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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春夏两季,康纳瓦不眠不休地劳作,以近乎疯狂的干劲履行着职责。他骑马往来各地,组织众人建起磨坊、谷仓和仓库,又下令对北里加特的所有居民进行人口统计。他把菲尔拉克派去管辖七柳镇,吩咐他沿海岸线建起哨塔,并加强聚落的防御。布雷法被任命为次席顾问,位列马库斯之下,因为这位老人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身体难以承受新工作的压力。
“那些新谷仓都是干吗用的?”一天,在骑马去视察德拉夫山脉新发现的金矿的路上,马库斯问康。
“战争已不再是只靠匹夫之勇和战术策略就能决定的事了,”康告诉他,“它还跟补给有关。无论士兵们多英勇,饿着肚子没法打仗。等战争来临时,我们必须不靠邻近部落也能维持,这点至关重要。”
“也许吧。”马库斯回答,“可才不过四个月,你就把大族长大人的财产花了个精光。希望这个新矿井的储量足够丰富。”
新矿井乍看之下让人很失望。矮胖的矿井管理人莱库斯同时负责运营大族长的另外两口银矿,他向康保证,这座矿并很快就会证明自己的价值。康不太相信他的话,便派了高凡农来到这里,要他伪装成求职的矿工。六周后,高凡农发现超过三分之二的金子被送到东北方的岩石女王聚落去了,那是个位于海边的港口聚落,莱库斯在那里拥有好几栋屋子和大片土地。
于是,康、卢西恩、马库斯、高凡农和二十名铁狼骑在秋季的第一周去到那个聚落,突袭了三座仓库,从中发现了大批金银。莱库斯被带回老橡树,公开审判,并在中央广场上处以绞刑。
布雷法接手了矿山的运作,利润有了极为可观的增长。
初雪到来时,大族长过世的消息传到了老橡树。老人因苔伊的死伤透了心,接连得了好几场大病。他在梦中溘然故去,死时那间卧室的窗户能眺望到巍峨的瑟尔·德拉夫山脉。
康没有出席葬礼。他去七柳镇见了菲尔拉克,并亲自检查新建的防御设施。
次年春天,第一匹马驹诞生了,那是一匹额头有着长长黑斑的白色公马。这块胎记看起来像是一把剑,于是康纳瓦把它命名为暗刃。
在康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的铁狼骑增加到了二百二十人,他们定时会面,骑着高大的加特马,训练如何快速集中与分散,并改进康纳瓦在加特见到的那种楔形突击阵。布雷法的马镫设计获得了巨大成功,让骑手们的灵活性大为改善。康还下令制造了两百面轻型盾,替代骑手们通常所用的小圆盾。铁狼骑的每个人都配备了两把剑,一把是长弯刀,另一把则是依照石头城式样制造的短刺剑。
到那年秋天,康又开始组建一支新部队:马弓手。他们穿着轻便护甲,骑着速度较快的矮种马,着重训练全速前进时射击的技巧。康安排了好几场箭术锦标赛,给予技艺最佳者丰厚的奖赏,再把这些人纳入麾下。这其中便有他十五岁的弟弟,金发的本迪杰特·布兰,他用弓和御马的技巧无人能敌。
 
康在萨温节那天没去三河村,而是和索尔斯泰斯一起在老橡树度过。整个冬天,德鲁伊都在教康、布雷法、马库斯和高凡农识字。
等到天气晴朗,康的二十二岁生日也近了。带回海对岸消息的商人们纷纷来到了老橡树。
石头城的大军开进了加特人的领土。他们打了三场大仗,其中一场不分胜负,可接下来却是加特人的两场惨败。消息谈到,有超过三千名加特武士战死沙场。
目前,石头城的军队正开往港口城市高利亚撒,那也是加特人最后的据点。
在东方,海掠者的国王在一次小规模战斗中被杀,他的儿子沙德取代了他。康纳瓦对沙德一无所知,他问索尔斯泰斯:“海狼的土地上还有德鲁伊吗?”
“没有了。瓦尔斯人信奉血神,所有被他们抓住的德鲁伊都会遭到毒手。”
“你听说过什么关于那个沙德的事吗?”
“几乎没有。不过我向你保证,他肯定不是个爱好和平的人。”
康把他对这位新任瓦尔斯王的兴趣透露给了每一个商人,几周后,一位奥斯特罗部落的老毛皮商人前来求见。他们在前任大族长的旧居见了面。这地方的家具被康撤走了一大部分,只留下一张椭圆形长桌和十把椅子。商人进门来,鞠了一躬,然后听命坐下。此人又高又瘦,宽肩秃顶,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黑眸子如纽扣般闪闪发亮。
康坐首席,左边是马库斯,布雷法在他右侧。康从商人进门起就在打量对方,觉得此人冷漠又精于算计。
“感谢您的召见,大人。”奥斯特罗商人道。他的嗓音滑得好似橄榄油,“听说您想知道沙德王的事?”
“他让我很感兴趣。”康承认。
“我也许有些能帮得上您的情报,我还能收集到更多。不过我需要更多的毛皮货源,瓦尔斯人特别钟爱用您的黑白纹牛皮做成的上衣和靴子。”
马库斯靠向康纳瓦,低声说了句话。康点点头。
“我跟另外两个商人达成过协议,由他们负责经销这些毛皮,不过我会特别增加你能得到的货物数量——如果你的情报有用的话。”
“您真是善解人意,大人。”老商人笑了笑,“您对瓦尔斯王感兴趣一点也不奇怪。他显然也对您很感兴趣。”
“这话怎么说?”
“看起来,大人,是您亲手杀了他的兄弟,就在几年前他们掠夺七柳镇的时候。他发下血誓要把您的脑袋带回他兄弟的家,插在门前的长矛上。”康哈哈大笑,马库斯却不安起来。
“你还跟他们做什么生意,朋友?”康问。
“他们爱极了乌斯奇酒。”
“你下一次出航的时候,我会给你三十桶酒。我需要知道他的计划。他是不是在集结人手,建造船只?任何跟集结战力有关的事都行。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人。很荣幸能为您效劳。”
康谢过那人,后者又鞠了一躬,然后走出房间。“你知不知道,”马库斯说,“这个虚伪的杂种也会把我们的消息卖给沙德?”
“我当然知道。”康说,“他活着就是为了赚钱,肯定会不择手段。他的船从哪里来?”
“岩石女王聚落。大多数商人都是从那个港口去东方的。”马库斯告诉他。
“你在那儿有朋友吗?”
“嗯,有不少朋友。”
“明天就出发去安排,看能不能找个人参加他的下一次旅行。如果他的船员里有我们自己人,情况会好很多。”
 
“你应该告诉梅里亚的。”沃娜执拗地说。卢西恩耸耸肩,神情有些不自在。小巴努因跑了进来,看到大个子便欢快地大叫着爬上他的膝盖,坐了下来。
“我找到一颗钻石。”四岁的小巴努因摊开沾满泥巴的手,把一颗闪闪发亮但毫无价值的石头拿给卢西恩看。
“真聪明。”卢西恩说,“但如果我是你,就会在把泥巴沾上你妈妈的家具前把手洗干净。去吧。我来照看这颗钻石。”小巴努因跑出房间,“真是个好孩子。”他说。沃娜还是不打算让步。
“你的心脏越来越虚弱了,卢西恩,这份毛地黄粉末的确能帮到你,其他药草也一样。可你必须放松。你不能再做耗费精力、或者给心脏增添负担的事了。”
“我就没法让它恢复了吗?”
“要是你早点来找我就好了。现在……不,它已经没法恢复了,你只能减缓其恶化的过程。你应该把这事告诉梅里亚,她有知情权。”
“然后再让她担心得生病?我可不这么想。这颗背信弃义的心脏还能跳多久?”
“别这么说话,”她告诉他,“它才不背信弃义呢。把它看做你境况不佳的朋友吧,他帮了你多年的忙,现在它需要你的帮助。你必须减轻给它的压力。多喝水,少沾酒,多吃麦片——不加盐的那种。”
“我问的是多久,沃娜。”
“如果当心着点,你应该还有十年时间。恐怕不会更久了。”
“那我能活到五十岁。不错了。”
“是活到五十三岁,你这自大的男人。”她笑着说,“现在,我希望你能完全按照我的要求来服用这些药粉。服用毛地黄的时候要特别小心。记住,不是越多就越好,过多的剂量能置人于死地。别老想着多吃一点。”
 
这年的冬天很暖和,但康纳瓦在萨温节那天又留在了老橡树,没有返回三河村。他也没有参加当晚的庆祝,而是和马库斯、布雷法、高凡农和菲尔拉克待在长厅里商议事情。
大块头斗士从七柳镇骑马赶来,带来了有人目击到一支两百艘长船组成的舰队沿海岸线朝北行驶的消息。菲尔拉克集结了他手下的五百名战士,但那些船没有靠岸。
这消息令人既担忧又困惑。两百条船意味着一万海狼,而劫掠向来不会发生在冬季,因为这时的食物配给相当有限。这一万人都吃什么?他们的目的地又是哪里?
“他们肯定想入侵潘农人的土地,”马库斯说,“太疯狂了。就算他们打败了高地族长,也不会得到足够的食物。”
康派人去警告高地族长,并承诺提供军事支援,可信使却带回了潘农领主的粗鲁回应:“我们不需要你,也不想见到你。”
“他能投入多少兵力来对抗瓦尔斯人?”康问道。
“不超过一万两千。”马库斯说。
“那我们能在——比方说——十天里集结多少人?”
“高地族长不希望我们帮他,”菲尔拉克插嘴,“让他自己头疼去吧。”
“潘农人也是凯尔托阿人,”康说,“而且我们必须考虑到这次入侵的规模。一场掠夺根本不需要一万人,他们是来攻城掠地的。一旦他们站稳脚跟,我们就得面对北方的可怕敌人了。不,无论他希望与否,我们都会帮他击败瓦尔斯人。”
“十天之内,”马库斯说,“我们能征召到一万五千人。”
“是啊,”布雷法说,“但给他们提供补给就困难了。我们的谷仓装得很满,但要保证一万五千人前往潘农领土途中的补给,所需的马车数量将会非常庞大。我们没法及时弄到这么多马车。此外,我们甚至不知道瓦尔斯人的登陆点。说不定是北面一百里远的地方。”
“这事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头,”高凡农说,“我赞同康的意见,这的确是一次入侵,我们必须做出反应。但他们为什么要入侵潘农人的领地?那儿几乎没有金子,粮食也很少;与此相对,我们有新矿井,还有丰富的食物储备,我们才应该是入侵的首选目标。而且我们知道,沙德王痛很康,发誓要取其人头。他不应该往北多走一百里路,攻击比我们穷得多的邻居。”
布雷法摇摇头,“这可不一定。也许他们正如康所料,是为了去找到立足之处,以运来更多人手,再在明年春天跟我们全面开战。到时也许会跟我们双线开战——一股从北面开来,另一股从七柳镇入侵。”
“还有第三种可能,”马库斯道,“潘农人是我们的敌人,高地族长业已表明了态度。他们没有主动攻击我们的实力,不过他们非常憎恨我们。不妨假设一下,高地族长并非是要对抗入侵者,而是邀请沙德结成同盟,共同进攻我们。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们要面对的就是一万名久经沙场的瓦尔斯人,再加上一万两千名潘农战士了。”
桌边的众人突然陷入沉默,任由这可怕的一幕在脑海中逐渐清晰。最后,康开口了,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懊悔,“我希望你是错的,马库斯。如果真是如此,那罪魁祸首就是我——是我的复仇造就了他们的憎恨。我试过补救,但有些事不是金钱就能抹去的。”
菲尔拉克咒骂了一声,“嘿,伙计,你只是做了每一个战士都会做的事。我听到他们杀了苔伊的时候,恨不得杀光大地上每一个潘农人。我只想知道,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康沉默了半晌,然后看着马库斯,“派人去集结队伍,告诉他们情况紧急。我们不会立即向潘农人的土地进军,但我们得做好准备。如果潘农人是无辜的,我们就迅速出兵去援助他们;如果情况相反,那我们得准备好保卫自己的土地。”他转头看向菲尔拉克,“至于你,我的朋友,你去集结铁狼骑,如果战斗打响,由你负责指挥他们。”
“你呢?”菲尔拉克问。
“我要随主力步行作战。里加特人已经有很多年没打过仗了,那些年轻人更是头一回上战场。我要挑选五十个铁狼骑跟他们并肩作战,其余的铁狼骑跟你一起骑马作战。”
“你这么看重我,”菲尔拉克说着,眼里闪烁着自豪,“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康的目光转向布雷法,“阿翼,我要你去协调补给事务。根据事态发展,我们可能需要维持这支部队好几周时间。如果食物短缺,他们会撑不下去的。”
“需要我做些什么呢,康?”马库斯问。
“如果战斗打响,由你来指挥马弓手。在此之前,你组织斥候去潘农人的土地,尽可能地收集情报。我们越早知道事实真相,就能越充分地进行准备。”
三天后,第一批里加特战士抵达了老橡树。到得第五天,超过六千名战士已经集结起来。谢天谢地,气候还算暖和,因为这些战士不得不露天宿营。有先见之明的布雷法早早派人去高地运来了木柴,匆匆搭建起一片棚屋。康成天都在会见氏族领袖和酋长之流,会谈往往持续到深夜。
第六天,最后一名斥候回来了。
马库斯的担心是对的。潘农的高地族长和瓦尔斯的沙德达成了交易,这两人正率领大军开往里加特的边境。
午夜时分,康再次和他的指挥官们围坐在一起,这回卢西恩也参加了。大个子与会时没发什么言,只是坐着静静聆听战斗计划。康派斥候侦察过老橡树北方的区域,决定在离聚落六里外的那片山丘迎战敌人。“两座小山之间的地面很狭窄,如果我们在那里作战,就能减少他们人数上的优势。”康告诉他们,斥候汇报说这支联军总数不少于一万八千人——几乎是目前里加特部队的两倍。康转身看向马库斯,“他们到这儿还需要多久?”
“如果他们连夜行军,明天就能到达,否则就是后天黎明。”
“我们现在有多少战士?”
“差不多九千——不过援军一直在陆续到来。到明天,我们能有将近一万,甚至一万一千人。”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儿作战?”布雷法问,“大族长建造护墙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他紧张得有些局促不安。
是卢西恩回答了他的问题,“哦,我们确实可以在这儿作战,但瓦尔斯人会包围这儿,然后派人四下劫掠。我们的小聚落会被他们彻底摧毁,更糟的是,那些前来参战的战士们把妻子和家人都留在了家里,他们可不愿意被困在这儿,坐等所爱的人遭受猎杀。康说得对,我们必须面对这群敌人,一场大战奠定胜局。”
“啊,一场大战!”布雷法吼道,“一场要面对差不多两倍敌人的大战!”
“对于兵力差距我们无能为力,”康说,“但我们的人会为了保护自己深爱的家乡而战,这是我们的优势。另外,我们有铁狼骑。它将是决胜利器。”
“你准备如何部署?”菲尔拉克问。
“我们得控制两侧的小山,强迫敌人钻进中间的峡谷。我会站在峡谷里迎战,高地族长会看到我。他那么恨我,我相信他会指挥大部队朝我进攻。而你,菲尔拉克,带着你的人等在东边山上,一直到我发出信号为止,然后就去攻击敌人的右翼。别太过深入。攻击侧翼,撤退,随后反复再三地攻击。马库斯率领他的马弓手绕过去,攻击敌人后方。等到时机合适,敌人陷入混乱的时候,我领军冲锋,一举击杀高地族长和沙德。”
“要是一切都和你计划的一样就好了。”布雷法说。
“是啊,我也这么希望。”康和蔼地说,“我们明早就出发。你留下,阿翼。没赶到的人还有很多,你把他们集结起来,组成后备部队,然后尽快赶来援助我们。”
会议就此结束,卢西恩多坐了一会儿。年轻人能感觉到卢西恩在盘算着什么,但就是不见他说出来。最后卢西恩道:“你觉得留阿翼在后方明智吗?”
“他在战场上派不上用场,大个子。你看到他今晚的表现了,他的恐惧都写在脸上。”
“是啊。可这支后备部队也许是成败的关键,康。”
“对,这样做确实有风险,但我不能留下高凡农,我需要他跟在我身边。”
“我可以留下。”
“你,大个子?你不怕错过这场战斗?”
“我觉得这样比较明智。”
“我会考虑一下的。你还好吧,父亲?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哈!我可壮得像头公牛哪,孩子。不用担心,我只是累了,现在还是上床去的好。梅里亚或许正等着我,想要我把这些原原本本复述给她听呢。”
康笑出声来,“你没把她留在三河村,这真让我吃惊。”
“留下她?你以为她受得了坐等你和布兰上战场吗?看在诸神的分上,康,我宁愿去跟瓦尔斯人打仗,也不愿对她说,她得留在后方。”
卢西恩拥抱了儿子,然后回住处去了。
康站起身,踏入夜色,大步经过两只咆哮的狗儿——它们正在争夺某个货摊上剩下的食物碎屑。他爬上墙垛,在墙头伫立片刻眺望北方,目光越过他沉睡的大军赖以取暖的数百营火。
寒风愈加刺骨,他把斗篷拉得紧了些,然后爬下墙垛。一名女子穿着飘逸的长裙,头和双肩罩着一块深色的羊毛围巾,自长厅处走来。那是梅里亚,他发现母亲拿着些什么,猜想那可能是给他的食物。他感动地笑了。无论活到几岁,她始终把他看做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等他走近,货摊旁的一只狗疯狂地吠叫着朝梅里亚跑去。她冲它摆了摆手,然而它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康开始奔跑,一边发出响亮的叫喊,想要吓跑这只畜牲。它跳向梅里亚,大口咬去。她连忙退后。狗儿狂吠起来。它是一只饿得半死的瘦弱的流浪狗,食物的气味把它逼向了疯狂。它再次跃起,这次咬向的是那个夺走它美餐的女人的血肉。康纳瓦冲了过去,伸出手臂,狗儿的牙齿咬在了他的皮护腕上。康奋力扭动,抽出了手臂。令人不舒服的碎裂声传来,那狗儿落到地上,身体抽搐起来。康跪倒在它身边。这只猎犬的个头不算大,但年岁却很老了,它的骨头因为缺乏营养而变得脆弱易碎,这一下便让它的脖子折断了。康纳瓦站起身,来到梅里亚身边。“你还好吗?妈妈,”他问。她站得笔直,面孔在月光中如鬼魅般苍白。
“你杀了它。”
“我不是有意的。”
“你杀死了咬你的猎犬,康,”她低声道,“噢,天哪!”
他浑身冰凉。他在开战前夕打破了自己的禁忌。母子俩在沉默中伫立许久,然后她握住了他的手。
“你准备怎么做?”
“我还能做什么,妈妈?我会率领里加特人迎战。”
“不,”她低声念着,步步后退,“不!别再重来一次了!”
 
卢西恩呻吟着翻过身,痛苦正在啮咬他的身体。他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他咕哝着下了床,走到挂衣服的椅子前面,从上衣的口袋中拿出沃娜的草药包,取出一撮毛地黄粉撒进杯里,再盛满水,搅拌几下,喝下一大口。半晌后,他胸口的紧绷感减轻了。
要求康留下自己镇守后方对他来说是个痛苦的选择,但这个决定有其必要。尽管他深爱阿翼,但他不相信阿翼会及时带兵支援。阿翼绝不可能赶赴战场。卢西恩又喝了口水,嘴巴里留下了药粉的苦味。
他赶去老橡树的那天,沃娜曾来找过他。后来他们沿着南卡摩尔的围场散步,“你还没告诉她,对吗?大个子?”
“对。”
“听我说,卢西恩,如果你参加这场战斗,你一定会死。你的心脏会害死你的。如果没法对妻子说出口,你至少应该告诉你儿子吧?”
“我会告诉他的。我会和妇孺们一起等在后方的!”他努力压抑着怒气,大声道。沉重的心跳引来了不堪忍受的痛楚,沃娜用一只小巧的手按住他的胸口,他感到自己平静了许多。
“你恢复魔力了。”他轻声道。
“是啊,但还不足以治好你。你还记得自己的禁忌吧?”
“当然记得,那完全是胡说八道。我觉得那女巫肯定是喝多了。‘不要当国王的盾牌’,它从前没有意义,现在也一样。”
“它是有意义的,卢,女巫能看见幻象——通俗地说是画面,然后她会把它转化成语言。你太过执著于‘国王’这个词了,它的意思也可以是统治者、地方领主或族长。告诉我,梅丽亚知道你的禁忌吗?”
“不,她只知道康的。自从瓦拉康死后,她就刻意避开一切有关预言的话题。她被吓坏了。”
沃娜叹了口气,“想个法子告诉她吧,卢,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无论你做何选择,骑马去老橡树的时候想想梅里亚,想想你的儿子们。他们都爱你,你的死会伤透他们的心。我的小巴努因也崇拜着你。想想这些事,仔细想想,别让骄傲夺走你最后的几年光阴。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太少了,卢西恩,多陪伴我们一会儿吧。”
她的话触动了他的心,“我不会打这场仗,沃娜,我会把实情告诉康的。”
可他终究没有说。就算不担心继父的健康,康要考虑的事也够多了。因此他抓住时机,提出让自己组织后备部队,并向战场输送援军。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梅里亚跑了进来。“出什么事了,姑娘?”他说着,紧紧抱住了她。
她把那只猎犬和禁忌被打破的事告诉了他。
“你说那只狗咬住了他的护腕?”他问道。
“对。”
“他的皮肤破了没?”
“没有。”
“那就不算咬。禁忌依旧完好。”
她猛然抽身退开,“你告诉瓦拉康是他的马杀了那只乌鸦,你说他没有打破禁忌,可他还是死了。噢,卢,我的儿子不能也这样死去。我不能容许这样的事。”
“我会去跟他谈谈。”他说。
“谈谈?你想跟他说什么?你得让他活下来,卢。你曾经答应过我,会把我丈夫带回来,可他死了。这次不能再这样了。你是全里加特最伟大的战士,人人都知道。你必须保护他,卢,请你和他并肩作战。你能答应我吗?”
他看着她惊恐的双眼,“我对你做出承诺的时候,年纪还轻,我以为自己所向无敌,以为自己能保护所爱的人。现在我老了,也更明智了。”
“不!”她喊道,“你做得到的!没有人比你更强。你能把我儿子带回来的。噢,求你了!卢,如果你爱我,就答应我当他的盾牌,好吗?”
这个词,带着可怕的力道敲打着他的心。他的胃部猛然发紧,呼吸哽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她慌乱的眼神,心里很想告诉她,她刚才提出的是怎样的要求。“我也爱你,姑娘,”他说,“胜过我的生命。远远胜过自己的生命。”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露出微笑,“我答应你。”他说。她的绝望渐渐消退,她瘫倒在他身上。“你是我的依靠。”她告诉他。他轻抚着她的背脊,又吻了她的头发。“你一定得去康那里,”她说,“你得像鼓舞我一样鼓舞他。我现在知道一切都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是啊,一切都会没事的。”他柔声道。然后,他穿戴整齐,穿过大厅,前往康的房间。他的儿子正坐在桌边,盯着手里的一杯乌斯奇酒。康抬起头。
“她告诉你了。”这不是句问话。
“你难道以为她不会说吗?”卢西恩咧嘴笑道。他坐下来,拿过康手里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味道不错,”他回味着酒香,“你感觉如何?”
“我没事,大个子。如果我真的打破了禁忌,那就随它去吧。我原本就身背重罪,就把这当做报应好了。但看在塔拉尼斯神的分上,我不能打输这场仗,就算我要死,也要等到摧毁了威胁我们领土的威胁之后再死。”
卢西恩凑近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才是男人该说的话。我以你为荣,孩子。”
“我考虑过你的提议了。我觉得很有道理。你留下,尽可能地派遣战士去支援我们。注意,不要零零星星的,集结到差不多两千人的时候再出发。”
卢西恩摇摇头,“不,康。这次我们得指望阿翼了,因为我必须留在你身边。”
康露出欢快的笑,“母亲要你保护我,是吗?”
“猜得一点不错,孩子。我告诉她,我们会赢得这场战斗,然后我会给你洗干净身子,换完尿布,裹在毛毯里,再带回她充满爱意的怀抱里去。”
康爆发出一阵大笑,“你妈妈是不是也这样?”
“一模一样。据说只要男人的母亲在世,他就不会变老。我觉得这话很对。你在她眼里永远是个孩子,有时候你会觉得这非常恼人,但等父母过世以后,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他们像对待孩子那样对待你,你会甘愿付出一切代价。”
“你从不把我当孩子看待,大个子。你总是让我觉得自己很特别:快乐,聪明,无所畏惧。”
“因为这就是你啊,小子。”
他们目光交会,“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康说。
“噢,孩子,这会儿你又伤感起来了。倒满酒,我再跟你喝一杯就睡觉去。我们明天有很多事要忙呢。”
 
沙德站在山顶上,高地族长在他身边审视着敌军。据他计算,两座山丘和中间的峡谷总共有一万左右的敌军。
“我们能解决他们。”高地族长说。没个头、没嗓门,也没脑子的家伙,沙德心想。他能感觉到身边这人的恐惧,但这人的恐惧是合理的。如果没有族长的恐惧,这场同盟也就不会有达成的可能。这位族长需要他的海狼来击溃里加特人。他们只在一个问题上存在分歧——由谁来杀死魔鬼族长。沙德向来自认慷慨大方,但他考虑再三才在这件事上做出让步。如果他们能活捉康纳瓦,就由高地族长处死,但沙德可以把他的脑袋带回去。对于这个协议,瓦尔斯王心中还是有些不快,即便在协议已经达成几个月后的现在,他发现这个念头依旧折磨着自己。他眯缝起眼睛,盯着康纳瓦的方向。
“哪个是他?”他问族长。小个子吐了口唾沫。
“看到中间那个穿链甲衫的壮汉了没?就在那人左边,就那个站在山坡上的家伙,很显眼。”
“我看到他了。你准备怎么做,族长?”
潘农人坐在石头上挠了挠黑胡子,“我想你应该领着手下进攻中路,我的人进攻两边山坡。这样我们就能同时从三个方向攻向康纳瓦。”
沙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又审视了一遍敌人的阵线。西面山顶上,身穿盔甲的战士们排成了阵列。他能看清的敌人有将近五百人。但对方身后还有森林,足可藏下另外一千人。靠近康纳瓦的精锐战士们配有链甲衫、盾牌和头盔的保护,但其余的都是身穿布衬衫、肩披蓝色和绿色斗篷的部落民。沙德大步走向山丘另一边,俯视着自己的部队。这是一万名久经沙场的战士,各自配备有精良的长剑和斧子,其中大多数穿着链甲衫,但没有盾牌。盾牌向来是士兵的负担,而且会减缓冲锋速度。总数八千的潘农人部队位于西面约莫两百步远的地方,武器简陋,大多只有木制长矛。他们紧张兮兮地站着,等待着命令。
真奇怪,沙德心想,部队的样子总是能反映出领军者的性格。这些年轻的部落民够勇敢,但他们追随的是一个神经兮兮的领袖,于是,在某种神秘魔法的作用下,这种紧张传到了听命于他的这些战士身上。
就让他们进攻山坡去吧,他心想,无论能否攻下,对战局都没有太大影响。等他摧毁中路的敌军,干掉康纳瓦,剩下的敌人自会逃之夭夭。他们会逃往暂时的庇护所,老橡树,然后我就把他们烧成灰。
当他慢步返回时,高地族长正恶狠狠地盯着半里外的里加特军阵。“你就要大仇得报了。”沙德和蔼地说。
“对。他会为谋杀我的兄弟付出代价。他会为他屠杀的孩子和强暴的女人而受尽折磨。”
沙德听过康纳瓦的复仇故事,他不记得其中有关于强暴的部分。“他那晚肯定够忙活的,”他说,“要杀这么多人,要烧光村子,还要找时间取乐。”
高地族长根本没听他说话。沙德的大手落在对方的肩膀上,“拂晓已经过去两个钟头了。我觉得,是时候开战了。”
他看到族长用力咽了口口水,然后走下山坡,步入队伍中间。沙德最后看了一眼里加特人。他们正静静地等着。有些还坐下了。他们之中看不到任何恐慌的迹象,至少他从这个距离分辨不出。
沙德从容地走下山坡,来到他那些眼神锐利的冷酷士官面前,拿过剑和头盔。最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队伍中央,大吼一声:“准备好迎接群鸦的盛宴了吗?!”嗜血的怒嚎自他身边的上万战士口中传向高空。他等待着,直至吼声止息。“愿诸神痛饮他们的鲜血!”他大喊着,挥动长剑,斩向敌人的方向。
大军开始移动了,起先很慢,接着,伴随着践踏坚实土地的沉重脚步声,海狼们冲向了敌人的阵线。
 
当海狼们开始冲锋的时候,菲尔拉克不动声色地站在西面山顶上。在他身边,高凡农清了清嗓子,“今晚恐怕要落霜了,”他说着,努力让语气显得无动于衷,“从这阵风中就能感觉到。”
菲尔拉克哈哈大笑,“那我就用海狼的斗篷来保暖好了。”
潘农人也发起了冲锋,径直朝着菲尔拉克所在的位置扑上来。“牵马!”他喊道,“准备!”
高凡农靠过来,“我想康要顶住那些瓦尔斯人恐怕挺难。这帮杂种看起来够凶狠的。”
数百名弓手自森林的阴影中走出,他们都骑着加特战马。菲尔拉克的五百名铁狼骑从山顶撤下,翻身上马。弓手们大步前进,拉开了弓,朝逼近的潘农人射出一轮又一轮箭雨。菲尔拉克坐上马鞍,瞥了眼东面的山顶,他看到马库斯也在执行类似的战术。潘农人接二连三地倒下。
东面那座山很陡,敌人的冲锋因此被减缓,最后几近停滞。片刻间,上百名潘农战士中箭倒下。尸体滚下山去,绊倒了后来者,也进一步阻挠了攻势。
在谷底,海狼们离里加特人的阵线已不到两百步了。菲尔拉克越众而出。山顶的弓手开始撤退,他们自战马间穿过,退往后方。菲尔拉克抽出马刀。“进攻!”他高喊一声,策马飞奔起来。
五百名全副武装的骑手席卷而去,直直冲进潘农人的阵列,大肆砍杀。敌军被这次冲锋打得晕头转向,连忙后撤,试图重组阵型。但骑兵们紧追不舍,无情地冲击着对方。随着铁狼骑的持续攻势,恐惧也扩散开来,很快,这片山坡上的战斗演变成了一场大屠杀。
菲尔拉克发现高地族长逃向了北方。他很想追上去,但康给他的命令很明确:一旦潘农人溃败,菲尔拉克就该将注意力转向瓦尔斯人主力部队的侧翼了。
于是菲尔拉克集结骑手们,下令转过马头,开始斜向冲锋。分配给铁狼骑的任务是:像一把尖刀般精准地打击敌人的弱点。他们将不会陷入和中央地带敌军的苦战——地上的尸体会让他们的机动力化为乌有。
在战场的另一边,马库斯正率领马弓手沿敌人的右翼疾驰,如雨的利箭撕裂了敌人的阵型。
菲尔拉克领军冲锋了两次。第二次冲锋时,他差点被一名持斧的年轻海狼拉下马去。那海狼扑向他,抓住他的链甲衫,企图将他扯下鞍座。菲尔拉克用盾牌砸中了对手的脸,当对手后退时,菲尔拉克的马崴了脚,把他向前甩了出去。他丢下马刀,抓紧胯下这匹阉马的鬃毛。对手又朝他左肩挥出一击,斧刃砍破了他的盾牌,菲尔拉克感觉自己的锁骨断了。阉马站稳了脚跟。菲尔拉克拔出刺剑,转过马头,举剑刺穿了对手的喉咙。紧接着,高凡农出现在他身边,驱散了敌军,菲尔拉克勉强撤回开阔地带。
他忍受着可怕的痛苦,远离敌阵,随即又转身以灰白的双眼扫视战场。此刻,潘农人早已四散奔逃,可海狼们却迫使康纳瓦推向两山之间的深处。康指挥的中央阵线如今已凹陷进去,弯得像一张弓。汗水滴进了菲尔拉克的双眼。
“现在怎么办?”高凡农问。铁狼骑开始在菲尔拉克身边陆续集结。
“我想……是时候……忘掉先前的命令了。”菲尔拉克紧咬牙关,努力与喉咙下方那根断骨带来的无尽苦痛对抗。“我们必须返回山顶,朝最前线冲锋。康的压力太……大了。阵线就要垮了。跟上我!”菲尔拉克敦促坐骑爬上山坡。痛苦变得无比剧烈,几乎令这位里加特战士失去意识。他万分艰难地从左臂上取下盾牌,任由它落在地上。接着,他把左手塞进了腰带里。
当他俯视下方,只见激烈的战斗正在两山之间进行。康和卢西恩并肩作战,所有的敌人蜂拥着冲向他们身边,他们身边已有数百名里加特战士战死沙场。即便忍受着剧痛,菲尔拉克依旧对卢西恩和康的强横与豪迈钦佩不已。他们毫不动摇,以一己之力顽强地抵挡着敌人的大军,两把利剑左劈右砍。菲尔拉克拭去眼里的汗水。
“径直穿过敌方前线,”他吩咐高凡农,“然后下马,和康一起作战。”
“我们会失去这些马的,”高凡农说,“它们会被砍成碎片。”
“总比失去同胞好。”菲尔拉克咕哝道,“前进!”
铁狼骑朝山下冲锋而去。
 
一年多以来,卢西恩头一回感到胸口不再疼痛,四肢也不再虚弱了。他看着不断逼近的海狼们,意识到自己又变回了男人,变回了里加特部落的首席剑手,随时准备面对同胞的大敌。
卢西恩将那头夹杂着银丝的黄发束成马尾,戴着老旧的圆铁盔,站在他儿子身边,双手将长剑竖于身前。
“靠近我,康!”他听到自己在说。康没有回答。康纳瓦的左臂上绑着一面青铜圆盾,右手握着魔灵剑,静静等待着,他异色的双眸聚焦在如巨浪般席卷而来的敌人身上。
卢西恩举起剑,他那双大手握紧了皮革包裹的剑柄。海狼们越来越近:他们身材高大,金发蓝眼。他们都是天生的战士,在贫瘠的峡湾长大,强壮而又野蛮。卢西恩能感觉到他们的傲慢,还有扫平面前这群部落民的信心。他瞥了一眼康,想起了自己上一次站在挚爱之人身旁,面对瓦尔斯人猛攻时的情景。
最前列的里加特战士们猛冲向前,迎战海狼,剑刃闪烁着光芒。然而敌方冲锋的速度和力道冲散了里加特人的阵线,卢西恩高喊一声,冲向前去,他的剑立时劈开了一个持斧的高个子海狼的头骨。康跟在他身边,魔灵剑斩开链甲衫,就像切亚麻布一样轻松。五十名铁狼骑在族长两边结成阵列,毫不退却……
瓦尔斯人的冲锋停滞了,仿佛愤怒的浪涛迎头撞上了巨石。卢西恩寸步不离开康,他的目光时刻警醒,并曾三次挡下自侧面向康攻来的敌人。
他的力量又回来了,他打心底里感谢强迫他迎来这一天的梅里亚。是啊,他心想,能跟家人共度平静的时光,坐在椅子上眺望群山,等着那饱受病痛的心脏停止跳动,也不错——可这样更好,这才是生活!他想要的不是杀戮,不是倾听那些骤然发现自己凡人本质的垂死者的惊叫,而是作为男人,直面自己的恐惧,伫立于深渊边缘,无论恐吓或打击都绝不后退。
海狼们再次冲上前来团团围住了康,逼得他的护卫们步步后退。卢西恩发现了危险,便纵身扑向前方,以肩膀撞开一名海狼,又飞起一脚,踢中另一人的胸膛,迫使其退回敌阵之中。他来到儿子身旁,“背靠背!”他大喊。康听到了他的话,于是两人背靠着背,剑刃斩向从四面八方拥来的敌人。卢西恩的上半身挨了几下,好在都被链甲衫挡住了。一把短刀划破了他的小腿肚,伤口很深。卢西恩低下头,发现是一个受了致命伤的瓦尔斯人爬过来干的。大个子仿佛挥舞镰刀般切开了那人的喉咙,然后迅速举起剑,挡下另一名敌人的疯狂横斩。
这时,康的铁狼骑组织前冲,暂时逼退了瓦尔斯人,给了康和卢西恩退向大部队的机会。有些瓦尔斯人已经攀上东面山丘,寻找着包围守军的机会。卢西恩看到马库斯和他的马弓手们正迅速攀上山坡,准备阻截敌人。
他又瞥了康纳瓦一眼。他的儿子浑身浴血,脸颊和胡须都染成了鲜亮的红色。康后退几步,目光迅速地扫视左右,然后返回后方,估算着残余部队的战斗力。一名瓦尔斯剑手朝他跑去。卢西恩挡住敌人,挥出自肩部直至心脏的可怕斩击,杀死了他。
战斗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如果瓦尔斯人继续推进,肯定能撕破防线,将康的部队分成两股。海狼们会因此士气高涨,里加特人则会战意低迷。但如果他们再支撑片刻,敌人的傲慢就会消退,他们也会开始尝到恐惧的滋味。这鲜血淋漓的一天的最终结果,卢西恩心想,也许就取决于之后几分钟的战况。康对此也很清楚,所以他不知疲倦地再次冲进敌人的阵线,并坚信自己的手下都会跟在身后。
卢西恩率领着剩下不到二十名铁狼骑,跟着他冲了上去。越战越勇的康逐渐冲进敌方阵列的深处,不顾一切地战斗着。卢西恩试图跟上他的脚步。一支长矛戳中了康的胸口,把他掀翻在地。卢西恩呐喊一声,猛冲向前,斩断了那长矛手的胳膊,后者尖叫着倒下,同时受到战友们的连番践踏。
卢西恩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倒下的康身前,他双手的长剑疯狂地挥舞斩击。康翻身跪起,捡起武器,站到父亲身边。一把剑击中了卢西恩的头部,头盔应声落地,大个子一个踉跄;另一把剑朝他没有保护的头颅砍来。康挡住来剑,给卢西恩争取了时间,后者挥出自下而上的一剑,砍倒了敌人。
他们听到了雷鸣般的马蹄声,卢西恩冒险朝右方瞄了一眼。
只见菲尔拉克的战士们如长枪般刺进瓦尔斯人的阵列,冲散了前方的敌人,中路的压力顿时减轻。海狼们转过头,朝新出现的敌人跑去。骑手们艰难地前进。几匹战马倒下,将背上的骑手们甩进瓦尔斯人的阵列,顿时丧命于乱刀之下。可这时菲尔拉克已经到达了前线,他跳下马鞍,落地时身体晃了几晃。铁狼骑们也纷纷下马,围在康身旁,任由坐骑四散奔逃。
战场乱作一团,但卢西恩很感激他们争取来的时间,因为他自己正呼吸沉重,急需休息。他转头望向南边。阿翼早该派出援军了,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迹象。
他突然想到了本迪杰特·布兰。在梅里亚的坚持下,布兰也留在了老橡树。那孩子当时简直气坏了。卢西恩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跟儿子们道讨别。这念头让他心情低落。
瓦尔斯人随即再度攻来。卢西恩挤进阵线,站到菲尔拉克和康身边。此刻他的力量还在,痛楚也随之不见踪影。
这场战斗正在发生变化。里加特人挡住了冲锋,尽管他们伤亡惨重,但却在逐步逼退瓦尔斯人。海狼们也察觉到了。他们作战的目的不再是征服,而是求生。
马库斯率领着用完箭支的马弓手们来到阵列后方,全体下马,从阵亡者身边拿起武器,跑步前来加入战斗。
卢西恩的左腿开始变得迟钝起来。他的靴子里满是鲜血,令他步履艰难。康高声命令他后撤,可卢西恩只是摇头。紧接着,战火再度蔓延到他们身边。
卢西恩用剑接下朝头部攻来的一击,接着他蹒跚后退,最终仰天倒下。两名铁狼骑扶他站起,可他的身体又摇晃起来。他觉得自己听到了马嘶声,于是转过头瞥向南方。
数百名骑手正朝战场飞驰。他看到为首的正是金发的本迪杰特·布兰。卢西恩费力地朝东侧的山丘挥手。布兰看到他的动作,掉过马头,领骑手们攀上山坡。他们在那里下了马,朝山下的敌人左翼发起了冲锋。
瓦尔斯人步步后退,试图重组阵型。
他们的盟友已经逃之夭夭,他们在数量上已处于劣势,没有胜算了。但他们又继续支撑了一会儿,阵线才告崩溃。幸存者纷纷转身,沿着来路逃向北方。
里加特人没有追击。
卢西恩目送敌人远去。此刻的他已精疲力竭,他把剑插进面前的地面,找了块石头坐下。康走到他身边,“好了,大个子,禁忌原来就这么回事。”他说。
“是啊,值得喝一杯来庆祝庆祝。”卢西恩说,“你看到没,是布兰率领人冲锋?老天啊,他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康在大个子身旁坐下,“今天你救我的次数我都数不清了。”
“我觉得这些都是我欠你父亲的。他真是个好男人,康。”
“你才是个好男人。但我今后会满怀敬意地看待他。”
“我会很高兴的,孩子。”
本迪杰特·布兰从容地走来,英俊的面孔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我差点错过这场胜利。”
康很清楚大个子想说什么。布兰也一样。他看着哥哥,眨了眨眼。
“我以你为荣,小伙子。”卢西恩说着,给了年轻人一个拥抱。男孩咧嘴笑笑,吻了父亲满是胡须的脸颊。“你什么时候不以我为荣了?”他问。
“我想,从来没有过。”卢西恩露齿而笑。
“我得视察一下伤员。”康说,“跟我来吧,布兰,你可以顺便解释一下为何会违抗我的命令出现在这里。”
卢西恩眼看着两人走开,看到康纳瓦搂住了布兰的肩膀。阳光穿透层层云彩,照在以无比骄傲的目光注视着儿子们的父亲身上。
他将双臂搁在双手长剑的护手上,扫视了一遍战场,又望向远方的群山。
多么美好的一天啊,他心想。
 
伤亡清点的结果令人心寒。他们损失了将近三千名里加特战士,其中包括二百二十名康的铁狼骑。另有两千人受重伤,有些必须截肢。没有人清点过潘农人和海狼的尸体。在康的命令下,他们都被剥去了盔甲和武器,尸体丢进挖出的深坑里。
康跟着布兰来到菲尔拉克那里,帮他将衣服褪至腰间,以便处理他折断的锁骨。“这儿又有一个男人,”康笑着说,“知道何时该违抗完美无缺的命令。”菲尔拉克的脸疼得发白,眼眶也出现了黑圈。
“见鬼,这么做实在太合我的胃口了。”他说,“我还派出高凡农和那些还有战马的人去骚扰敌人,把他们赶向更北方。”
“你有没有告诉他,别跟敌人正面开战?”
“我说了。此外,他也没这么蠢。”
康蹲在伤员面前,“你做得很好。非常好,你现在是我的铁狼将军了。”
菲尔拉克的神情和缓下来,露出微笑,“你很信任我,康,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康和布兰慢步走开。三个德鲁伊出现在战场上,其中两个是潘农人,第三个是索尔斯泰斯。他们同另外几个来自附近里加特聚落的女人是专程来照料伤者的。
战士们在战场上忙碌,在死尸堆中寻找伤者。受伤的潘农战士会被带回去接受治疗。瓦尔斯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会被立即处死。
康把布兰拉到一旁,“阿翼在哪儿?”他问。
布兰耸耸肩,“还在老橡树。他觉得那儿需要足够的兵力,以防敌人突破防线。”
“所以他就派你来了。”
“不,康,事实上,我同时违抗了你们俩的命令。今天真是个违抗命令的日子,对不对?”布兰捡起一块石头,丢向高空。石块和他瞄准的那只鸽子擦身而过。
“他的命令是什么?”
年轻人用手拢了拢金色长发,“噢,康。你没必要跟他发火。你了解阿翼。他命令所有战士都退到护墙里。我劝过他,可他固执己见,”布兰移开视线,“他怕得要命,康。总之,当我看到蛇湾的族长埃纳和他的手下骑马进了村子,我便骑上一匹马,跑到他们面前,说我接到你亲自下的命令要赶来支援。他手下有将近八百人,还都骑着上好的矮种马,所以我们最终只花了不到两个钟头就赶到了。还不坏吧,嗯?”
“你帮助我们扭转了战局。”康承认。他轻声咒骂了一句,“阿翼在村子里留下了多少人?”
“超过三千。”
“他们原本能派上大用场的。”康冷冷地说。
“是啊,可我们不需要他们也能打赢,对不对?”
“这不重要,布兰。我必须确保所有人都遵从我的命令。”
“那我和菲尔拉克又怎么说?”布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极富感染力,连康都忍不住露出微笑。
“你这小无赖。好了,找些人帮索尔斯泰斯去。”
“我会去的。但你得答应我不记恨阿翼,他改变不了自己的本性,康。”
“我答应你。快去吧!”
 
下午慢慢过去,等伤者得到照料,死者得以埋葬,三名风笛手也到达战场,开始演奏《战士的挽歌》,鬼魅般的乐声在山岭间回响。
将近黄昏时,高凡农和骑兵队回来了。高凡农疲惫地下了马。“我们一直追到了海边,”他告诉康,“海狼们的王逃脱了。我们本以为能抓住他,没想到他却领军发动反击。老天爷啊,他真是个好斗的家伙,我们只好后撤。不过我们还是活捉了一个。”高凡农示意两名骑手过来。他们牵着的那匹马上坐着双手被缚的高地族长。一名骑手把他从马鞍上推了下来。小个子重重摔倒在地,又挣扎着起身。恐惧充斥了他的身心,但他努力站得笔直。被带到康面前时,他朝着对方的脸吐了口唾沫。高凡农本想给他一拳,可康抬起手,摇了摇头。
“松开他的手。”康说。高凡农抽出匕首,割断了族长的绑缚。“跟我过来。”康告诉对方,然后自己大步走向一片乱石堆坐了下来,凝视着这片战场。
“想听我求你饶命?”族长说,“你有得等了。”
“我不想听你求饶。你是凯尔托阿人的酋长,我需要的是你的智慧——虽然你展示出来的实在不多。瓦尔斯人的胜利预示着我们文明的末日。他们会夺取我们的土地,带来他们的家人和更多的战士。你对复仇的渴望让你看不到这个最简单的事实——就像我对复仇的饥渴曾经蒙蔽了我一样。过去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亮水村里那些死在我剑下的孩童和女人。我不指望得到宽恕,有些罪孽是无法饶恕的。如果你希望我死,就派遣一位勇士来吧,我会和他来一场公平的对决。”康看着这片战场,“我杀死了几十个潘农人,族长,而你却率领数以千计的同胞奔赴死亡。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能有什么益处?”康静坐半晌,接着他抬起头,迎上对方的目光,“我会派一名信使去见你,送去亮水村的血钱,你得接受。”
“我凭什么接受?”族长问道。
“因为这是你该做的。好好想想我的话,这场战斗可以成为我们之间血仇的终结——”康倾身向前,冷冷地盯着对方,“也可以成为我向你发动可怕战争的开端。我会摧毁你们的村镇、聚落和港口,烧光你们的房屋,往你们的牧场上撒盐。我还会追捕你和你所有的家人。选择权在于你。和平还是战争。现在选吧。”
“你是怎么对待潘农的负伤者的?”族长问。
“我的手下正在照看他们。”康告诉他。
“那我的选择就是和平。”高地族长道。
“你得在德鲁伊们面前发下血誓,然后就可以走了。”
“我要留下来帮助照看伤员。”族长道。
“如你所愿。”
风笛手仍在吹奏,那萦绕不去的悲伤音色令康纳瓦心中充满了忧郁。今天早晨,他的这些同胞还是父亲、兄弟、丈夫和儿子,到了今晚,世间只剩下寡妇孤儿,这片大地上的许多家庭都笼罩在哀伤之中。
他看到布兰在跟索尔斯泰斯说话,便来到他们身边,把高地族长的和平誓言告诉了德鲁伊。“你能见证他发下血誓吗?”康问。索尔斯泰斯点点头。
“但他不是个重荣誉的人,也许会违背誓言。”
“如果他敢这么干,我就名正言顺地杀了他。”康纳瓦说。
他突然间觉得身心疲惫,便将目光扫过战场。火把已经燃起,还有几盏提灯挂在刺进泥土的长矛上。他看到卢西恩静静地坐在两山之间的谷底,双手按住剑柄,下巴靠在手上。康露出微笑,挥了挥手。可卢西恩没有动静。
康纳瓦的心突然凉了半截。
他迈步飞奔。布兰看到他的动作,也飞快地跟了上去。
康跑到父亲身边,双膝跪地。只见卢西恩毫无生气的双眼凝视着远方,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远处的风笛手仍在吹奏。布兰跪在康身边,泪水滑落双颊。
他们没有触碰死者,只是跪在那里,看着逐渐淡去的阳光映照在父亲银黄相间的头盔和明亮的链甲衫上。接着康坐到他身边,将他抱入怀里。布兰坐到另一边,合拢了卢西恩的双眼。
“噢,大个子,”康低语道。他泪眼迷离,喉咙发紧,“没有了你我们该怎么办?”他轻抚着父亲的头发。
夕阳熠熠,漫山金黄。
风笛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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