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星期二一早就以麻烦开始。克莱瑞丝遇上了写作障碍，而罪魁祸首就是香烟短缺。她说她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她卡在主角们抵达格兰德岛的部分。
「该死，我是五岁时去的，他妈的什么都不记得。」
他知道作家爱写自己熟悉的事物，所以他绝对不可能写小说，因为他会创造出一个医生的角色，而他和一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女人幸福快乐地住在科帕卡巴纳。
「会过去的。」他说。
克莱瑞丝厌倦了盯着电脑萤幕，便到床上与他并躺着。她正穿着他去她家接她时，她穿过的那件睡袍。现在她变得比较邋遢了：头发没有梳整，指甲啃得迸裂，脸上没化妆，眼睛底下有黑眼圈。她的眉毛长得很浓，腿毛也没刮。尽管如此，她依然美丽。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够把她变丑。
「我们干脆来玩牌吧?」她提议，「我得转换一下心情。」
泰奥同意了，他不希望克莱瑞丝感觉像个囚犯。前一天他提议他们再看一遍《小太阳的愿望》，而当天晚上她要求他教她玩双陆棋。那是充满乐趣的美好日子，背景是有如田园诗的特雷索波利斯。
他给她铐上手铐，然后去接待处借扑克牌。年纪最大的侏儒古利佛正在讲电话，用手势示意他稍等。泰奥喜欢古利佛：他话不多，个性有点严肃，不过深明事理。他避免望着人家太久，因为他会不知不觉地盯着他的迷你手指，它们看起来像虫。
泰奥很讶异地听到古利佛朝着话筒说：「我明白，伊莲娜，妳一定要再来住宿喔?最近都只有克莱瑞丝来看我们呢!」他咯咯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办法打到他们的农舍，但妳很幸运，她的男友现在正好站在我面前呢。稍等一下喔。」
古利佛用左手掩住话筒，转向泰奥。
「克莱瑞丝的母亲想找她说话，我刚才试着把电话转到你们的农舍，可是一直都是忙线状态。我正准备要去告诉克莱瑞丝她母亲在线上。」
「让我跟她说。」
泰奥走向角落里的私人电话亭。
「她宁可和她女儿说话。」侏儒说，但泰奥置若罔闻。他关上折迭门，坐上高脚凳，然后拿起话筒。
「你可以叫克莱瑞丝来听吗?」伊莲娜的声音激动但坚定。
「她在农舍里写作。妳好吗?」
「情绪有点低落，可以麻烦你找她来吗?」
「妳也了解克莱瑞丝，她要求不要有任何人打扰她，连我都被赶出房间了。」他笑了笑，试图营造轻松的气氛。
「我需要和她说上话，她还好吗?」
「她今天醒来时遇上了危机，因为她在剧本的某个部分卡住了。除此之外，我们真的很开心。」
「有可怕的事发生了。」
泰奥畏缩了一下，紧紧握住话筒。
「布雷诺失踪了。」她说。
「布雷诺?」
「克莱瑞丝的前男友，她应该提过他吧。」
「喔，对，那个小提琴家。」
「他从星期四之后就失踪了。」
「什么意思?」
「警察刚离开，他们想和克莱瑞丝谈一谈。」
「和克莱瑞丝谈?」
「我想他们要和他身边所有亲近的人谈吧。」
伊莲娜的语气空洞而苦涩，显然因为刚有警察上门而情绪紧绷。
泰奥试着不显露防备或害怕的语气。「克莱瑞丝几乎在一个月前就和他分手了，他失踪是很糟糕的事，但我不认为妳现在应该告诉她这件事，她就要完成《完美旅程》了。」他左手握拳，轻轻搥着电话亭里的层架。「这种事可能影响我们的关系，我不希望克莱瑞丝又开始想起那家伙。」
「警察要找她谈话，他们很坚持。」
「她可以等度假结束再和警方谈，」他说，「我们可能要等元旦之后才会回去。」
「圣诞节前就回来吧，我真想去特雷索波利斯找你们两个谈一谈。」
「不需要啦，一切都很好。我只是不想为了这种事去打扰克莱瑞丝。我相信他们会找到那家伙的。」
「警察会打她的手机，或者打你的手机，我给他们你的号码了。」
他很想讲「妳不该这么做的」，不过最后讲出口的是：「好，他们打来没关系。」
「你们两个知道可能出了什么事吗?」
「我们什么都不清楚。」
她在电话另一端哭了起来，「我好像是布雷诺消失前最后见到他的人。」
泰奥感觉双腿发软。要不是他原本就坐着，他一定会跌在地上。他隔着玻璃打量古利佛，那个侏儒正在电脑上打字，似乎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布雷诺星期四下午来过家里，」她说，「他想找克莱瑞丝谈一谈，一直重复这项要求。他看起来真的心烦意乱。我说她不在家，她和你一起去特雷索波利斯了。他像发了疯似地离开，说他无论如何都要和她说上话。从那之后，他就行踪成谜了。所以呢，我以为……」她的声音渐渐变小，「我以为你们两个可能和这件事有关。」
「并没有。」
「你确定吗?」
这个问句惹到泰奥了。「不然妳以为呢?布雷诺那天晚上来到特雷索波利斯，结果我们杀了他?」
「我绝对没有这样想!」她说，「也许他找上门，然后你把他赶走了。」她说，「我觉得他可能自杀了，他来找我谈的时候看起来很不正常。」
「伊莲娜，我说过了，我一直都和克莱瑞丝待在一起，我向妳保证他星期四没来这里，星期五也没来，哪一天都没来。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你觉得他会不会自杀啦?」
「一个人能做出什么事来是很难说的，不是吗?」
「虽然我从来就对他没好感，可是我很害怕，泰奥。」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克莱瑞丝，」他说，「我宁可不告诉她这回事。她正写剧本写得兴起呢。我们多等一段时间吧，布雷诺也许躲在什么地方，也许他去哪里好好思考了，准备花点时间接受事实。」
「你说得对。」
「我是理性思考。克莱瑞丝不可能说出什么有帮助的事来，而且最后她会心情大受影响，没办法继续写作。那种状况对谁都没好处。」
他迟疑了一下，却不得不问：「妳告诉警察布雷诺要来找克莱瑞丝了吗?」
「没有，我在搞清楚怎么回事之前不想透露太多，我不喜欢和警察打交道。」
「希望妳一切都好，」泰奥客套地说，「也希望这件事快点水落石出。」他们之间出现滞重的沉默，然后他说：「我和令嫒在一起非常愉快，她活泼开朗的性格很有感染力。她非常专注在写剧本上头，甚至减少抽烟了。」
「她戒烟了?」
「不如说她努力避免吧，」他彷佛与她分享秘密似地说，「当然，我也给了她一点压力。」
「那太好了。」
「克莱瑞丝想要把剧本写完再离开，她整天都忙个不停。」
「我明白，」她用缓慢而严肃的口气说，「也许我会找时间去看看你们。」
他们略嫌冷淡地道别之后挂了电话。
泰奥一边走，一边在脑中重温他和伊莲娜的对话。他试着解读她的弦外之音，仔细思考蛛丝马迹。在挂电话之前，她听起来被说服了，也赞同他的想法，几乎太顺从了点。可是伊莲娜随时可能在旅馆现身使他内心充满恐惧。要是她真的来了，他就没有借口不让她当面和女儿谈话了，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他走进农舍后，把一迭扑克牌放在床上，然后取下克莱瑞丝的口塞。他说他需要冲个澡凉快一下。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她问。
「妳妈打电话来了。」
「我妈?为什么?」
「她想知道妳好不好，还有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告诉她还不确定。」
他关上浴室门。他对着镜子修胡子，并且换了脸上的纱布。他刻意留长胡子来遮掩脖子上的抓痕，现在只看得出一条隐约的线段而已。伤口附近已经不会痛了，可是瘀青还没消退。
他正准备跨进淋浴间时，突然听到敲门声。他裹着浴巾冲出去，比手势示意克莱瑞丝安静。他方寸大乱，虽然就逻辑上来说，伊莲娜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旅馆来。除非她原本就在附近了，他心想。一时之间，他确信门外站着的人就是克莱瑞丝的母亲。他微微拉开窗帘。
古利佛看到泰奥在看他，露出笑颜。「我来看看你们农舍的电话有什么问题。」他说。
泰奥点点头，走到克莱瑞丝身边。他坐在她旁边的床上，一边抚着她的手臂一边解开手铐，然后把她的笔电放在她腿上。
「请妳别轻举妄动。」他说。他用注射器抽了一管泰优莱斯，克莱瑞丝在床上僵住了，以为她要被打镇静剂了，但他只是把注射器藏在背后，然后走去开门。
「麻烦快一点。」他对侏儒说。
古利佛那对滑溜的小眼睛快速在农舍里溜了一圈，看到克莱瑞丝时露出笑容，走过去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打招呼。
「真高兴我终于见到大作家啦!」他说。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彷佛在等她用眼神打什么暗号似的。
克莱瑞丝只是微笑以对。泰奥站得很近，准备在古利佛或克莱瑞丝有任何异常举动时立刻制伏这个小矮人。检查电话很显然只是进入农舍的借口，古利佛起疑了。
「插头不见了，」他走到电话旁时说道，「一定是有人把它拔掉了。」
泰奥微笑，恨不得狠狠踹这侏儒一脚。他幻想对方弹跳着滚进花园，躺在地精雕像之间。
「有人?」
「当然是其中一位房务人员吧。」他的语气充满挖苦意味。
泰奥眉头一皱，沉声要求他离开。「你可以等我们退房后再修理电话，我们没电话也没差。」
古利佛不情愿地离开了。泰奥在他身后用力把门甩上，然后靠在墙上。他两手抱头，试着控制住吃力的、恼怒的呼吸。
「你真的状况不佳，对吧?」克莱瑞丝说。
「闭嘴!」
接下来的静默让他得到几秒钟的满足。然后她问：「我们离开这里去旅行怎么样?」
「妳说什么?」
「既然我们接下来几天都要待在一起，何不去旅行呢?我们可以找间汽车旅馆投宿，然后继续开往格兰德岛和帕拉蒂。我想要是我和剧本里的主角进行同样的旅程的话，写作起来应该更顺利。」她说。
这主意太棒了，泰奥很讶异竟然是由她提出来的。说实话，他实在无法忍受再待在这里了。空气里有种异常感，一种难以确切描述的窒闷。他想要忘了侏儒们，忘了伊莲娜，忘了布雷诺，只在意他们两个人。回到他们原本的关系，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我不确定耶。」
心里有某种声音要他留在农舍里。如果他们现在离开，就紧接在修电话的不愉快事件之后，古利佛会怎么想?他真应该克制住自己的脾气的。但他并不是真的在意，他们迟早都要离开的，古利佛的疑心就和他的身高一样无足轻重。
他们在几小时内打包妥当。克莱瑞丝在洗澡时，泰奥收拾好行李箱，并取出小冰箱里的几安瓿泰优莱斯。这次他把镇静剂放在盥洗包里，还放了一支注射器，这样才能方便取用。之后他去结了帐，并跟着古利佛一起到房间里，确认他们没有取用小冰箱里的任何食物。克莱瑞丝在车上等，铐着手铐、塞着口塞。
他们在黄昏时出发。大约晚上八点时，她提议他们在路边一间汽车旅馆过夜，那间旅馆的霓虹灯招牌写着「仙境汽车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