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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浪以不断变化的节奏,来来回回摇晃着船。船头轻柔地上下晃动,这时更激烈的海浪摇撼了这艘船,让船猛然从一边甩到另一边。小商船的船长挣扎着要把小船绑到一根细窄的铁柱上,但饱经风霜的漂浮船坞一直往后退,好像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似的。船长很有耐性地一再重复同样的动作,把磨损的绳子朝柱子的方向拉,但每次那粗糙的绳索快要定位时,就会被扯开。大海彷佛在玩弄他们,想让他们瞧瞧到底由谁做主。最后,船长总算绑稳了船,不过到底是海浪渐渐玩腻了,还是船长的经验与耐性胜过了海浪,就不清楚了。

  船长转向三个乘客,表情严肃地说道:「行啦,不过走上去的时候小心点。」他下巴一抽,指向他们先前带上船的箱子、袋子与其他物品。「我会帮你们把这个搬下船,但可惜了,我不能帮你们搬进屋里。」他瞇着眼睛望着海面。「看来我最好尽快回去。我走了以后,你们有的是时间把东西全部整理好。这附近的某个地方应该有辆手推车。」

  「没问题。」加里尔(Garðar)对着船长露出浅浅的微笑,却还没开始要卸货下船。他慢吞吞地拖着脚步,大声地呼气,然后把凝视的目光转向内陆,可以看到那里有好几栋高于海滩线的房子,更远处的几个屋顶闪烁着反光。虽然现在才刚进入下午,微弱的冬季阳光却迅速减弱,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变暗了。

  「这个地方说不上是活力十足。」他用装出来的快活态度说道。

  「呃,确实不是。你本来有这种期待吗?」船长没有掩饰他的讶异。「我还以为你以前来过这里呢。你可能想重新考虑你的计画。欢迎你们跟我一起回去,当然啦,回程免费。」

  加里尔摇摇头,小心地避免去看卡特琳(Katrín),她正尝试要对上他的视线,好让她可以点头答应,或者用别的方式暗示她其实不介意回头。对于这趟冒险,卡特琳从来就不像加里尔那么热衷,虽然她也没直接反对。她一路配合,让加里尔的热情与一切都会照计画进行的信心拉着她走,但现在他似乎动摇了,卡特琳对这个计画的信心也跟着衰退。突然间她觉得相当有把握,他们能期待的最佳状况就是彻底失败,而她选择不去想象最坏的状况。

  卡特琳瞥了莉芙(Líf)一眼。她用甲板边缘撑住身体,企图重拾被她留在伊萨菲尔德码头上的平衡感。航程中大半时间都在对抗晕船症状的莉芙看起来惨透了,只有一点点像是原本那个活泼的女人;她原本非常急切地想跟他们一起来,甚至无视于卡特琳提出的警告。

  事实上,就连加里尔都不太像自己了。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岸边,他在行前准备时表现出的那股蛮勇,也跟着消失了。卡特琳几乎讲不出话来,她坐在一袋柴火上,顽固地拒绝站起来。她跟另外两个人的唯一差别,就是她从来没期待过这趟旅行。看来唯一一个对下船感到兴奋的乘客,就是普提(Putti),莉芙的小狗;牠违反了他们所有人做出的相反假设,在海上居然如鱼得水。

  除了海浪的拍打声以外,这里安静得彻底。她怎么会以为这样可能行得通?深冬时节,他们三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极北荒地的无人村庄里,没有电力也没有热源,而唯一的退路是海路。如果出了什么事,他们没人可以依赖,只能靠自己。

  现在卡特琳正在面对现实:她对自己承认,他们的才智与能力显然很有限。他们没有一个人特别热爱户外活动,而你想得到的任何其他活动,都比翻修老屋更适合他们。她张嘴准备要替他们做决定,接受船长的邀请,却又一言不发地闭上了嘴,暗自叹息。时机已过,无从反悔,现在抗议早就太晚了。她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扯进这种蠢事里,因为她放手让无数提出异议或改变方向的机会溜掉。这个房屋计画初次提出之后的任何时刻,她都可以提出建议,比方说谢绝合伙购买的提议,或者说翻新可以等到夏天,到时就有定期渡轮航班。卡特琳突然间感觉到一阵冷风轻拂,把她的夹克拉链又拉高了点。这整件事都很荒谬。

  但如果其实不该怪她态度太消极,而该怪现在已成故人的艾纳许(Einar)太热切呢?他一直是加里尔最好的朋友,也是莉芙的丈夫。既然现在他人已入土,就很难对他发火了。虽然如此,在卡特琳看来,显然是他要对这个荒唐处境负最大责任。

  艾纳许在前年夏天曾在霍斯坦蒂许健行,所以对海斯泰里也很熟悉,房子就座落在那里。他对他们编了个故事,说有个位于世界尽头的村庄美丽又祥和,周遭环境让人难以忘怀,还有无穷无尽的登山小径。加里尔因此大受启发——启发他的不是自然的诱惑,而是艾纳许在海斯泰里租不到房间的事实,因为那里唯一的家庭旅馆客满了。卡特琳不记得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接着提议,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别的房子求售,然后把其中一间改成家庭旅馆,但这无关紧要,一旦有人提出这个主意,就覆水难收了。

  加里尔已经失业八个月,他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做些有用的事。艾纳许也表现出强烈的参与欲望,提议要同时出钱又出力,这样更不可能浇熄加里尔的兴趣。莉芙跟着火上加油,夸张地称赞这个主意有多聪明,而且照着她的一贯性格,热情过剩地加以鼓励。卡特琳记得莉芙的热衷程度弄得她多心烦。她曾经怀疑这种情绪的部分动机,在于莉芙期望有些时候能离她丈夫远一点,因为翻修房子会需要他花很长的时间待在北方。当时他们的婚姻已摇摇欲坠,而在艾纳许死后,莉芙的哀伤似乎像个无底洞。

  卡特琳心里有个丑恶的想法蠢蠢欲动:艾纳许要是在那栋房子的买卖完成前死去就好了。但不幸的是,事实并非如此:现在他们被那栋房子困住了,以前本来有两个男人对那个翻修计画兴致勃勃,现在只剩一个。莉芙这么热心的要取代她丈夫的角色,加紧推动修缮事宜的事实,可能跟哀悼过程有某种关系;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对于那种工作,她既没有技巧也没有兴趣。如果她先前想抽身,这栋房子就会回到售屋市场上,他们现在可能就会在家坐着看电视,置身于夜晚从来不像海斯泰里这么黑暗的城市里。

  等到事情变得明朗,这个计画没有跟着艾纳许一起死掉以后,莉芙跟加里尔在某个周末到西部去,从伊萨菲尔德搭船到海斯泰里去看那栋房子。房子肯定状况不佳,不过加里尔跟莉芙的兴奋之情却丝毫未减。他们带着一堆照片回来,拍的是这栋房子的所有角落与裂隙,然后加里尔就开始着手计画旅游季开始前的必要工作。尽管加里尔坚称前任屋主已经做过所有必要的重大修缮,但从照片来看,卡特琳会说这房子是靠它的油漆黏在一起的。至于莉芙,她为海斯泰里不可思议的自然之美又加上了天花乱坠的形容。没多久以后,加里尔就做起深入的计算,每次一打开他的Excel试算表,就抬高过夜的费用、增加这间两层小楼房能容纳的房客数量。能亲自来看看这个地方,弄清楚加里尔到底打算怎么样容纳这么多人,至少还满有趣的。

  卡特琳站了起来,但从她站在甲板上的位置看不到那栋房子。从加里尔在这个区域拍下的其中一张全景照片来看,这栋房子好像是座落在这片聚居地的边缘,不过地势相当高,所以应该看得到才对。要是在加里尔跟莉芙的勘查之旅后,这栋房子就这样垮掉呢?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两个月,而这个区域有过不少坏天气。

  她正要建议在船开走以前确认一下这一点,那位船长——毫无疑问,他开始担心可能得把他们抬下船去——就说道:「嗯,至少在天气方面你们还满幸运的。」他抬头看着天空。「尽管天气预报这么说,天气还是可能会变,所以你们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

  「我们有准备。看看这些的东西吧。」加里尔露出微笑,声音里又恢复一丝先前的信心。「我想我们唯一必须害怕的事,就是拉伤肌肉。」

  「你说了算。」船长不再为此多费唇舌,反而又把另一只箱子抬到码头上。「我希望你们的手机充饱电了。如果你们爬到那座小丘陵顶端,就会有讯号,在下面尝试没有意义。」

  加里尔跟卡特琳不约而同地朝着小丘陵看去,在他们看来那还比较像是一座高山。莉芙仍然盯着后方海水起着漩涡的黑色表面。

  「知道这一点真好。」加里尔拍拍他的外套口袋。「但愿我们用不着手机。我们应该可以熬过这个星期。就像我们讨论过的,我们会在这里等你。」

  「记得啊。但如果天气不好,我就不可能到这里来。如果真是那样,我会尽可能一放晴就过来。如果天候状况有点糟,显然你们就不用站在码头这里等候了,我会往上走到房子那边去接你们。又冷又刮风的天气,你们可不能在这里晃。」男人转身扫视着峡湾。「气象预报说天气很好,但在一周之内事情可能有很多变化。不必花多大力气,就能让船像瓶塞一样上下颠簸,所以我们得期望天气不要太糟。」

  「天气得要糟到什么程度,你才来不了?」卡特琳设法隐藏着她对这番宣言的恼怒。在他们跟他商量好以前,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这件事?也许他们本来会雇用一艘比较大的船。但这个念头一进入脑海,她就领悟到他们不会这样做:更大的船费用更贵。

  「如果外海的浪头很高,我就不会尝试了。」他再度回头扫视着峡湾,对着海水点点头。「如果天气比现在更糟,我就不会开航。」他转身面对他们。「我必须开始动工了。」

  他走到甲板上的那堆补给品旁边,把摊开放在顶端的垫子交给加里尔。他们组成一条生产线,把那些箱子、油漆桶、柴火、工具,还有装满了摔不破物件的黑色垃圾袋,摆到浮动码头上。卡特琳沿着码头摆好那些东西,保持码头末端净空,让莉芙得以休息。她状况不佳,唯一能做的就是蹒跚地走到陆地上,在接近海滩最高点的地方躺下来。普提跟着她,在沙地上到处蹦跳,显然很高兴自己脚下有坚实的土地,对饲主的可悲状态视而不见。

  卡特琳用尽全力才跟上那些男人的速度,但有时候他们仍被迫跳到码头上来帮她。最后那些货物在码头上排成长长一列,像是一种迎接访客的仪队。船长开始不耐烦地把重心从一脚换到另一脚,似乎比他们更急于分道扬镳。船长光是人在这里,就提供了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会在他的小船越过地平线之后跟着消失;跟他们不同,他以前曾经跟自然界的力量交手过,对于可能落到他头上的命运有所准备。加里尔与卡特琳两人都半认真地考虑过要他留下来,帮他们一把,但他们两个都没说出来。

  船长率先把一切做了个了断。「呃,你现在要做的就只有上岸去,走自己的路。」他这番话是对着加里尔说的,加里尔露出不怎么热忱的笑容,然后爬到浮动码头上。

  他跟卡特琳站在那里,一脸不知所措地瞪着船长看,船长有点尴尬地瞥向别处。

  「你们不会有事的。我只希望你朋友觉得好些了。」他的头朝莉芙的方向一点,她现在坐起来了。她的白色夹克鲜明地凸显出来,反映出这些新访客跟周遭环境多么格格不入。

  「看,那可怜人似乎已经觉得好多了。」他的话没有鼓舞到他们(如果他有这个意思的话),而且卡特琳纳闷地想,他们在他眼里像是什么样子:一对来自雷克雅维克的夫妇,一个老师跟一个工商管理学系毕业生,两个人才刚过三十,没有一个看起来适合做任何粗重工作;更别提那个电灯泡,她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

  「我确定一切都会没事的,」船长粗声重复了一次,但没多少说服力。「可是你们不该等太久才准备好到那栋房子里去,天很快就黑了。」

  厚厚一撮纠缠成一团的头发被吹到卡特琳眼前。当初急着不要忘记清单上任何必要建材与补给品,结果她却忘记带发带。莉芙声称她只带了一条,而且在渡海时已经用了那条发带,在她呕吐时把头发从脸旁边拢起来。卡特琳设法用手指把头发往后推,但风立刻再度拨乱了头发。加里尔的头发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他的头发比她短得多。

  他们的健行鞋看起来像是特别为这趟旅程买的,而他们的防风裤与夹克虽然不是全新的,却也可以说是了——这些东西是加里尔的手足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但他们第一次有机会拿出来用。莉芙曾经带着她的白色滑雪装去了一趟义大利的滑雪之旅,而对于他们现在的环境来说,这套装束就跟浴袍一样「合适」。从他们苍白的肌肤来看,他们显然并不热爱户外活动。靠着在健身房消磨的时间,他们至少全都身体健康,虽然卡特琳暗自怀疑,他们设法培养出的体力,不可能胜任在这里要做的工作。

  「你知不知道这个星期有没有任何游客打算来访?」卡特琳在背后交叉她的手指祈求好运。要是这样,如果他们处处碰壁,还有希望可以顺道回家。

  船长摇摇头。「你们对这个地方所知不多,对吧?」因为引擎的噪音,他们来这里的路上没法多谈。

  「不多。其实不多。」

  「除了夏季期间,没人会来这里,因为在深冬时真的没理由到这来。会有人在其中一间房子里过完新年,或一两位屋主偶尔来确定一下一切无恙,但除此之外,这里在冬季月份都空荡荡的。」男人停下脚步,扫视这片住宅区可见的部分。「你们买的是哪栋房子?」

  「最后面的那栋。我想那里一定曾经是牧师公馆。」加里尔的声音泄露出一丝骄傲。「你没办法从这里的一片黑暗中看到那栋房子,但其他时候都还满显眼的。」

  「什么?你确定吗?」船长看起来很讶异。「这个村庄没有牧师住过。这里还有教堂的时候,是从艾伯许维克派人来带领礼拜。我想一定有人给你错误的讯息。」

  加里尔面露犹豫,卡特琳心头则快速掠过各种想法,其中一个是抱着希望的念头——这全都是误会一场,根本没有那栋房子,他们可以现在就转身回家去。

  「不,我看过那栋房子,而那里显然曾经是牧师公馆。至少,前门上刻了一个相当漂亮的十字架。」

  船长似乎很难相信加里尔的说法。「另外还有谁跟你一起共享那栋房子的所有权?」他的眉毛微微皱着,彷佛在怀疑他们是透过某种不法手段夺得这栋房子。

  「没别人,」加里尔皱着眉头回答:「我们买下的是某人的遗产,他在能够翻新房子以前就过世了。」

  船长扯着绳索,然后跳上来跟码头上的他们站在一起。「我想我最好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这个村庄里的所有房子,而通常每栋房子都有好几个屋主,通常是前任住户的手足或后代。我不知道有任何一栋房子只属于一个人。」他长裤上抹了抹。「除非我能确定你们有地方可以住,而且没有人说些鬼话哄骗你们,否则我不能把你们留在这里。」

  他沿着码头走上去。「在我们走到海滩顶端的时候,把那栋房子指给我看;在那里我们离船只够远,船上的光线不会阻碍我们的视线。」

  船长大步前进,他们跟了上去,被迫踏出比他们习惯的更大步伐,以便跟上那男人,他走路步调很快,步伐很大,跟他矮小的身形不符。不久后,他像起步时那样突然地停步,他们差点就撞上他。他们来到莉芙惨兮兮地坐着的地方。在卡特琳看来,她的脸颊好像恢复血色了。

  「我想我已经不想吐了。」她想办法对他们露出微笑,却不怎么成功。「我冻僵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到屋里?」

  「很快。」加里尔的回答过分简短,但他显然后悔了,因为他用温和得多的语气补上一句:「设法忍一忍吧。」

  在普提对他摇着尾巴,迎接他们抵达时,加里尔把这条狗推到一旁去。他恼怒地把裤腿上的沙子拨掉。

  船长转向加里尔。「你说那栋屋子在哪?从这里你看得到吗?」

  卡特琳站到男人们旁边,就跟老船长一样焦虑地注视着。虽然加里尔对于村庄的描述在她的心中画面鲜明,但那幅画面很难跟她现在看到的东西调合在一起。十栋房子跟旁边相伴的储物棚屋挤成一小团聚落,比她本来预期的更分散,而她讶异地发现房舍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她本来以为在这样孤立的社区里,居民会想要住得近一点,在有麻烦或艰困时,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但她知道什么?她其实根本不晓得这个村庄有多古老。也许那边的人需要很大的花园来养牲口或种菜。那里可能几乎没有店铺。

  加里尔终于瞥见他在找的东西,伸手一指。「在那里,最远那边,在河流的另一边。当然,你只能看到屋顶——在山丘另一边,长了云杉木,稍微挡住了视线。」他把手放下。「你不认为有个牧师住过那里吗?」

  船长咋着舌头,盯着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屋顶,从山坡上发黄的植物上方升起。「我都忘记那个地方了。不过那里不是牧师公馆,门上的十字架跟牧师没有任何关系。本来住在那里的人是天父与圣子的信徒,认为刻上十字架是很合适的致敬方式。」他思索了一会儿,接着看起来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打住话头。「多年来那栋房子一直被称为『最后一眼』。从海面上看得到。」男人看起来好像想多补充什么话,却又再次煞住了。

  「最后一眼。好。」加里尔想办法露出不感兴趣的样子,但卡特琳可以看透他。这栋房子对他来说最有吸引力的事情之一,就在于这里曾经一度住着村里的重要人物。「我猜,要把教区长住宅安置在这种大小的地方太苛求了。」

  加里尔检视着这些房子,从他们站着的位置可以把大部分屋子看得清清楚楚,不像他们现在拥有的那一栋,有一部分被遮住了。「不过以前这里不是有一阵子房子比较多吗?其中某些房子,一定是在这几年拆掉了。」

  「对,对,没错。」男人还是没转回来面对他们,他看起来心不在焉。「以前这里房子更多。当然这里的居民从来就不多,某些人离开时把房子也一起拆走了,只剩地基。」

  「你曾经到过那里吗?到我们的房子里?」卡特琳有种感觉,某种怪事正在发生,但这个男人基于某种理由不肯说出来。「是屋顶快塌了,或者其他类似的事吗?」她缺乏想象力,想不出别的可能。「我们进到屋子里安全吗?」

  「我没去过那里,不过屋顶可能都还好。前任屋主们起初对修补好那个地方相当热心,每个人刚开始都做得不错。」

  「刚开始?」加里尔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对卡特琳眨眨眼,然后咧嘴笑了。「所以现在时机正好,该有人认真完成修理工程了。」

  男人无视于加里尔提振士气的尝试,反而转身背对那一小群几乎称不上是村庄的房屋,准备走回码头。「我会从船里拿些东西出来。」卡特琳跟加里尔踌躇了一下,他们觉得吃惊,不知道该在这里等他,还是跟过去。最后他们决定跟过去。

  「你们要去哪?你们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吧?」莉芙挣扎着站起来。

  卡特琳转身面向她。「我们马上回来。妳已经在那里坐了半小时,再多坐几分钟没有差别,妳就休息吧。」趁着莉芙还没有机会抗议,卡特琳就匆匆赶上加里尔跟船长。

  船长消失在船里,一会儿以后再度现身,拿着一个打开的塑胶盒子,里面装了一些她认不出来的各色物品。他从中拿出一个钥匙环,上面有一把普通房屋钥匙,还有另一把更老派、看起来更华美的钥匙。

  「拿走医师公馆旁边的招待所钥匙吧,这只是预防万一。」他指向看来最体面的其中一栋房子,从码头上可以清楚看到。「我会让屋主们知道我把钥匙借给你们了。照料那栋房子的女人是我的小姨子;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她可能会很高兴得知你们还有别处可去。你们去住那里没关系。」

  在加里尔与卡特琳之间,有某些没说出来的话悬在半空中:他们没跟这男人讲过,他们要创立的就是这间民宿的竞争者。没有一个人说出口。

  卡特琳伸出手来,接过钥匙圈。「谢谢你。」

  「你们应该把手机充好电,如果有任何问题别犹豫,立刻打电话。天气好的时候,我可以在两小时内赶到这里。」

  「你真是太好心了。」加里尔用手臂环抱住卡特琳的肩膀。「我们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弱,所以我很怀疑怎么会落到那地步。」

  「问题不在你们。那栋房子名声不太好,我虽然不迷信,但事先知道你们有别处可去、也很清楚你们可以打电话求救,我会比较安心。这里的天气有时可能很危险,只是这样。」

  他们没人答话,船长祝他们好运,说了再见。他们也咕哝着说再见做回应,然后生根似地站在原地,在船长小心翼翼开着船离开码头、往外开进峡湾时挥着手。

  等到只剩他们时,焦虑感淹没了卡特琳。「他说『那栋房子名声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加里尔缓缓地摇头。「没概念。我怀疑他对我们的计画所知的程度,比他愿意承认的更多。他不是说他小姨子经营那个招待所吗?他只是想吓唬我们罢了。我希望他不会开始散播关于那栋房子的谣言。」

  卡特琳什么都没说。她非常肯定加里尔错了。除了莉芙,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计画。她跟加里尔也没有跟他们的家人讨论过这些计画,就怕招来霉运。他们的家人因为加里尔失业而可怜他们就已经够糟糕了。他们的亲戚以为他们到西部去玩,是因为卡特琳的学校有冬季假期。不,那人说那些话不是为了吓唬他们,那些话背后有别的内幕。卡特琳极端后悔没逼他多说些细节,好避免她想象得太过火。船退却到远方的速度,比她记忆中的抵达速度更快;在短得不可思议的时间内,船就变得只有她的拳头大小。

  「这里安静得可怕。」加里尔打破那艘船留下的沉寂。「我不认为我们以前到过这么孤立的地方。」他俯身亲吻卡特琳带着咸味的脸颊。「不过可以确定,有很好的同伴。」

  卡特琳对着他微笑,问他是不是忘记他们的病人莉芙了。她转身背对海洋,不想看到船完全消失的样子,顺着海滩望去,朝着高处的陆地看。莉芙站起来了,对着他们拚命挥手。卡特琳举起手来挥舞,但她一看到他们那位一身白的朋友背后有某样东西迅速移动,就放下了手。那是个漆黑的阴影,比他们幽暗的环境还要暗得多。那道黑影就跟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卡特琳不可能分辨出它是什么,不过它看起来有点像个人,一个矮个子的人。

  她紧紧抓住加里尔的上臂。「那是什么?」

  「什么?」加里尔注视着卡特琳手比的方向。「妳说莉芙吗?」

  「不是。有东西在她背后移动。」

  「真的?」加里尔困惑地看她一眼。「那里没东西啊,只有个晕船的女人,穿着滑雪装。不就只是那条狗吗?」

  卡特琳想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有可能是她的眼睛在欺骗她,不过那绝不是普提,她很确定;牠那时侯站在莉芙前面,嗅闻着空气。也许是风把什么东西吹松了,不过那没有解释为何它移动速度那么快,虽然可能是有一阵疾风吹过那里。她放开加里尔的手臂,在走下码头的剩余路程里,都专注于冷静地呼吸。

  他们走到莉芙身边时,她也什么都没说。他们背后干枯发黄的植物之间,突然发出一阵窸窣噪音与一道喀啦破裂声,就好像有人从中间走了过去。加里尔跟莉芙似乎什么都没注意到,但卡特琳躲不掉这个念头:他们在海斯泰里并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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