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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他挣扎得太晚了。当他明白他们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落到了寡不敌众的地步,逃出生天的概率基本是零。所以他选择继续假装配合——但装得超时了那么一点点。
直到护士泰科告诉他,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
杰克立刻开始挣扎,拼尽全力拉扯着把自己双手捆过头顶、束在冰凉金属推车上的绑带。护理员们花了好几分钟才按住他胡乱踢蹬的双腿,并将他的脚踝也捆了起来,但杰克在此期间也给他们留下了几块相当可观的瘀伤。
他并没有大喊大叫,既没有怒吼也没有求饶。他没有浪费自己的力气。
泰科押着他走到了电梯前,当门轰隆关上将两人隔开时,杰克绷紧腹肌支起脑袋,给了这位年轻护士藐视的最后一瞥。他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他会因为羞耻而看向别处吗?还是会为了自己的胜利而洋洋得意?
然而他什么也没做。泰科双眼空洞,对杰克的命运不喜不悲,就好像这一切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按部就班的一天,平板上又添了一个名字。
电梯的门再次打开了,杰克被推进了没怎么严格消毒的一楼——这栋建筑最原始的部分——而病床左前轮的嘎吱声被地毯减弱了。天花板是木质的,随着车轮前行,顶灯在他的眼中留下一条条模糊的光痕。
他的脑袋撞上了一排沉甸甸的透明塑料门帘,然后他便进入了这所疯人院里一个截然不同的部分。这是一片新的区域,是他在外面见过的老建筑的扩建。这里的墙和天花板跟中心大楼一样,是脏兮兮的米白色,空气中还弥漫着混杂了一丝臭氧气息的消毒水味儿。
这个地方还有人正扯着嗓子尖叫,直喊到声嘶力竭。随后叫声渐渐变成了悲伤的呜咽,最终整个沉寂下来。
杰克几乎快认定这些声音是人为制造的了——那会让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做出更可怕的预测。只不过,“预测”在这里多半是违法的。
这肯定不是真的,杰克·哈克尼斯上校可不会像这样死于非命。他命中注定的结局应该笼罩在万丈荣光之中,在他自己选择的时间和地点,他的死亡将重于泰山、意义非凡。他可不该变成植物人,然后在什么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世界里度过余生。鉴于对自己能力的自信,杰克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他一定会逃出去的,他只是暂时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而已。
当手腕被捆住的时候他并没有挣扎。但他本能地绷紧了自己的肌肉,并让捏紧的拳头尽量远离病床。护理员们以为束缚带已经收紧了,但杰克却设法为自己的右手腕稍微争取到了些余裕——虽然只有一点点而已,但杰克一直在偷偷摸摸地拉扯那根带子。他努力挣出了半个手掌,但卡在拇指根那里就再也过不去了。
他被推进了一间简单的手术室,房间里的红色消毒灯给所有东西都罩上了一层刺眼的光芒。医生的脸逆着灯光,还由面罩遮住了口鼻,整个儿看起来模糊不清。但杰克能把他手上拿着的工具看个一清二楚。
医生的拇指按下了开关,那个钢笔大小的设备便伸出了一条纤细的金属丝,它的末端闪烁着耀眼光芒,仿佛一颗被困住的微缩星辰。
“没什么好害怕的,” 医生说道,“我不过是要将这根金属丝从你的鼻子里伸进去罢了。大脑没有痛觉感受器,所以你应该什么也感觉不到。这只是个简单的小手术,一点儿也不复杂,一眨眼就结束了。手术之后,你应该能保留对大部分身体功能的控制。”
“你得知道,”杰克虚张声势道,“我是个时间特工,来这里调查为啥这个世界如此落后。敢动我一根毫毛,眨眼之间就会来一百艘战舰让你们好看。”
“啊,好的,哈克尼斯先生,”医生不无友善地说道,“这可正是我们再也不希望从你嘴里听到的胡话。”
说完他便靠了上去,直到那根金属丝末端的光芒占领了杰克的整个视野。
杰克拼尽全力拉扯着那根松动的绳子,冒着大拇指脱臼的风险,但若真是那样他也毫不在乎。然而就算他能挣脱一只手,又能怎么样呢?他多么希望护理员们现在已经离开,但他们就站在周围,满怀戒备。对方共有六个,还得算上一个医生。
幸运的是,杰克也不是孤军奋战。
他一听到警报声响起,就知道了,这一定跟博士或罗丝——也有可能他俩都有份儿——脱不开干系。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真的习惯这一点:他不用每次都只靠自己来绝处逃生了。
护理员们看了看自己的寻呼机之后彼此对视着,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回应,因为那就意味着放任他们臭名昭著的囚犯无人看守。那个医生——他手里那发光的金属丝已经不再对着杰克的眼睛了——替他们做了决定,把他们赶了出去。“就算这个病人对我是个威胁,”他坚持道,“要不了多久也就不是了。”
随着骨骼咔啦一响,杰克终于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了。他把松脱的绳子绕在了手指上,试着掩盖自己刚做的事,直到医生再一次靠近。
杰克立马伸手抢夺那个笔状设备——但对方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他迅速退开,远离了杰克下一击的进攻范围,并大叫着寻求帮助。
杰克只希望警报声能盖过医生的叫喊,希望自己能在护理员回来之前把四肢挣脱出来。
他还在跟自己另一只手腕上的绳子做斗争时,医生就猛地扑了过来,还挥舞着一根灌满液体的皮下注射器,杰克估计里面是某种麻醉剂。他在针尖扎进自己皮肤前抓住了对方的手,但眼下他可是在单拳力敌两手。他的激烈挣扎竟然使得病床倾斜过来,最后连人带床一起稀里哗啦翻倒在地。被困在床上的杰克顿时四仰八叉,仿佛一条被吊起的鱼。
医生没能握住注射器,它滑过地板滚到了杰克身旁,他立刻用拳头打碎了它。当医生匆匆准备第二支针剂时,杰克终于解开了自己左手腕上的绳子,紧接着便迅速解放了自己的双脚。
对方又一次靠了过来,杰克抓住病床将它扶起以盖过头顶,当作自己的盾牌。医生被脚步不稳的杰克逼退着撞到了冰柜的透明门上,冲击力让柜子里的瓶子簌簌作响。趁着对方还在喘气,杰克扔下病床,一拳砸上他的下巴,让他摔倒在地。
杰克转过身去,迎面碰上了两个去而复返的护理员。

 
这场架打得风驰电掣大快人心,杰克用两个利落的绝杀结束了一切。然而此时警报声已经停下,他明白这场调虎离山已经结束了。
他扶起了之前困住自己的病床,将一条床单扔到上面,它拖垂到地面,遮住了失去知觉的护理员。至于医生则被他藏在了冰柜后头。杰克从他们的屁股口袋里翻出了门卡,又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扒走一套护理员制服——然而他俩都比他矮,肩膀也比他窄。
杰克找到了一卷医用胶带,用它将自己三个俘虏的手腕通通反绑在了身后,还封住了他们的嘴。
他锁上手术室的门,又从圆形的小窗户往里看了看,确认看不到那三个人的身影,屋里也似乎空空如也。做完这些之后,他就急忙赶往他印象中曾传出尖叫的源头。他找到了另一间手术室,但门是锁上的。“它已经吞噬了自己的受害者”,这个念头让杰克不寒而栗,同时前所未有地感激那由于一阵警报响起而拯救了他的绝佳时机。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哪怕被绑在病床上,他也记下了自己被推来时的路,为迅速逃离未雨绸缪。没过多久,他便沿路返回了之前自己经过的塑料门帘,进入了主楼。在两个护理员走过来的时候他藏了起来,听着他们喋喋不休讨论如今世道,讨论当今越来越多的人如何在幻想的诱惑前不堪一击。
他偷偷摸摸穿过一条铺着地毯的走廊,再转两个弯就能到达门口……然后他看到了罗丝。
两个护理员架着她的胳膊,还有两个站在她的身后,杰克看着他们把她押进了一个电梯。罗丝醒着,但没有挣扎。她表情空洞,走路的时候拖着自己的左腿……一阵可怖的恐慌顿时笼罩了杰克。
要是他们对她做了自己差点遭遇的事情怎么办?如果自己刚才听到的就是她的尖叫声呢?
不,他宽慰着自己——刚才听到的绝对是个男人的声音。况且刚才很有可能是罗丝触发了警报,那么他们就来不及……他们多半只是给她“打了一针”,就像泰科说的那样。
电梯门关上了,杰克赶紧冲过去看楼层显示,想知道他们去了哪一层——电梯在主楼的四层停下了。
他四下张望寻找起楼梯来。

 
杰克等待着护理员从门口走开。最终,他们转身走向了电梯,杰克迅速退回楼梯井,一直等到他们离开。
随后,他一路冲刺到了罗丝被带进去的那间病房前。
他在读卡器上刷了刷医生的门卡——结果刷错了方向。一盏红灯闪了起来,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人就要到拐角了,而正站在走廊中间的杰克无处藏身。
他笨手笨脚地又刷了一次卡,压低声音咒骂着,后悔自己刚才没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挤进一套护理员制服。
门锁开了,他几乎是跌进了门里。当他关上身后的门时,罗丝抬眼看向他。她正躺在房间里的单人床上,双臂抱着自己。她双眼红肿,却在看到杰克的那一瞬间闪烁出了希望。
然而那星星点点的希望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怀疑。
“杰克?真的是你吗?告诉我真的是你。”她语调缓慢吐词不清,仿佛经历了莫大的困难才挤出这些话。
他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双唇前,示意她保持安静,因为脚步声已经逼近门口了。他背靠着门蹲了下来,这样一来,当他头顶上那装了栏杆的小窗户打开时,他就不会被看到了。
他认出了卡尔·泰科的声音,即使对方没做自我介绍, “你的名字是?”
罗丝一言不发。她用胳膊肘撑起自己,重心压在了右边,双眼在房间里那巨大电视屏幕的光线刺激下不停眨巴。她起先看着泰科,随后——让杰克惊恐万分地——她直直地看了过来。
“你在跟谁说话呢?”
罗丝的视线回到了护士身上。
“就刚才,别对我撒谎。我在来的路上,在走廊里听到你跟人说话了。”
在一片短暂的沉默中,杰克屏住了呼吸。
“你知道这里没人,对吧?”泰科说道。只要他试一下,就会发现门没有上锁,然后杰克就完蛋了。倒不是怕打不过,但杰克绝对来不及在警报响起前就撂倒他,况且这个区域里到处都是护理员。
罗丝又看了看杰克,然后,她仿佛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如释重负的决定,回答道:“是的是的,我知道。”然后她便缩回了床上。
泰科换了一种更加和善的语气,说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很不好受,药剂的作用不会持续太久,而且现在它已经开始失效,所以你又开始想象事物了。要是情况太严重的话,我们可以再给你打一针,但如果你能靠自己克服这些妄想,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里没有别人。”罗丝昏昏欲睡地说。
“再等一个小时左右就会有看诊间空出来,”泰科说道,“我会派几个护理员来接你,然后我们就能谈一谈了,好吗?这样我就能帮你了。”
门上的小窗户关上了,泰科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杰克咬牙吐出一直憋着的气,气流挤过齿缝嘶嘶作响,“真是千钧一发啊。”
“走开。”罗丝说道,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罗丝?”
“你走,你不是真的!”
“嘿,嘿!”他穿过房间,把手搭在了罗丝肩上,她瑟缩了一下。“是我啊,是杰克上校。‘不是真的’?你倒是跟那些我一路上打晕的家伙这么说呀。”
她努力对他视而不见。
“要不这样,如果我把你从这儿弄出去,你就相信我是如假包换的正品,如何?”他给罗丝看了那些偷来的门卡,让希望重新回到了她的眼睛里。杰克像打开一把扇子似的秀出了手里三张卡片,咧嘴笑了起来,“我正在收集它们。”
“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事情,你听说过贾鸹费斯,对吧?”
“全能者贾鸹费斯?”
“对。”
“圣哈德罗贾斯克·玛克斯马罗登弗?”
罗丝已经笑了起来,“就是它。你是真的!哦,天哪,真的是你!”他们拥抱了对方,但罗丝却突然抽身,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博士……我刚才跟他在一起……”
“他也被抓住了吗?他也在这附近吗?”
罗丝摇摇头,“你不明白。他不是真的在这儿。当他们把针头扎进我身上的时候,他就……消失了……像幽灵一样……杰克,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已经直起身来,正在屋里走来走去,眉头紧锁,拳头抵在嘴唇上。“你说得没错,我是不能理解。我不明白。”他转过身去看着罗丝,“如果我们也会受到影响……他们管那个叫作‘发幻想疯’,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个,是不是?你能看到并不存在的事物。”
“我想是的。”
“就像医生和警察们一直声称的那样。他们是对你做了什么吗,罗丝?是这样吗?”
“我不觉得……”
“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那个冒牌博士的?是在你来到大白屋之后吗?”
罗丝冥思苦想,脸都皱成了一团,“我们分开了。我正在跑,而他就出现在了那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我是说,在那之前他可能是真的。我猜,但是……不,不,我也不觉得在那之前他是真的。在出租车里的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也没人能看到他。”她的声音因为自责而低沉,随后又补充道,“只有我能看到他!”
“我以为我们弄明白了。我以为这些人都被洗脑了,但是媒体,还有这些……”杰克冲着无声的电视摆了摆手,“他们需要这个。他们必须知道——必须亲眼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必须一直看着那些真实的事件,不然……不然……”
“他们就会开始幻想,”罗丝木然地说,“之前也是,就在今天早上,我看到了……我出现了幻觉。我真的觉得……我不知道,但我在想这是不是跟静电噪音台有关。我看了静电噪音台,杰克。”
“多米尼克说这个叫格莱登的家伙出现的时间不长——没有幻想禁令出现的年头久——但我觉得他可……”
他被电视吸引了注意。屏幕上播放的是被记者及其底下的字幕称作“幻想大骚乱”的现场直播。闹事者人数不多,也没有携带武器——不比正手持枪械和警棍攻击他们的警察。混乱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根据字幕来看,记者正在警告:所有选择相信哈尔·格莱登那扭曲不堪的幻想的人,都将是这个下场。
“我猜他们没有更多关于交通信号灯和停车位的故事可以讲了。”罗丝说。
杰克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他说道,“是错误的。我不在乎这里的人是不是真的生病了,是被幻想逼疯了还是怎么样——他们对你做的事,他们本想对我做的事,就是……就是错误的。”
“那就让我们来替天行道吧。”
他们彼此对视,忽然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
杰克再次掏出了那叠门卡,递了一张给罗丝,“你可以吗?”
“左腿还是有些僵,但就快恢复了。”
“你负责这一层楼,我负责上面那层。我会把剩下的这张卡给我遇到的第一个理智尚存的人,对方可以从第三层开始。这些警察觉得他们现在就算麻烦大了?那让咱们教教他们什么才叫真正的麻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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