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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雹就像当初开始时一样,出乎意料地停止。这一分钟还猛敲着玻璃窗,下一分钟就完全静止了。听起来就像是有人站在外面,用手指敲出一个节奏,但在噪音止息的时候,寂静也一样难以忍受。这种感觉就像是置身水底,水在妳耳畔轻柔地嬉戏,不让任何声音进入。这栋房子,先前在风中呻吟,激烈地抱怨狂风严苛的待遇,现在却也静了下来,这放大了卡特琳与莉芙之间的沉默。

  黑色的玻璃反射出她们,而任何现在抵达的人,肯定都会选择放任自然界蹂躏自己,也不要去应付那两个愤怒的女人。就连习惯紧黏着卡特琳双腿的普提,也溜到一个角落去,尽可能远离她们跟地板上的洞。牠不时抬头看,把脑袋歪向一边,轮流瞪着她们两人,就好像要检查她们是不是还在冲突。然后牠就把鼻子塞回牠那小小身体形成的扭曲小圆髻里。

  卡特琳坐着,把两脚收到厨房的椅子上,把头靠在她膝盖上,护着她受伤的那只脚。屋里冷得吓人,她最好维持她珍贵的体温。虽然她对人体的极限所知不多,她怀疑她们如果不快点做点什么,就有在夜间冻死的危险。去拿柴火,或者至少钻进她们的睡袋里,睡袋正在餐厅里等着她们。不过她的脚比先前更痛,她甚至无法去外面拿一根树枝,而她宁可冻死也不要叫莉芙去做。

  她的愤怒强过她自我保存的本能,这在某方面来说是好事,因为这样就没有留给恐惧的空间了。她从来没有理由要把她的感受排出任何阶序,但她现在知道愤怒是所有感受中最强劲的;恐惧与悲伤排在愤怒之下的某处,在怒火揭露了自己是一个残酷的主人以后,恐惧与悲伤就会退却了。毫无疑问,这些感受会消退,会由比较软弱的情绪取而代之,但卡特琳会享受她无所畏惧的每一分钟,而且会以观察莉芙的感觉有多差来取乐,虽然到目前为止,她在这方面其实有点失望。

  莉芙被揭发以后,实际上看起来没有像常人可能期待的那样难受,她似乎更气恼卡特琳不能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整件事。她的脑袋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卡特琳怀疑这点好一阵子了,不过总是把这点归咎于她自己的想象力,或者是她嫉妒莉芙有能力轻松克服人生中的小小创伤。看来莉芙真正能够感受到的唯一情绪,就是恐惧——恐惧她自己的死亡。

  「我恨妳,莉芙。」想到莉芙的感受没有像她应有的那么悲惨,刺激卡特琳说出这句话。她决心用尽全力,让莉芙平常的逃避主义不可能得逞。「我希望妳今晚就冻死,或者就这样消失,那样会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就不必看到妳的尸体了。」

  莉芙眉头的皱纹加深,但接着她露出微笑,就好像卡特琳在开玩笑似的。「我们应该试着当朋友,这全都过去了。」

  卡特琳觉得想要大吼却克制住了,她眼前这女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方圆数十公里(如果不是数百公里)内,是找不到救兵的。她们的地板底下有个骷髅,还有某种存在缠着她们作祟,显然希望能伤害她们。现状不可能再更糟,然而呻吟抱怨没有意义。

  卡特琳咬着嘴唇,把脸再度埋到膝盖上。她可以感觉到痛楚试图打破愤怒的帘幕。她逼着自己去抵挡,把加里尔裸身睡在莉芙怀里的影像扫到一边去。这不容易。虽然她没那个勇气仔细检视那些照片,照片本身却烙进她心里,她不费任何力气,就能想象最微小的特定细节。他们一起躺在一张大床上;那缺乏个人特色却很整洁的环境,暗示这里是一个旅馆房间,可能是在伊萨菲尔德。加里尔闭着眼睛,他要不是熟睡着,就是因为他们先前做的好事而彻底精疲力竭。莉芙面露微笑,对着她手中的相机袒胸露乳时,脸上完全没有疲惫之色。加里尔在每张照片里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但莉芙让自己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看起来就像去非洲游猎的猎人带着猎物的照片。

  在这些可耻的情境里她怎么想得到要拍照,对卡特琳来说是个谜,不过她无法想象自己开口去问。毫无疑问,这么做的理由是莉芙错乱心态的又一展现。

  微弱的光线摇曳着。卡特琳看到莉芙眼里出现了恐惧,一波满足感就传遍她全身。如果莉芙有胆在黑暗中坐到她旁边,她就会靠过去吹熄蜡烛,以便尽可能导致她最大的痛苦。不过独自跟一个疯子待在黑暗中的念头,没多少吸引力。另一方面来说,从蜡烛残桩只比烛台突出一点的样子,她预料光线随时都会熄灭。

  「蜡烛很快就会熄灭,莉芙。接下来妳要怎么办?妳不可能勾引死者。也许加里尔现在也在到处漫游。」莉芙的眼睛瞪大了,不过只维持一秒。「妳很恶心,莉芙。」卡特琳厉声骂道:「恶心!」

  「我说过我很抱歉了,妳还要我做什么?」莉芙似乎很受伤,听起来好像自认为是这一切事件的受害者。「加里尔跟我一直都彼此吸引,甚至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们都无法阻止。」

  「闭嘴!」卡特琳吼道,她本来没打算这样。她再也受不了听莉芙讲一遍她跟加里尔的关系。虽然莉芙已经把故事从头到尾告诉卡特琳了,却是从一个充满偏见的狭隘角度出发,卡特琳不得不解读字里行间的隐藏意义,以便得出事实。如果卡特琳的直觉是对的,从她跟加里尔开始交往时,她的整个存在就是被安排好的。只有她一个人没察觉到,最接近她的周遭环境,都只是道具跟布景。也许在当时她还不想看到现在被揭露的事情,莉芙形状美丽的嘴唇里倒出的是毒药。也许她太爱加里尔了,甚至没瞥见现在在她眼前清晰通透如水晶的现实。

  加里尔从来没爱过她。在莉芙显然选择了艾纳许而不是他之后,她只是下一个正好派得上用场的女人。也许他认为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会改变莉芙的心意,不过他错得离谱。莉芙很享受看着他受苦,她知道她高兴的时候就可以拥有他。莉芙对加里尔的爱,可能不会比他对卡特琳的感情还多;她只是认为有他当成一种安全网、一种救生用具很方便,不会天天用,但是在需要时可以伸手拿。

  这一切都这么无可理解,让卡特琳的脑袋晕眩不已。举例来说,她想到莉芙告诉她,她是在权衡过一切以后,干脆地选择了艾纳许而不是加里尔。她没有讲得这么明白,不过她说的话不可能有别种诠释方式。艾纳许比加里尔更有经济上的动力,而且可能赚更多钱,这表示他得到莉芙,莉芙则会得到他跟他的财富。

  不过艾纳许也在别处找人陪伴。他可能明白他太太的人格里少了某种东西,某种爱的能力。也许他没有直接挑明要求离婚,是因为莉芙太缺乏情绪,他怕她会想到某种办法报复他;也许她知道关于他的某些事,是他不想被抖出来的。她以相同方式回敬,而卡特琳唯一可以拿来安慰自己的事实是,莉芙跟加里尔的外遇那时还没开始,虽然她怀疑莉芙一得知艾纳许不忠以后,就设法要让这档事早点发生。

  毫无疑问,这对她来说很完美——跟她丈夫最要好的朋友联手背叛他,然后在最好的时机给他好看。加里尔为了他跟艾纳许的友谊才抗拒诱惑,他不能想象背着他童年玩伴兼最好的朋友做这种事。然而在跟卡特琳有关的时候,同样的原则就不适用了;她显然不重要,因为艾纳许一死,他就把握第一个机会跟莉芙跳上床。不管这一切怎么发生的,莉芙似乎也替自己找了个早期的牺牲品,一个应该要帮助她修补婚姻的精神科医师。好个笑话。

  莉芙虽然没说任何话暗示她涉及艾纳许的死亡,她却不必说。艾纳许已经离开她了,毫无疑问,他事先安排好让他们大多数的钱留在他身上,莉芙则会两手空空地走。更别提那个处境有多羞辱。卡特琳现在对莉芙了解够深,明白她永远不会容许这种事情,所以艾纳许得死,而她用某种办法让这件事发生了。卡特琳就是知道,这就像是不必别人讲,她也知道站得太靠近悬崖是危险的,在她看来再清楚不过,同样的道理在莉芙身上也成立。一个似乎没有能力为自身行为忏悔或表达遗憾的人,比悬崖的边缘更难预测得多——只要保持安全距离,就可以轻易避开悬崖边缘。

  但在此刻,她无法选择跟莉芙保持安全距离。卡特琳答应自己,如果她们安全回到雷克雅维克,她永远、永远不会再跟这个女人共处在一个屋檐下。永远不会。

  有一会儿她们没有一个人说任何话。在同时,天气继续变得更冷。她们的气息从嘴唇上如白霜一般地升起,而卡特琳觉得她对手指的控制力不如平常。她把衣袖拉到手上,希望能让手暖一点,却没有产生她想要的效果。

  「地下室里的东西是什么?」莉芙盯着她看,不管卡特琳多想撇开视线,她还是禁不住跟莉芙四目相望。但她没有回答。无论如何,莉芙还是追问下去:「妳可以在照片里看到一个袋子。一个老式的书包。」她神秘兮兮地往前靠,然后悄声耳语,就好像她们是彼此信赖的朋友,正在交换秘密。「而且那里到处都有贝壳。」

  卡特琳什么都没说,却转头不看她,再度把头靠到膝盖上。她根本不知道下面那里的骨头是什么,但她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这些骨头可能属于她们见过的那个男孩。在她看来,把骨头盖住一部分的布料,看来很像他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穿的夹克。

  「可能是那个鬼魂,卡特琳。他的骨头,在我看来,他的一只手好像少了某些指头,所以我想前廊底下的狐狸碰到了尸体,而鬼魂杀了牠,为了报复他失去的手指。」莉芙就像是已经忘记她们之间的冲突了。卡特琳看不到她的脸,不过她说话时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毫无疑问,莉芙厌倦了卡特琳的态度,决定假装一切都跟以前一样。「现在既然我们打开了地板,也许他现在会消失。我确定那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要我们找到那些骨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杀死了前任屋主,他意外堵死了活门,让骨头重见天日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所以现在一切应该都没问题了。」

  莉芙实际上在这件事里完全没份,但她自然会占据一份功劳。「无论如何,我希望如此。」她悄声说道。

  卡特琳觉得好像置身梦境,或者更精确地说,是在一场梦魇里。她没有抬头看,而是对着自己的膝盖开口。「妳到底为什么要瞎搞这栋房子?加里尔为什么不干脆为了妳离开我,不要把我拖进这个烂摊子里?妳现在有艾纳许全部的钱了。我不懂你们两个,加里尔就跟妳一样疯吗?」莉芙吐出某句话,卡特琳听不太清楚。然而她没有要莉芙再讲一次,她了解的一小部分就够了。「噢,妳不要负债的加里尔?妳是这么说的吗?尽管妳有钱到下半辈子都不用动一根指头?」

  「我才不会去还别人欠的债,这样不公平。」在跟她自己有关的时候,莉芙显然是公平性的超级支持者。在她的世界里,不公平该由其他人承担。「这是加里尔的主意,我试过要劝阻他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跟着来了,为了制止他。」

  「制止他做什么?」卡特琳把她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膝盖,紧到她闭着的眼睛都痛了。

  「制止他伤害妳,其实是杀死妳。就是他把墙壁推到妳身上。他已经布置好了,他只要拉动那里的绳索,然后⋯⋯砰!」莉芙叹了口气。「我试过要阻止这件事,但我没办法。也许他消失是最好的。」

  卡特琳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泪水流下。泪水没落地,而是被她的长裤吸收。她不确定那是愤怒还是哀伤的眼泪。她清清喉咙,把梗在那里的肿块清掉。她受不了莉芙知道她在哭的想法。

  「妳是哪根筋不对?」加里尔不会因为她死掉而比较好过;如果他们离婚了,他只要负责他们共同债务的一半,但身为鳏夫,他得接收所有债务。然后她想起了他们的人寿保险。那笔钱应该要确保如果他们其中一人死了,另一个人在应付其他事情之余,不必再为经济困境而挣扎,要是他们同时死去,就会保障他们的父母。真是个笑话。

  「是妳把门摔在我身上,不是吗?」莉芙不必回答这个问题,她尴尬的表情就是充分的证据。卡特琳确定她病态的心灵正在加速运作,要找出办法来解释这件事,可能是说加里尔逼她这样做。她不想听。「莉芙,妳杀了艾纳许吗?也许加里尔也是?」

  「没有,妳怎么能那么想?我告诉妳的是我设法要制止加里尔。我设法要救妳,我们是朋友。」

  恶心感淹没了卡特琳。莉芙怎么能够认为她不记得砖墙倒塌是怎么发生的?是莉芙催促她去看一眼墙上的开口,而且不容她拒绝。如果是加里尔推倒了砖墙,那也是在莉芙全力支持之下进行的,她可能还加以鼓励。而在卡特琳摔到楼梯下的时候,站在门后的不是别人,就是莉芙。

  「骗子!」卡特琳不敢再多说了。一直支持着她的巨大怒火正在迅速缩小,取而代之的是对她个人处境、对背叛与不公不义而生的哀伤。再加上她脚上的疼痛跟刺人的寒意,全都变成哀痛与悲惨的完美鸡尾酒。卡特琳从来没觉得这么无力。

  「我会假装妳从来没说过那种话。」莉芙的牙齿在打颤。「到了早上,在我们稍微睡了一会儿以后,一切都会比较好。相信我,我感觉得到我们已经探底了,现在唯一的路就是往上。明天船就会来,一切都会跟过去一样。呃,几乎啦。」她注视着桌上的破烂烟盒。「我想要抽最后一根烟。我知道妳不能跟我一起到门口,但我应该不会有事,因为一切都静下来了,那些恐怖的事情现在似乎都停了。」

  就像得到暗示似的,吱嘎声从楼上一扇门的铰链传出来。她们吃了一惊,两个人都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那里并没有透露任何事。吱嘎声又来了,就好像有一扇门缓慢却很实在地打开,然后门又摔上,力道之大,让卡特琳半认真地期待听到门倒在地板上。不过没发生这种事,她们反而听到一声充满恶意的窃笑,然后是某个人奔过走廊的脚步声。天花板震动着,松动的油漆碎片掉在餐桌跟烟盒上。

  莉芙紧抓着胸口。「他在楼上。」她一说出这句话,下面的狭窄空间就发出响亮的敲击声。

  卡特琳如此震惊,让她低头时脖子扭得很痛。肾上腺素在她血管里猛冲,她手指上的疼痛感消失了。就连她的脚似乎都从这种震惊之中获益,因为一阵阵的刺痛减缓了,虽然不是完全消失。莉芙睁大眼睛瞪着卡特琳。敲击声又来了,现在稍微温和了一点,跟着出现的是一种杂音,就好像有人拖着某样东西,沿着她们脚下的地板拖向开口处。卡特琳跟莉芙都不敢呼吸,普提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杂音越靠近就越清楚,还伴随着一种难以分辨的模糊嘟哝。

  卡特琳深吸一口气,朝着窗户看。她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开那里,而那是离开的最短路径。她在恐怖中缩起身体,感觉希望都流干了,因为外面站着一个男孩,他似乎不是他们先前见过的同一人。这一个更小一点的孩子,用呆滞的目光瞪着里面,他灰色的脸孔有无尽的哀伤。屋里或屋外都无关紧要了。他们死了。

  莉芙跟着卡特琳凝视的目光,看到了是什么让她变得这么苍白,而她的尖叫这么强劲,把蜡烛都吹熄了。她静了下来,开始啜泣。被黑暗与绝望淹没,她们别无选择,只能听着来自那个洞的刮擦声,这时某个东西似乎正从那里把自己往上拖。然后地板吱嘎响起,这时那个东西朝她们这里来了。脚步声停在卡特琳背后,她坐得离洞口较近。

  她感觉到一阵冰冷的气息在她脖子附近盘桓,伴随着那熟悉的难闻臭味。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来,虽然她本来决心一声不吭,希望那东西会消失,或者往莉芙那里移动。在她的愤懑之中,她根本没想过这些针对她的攻击是不是由莉芙跟加里尔在幕后主使,鬼魂到头来可能是好意,不会伤害他们。

  两只冰冷的小手,冷得像冰一样,合围住她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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