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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从很快就要填满夜空的深灰色云堤后面,月亮探出头来窥视。在这时候,医院院区里光秃秃的灌木丛再度出现了——但就连这样的能见度都维持不久。雪正在飘,覆盖住一切,对弗烈尔来说,这就表示从他办公室窗户往外凝视将近一个小时以后,他没有多少东西可看了。他把他的椅子拖到那里去,然后坐下来,把手机摆在腿上,却不知道如果他决定把心事一吐为快,到底可以打给谁。

  他跟乌苏拉的交谈几乎没有让他更接近真相,而乌苏拉在对他坦诚以告,暗示他或许有些事情能够解释现状、并且把他从自身的精神折磨里解放出来以后,就缩回自己的壳里去了。但她没有告诉他更多她知道——或自以为知道——的事情,反而躺在医院病床上,被镇定剂弄昏了。考虑到他离开她房间时她处于什么状态,明天他也不太可能设法让她多说什么;更糟的是,从她的医疗史来看,她相当有可能接下来几年都不说一句话。她说伯纳都,这个半世纪前失踪的人想要他找出班尼,这是什么意思?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曾经打电话问过哈洛的丈夫她背上的伤疤怎么回事,却没得到他期望的答案。他查过的每个地方看起来都是死路一条。虽然弗烈尔只提到「伤疤」这个字,那个男人却惊呆了,而且很生气在这么晚的时间接到电话,问他这个在他看来很琐碎的问题。弗烈尔设法用够谦恭的口气道了歉,让这个男人冷静下来回答他的问题,虽然他的回答并不是特别有内容。在电话里唯一厘清的事情是,哈洛对她丈夫隐瞒了伤疤的事情,在他发现她睡衣上或床上有小小的血滴时,告诉他那是湿疹。他说这种「皮肤病」初次出现是在几年前,虽然他没办法把范围再限缩得更精确了。

  弗烈尔没多说什么,只是猜测那是在三年前;根据他所知的其他一切,一定至少有三年了。弗烈尔不想引起那男人太多的疑心,所以提问很谨慎。不过他确实发现,可以确定哈洛在背部受伤以前并没有得过湿疹,而且这毛病在失眠之夜后的早晨发作得最厉害。这个男人并不知道状况有多糟;她总是对他藏起她的背,他觉得这样毫无益处。弗烈尔没提到十字架、或者这群倒楣朋友的事情,就跟他说再见了,他觉得应该容许这位鳏夫平静地下葬她的妻子,但他确实问鳏夫过得如何,得到的答案是他觉得很糟,但正在渐渐好转。他女儿在照顾他,他的儿子们也准备要帮忙。

  在挂了电话以后,弗烈尔除了搔头以外做不了多少事。根据她丈夫的说法,看来哈洛一定是在夜间自己弄出伤口的。这差不多就排除了有别人涉入的可能性;要是有任何夜间活动,这个男人会察觉到的。不过弗烈尔也觉得很确定,丈夫与此事无关。他如此确信其他一切都是无可想象的。在他让自己卸下防卫时,爬到他耳边嘟哝的疯狂低语声悄悄说道,不管是那女人自己或者别的活人都没造成那些伤口。那些伤口是由其他力量造成的,一些更糟的力量。

  在弗烈尔为这些纷乱思绪苦恼的时候,另一个想法在他脑中成形了:哈洛有可能不自觉地弄伤自己的背吗?这些伤口必定是她在夜里抓伤的,或者是在无论如何没有任何外在接触的状况下,下意识造成的;弗烈尔听说过这种事,却从来没真正相信过。关于这种伤口的故事,主要都发生在声称承受所谓「圣痕」的人身上,那伤口出现在他们的手掌或脚底,就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产生的。没有人曾经证实过,人可以光靠思想的力量就让这样的伤口出现,虽然关于这种现象的理论的确存在。这是个疯狂的点子,不过及不上有灵体在哈洛背上制造伤口那么奇怪。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线上是他前往办公室半路上短暂拜访过的那位护士,他那时候希望老教师已经醒过来,而且状况好到可以跟弗烈尔讲话。老教师还没醒,不过她答应病人一醒就会让他知道;他有在晚间清醒躺着的倾向。她告诉他,这个老人现在坐起身了,甚至对于能见弗烈尔感到很振奋,乐于接见访客,帮忙填满他睡不着的夜晚。

  在弗烈尔跳起身来时,他纳闷地想,如果她没打电话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可能会一直瞪着窗外,直到早班员工把他们的车子开进停车场,然后在眼睛充血又挂着眼袋的状况下,继续另一天的工作。这种状况当然还是有可能发生;尽管他累得半死,这种疲惫感每一小时都在加重,他不是很清楚自己是否能够睡着。但愿他跟这老人讲过话以后,就会感觉到那股回家睡在自己床上的欲望。

  在他打开通往走廊的门时,他犹豫了。他碰上的是日光灯熟悉的闪烁与波波声响,尽管事实上灯泡才刚换过。灯光装置本身一定坏掉了,而他决心跟管理员谈谈,尽管那男人毫无疑问认定弗烈尔是不抱怨会死的那种人,而且是这类人士里极端怪异的一员。他深吸一口气,想到一小段时间以前在这里荼毒他的那种画面。他被倦意压倒的这个时刻,正是他可以期待各种蠢事进入他脑袋的时候。

  弗烈尔打起精神走了出去,看到只有油毡地板跟白墙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一股宽慰。虽然如此,在他沿着走廊前进的时候仍起了鸡皮疙瘩,他甩不掉有人正注视着他的感觉。他好几次转头往后看,向自己保证没这回事,而他从来没看到任何东西,虽然他认为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个轻轻的窃笑声。当然他会听到些什么,不是吗?然而不知怎么的,他怀疑如果他要录下那声音,他就会发现那不是个幻觉。

  他停下来,启动他手机的录音装置,在他慢慢走向楼梯的同时继续录。在他走到楼梯边的时候,他关掉了装置,然后大步跳下台阶,一次踏两阶。直到他进入侧厢,注视着护士微笑的友善脸孔时,他的鸡皮疙瘩才消失。很明显,从她惊讶的表情来看,他松一口气的样子在他脸上一览无遗,而他尴尬地下定决心,尽可能装出正常的样子。

  「他在房间里。另一张床上没人,我们今天让那个病人出院了。」这个女人犹豫了一下。弗烈尔一直都很喜欢她,但不幸的是他们鲜少在同一班工作。她极端敏锐,而且通常讲话直取重点,就像现在一样。「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想见他吗?」

  「我在调查一位女士在苏达维克自杀的案子。他在她小时候就读的学校教过书。」他听到自己说的这个关联听起来有多遥远的时候,对着护士露出微笑。「相信我,这个故事极端古怪,所以现在尝试合理地解释它会太过复杂。等一切都厘清的时候,我会坐下来跟妳喝杯咖啡,告诉妳这整个故事。」

  她露出微笑,露出她平整洁白的牙齿。「听起来一杯葡萄酒会比咖啡更好。某种更强一点点的东西。」

  弗烈尔并不天真,他知道她在跟他调情。他回以微笑。她让他想起跟他有一段短暂关系的一个女人,他很快就后悔了。他那时候无意展开一段关系,但现在他想环境状况不只是不一样,还比以前更好了。除此以外,这个女人是另外那个人更加亲切可爱的版本,而且似乎更脚踏实地得多。现在是他应该重拾生活的要紧时刻,而不管从哪一种关系的角度来看,达格妮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虽然他们的友谊是加强了。这个女人很美,很聪明,又显然很有意愿。也许跟异性建立一个象样的关系,就是他让自己重回正轨所需要的东西。

  「葡萄酒也行。就这样约定吧。」他觉得稍微开心些了,就走向唯一一个朝着走廊散发光亮的房间。

  他在门口踌躇着,在他看到那个年老教师似乎再度入睡的时候,他的快活情绪缩减了一些。他的床是在直起来的位置,不过这个男人是往后靠着他的枕头,同时闭着眼睛,一边耳朵插着耳机,可能是在聆听这天一号频道节目的重播。弗烈尔轻咳一声以便引起他的注意,以防他不是真的睡着,只是全神贯注在听广播。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弗烈尔的释怀之感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又睡着了。我希望我没有吵醒你。」

  老人拍拍床缘。「没有,你没吵醒我。进来吧。没有药物帮助,我也没办法睡太久。」他把耳机从耳边拿下来,同时压低了声音。「我还能帮你什么?我猜是跟我们前几天讲过的事情有关。我稍微多想了一会儿,回忆旧日时光。很古怪,你最旧的一些记忆竟然如此鲜明,但你却不见得记得你昨天晚上吃什么当晚餐。」

  「想想这里的食物,如果那是你想记得的事情也好。」弗烈尔在床边坐下。「不过你猜对了。我稍微多想了一下你跟我提过的男孩,伯纳都,失踪的那一个。他的名字一直出现在跟某个案件有关的地方,而那个案子也很不寻常,而且似乎跟过去有些连结。」

  老人点点头。他皮包骨的头颅上几乎没剩多少肉了,他的皮肤看起来像是软蜡,就好像他的脸正在融化。

  「跟那男孩有关的事情是个很大的悲剧,但我无法了解他的故事怎么可能跟现在的任何事有关。」他注视着弗烈尔。虽然他显然来日无多,这名老教师眼中还是有一股光芒。「除非你发现了他的骨头——是这样吗?」

  弗烈尔摇摇头。「不,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那真可惜。我总是认为,除非某人的遗骨被葬在神圣的土地上,否则他的死亡永远不会尘埃落定。」小小白色花蕾似的耳机,似乎在某方面跟他年事已高的手不太相称。「也许这是因为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父亲就在海上溺死了。我一直在想他的骨头可能躺在哪里,是否随着时光流逝会消失在海床底下,或者会不会有人在骸骨完全消失以前看到它们。你必须记得,我那时只是个孩子。在我年纪大些以后,这就比较容易承受了,不过他的遗体要是被人发现,我离开这个世界时会觉得比较心满意足。现在肯定是找不到了,就跟另外几千个躺在海岸之外、以水为坟的骨头一样。」

  「你认为那男孩是死在海上吗?是溺死的?」虽然弗烈尔为老人失去父亲的失落感到遗憾,他还是想坚持原来的主题,就怕记忆会淹没他;一个老故事导向另一个,然后没完没了。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海神埃吉尔鲜少归还在他冰冷怀抱中了结的人,所以这样会让我很讶异。这附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这样长久地藏住一个秘密了。从他失踪以后几乎过了半个世纪,这些地区都没有发现身分不明的孩童骸骨。这个城镇并不是被熔岩跟岩石包围,这样的地方就没有人可以去搜索了。」

  「但要是有人绑架他、谋杀他,然后埋在某个地方呢?他的遗体不见得一定会被找到。」弗烈尔很难讲完这句话。同样的念头在他想到自己的儿子时,太常浮现他的脑海了。

  老人哀伤地摇摇头。「我想以前这个世界比较好,而我发现很难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住过这里的人没一个能够犯下这种罪过——而且希望将来也不会有。在那时大家八卦说伯纳都的父亲可能把他打死了,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然后把尸体丢掉了。如果他有那种心情,肯定有空动手。但我觉得这很难以置信,而我绝对不信任那些故事。以我的见解,那可怜的男人没有做出这种事的能耐。他会让那个男孩躺在地板上,躺在自己的血泊中,直到有人发现他为止。对他来说酒精是唯一重要的事。」

  「我去看过这个案件的旧警方报告,而他们似乎为这男孩做了很大规模的搜查,却全无收获。那些报告没揭露多少事,不过有一点引起我的注意:从来没人提到那男孩的母亲。她是过世了,或者也有可能跟父亲一样无可救药?她就这样跑掉了吗?我对这一点特别好奇,是因为一个在这种处境下的孩子如果逃走,设法寻找失踪的家长是很典型的行为,他会在想象中理想化那个家长。然后他可能会暴露在外死于失温,或者死于意外。这件事情是发生在冬天吗?」

  「对,事发当时冬天肯定来了。不过他没有跑掉去找妈妈,因为那时她已经死了。」男人的眼皮阖起了一半。「她早在几年前就死了,那时候她设法要救伯纳都的弟弟,不让他溺死。那孩子在峡湾冻结起来以后跑到冰层上去,然后跌进空隙里,那女人跋涉过去救他。两个人都在那里溺毙,而他们说伯纳都的父亲就是在那时候失去控制,败给了酗酒放纵。他没办法应付这种失落,也受不了看到他还活着的儿子,那个必须见证整个悲剧发生的儿子。有人告诉我,他怪到那男孩头上,认为他本来可以做点什么——当然这很荒唐;那男孩绝对没办法救起他母亲跟弟弟,只会跟着他们一起落入冰层下,跟他们一起死。我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让那男人有这种想法,或者种子是否在事情开始走下坡时就种下了。不过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他从来没给他儿子任何一点温情,也没有用父亲该有的态度对待过他。」老人完全闭上了眼睛。「相信我,他必须永远抱着这羞耻活下去。」

  弗烈尔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番话。在这方面,跟年纪较长的世代谈话比较容易;对话里有简短停顿不要紧。「所以这男孩的酗酒爸爸,把他母亲跟他弟弟的死怪到他头上,」他若有所思地说道,用讲的把故事拼合起来。「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真是悲剧。」弗烈尔甚至开始怀疑这男孩自杀了。「他有没有一位祖母、祖父,或者其他可以去投靠的亲戚?」

  「这一家人本来不是这里的人,我从来没听人提过任何其他亲戚。我猜想他有些亲戚,但就我所知,没有人知道那些亲戚是谁。害死母亲跟弟弟的意外是在伯纳都跟父亲搬来这里以前,所以我不认识那位母亲,甚至也没见过她。在母亲跟弟弟死时,他们本来住在尤库菲得许的海斯泰里。」

  老人把头从枕头上微微抬起,转过来正面对着弗烈尔。蓝色血管在他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上凸显出来。「我从来没教过他,所以我没牵扯到他的案子里,但我们所有人肯定都注意到他,他的处境太可怜了。而在他失踪以后,他变得更让人难以忘怀。这件事真的对我们这些教师影响很大。后来不久闯入学校破坏的事情就发生了,所以那真的是一段艰困时期。」

  「请提醒我,这两个事件之间经过了多少时间?」弗烈尔忘记日期了。

  「十天或两星期左右吧?我不记得精确的日期。」

  「有人想过这两件事有任何关连吗?」

  「我不记得有任何人暗示过。我看不出来怎么可能有关。」他把脸从弗烈尔那里转开,让他的头颓然垂下。在柔软枕头上形成的压痕几乎让人注意不到。「而我不认为有这种可能。」他的声音减弱,虽然他们的对话并不长,他很明显是累了。

  在这番话之后没多少可以补充了,弗烈尔准备起身离开。他其实没有任何进展,除了他相当确定那男孩以某种方式,跟着母亲和弟弟一起葬身大海。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而事实证明,通常最简单的理论就是正确的理论。在他站起来以前,他多问了一个问题,有一部分是希望这个男人已经恢复了一些,他们还可以再多谈一会儿。

  「你知道伯纳都的老师是否还活着吗?她可能对这个案子还知道更多。」

  老人摇摇头。「不,她很久以前就死了。她也是英年早逝。你要从她那里得知任何事,已经晚了好几十年。」

  「她死在伯纳都失踪、学校被人闯入的相同时期吗?」

  「不是,那是后来好一阵子以后了。可能是十年后。她先前已经因为失明,而必须辞掉教职。」

  「她是因病失明的吗?」弗烈尔回想起班级照片里的那个老师,看起来相当年轻,再过十年也还未步入中年。那个年纪的人因为青光眼或退化性疾病失明是极端不寻常的,不过当然了,有些其他状况不管年纪如何,都会影响眼睛。

  「不,是因为一场意外。春天时她在冰上滑倒,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倒在某片篱笆上,对她的双眼造成的伤害大到无可补救。这个可怜人,后来她开始举止变得奇怪;她说她是被人推过去的,但有好几个证人说没有人靠近她。这就是为什么人家要我在秋季接管她的班级。她得停止教书。」老人的手没有明显理由就抽搐起来。「事实上,你可以说是这场意外导致她的死亡,因为后来她走到一辆汽车前面去。她有根白手杖,但她要不是不小心,就是搞迷糊了,结果就是那样。既然我在跟你讲这些旧八卦,我想起当时听到他们验尸时,发现她完全疯了,虽然我觉得这很难以置信。我只是认为我该提一提,既然你是头脑与心灵事务的专家。」

  弗烈尔不认为这样形容他的专业,会比传统说法「心理学家」来得糟。「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据说她在自己身上弄出了伤口,原因除了心理状态不稳定以外,别无其他解释。」弗烈尔感觉到皮肤上有一阵不舒服的刺痛。老人又打了个哈欠,比先前更虚弱了。「实际上,她总是显得满古怪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引起谣言。她很情绪化,偏爱某些学生胜过其他人,而且通常很冷淡又漠不关心。」

  弗烈尔一边害怕他已经知道答案,一边问了他决定的最后一个问题:「她是什么样的伤?」

  「十字架。她在自己背上刻了个十字架。而且就我所知,考虑到她已经失明了,那刻痕还相当俐落。」

  弗烈尔终于精疲力竭,回家倒在他自己床上的欲望无可抗拒。他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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