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多米尼克从来没有遇到过像罗丝·泰勒这样的姑娘。在工作中，他每天都要跟好几打女人说话，而她们中的多数人都大同小异：自我中心、爱答不理。他的同事们下班之后都会直接去酒吧，去了之后就站在里面，也不聊天，只是随着让人难以忍受的鼓点摆动着身子。那里的音乐没有旋律，也没有歌词。它唯一的目的就在于掩盖现实，而多米尼克知道音乐本可以有更多其他的作用。
他无法用其他人那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他们却因此而嘲笑他。他们管他叫狂人，也许在背后还会用更难听的字眼叫他。他们中的一些人——多米尼克在靠近他们时能从对方双眼中看出，也能从当自己出现时他们突然中断的谈话中听到——害怕自己，害怕有一天他也许会疯掉。
加入阅读小组的时候，他曾希望找到一个灵魂伴侣，找到一个可以跟他用同样的视角看待世界的人。
最开始，他遇到了曼达。疯姑娘曼迪，他们以前都这么叫她。她从没有受过将灵感写成故事的训练，但感觉来了的时候，她就会带着一系列从天而降而且一个比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成为焦点，完全沉迷在幻想当中，让多米尼克为她的独角戏凝神屏息。
他发现只要她跟自己一说话，自己都会像舌头打结了一般。她好像掌握了多米尼克仍然在试着学习的东西，而且似乎已经得心应手了。
但渐渐地，她的故事彻底失去了现实的根基，它们逐渐变得冗长而杂乱、毫无章法——那漫无目的的幻想，除了她自己，谁也不明白。到现在，当其他人叫她“疯姑娘”的时候，语调里藏着更多的是担忧而非仰慕。
终于有一天，疯姑娘曼迪砸了一家餐馆。她举着一条桌腿威胁整个餐馆的顾客。店员们试着按住她，但是——根据他们后来在电视节目里的说法——她的力气有十个人那么大。最终，在绝望下，厨师举起了刀。
曼达到最后也笑个不停，在浑厚有力的笑声中被推上了救护车。她在去医院的半道上的交通堵塞中死去了。
多米尼克逃避了阅读小组整整一个月——他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最终接受了这整件事。媒体揪住这件意外不放，把它当作宣传幻想危险性的案例……但事情不是这样的。本来最初就是危险引诱了她。她对故事本身并不感兴趣，只是迷恋用自己的神智做赌注的战栗快感罢了。就算幻想没有害死她，她也会找到别的方法让自己命丧黄泉。
至少，多米尼克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在那之后，多亏了新闻频道，他们知道了更多关于疯姑娘曼迪的事情——她的父母和一连串糟糕的男朋友。他们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害怕现实。
与此同时，多米尼克回到了阅读小组，遇到了娜塔。惹人怜爱又甜美动人的娜塔，年仅十七岁，她是那么局促羞涩，惴惴不安地讲述每一个故事，就好像总觉得自己在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有几次多米尼克不得不竭力劝她不要离开。她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她说爱情故事总是让自己内心融化。她曾写过一个爱情故事，并在大声朗读的时候哭出了声。她也没有读过多米尼克的故事，因为觉得它们太过暴力了。她一直害怕自己会落得跟曼达一个下场。
她和多米尼克接过吻，就那一次，那时他不确定娜塔到底是在亲吻自己，还是在亲吻某个理想化的浪漫男性英雄的幻影。
现在娜塔在医生那里了。他们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而她明明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哪怕她从大白屋里出来，多米尼克也明白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现在他遇到了罗丝，她是多米尼克一直以来梦寐以求和心向往之的一切：聪明、热情而自信。她就这样以多米尼克永远不敢的姿态一头扎进幻想当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从中汲取力量而不受其所制。她和疯姑娘曼迪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仍然知道什么是真的。她掌握了两个世界的平衡，看上去还毫不费力——直到现在。
直到——让多米尼克惊恐不已的是——罗丝·泰勒在他眼前崩溃瓦解，直到她开始对着空气挥舞一截木头，还大喊大叫。她眼里出现了那种狂乱又惊惧的神色，还左右扫视着四处寻找想象中的危险。
她发幻想疯了。所以新闻频道终究没有说错。还有别的那些女人……生平头一次，多米尼克真正明白了她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试着告诉罗丝那里什么都没有，院子是空的。但她听不进去。他抓住胳膊想把她拉开，却被挣脱了。然后她猛地转过身来，因如释重负而神采飞扬，她大声喊出一个词来：“博士！”
她走向背后的金属楼梯，在意识到多米尼克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又折返回来。她抓起他的手，把他拉上了楼梯，但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路。“不，”她警告道，“别碰它！”随后又一次瞪大双眼环视四周。
楼梯是转折式的，罗丝爬上扶手，跳起来去够上面的那一截。她抓住了，敏捷地攀爬了上去，然后她转过身去拉多米尼克，在发现他竟就这么顺着楼梯跑上来时，惊恐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有那么一会儿，她的脸上疑云密布。
“好的，博士，”她叫道，“我们来啦！”
罗丝用肩膀撞开了入口，他俩闯入了一个又小又乱的储藏室，之后又进入了一个办公区。在那里，他们碰到了一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女人，她从座位上跳起来质问他俩是谁。“没时间解释了，”罗丝说道，“快出去。让所有人都出去！后面有僵尸！”话音刚落她就走了，把多米尼克留在了身后。他嗫嚅着挤出一句尴尬的抱歉，赶紧也追着她去了。
他在楼下追上了她，那是一条通往若干个门的走廊，估计那里面是更多的办公室。
她绝望地抓住了多米尼克，“他去哪儿了？你看到了吗？”
“谁？”
“博士！”
“我没见着任何医生呀。”
“你以为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全靠他在楼梯上，用了他的音速起子，还……我不知道，估计是在迷惑那些僵尸之类的。”
“我没看到任何……僵尸。”什么僵尸？
“你难道是闭着眼走路的吗？”
“我的意思是僵尸是不存在的，是你想象出来的。”这都是他的错，都是因为他的漫画。是他把那些图像植入了罗丝的大脑。
她看上去并不相信多米尼克，“你也听到它们了，你说过的。”
“我听到的是警察，我以为他们在跟踪我们。但那只是假想出来的啊，罗丝。”他摇晃着她，仿佛他能把她摇回现实，“你还没明白吗？没有警察，没有僵尸，也没有医生……”
他以为自己已经说动罗丝了，然而这会儿她忽然又挣脱了出去。
“博士可不是假想出来的。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弄糊涂？我现在没办法准确思考了。”
“好吧，”多米尼克说道，“好吧，你正在接受治疗，我明白了。那么告诉我位置吧，告诉我这个医生的诊所在哪里，然后我们就可以过去了。我们会得到帮助的。”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罗丝坚持道，“他刚才就在这儿，现在却不见了。”
“他刚才没在这儿，我没看到他。”
“塔迪斯！我可以带你去看他的塔迪斯！就在城外的丛林里面。来吧，到时候你就会相信我了。塔迪斯，那是博士的飞船。”
“他的飞船？那么，那个‘杰克上校’又是谁呢？”
“博士在时空中穿梭，他和怪物斗智斗勇。曾经有一群活生生的塑料橱窗模特想要杀我，博士在场，我们还穿越到过去和未来……”
“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罗丝。听起来没毛病吗？听起来像是真的吗？”他昨晚是不是也是她这模样？他还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应付，但现在……
“它们都是真的，多米尼克。我能闻到它们的味道，就像烂水果一样。在我爬上楼梯的时候，上面那只僵尸甚至让我毛骨悚然。”
“忘了那些僵尸吧，罗丝。我……我在电视上见过这种事情。他们会给出一些建议，他们说你应该……你应该专注于真实的事物，专注于你全心信赖的事物。”
“就是博士啊。”
“不是他。我是说你的家，你的家人。想想他们，其余什么都别想。或者……或者是……那边的桌子。那张桌子是真的，罗丝。你能看到它，我也能看到它。把注意力集中在桌子上吧。”
“家！”罗丝嚷道，她在口袋里翻找着，“我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我可以跟妈妈谈谈。她会明白的，她会告诉你的。她也见过博士，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可以证明他是真的。”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在罗丝掏出一个盒子似的、跟电视遥控器没什么两样的设备时，多米尼克问道。
“是我的手机。我的……呃，可视电话，只不过不‘可视’。”
“它都快跟砖头一样大了！”
“等着瞧瞧它的能耐吧。”
她按下了几个键，然后举起手机，让他俩都能听到接线的铃声。它重复响了八次，在咔嗒一声之后，一个疲惫、沙哑、不太耐烦的声音说道：“喂？”
“妈，是我。”
一阵长长的沉默。
“罗丝？罗丝，你这是怎……你在哪儿？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罗丝咧嘴笑了，几乎要流下泪来，“妈，我都不知道你那边是几号。”
“他带你回家了吗？告诉我他带你回家了。”
“妈，听我说……”
“不过，就算他带你回来了，我肯定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卡迪夫啊，罗丝。上高速就能到，你完全可以给我打个电话的。”
“我可以在任何地方给你打电话，比如这里。”
“我看到米齐了。你对那个可怜的孩子做了什么，罗丝？我是说，也许我之前跟他没怎么接触，但他为你经受了太多太多。”
“我知道，妈……”
笑容凝结成了怪相，罗丝把手机贴到自己耳朵上，这样多米尼克就听不到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了。接下来的一分钟里，她只是不耐烦地听着，时不时想要插上一句。
最终，她说道：“就只是……我需要听听你的声音……不，妈，什么事都没有……听着，我得挂了……是的，是的，要不了多久，我保证。再见，妈。”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双眼无神地盯着屏幕。
多米尼克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犹豫得越久，开口就越难。最后，他唐突地问道：“这个米齐……是你男朋友吗？”
“不再是了。”罗丝叹了口气说道。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度开了口：“我现在知道什么是真的了，多米尼克。妈妈是真的，米齐是真的，僵尸……不是真的。我现在明白了，但是刚才……”
“那位医生呢？”
“他是我生命中最真切的，毋庸置疑。你是对的，我们得找到他——但他可不是在什么诊所里，我也不会跑回塔迪斯那里去。旅店！我们应该回到旅店去。”
在穿过旅店大堂的时候，多米尼克感到一阵战栗窜过背脊。他们在电梯外面撞上了一个清洁工，多米尼克本以为这会引起对方的警觉，但那人就这么走了过去，看都没有多看一眼。昨天晚上，这栋建筑里还阴影密布、危机四伏，但它们都是幻象。今天，同样的走廊，同样的房间，却昏暗破败又平凡乏味。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曾经有个名字。”
“真的？”
“它曾经被称作‘发现’——因为对于先人来说，这颗星球就是他们的发现，一个全新的、独特的事物。我多希望能活在那个时候呀，那时的生活就是一场探险。不像现在，生命不过是从出生到死亡的过场罢了。”
在罗丝的房间里，他们找到了她给博士留的便条，它动都没被动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曾经回来过。
“如果他也被他们得手了呢？”她担心地问道，“如果他也被逼疯了怎么办？我是说真的，多米尼克。无论谁是幕后黑手……如果说谁能找到怪物，那非博士莫属。如果他也被抓住了的话……”
“真实的事物，罗丝，”多米尼克竭力提醒她，“专注在那些东西上！”
“博士是真的！”她坚定地自言自语道。
多米尼克打开了电视，又开始摆弄调频按钮了。
“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罗丝问道。
“哈尔·格莱登会知道该怎么办，”他说道，“他会把一切都理清楚。”
“……哈尔·格莱登……”电视里这么说着，仿佛回声一般。
“是这个吗？”罗丝问道，“这是静电噪音台吗？”
“我不觉得……”多米尼克正盯着一个看起来非常眼熟的新闻播报员和新闻八台的台标。但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可不是他想象出来的……是吧？
“……在剧中警察被描绘成腐败且不知变通、心怀不轨的怪物。长期经受这类虚构幻想的累积影响……”
他抓过遥控器，一个个翻过官方频道。
“……他非常危险，外貌未知……”
“……会易容乔装……”
“……格莱登……”
这不可能，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止。
“……是个艰巨的任务，有些人必须知道……”
“……必须被逮捕，否则我们的……”
“……哈尔……”
“……暴力行为爆发，从……”
“……呼吁各位观众不要听信他的谎言……”
“到底是怎么了？”罗丝问道。
多米尼克咽下了口水才能说话。他无法相信这一切，几乎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他做到了，他……他上了新闻。哈尔·格莱登上了新闻！”
“然后呢？我以为每个人早就知道他了？”
“是，当然……当然了。但你不明白吗？现在他的存在被官方承认了。这么多年来，警察和媒体一直就当没他这人，假装静电噪音台并不存在，哪怕每个人都知道……现在好了，你看看，罗丝。看看现在怎么样了。每个频道都在讲哈尔·格莱登。”
罗丝这才开始明白。她走到多米尼克身旁跪下，和他一起着迷地看着电视。
“我明白了，他们以为只要对他的事保持沉默，他就会销声匿迹。”
“但这没用。消息总会不胫而走，他也只会变得越来越有影响力。”
“所以他们现在没办法继续无视他了。”
“他们把他摆到台面上来了，他们让他成为真实的事物了。”
“这样他们就能和他斗法了。”
多米尼克盯着罗丝，为自己居然没能发现这个简单的道理而震惊不已。这是宣战，当然是了。哈尔·格莱登还说得不够多吗？他说过，是时候 “推翻这个警察极权……去向往所有不被允许的梦想”了。
多米尼克满腹不安，他又重新有了第一次看静电噪音台时的感觉：仿佛未来不再是一条一成不变的道路，而突然成了一个令人心潮澎湃又惶惑不安的地方。各种图像接连闯入他的脑海：关于自由、选择和冒险；关于人仰马翻的混乱和血流成河的街面。他让自己抵制它们，转而集中精力于真实的、他相信的事物上。
找到静电噪音台，找到哈尔·格莱登，找到真相。
罗丝溜出去时他几乎毫无察觉。“去洗手间。”她解释道。
最初，屏幕上只有一个模糊的重影，但在多米尼克巧妙的调整下，图像突然对上了焦，清晰了起来。有两个人，都是跟他差不多的青年男子，坐在沙发上面对着屏幕。这一定是静电噪音台：没有台标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况且他们也都为了不被认出来而戴着巴拉克拉法帽[. 一种遮住头部和大部分脸部、只露出眼睛（有的也露出鼻子和嘴）的帽子。
]。多米尼克知道这个节目，这是格莱登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它属于一种叫作“情景喜剧”的古老表演形式，但它紧跟时代，对媒体的影响力进行了微妙却有力的讽刺。节目的名字叫作《看电视的人》。
“这难道不好笑吗？”左边的人评论道，“在电视上你只能看到警察逮捕危险的罪犯，从来就看不到他们把人推下楼梯，然后开枪打死——就因为看人家的脸不顺眼。也看不到他们啃甜甜圈，我们可都知道他们永远吃个不停。”
这番言论赢得了一阵看不到的观众们歇斯底里的笑声。
“我可没注意到这点，”另一个人说道，“大概因为我是个被洗过脑的僵尸吧。”
“你在干什么？”
这个声音是多米尼克身边多了个人的第一个迹象，他没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仍然沉浸在电视的图像里，他心不在焉地嘟囔了一句，“我在看‘静电噪音’。”
“我看出来了。罗丝和杰克在哪里？”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难点儿，多米尼克必须好好想想——这把他拉回了现实，直至此刻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幻想中沉浸了多久。
屋里多了个陌生人。多米尼克跳了起来，惊慌不堪。
“罗丝和杰克，这是他们的房间，也是我的。我是博士，你一定就是多米尼克吧？”
“你是怎……怎么……”
“因为这张便条就在门下面，上面写了是给你的。所以？你不想读读它吗？你识字，对吧？”
“我当然识字……这是个测验还是什么？我当然能阅读，阅读是被允许的。我们可以看杂志和……”
“便条。”博士慢慢地说道，就好像在跟一个白痴说话似的，“我认识这个笔迹。罗丝可能会有危险。”
多米尼克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打开了它。信头的位置是酒店地址，下面是用老式圆珠笔匆匆写就的三言两语：“跟博士一起去找怪物了。不用等我。R”
在最下面，有句仿佛想了一想才加上的话——“瞧见了吗？他确实是真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无法用其他人那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他们却因此而嘲笑他。他们管他叫狂人，也许在背后还会用更难听的字眼叫他。他们中的一些人——多米尼克在靠近他们时能从对方双眼中看出，也能从当自己出现时他们突然中断的谈话中听到——害怕自己，害怕有一天他也许会疯掉。
加入阅读小组的时候，他曾希望找到一个灵魂伴侣，找到一个可以跟他用同样的视角看待世界的人。
最开始，他遇到了曼达。疯姑娘曼迪，他们以前都这么叫她。她从没有受过将灵感写成故事的训练，但感觉来了的时候，她就会带着一系列从天而降而且一个比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成为焦点，完全沉迷在幻想当中，让多米尼克为她的独角戏凝神屏息。
他发现只要她跟自己一说话，自己都会像舌头打结了一般。她好像掌握了多米尼克仍然在试着学习的东西，而且似乎已经得心应手了。
但渐渐地，她的故事彻底失去了现实的根基，它们逐渐变得冗长而杂乱、毫无章法——那漫无目的的幻想，除了她自己，谁也不明白。到现在，当其他人叫她“疯姑娘”的时候，语调里藏着更多的是担忧而非仰慕。
终于有一天，疯姑娘曼迪砸了一家餐馆。她举着一条桌腿威胁整个餐馆的顾客。店员们试着按住她，但是——根据他们后来在电视节目里的说法——她的力气有十个人那么大。最终，在绝望下，厨师举起了刀。
曼达到最后也笑个不停，在浑厚有力的笑声中被推上了救护车。她在去医院的半道上的交通堵塞中死去了。
多米尼克逃避了阅读小组整整一个月——他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最终接受了这整件事。媒体揪住这件意外不放，把它当作宣传幻想危险性的案例……但事情不是这样的。本来最初就是危险引诱了她。她对故事本身并不感兴趣，只是迷恋用自己的神智做赌注的战栗快感罢了。就算幻想没有害死她，她也会找到别的方法让自己命丧黄泉。
至少，多米尼克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在那之后，多亏了新闻频道，他们知道了更多关于疯姑娘曼迪的事情——她的父母和一连串糟糕的男朋友。他们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害怕现实。
与此同时，多米尼克回到了阅读小组，遇到了娜塔。惹人怜爱又甜美动人的娜塔，年仅十七岁，她是那么局促羞涩，惴惴不安地讲述每一个故事，就好像总觉得自己在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有几次多米尼克不得不竭力劝她不要离开。她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她说爱情故事总是让自己内心融化。她曾写过一个爱情故事，并在大声朗读的时候哭出了声。她也没有读过多米尼克的故事，因为觉得它们太过暴力了。她一直害怕自己会落得跟曼达一个下场。
她和多米尼克接过吻，就那一次，那时他不确定娜塔到底是在亲吻自己，还是在亲吻某个理想化的浪漫男性英雄的幻影。
现在娜塔在医生那里了。他们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而她明明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哪怕她从大白屋里出来，多米尼克也明白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现在他遇到了罗丝，她是多米尼克一直以来梦寐以求和心向往之的一切：聪明、热情而自信。她就这样以多米尼克永远不敢的姿态一头扎进幻想当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从中汲取力量而不受其所制。她和疯姑娘曼迪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仍然知道什么是真的。她掌握了两个世界的平衡，看上去还毫不费力——直到现在。
直到——让多米尼克惊恐不已的是——罗丝·泰勒在他眼前崩溃瓦解，直到她开始对着空气挥舞一截木头，还大喊大叫。她眼里出现了那种狂乱又惊惧的神色，还左右扫视着四处寻找想象中的危险。
她发幻想疯了。所以新闻频道终究没有说错。还有别的那些女人……生平头一次，多米尼克真正明白了她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试着告诉罗丝那里什么都没有，院子是空的。但她听不进去。他抓住胳膊想把她拉开，却被挣脱了。然后她猛地转过身来，因如释重负而神采飞扬，她大声喊出一个词来：“博士！”
她走向背后的金属楼梯，在意识到多米尼克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又折返回来。她抓起他的手，把他拉上了楼梯，但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路。“不，”她警告道，“别碰它！”随后又一次瞪大双眼环视四周。
楼梯是转折式的，罗丝爬上扶手，跳起来去够上面的那一截。她抓住了，敏捷地攀爬了上去，然后她转过身去拉多米尼克，在发现他竟就这么顺着楼梯跑上来时，惊恐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有那么一会儿，她的脸上疑云密布。
“好的，博士，”她叫道，“我们来啦！”
罗丝用肩膀撞开了入口，他俩闯入了一个又小又乱的储藏室，之后又进入了一个办公区。在那里，他们碰到了一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女人，她从座位上跳起来质问他俩是谁。“没时间解释了，”罗丝说道，“快出去。让所有人都出去！后面有僵尸！”话音刚落她就走了，把多米尼克留在了身后。他嗫嚅着挤出一句尴尬的抱歉，赶紧也追着她去了。
他在楼下追上了她，那是一条通往若干个门的走廊，估计那里面是更多的办公室。
她绝望地抓住了多米尼克，“他去哪儿了？你看到了吗？”
“谁？”
“博士！”
“我没见着任何医生呀。”
“你以为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全靠他在楼梯上，用了他的音速起子，还……我不知道，估计是在迷惑那些僵尸之类的。”
“我没看到任何……僵尸。”什么僵尸？
“你难道是闭着眼走路的吗？”
“我的意思是僵尸是不存在的，是你想象出来的。”这都是他的错，都是因为他的漫画。是他把那些图像植入了罗丝的大脑。
她看上去并不相信多米尼克，“你也听到它们了，你说过的。”
“我听到的是警察，我以为他们在跟踪我们。但那只是假想出来的啊，罗丝。”他摇晃着她，仿佛他能把她摇回现实，“你还没明白吗？没有警察，没有僵尸，也没有医生……”
他以为自己已经说动罗丝了，然而这会儿她忽然又挣脱了出去。
“博士可不是假想出来的。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弄糊涂？我现在没办法准确思考了。”
“好吧，”多米尼克说道，“好吧，你正在接受治疗，我明白了。那么告诉我位置吧，告诉我这个医生的诊所在哪里，然后我们就可以过去了。我们会得到帮助的。”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罗丝坚持道，“他刚才就在这儿，现在却不见了。”
“他刚才没在这儿，我没看到他。”
“塔迪斯！我可以带你去看他的塔迪斯！就在城外的丛林里面。来吧，到时候你就会相信我了。塔迪斯，那是博士的飞船。”
“他的飞船？那么，那个‘杰克上校’又是谁呢？”
“博士在时空中穿梭，他和怪物斗智斗勇。曾经有一群活生生的塑料橱窗模特想要杀我，博士在场，我们还穿越到过去和未来……”
“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罗丝。听起来没毛病吗？听起来像是真的吗？”他昨晚是不是也是她这模样？他还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应付，但现在……
“它们都是真的，多米尼克。我能闻到它们的味道，就像烂水果一样。在我爬上楼梯的时候，上面那只僵尸甚至让我毛骨悚然。”
“忘了那些僵尸吧，罗丝。我……我在电视上见过这种事情。他们会给出一些建议，他们说你应该……你应该专注于真实的事物，专注于你全心信赖的事物。”
“就是博士啊。”
“不是他。我是说你的家，你的家人。想想他们，其余什么都别想。或者……或者是……那边的桌子。那张桌子是真的，罗丝。你能看到它，我也能看到它。把注意力集中在桌子上吧。”
“家！”罗丝嚷道，她在口袋里翻找着，“我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我可以跟妈妈谈谈。她会明白的，她会告诉你的。她也见过博士，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可以证明他是真的。”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在罗丝掏出一个盒子似的、跟电视遥控器没什么两样的设备时，多米尼克问道。
“是我的手机。我的……呃，可视电话，只不过不‘可视’。”
“它都快跟砖头一样大了！”
“等着瞧瞧它的能耐吧。”
她按下了几个键，然后举起手机，让他俩都能听到接线的铃声。它重复响了八次，在咔嗒一声之后，一个疲惫、沙哑、不太耐烦的声音说道：“喂？”
“妈，是我。”
一阵长长的沉默。
“罗丝？罗丝，你这是怎……你在哪儿？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罗丝咧嘴笑了，几乎要流下泪来，“妈，我都不知道你那边是几号。”
“他带你回家了吗？告诉我他带你回家了。”
“妈，听我说……”
“不过，就算他带你回来了，我肯定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卡迪夫啊，罗丝。上高速就能到，你完全可以给我打个电话的。”
“我可以在任何地方给你打电话，比如这里。”
“我看到米齐了。你对那个可怜的孩子做了什么，罗丝？我是说，也许我之前跟他没怎么接触，但他为你经受了太多太多。”
“我知道，妈……”
笑容凝结成了怪相，罗丝把手机贴到自己耳朵上，这样多米尼克就听不到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了。接下来的一分钟里，她只是不耐烦地听着，时不时想要插上一句。
最终，她说道：“就只是……我需要听听你的声音……不，妈，什么事都没有……听着，我得挂了……是的，是的，要不了多久，我保证。再见，妈。”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双眼无神地盯着屏幕。
多米尼克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犹豫得越久，开口就越难。最后，他唐突地问道：“这个米齐……是你男朋友吗？”
“不再是了。”罗丝叹了口气说道。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度开了口：“我现在知道什么是真的了，多米尼克。妈妈是真的，米齐是真的，僵尸……不是真的。我现在明白了，但是刚才……”
“那位医生呢？”
“他是我生命中最真切的，毋庸置疑。你是对的，我们得找到他——但他可不是在什么诊所里，我也不会跑回塔迪斯那里去。旅店！我们应该回到旅店去。”
在穿过旅店大堂的时候，多米尼克感到一阵战栗窜过背脊。他们在电梯外面撞上了一个清洁工，多米尼克本以为这会引起对方的警觉，但那人就这么走了过去，看都没有多看一眼。昨天晚上，这栋建筑里还阴影密布、危机四伏，但它们都是幻象。今天，同样的走廊，同样的房间，却昏暗破败又平凡乏味。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曾经有个名字。”
“真的？”
“它曾经被称作‘发现’——因为对于先人来说，这颗星球就是他们的发现，一个全新的、独特的事物。我多希望能活在那个时候呀，那时的生活就是一场探险。不像现在，生命不过是从出生到死亡的过场罢了。”
在罗丝的房间里，他们找到了她给博士留的便条，它动都没被动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曾经回来过。
“如果他也被他们得手了呢？”她担心地问道，“如果他也被逼疯了怎么办？我是说真的，多米尼克。无论谁是幕后黑手……如果说谁能找到怪物，那非博士莫属。如果他也被抓住了的话……”
“真实的事物，罗丝，”多米尼克竭力提醒她，“专注在那些东西上！”
“博士是真的！”她坚定地自言自语道。
多米尼克打开了电视，又开始摆弄调频按钮了。
“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罗丝问道。
“哈尔·格莱登会知道该怎么办，”他说道，“他会把一切都理清楚。”
“……哈尔·格莱登……”电视里这么说着，仿佛回声一般。
“是这个吗？”罗丝问道，“这是静电噪音台吗？”
“我不觉得……”多米尼克正盯着一个看起来非常眼熟的新闻播报员和新闻八台的台标。但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可不是他想象出来的……是吧？
“……在剧中警察被描绘成腐败且不知变通、心怀不轨的怪物。长期经受这类虚构幻想的累积影响……”
他抓过遥控器，一个个翻过官方频道。
“……他非常危险，外貌未知……”
“……会易容乔装……”
“……格莱登……”
这不可能，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止。
“……是个艰巨的任务，有些人必须知道……”
“……必须被逮捕，否则我们的……”
“……哈尔……”
“……暴力行为爆发，从……”
“……呼吁各位观众不要听信他的谎言……”
“到底是怎么了？”罗丝问道。
多米尼克咽下了口水才能说话。他无法相信这一切，几乎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他做到了，他……他上了新闻。哈尔·格莱登上了新闻！”
“然后呢？我以为每个人早就知道他了？”
“是，当然……当然了。但你不明白吗？现在他的存在被官方承认了。这么多年来，警察和媒体一直就当没他这人，假装静电噪音台并不存在，哪怕每个人都知道……现在好了，你看看，罗丝。看看现在怎么样了。每个频道都在讲哈尔·格莱登。”
罗丝这才开始明白。她走到多米尼克身旁跪下，和他一起着迷地看着电视。
“我明白了，他们以为只要对他的事保持沉默，他就会销声匿迹。”
“但这没用。消息总会不胫而走，他也只会变得越来越有影响力。”
“所以他们现在没办法继续无视他了。”
“他们把他摆到台面上来了，他们让他成为真实的事物了。”
“这样他们就能和他斗法了。”
多米尼克盯着罗丝，为自己居然没能发现这个简单的道理而震惊不已。这是宣战，当然是了。哈尔·格莱登还说得不够多吗？他说过，是时候 “推翻这个警察极权……去向往所有不被允许的梦想”了。
多米尼克满腹不安，他又重新有了第一次看静电噪音台时的感觉：仿佛未来不再是一条一成不变的道路，而突然成了一个令人心潮澎湃又惶惑不安的地方。各种图像接连闯入他的脑海：关于自由、选择和冒险；关于人仰马翻的混乱和血流成河的街面。他让自己抵制它们，转而集中精力于真实的、他相信的事物上。
找到静电噪音台，找到哈尔·格莱登，找到真相。
罗丝溜出去时他几乎毫无察觉。“去洗手间。”她解释道。
最初，屏幕上只有一个模糊的重影，但在多米尼克巧妙的调整下，图像突然对上了焦，清晰了起来。有两个人，都是跟他差不多的青年男子，坐在沙发上面对着屏幕。这一定是静电噪音台：没有台标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况且他们也都为了不被认出来而戴着巴拉克拉法帽[. 一种遮住头部和大部分脸部、只露出眼睛（有的也露出鼻子和嘴）的帽子。
]。多米尼克知道这个节目，这是格莱登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它属于一种叫作“情景喜剧”的古老表演形式，但它紧跟时代，对媒体的影响力进行了微妙却有力的讽刺。节目的名字叫作《看电视的人》。
“这难道不好笑吗？”左边的人评论道，“在电视上你只能看到警察逮捕危险的罪犯，从来就看不到他们把人推下楼梯，然后开枪打死——就因为看人家的脸不顺眼。也看不到他们啃甜甜圈，我们可都知道他们永远吃个不停。”
这番言论赢得了一阵看不到的观众们歇斯底里的笑声。
“我可没注意到这点，”另一个人说道，“大概因为我是个被洗过脑的僵尸吧。”
“你在干什么？”
这个声音是多米尼克身边多了个人的第一个迹象，他没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仍然沉浸在电视的图像里，他心不在焉地嘟囔了一句，“我在看‘静电噪音’。”
“我看出来了。罗丝和杰克在哪里？”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难点儿，多米尼克必须好好想想——这把他拉回了现实，直至此刻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幻想中沉浸了多久。
屋里多了个陌生人。多米尼克跳了起来，惊慌不堪。
“罗丝和杰克，这是他们的房间，也是我的。我是博士，你一定就是多米尼克吧？”
“你是怎……怎么……”
“因为这张便条就在门下面，上面写了是给你的。所以？你不想读读它吗？你识字，对吧？”
“我当然识字……这是个测验还是什么？我当然能阅读，阅读是被允许的。我们可以看杂志和……”
“便条。”博士慢慢地说道，就好像在跟一个白痴说话似的，“我认识这个笔迹。罗丝可能会有危险。”
多米尼克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打开了它。信头的位置是酒店地址，下面是用老式圆珠笔匆匆写就的三言两语：“跟博士一起去找怪物了。不用等我。R”
在最下面，有句仿佛想了一想才加上的话——“瞧见了吗？他确实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