊凯西和雅斯佩尔的关系安全很多。

  “他做过许多情绪智力方面的研究,但是这个项目只涉及了一小部分:他人的感受,就是‘感知’的一部分。”

  他耸耸肩。“我不敢说自己擅长读人,但是我知道有些人具备这种天赋。”

  “这应该是情绪智力的一个分支,并不是什么大热的领域。反正我觉得,爸爸就是在研究人们对情绪的感知力有没有差异。他平日里实验,就是找一些人来观察他们之间的对话,而不是看脸的照片。”

  “然后呢?”雅斯佩尔问道,就像在等待我大揭秘,告诉他爸爸研究出了什么奇妙的东西。他要失望了,就像我的爸爸一样。

  “没有太大的发现。”我说道,“不是能治愈癌症那种重大发现。”

  “哎,”雅斯佩尔说,“他肯定有挫败感。”话虽残酷,但说得没错。可是我感到恼火。我都没有发觉我这么恼火。即使爸爸那时没有——也不可能——意识到,他的精力全放在研究上了,以至于挤占了陪伴妈妈的时间。他不是快乐地和妈妈在一起,而是痴迷于一个愚蠢得没人关心的研究。现在妈妈不在了。不管他做什么,也永远无法弥补她,或者我们。

  我耸耸肩。“我猜,这对他很重要。”我能感觉到雅斯佩尔还在看着我,而我想让他马上停下。我想换一个话题,否则我会哭出来。“我只希望,那时在他眼里,其他的事情也很重要。”

  我的手机再次振动。我以为是爸爸又发来一条信息。但是不是,是凯西发来的,她终于又回短信了:“从93号公路的39C口出。驶入203公路。尽快。”

  我回短信的时候,心跳加速。“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

  “不能多说。不安全。”至少她回答我了,只不过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说了什么?”雅斯佩尔问道。

  “她让我们在39C口出。”我回答,然后用手机导航了一下。“大约还有40分钟的车程。”

  “就这样?她没跟你说别的吗?”雅斯佩尔的愤怒又回来了。他并没有大吼,但是我能隐约感觉到。我不知道那愤怒埋得有多深。

  “‘尽快’,她说。还有,‘不能多说。不安全。’”

  “就这样?”他问道。“我们继续开?”

  “你有更好的主意?”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他最后说,声音低沉了下来,“我没有更好的主意。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很陌生。”

  现在他的口气很像我,这让我觉得安慰又可疑。“嗯,我懂。”

  “我认为凯西真的惦记着你,”他说道。“她不会承认。你知道她有多固执。”我确实知道,但是为什么雅斯佩尔也知道,这让我感觉怪怪的。“但是没有你在身边,她似乎迷失了。”他的话里透着伤感、嫉妒或者别的什么,我心里不禁窃喜。

  “我想,近来我情绪不太好,难以相处。”我只想让他觉得,这就是我和凯西不联系的原因。说别的只会暴露真相,并让我意识到我讨厌雅斯佩尔。

  “我不明白,”雅斯佩尔说。“好朋友不就该患难与共吗?”

  等等,凯西告诉过他,她受不了我吗?她有说这就是我们不是朋友的原因吗?因为我一直在想,凯西这么做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再是朋友。但也许事实是,凯西厌倦我很久了。雅斯佩尔望向我,好像想听我说凯西的迷失,这让我满脸通红。但是我已经从自以为是,迅速变成了不想多说。

  “那你们为什么吵?”我转而问。“和这有关系吗?”

  “希望没有。”他听起来有些内疚。“也不是真的吵。更多是我在吼,凯西在哭。”他摇了摇头,眉头紧锁。“我甚至觉得那是别人站在美孚加油站前,对着女朋友大吼。你有没有这种经历?感觉自己像一个旁观者?”雅斯佩尔望向我。他显然希望我能认真回答。

  “大家都曾有过这种感觉,”我答道,虽然我不是在安慰他。“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是个正常人,没有资格乱说。”

  说完后半句,我就开始后悔。

  “只有混蛋才会在女朋友站着哭的时候对她不停地吼——不管她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是,我一边大吼,一边在想,‘这是我哥哥才会做的事。这种事——我做不出来’。”他摇着头。“我怎么可能这样。”

  雅斯佩尔为什么在我面前说这个?显然不是为了博得好感。除非他分享这件不太好的事,是想掩盖更不好的事。

  “你为什么对她大吼?”我问道。“她做了什么事情?”

  “她一直在骗我,”他说道,平静而忧伤。“有一段时间了。我可以肯定。”

  “不可能。”我差点笑出声来。因为这太荒谬了。对凯西来说,和雅斯佩尔交往是一种奖赏,足以证明她的价值。虽然我讨厌这么说,但这是真的。她为什么要骗他?“你为什么说她在骗你?”

  “感觉。”他耸耸肩。“我可能不是最会读人的人,但是我知道,凯西一直在给一个人发短信,还一直藏着掖着。不过,我对她大吼还有别的原因。她最近一发不可收拾。我劝她,希望她能恢复正常。结果她发狂了,说我想控制她。而我的感觉是,天呐!我是想帮你啊!”

  “你说‘一发不可收拾’是什么意思?”

  “你懂的,各种派对,”他说。

  “派对?”我好像完全蒙了。这不也是我担心的吗?

  “凯西喝醉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而你在道义上反对她这样?”虽然我斟酌了用词,但是话说出来,还是像在嘲讽雅斯佩尔。我装作不是那个意思,继续说道:“我是说,你是不也经常去参加派对。”

  “是啊,可去参加派对与失控不一样。”

  “凯西失控了?”

  我想听他的回答。就好像这才是关键。因为如果雅斯佩尔和我一样,因为劝凯西戒酒而被她疏远,那不就证明我是对的吗?

  “凯西很失控,”他说。“我非常担心。你一定见过她失控吧?”

  听起来,他很困惑,好像在担心凯西会坠入深渊。我很高兴雅斯佩尔发觉我比他更了解凯西,我也相信他没有撒谎。

  我点点头。“我见过。我也非常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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