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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伙人

【薇奥拉】

柯伊尔助医带他进来。她面色严肃更胜从前,额头皱成一团,下巴绷紧。尽管我跟她只有一面之缘,我还是看得出她不是很开心。
他就站在她身后,既高又瘦,肩膀很宽,一身白色衣服,头上的帽子还没摘下。
我从未仔细看过他。在市里的广场上,当他朝我们俩走来时,我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但这就是他。
只能是他。
“晚上好,薇奥拉,”他说道,“我一直都很想见你。”
柯伊尔助医看到我在床上揪着被子,也看到玛迪伸手去帮我。“出什么事了,玛德莲?”
“她做了个噩梦,”玛迪说着与我四目相对,“我觉得她扯断了缝针。”
“稍后再处理缝针。”柯伊尔助医说道,语气镇定而严肃,吸引了玛迪的全部注意力。“同时让她服用400单位复方草根液。”
“400?”玛迪说道,似乎有点惊讶,不过看到柯伊尔助医的表情,她只说,“好的,助医。”最后她紧紧握了下我的手,然后走出了房间。
剩下的两人看了我好一阵子,这时市长说道:“你可以离开了,助医。”
柯伊尔离开时,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也许是要让我安心,也许要问我什么或告诉我什么,不过我太过害怕,根本没来得及在她离开房间并关上门之前搞清楚她的意思。
然后房间内就只剩我跟他了。
他一言不发,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用一只手抓紧胸口的被子,稍稍一动就感受得到体内的刺痛。
“你是普伦提斯镇长。”我说道。说话时我的声音在颤抖,可我还是说了。
“是普伦提斯总统,”他说道,“不过那时你只知道我是镇长,不怪你。”
“陶德在哪里?”我逼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又微微一笑:“你的第一个问题很明智,第二个问题又很勇敢。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他有没有受伤?”我咽下胸口燃起的灼痛,“他还活着吗?”
那一瞬间,他似乎并不打算告诉我实情,甚至懒得回应,但是他随即说道:“陶德很好。他活得好好的,一有机会就打听你的消息。”
我发现我屏住了呼吸等待他的回复:“真的?”
“当然是真的。”
“我想见他。”
“他也想见你,”普伦提斯市长说道,“可凡事都有个先后顺序。”
他保持微笑,几乎是友好的那种微笑。
这就是我们花了好多个星期殚精竭虑想要逃避的男人,他就站在这儿,就在我的房间内,就在我因为疼痛几乎一动都不能动的这个房间内。
而且,他在微笑。
那微笑几乎透露着友好之意。
如果他胆敢伤害陶德,如果他敢碰他一根汗毛——
“普伦提斯镇长——”
“是普伦提斯总统,”他又纠正我,然后语气变得欢快起来,“不过你也可以叫我‘大卫’。”
我一言不发,只是按住绷带的手掌又加重了力度,好抑制住疼痛。
他有些不对劲,可我无法判断究竟是哪里不对——
“换言之,”他说道,“如果我可以叫你‘薇奥拉’的话。”
有人在敲门。玛迪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个药瓶。“是复方草,”她说道,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地面,“给她缓解疼痛。”
“好,当然需要这么做,”市长说着从我床边走开,双手背在身后,“请便。”
玛迪为我倒了杯水,看着我吞下四粒黄色胶囊,比之前多了两粒。她拿走了我手中的水杯,背对着市长,坚定地看了我一眼,很是严肃,毫无笑意,传递出极大的勇气,这令我稍感舒服,稍感坚强了些。
“她很快就会犯困。”玛迪对市长说道,还是没有看他。
“明白。”市长说道。玛迪走了出去,关上门。我的胃部立即涌起了一阵暖意,不过还需要过一分钟,痛感才会消失,平息我浑身的颤抖。
“所以,”市长说道,“我可以吗?”
“可以做什么?”
“可以叫你‘薇奥拉’吗?”
“我又没办法不让你这么叫,”我说道,“我是说如果你想这么叫的话。”
“好。”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道,笑容一成不变。“等你身体好点儿了,我很想跟你好好聊聊。”
“聊什么?”
“当然是聊你们的飞船,”他说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靠近?”
我咽了一下口水:“什么飞船?”
“哦,不不不,”他摇了摇头,依旧保持微笑,“你刚才那么睿智,那么勇敢。你很害怕,即便如此,你还是从容而头脑清晰地跟我对话,令人钦佩。”他低下头。“可是,我们必须诚实一点,必须以诚待人,薇奥拉,要不然我们怎么继续下去呢?”
继续什么?我心想。
“我跟你说过了,陶德活得好好的,”他说道,“这是事实,”他将一只手搭在床尾的杆上,“而且,他也会继续安全下去。”他顿了一顿。“你也要诚实一点。”
就算他不说,我也明白,陶德的命攥在他手中。
胃里的暖意开始盈满周身,让一切都缓慢下来,柔和起来。我感到光线在变弱,我也变得不那么清醒了。为什么两倍的剂量会让我睡得这么快?快到我都没办法说话——
哦。
哦。
“见到他,我才能相信你。”我说道。
“很快就会,”他说道,“但是新普伦提斯市百废待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不管大家是否想改变。”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我使劲睁开眼,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我将那句话说出了口。
他又挂上微笑:“薇奥拉,我发现自己经常这么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不是你的敌人。”
我吃惊地睁开眩晕的双眼看向他。
我很怕他。很怕。
可是——
“你是普伦提斯市女人们的敌人,”我说道,“你是法布兰奇所有人的敌人。”
他身体稍稍一僵,虽然他努力掩饰,不想让我发现。“今天早上,人们在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他说道,“尸体的喉咙处插着一把刀。”
虽然体内的复方草已经发挥效用,我还是得努力不让自己因为这个消息而睁大双眼。此刻,他靠近了些,打量着我。“也许这个男人死有应得,”他说道,“也许这个男人有他的敌人。”
我看到,那是我做的——
我看到,我将那把刀插入——
我闭上双眼。
“至于我,”市长说道,“战争已经结束。我的军旅生涯也结束了,现在是时候领导大家团结在一起了。”
就用性别隔离的手段吗?我心想,可我的呼吸越来越缓慢。房内的白色越发耀眼,不过很柔和,令我沉入其中,我只想睡觉、睡觉、睡觉。我越发往枕头中沉了进去。
“现在我得走了,”他说道,“改天再见。”
我开始用嘴呼吸。睡着成了必然之事。
他看到我的意识开始游离。
而且,他做了件令我最为震惊的事。
他往前几步,将被子拉过来,盖住我的全身,就像是为我掖好被角一样。
“不过在走之前,”他说道,“我有个请求。”
“什么?”我闭着眼说道。
“希望你能叫我‘大卫’。”
“什么?”我说道,声音沉重。
“我喜欢你对我说:晚安,大卫。”
在复方草根的影响下,我的脑海很快就一片混沌,话语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晚安,大卫。”药物导致眼前一片蒙眬,我看到他有点儿惊讶,甚至是有点儿失望。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也祝你晚安,薇奥拉。”他冲我点点头,往门口走去。
而我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他为什么会给我如此不同的感觉。“我听不到。”我在床上喃喃。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说,也祝你——”
“不是,”我说道,舌根几乎动弹不得,“我是说我听不到,听不到你思考的声音。”
他挑了挑眉毛:“我也希望你听不到。”
也许在他出门之前,我就睡着了。
我睡了好久好久,终于睁开眼睛迎向阳光,一时间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我的父亲冲我伸出手,扶我爬进船舱,口中说着“欢迎上船,船长……”)
“你打呼噜了。”有个声音说道。
柯琳坐在椅子上,手中的针线在一块布料上飞快地穿梭,仿佛做针线活儿的不是她,而是有人将愤怒的双手搁在她的大腿上做活儿。
“我没有。”我说道。
“就像发情的奶牛一样。”
我推开被子。绷带已经换了,刺痛消失了,所以伤口一定已经重新缝合了。“我睡了多久?”
“一天多,”她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总统已经派了两拨人来查看你的情况了。”
我将一只手放在身侧,试探性地按了按伤口。疼痛差不多已经消失了。
“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这件事吗,姑娘?”柯琳说道,手中的针猛地一扯。
我皱了皱额头:“有什么可说的?我从来都没见过他。”
“他可很想认识你呢,难道不是吗?哎哟!”她尖声咝了一口气,指尖伸进嘴中。“他始终囚禁着我们,”她吮着指尖说道,“都不让我们出这栋楼。”
“我不明白,这为什么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姑娘,”柯伊尔助医说着走了进来,她神情严肃地看向柯琳,“这儿也没人那么想。”
柯琳站起身,微微向柯伊尔助医鞠了个躬,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你感觉如何?”柯伊尔助医问道。
“头昏眼花。”我坐得更直了些,发现这次倒是容易多了。我也发现自己尿意十足,很不舒服,然后就告诉了柯伊尔助医。
“那好,”她说道,“看看你能不能自己站起来去上厕所。”
我吸了口气,开始慢慢探出双脚。腿部不太适应这么快速的打弯,不过双脚最后还是踩到了地上,然后我站了起来,甚至走到了门口。
“玛迪说你是本市最优秀的康复师,”我大为惊叹,“果然说得没错。”
她陪我走了很长一段路,穿过白色的走廊,来到厕所。我终于解决完生理需求,洗好手,然后再次打开门。柯伊尔助医正拿着一条沉沉的白色病袍,这衣服比我身上穿着的外袍更长、更精美。我穿上病袍,回到走廊时身体有点儿左右摇摆,不过还是成功走回了房间。
“总统一直在询问你的健康状况。”她扶稳我。
“柯琳跟我说了,”我抬头用眼角余光看向她,“这只是因为移民飞船的事。我不认识他。我跟他不是一伙的。”
“啊,”柯伊尔助医说道,扶着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回到床上,“这么说,你确实知道这儿存在几方不同的势力了?”
我躺回去,舌头抵着牙床:“你给我下了两倍的复方草剂量,这样我就不用跟他说很久的话了,是吧?”我说道,“还是说,这样我就不会告诉他太多信息了?”
她冲我点点头,仿佛准备夸我聪明。“如果能够同时达成这两个目的,那这也不算是这世上最糟糕的事了吧。”
“你本可以先跟我商量下的。”
“当时没有时间,”她说道,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我们只知道他的过往,姑娘,而且他过去劣迹斑斑,作风恶劣。不管他说这个新社会有多好,如果他要跟你交流,最好有备无患。”
“我不认识他,”我又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结果还算好,”她微微一笑说道,“从一个对你感兴趣的男人身上,你也能学到点儿什么。”
我想读懂她的表情,想理解她说的话,可是这儿的女人也没有声流,难道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我问。
“我是说,你该吃点儿东西了。”她站起身,轻轻拭去白色外套上那些看不见的线头。“我让玛德莲端早餐进来给你吃。”
她走到门口,握住了门把手,不过还没有拧动。“不过你得知道这一点,”她头也不回就说道,“如果确实存在不同的势力,我们的总统是其中一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我一定属于另一个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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