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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菲尔拉克盯着情敌的脸,看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惊讶。“你想跟我打一场?现在?”康纳瓦问。
“除非你吓破了胆。”菲尔拉克回答。从竞赛的最后一天到现在,菲尔拉克一直梦想着把这个傲慢的年轻人打倒在地。
康纳瓦笑了,然后他打出了一拳。这一击的力道和速度让菲尔拉克吃了一惊,但他接住了这一招,并且立即踏前一步,将强有力的左拳挥向康纳瓦的脸颊——个子较矮的康纳瓦居然没有退让,搏斗由此拉开了序幕。
对手的力量让菲尔拉克很吃惊。康纳瓦还不到六尺高,比菲尔拉克矮了六寸,又起码轻了三十磅,可他的拳头却沉重得出奇,而且出拳的时机和位置都恰到好处。他善于思考,在战斗中也能保持冷静。
现在康纳瓦欺近对手身前,出重拳接连打向菲尔拉克的腹部。但菲尔拉克用左手抓住康纳瓦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右拳挥出短促有力的一击。接着菲尔拉克放开手,站稳身子,右拳准备再次挥出。康纳瓦身体前倾,脑袋撞上了菲尔拉克的下巴。菲尔拉克满眼金星,后退一步,随后康纳瓦两记沉重的左直拳迫使他又退了一步。菲尔拉克开始反击,以左臂挡住来拳,然后一记左勾拳狠狠地打中康纳瓦的颧骨。
搏斗仍在继续。菲尔拉克每打中对方一拳,都会吃上对方两拳,但康纳瓦的力量正在离他远去。菲尔拉克感觉得到,自己的重拳正逐渐消耗着康纳瓦的体力,可康纳瓦毫不退让,继续保持进攻姿态。鲜血自他的脸颊流下,他的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菲尔拉克冲上前,想施以致命一击,可他太心急了。只见康纳瓦的右手挥出一记重拳,正中菲尔拉克的鼻梁,大块头的胡子上顿时血迹斑斑。搏斗进入下一阶段时,他感觉到了痛楚。
两位斗士都放慢了步子,谨慎地寻找对方的破绽。康又两次打中菲尔拉克的破鼻子,菲尔拉克则瞄准对方肿胀的眼睛还以一拳。菲尔拉克明白,这场搏斗只会有一个结局,技艺娴熟的大个子总能打败技艺娴熟的小个子。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他的呼吸正逐渐平稳,知道自己只需再挥出决定性的一拳就够了。但康纳瓦进攻了,先是三记沉重的左直拳,然后一记下勾拳照准菲尔拉克的下巴挥去。当最后一拳命中的同时,菲尔拉克发觉了对手的破绽,右拳随即夹着破空之声正中康纳瓦的下巴。康纳瓦重重地倒在地上,滚了几圈,站起身,蹒跚两步,又冲过来。菲尔拉克再一次打中他。
胜负已分,可康纳瓦强迫自己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敌人走去。
菲尔拉克任由他靠近,然后一记左勾拳和右手上勾拳打中了他。康纳瓦仰面倒地,哼了一声,又翻身跪起,勉强站立起来,举起拳头,再次逼近。
尽管菲尔拉克不喜欢康纳瓦,但还是为对方的勇气而惊讶。换个时间,他会走近一步,无情地击倒对手,可他的怒火早在将叛徒斐坦折磨至死的过程中宣泄了大半,如今他已不再愤怒,而且还意识到自己不想继续这场搏斗了。于是他走上前去,伸出双臂搂住对手。“够了,小家伙,”他说,“到此为止吧。”
“你的拳头够沉的,”康纳瓦合糊不清地说,“我差点以为自己输给你了。”他突然露齿而笑,菲尔拉克也大笑起来。
“我承认你是个好家伙。”菲尔拉克苦笑着说,笑容又随即退去,“你要好好照顾苔伊,好好待她。我会盯着你的。如果你胆敢背叛她,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干掉你。”
“要是每次打完架心情都能这么畅快就好了。”康纳瓦说。
两人友好地结伴返回镇子。菲尔拉克提起一桶冷水,康冲了冲脸,菲尔拉克也洗去了鼻子上的血迹。
“如果你真想盯着我,”康纳瓦说,“最好靠近点看。萨温节那天晚上到三河村来吧。”
“那儿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想你会找到的。我有件礼物要给你,菲尔拉克。”
“什么礼物?”
“来三河村你就知道了。”
 
火堆点燃,烤架竖起,喧嚣的笛声和鼓声经久不息。辉煌的落日后,萨温之夜开始了。数百名来自邻近聚落的里加特人群聚于三河村,参观婚礼,品尝着卢西恩提供的上好烤肉。
寒冬迫近,里加特人即将面临贫瘠和饥饿。但今夜是狂欢、饱食、起舞与高歌之时,是酩酊大醉与放声欢笑之时,是在阴郁难熬的冬季到来之前的光辉时刻。
大族长坐在贵宾席上,康纳瓦坐在他左边,苔伊在右边,卢西恩和梅里亚也在近处就坐。大族长的首席顾问马库斯坐在梅里亚边上。他是个沉稳安静的中年人,银黑相间的头发已日渐稀疏,但他的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听得多,说得少。
卢西恩说,虽然马库斯外表腼腆、举止平和,却是位久经战场的指挥官,打起仗来活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狼。显然。卢西恩很欣赏他。
“据说,”梅里亚低声道,“大族长今晚会宣布一件大事。”
“的确,女士。”马库斯说。
“是什么事?”
“这事由我说出来恐怕不太恰当,”他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布雷法坐在桌子另一端的高凡农身边,他十二岁的弟弟本迪杰特·布兰坐在康身边。席位的安排让布雷法很恼火。他是家里的次子,长幼次序怎么能乱呢?这并不是因为他嫉妒布兰。小男孩快活,布雷法也为他高兴,但这种疏忽实在无法容忍。他看着苔伊。她穿着饰有奶白色珍珠的白色长裙,头戴嵌有三颗蛋白石的银头环,美艳不可方物。她的目光不时飘向正和大族长交谈的康纳瓦。
所向无敌的英雄!康纳瓦肯定一生下来就有诸神垂青,布雷法心想。斗熊男孩,弑王者,现在又成了美丽的苔伊的拯救者。七柳镇整整十年风平浪静,可康才刚到,镇子就遭到洗劫,而康纳瓦那夸大不实的传奇中也因止添上了光辉的一笔。
“有结论了没?”高凡农问。
“什么?”
“怎么给新种战马制作马鞍。”
“噢,那个啊,我有好些个计划呢。”布雷法漫不经心地说,“可以在后头加上更结实的木制横档,再加高前面的辔头。”
“没准儿能行,”凡说,“不过骑马还得抓住辔头,这样就空不出手来拿盾了。”
康纳瓦给布雷法安排了一项困难的工作:找出让骑马的人坐得更稳当的办法。里加特人的马鞍只是一块形状比较特别的皮革而已,骑手在战斗中维持平衡,靠的是双腿夹紧马腹。这意味着在战斗中,冲击、推挤甚至步战者的拉扯都能轻易让骑手落马。
这六周以来,布雷法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却毫无头绪。也许这就是康的目的,他突然想,也许康正期待着布雷法告诉他,他既没有战斗力,也缺乏才智。
又一股恼怒涌上心头。
饥饿感弃他而去,他离开餐桌,在节日场地四下闲晃。他看到瑰迪娅坐在大块头战士菲尔拉克身边。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结局,因为在那晚菲尔拉克打了他,令他蒙受羞辱之后,瑰迪娅又告诉他,她不愿和他结为夫妻。
她肯定觉得他是个懦夫,所以才会解除他们之间的婚约。
牧场上,孩子们正在旋转圆柱上玩耍。这件杰作是南卡摩尔几年前设计建造的。圆柱顶上绑着绳索,底部的绳圈里每次能坐六个孩子,只要握住安在柱顶的横杆,就能让它转动起来。等圆柱开始旋转,绳索便会伸展开,绳圈上的孩子们也会在圆柱周围越转越高。他们会开心地尖叫,双手死命抓住绳子。布雷法为他们的喜悦露出了笑容,他想起了自己天真无邪的童年,那时的世界明亮而美丽。他父亲是国王,哥哥是王子。他对他们曾经那么崇拜。
他忽然茅塞顿开,几乎开心得发起抖来。绳索和绳圈。一头是绳圈的绳索,安在马鞍两边,能让骑手的平衡性大大加强。不,绳圈不行。绳圈会紧绕在脚上,给下马带来不便。烤硬的皮环应该可以。布雷法兴奋得有些头晕,他坐在草地上,思索着可能出现的问题。不同的腿长意味着绳索长度必须可以调节,用长条形皮革会比较好,比如带有扣环的皮带之类。
当大族长的高脚杯砰然敲着桌面,示意众人肃静的时候,他还坐在那儿想得入迷。
“朋友们,”大族长低沉有力的声音远远传开,“我们今晚来此,不只是为了庆祝萨温节,而且还要宣布我女儿苔伊与康纳瓦的婚事。我在此祝福他们的结合。他们是两个优秀的年轻人,身体强壮,行事磊落。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苔伊的母亲无法亲眼来见证这份快乐。”他沉默片刻,然后叹了口气,“我老了,累了。”他的支持者们喧哗起来,“不,大人!”他挥手示意他们安静,“我说的是事实——但我感谢你们对我的忠诚。六个月内我就要卸任了。我准备回我父亲位于西海岸的领地去。我提名康纳瓦做我的继承人,不过按照老规矩,你们有权力在推选仪式上进行投票。康纳瓦会成为我的儿子,我把全体同胞未来的福祉都交托给他了。现在,让我们为这对新人欢呼吧!”
他用好使的那只胳膊领着苔伊来到元祖树边。康纳瓦接过她的手,两人共同立下誓言,缓缓绕过这棵老橡树。等走完一圈后,康纳瓦将她拥入怀中,亲吻了她。
人群如雷鸣般地欢呼起来。
布雷法站得远远的,他没有欢呼。康纳瓦就要成为新任大族长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刺伤了一头熊。
 
就在这场庆祝仍然喧闹嘈杂、众人也都方兴未艾的时候,康和苔伊早早溜走,去了他们共有的家。他们彼此相拥,在大床上嬉戏了好几个小时,时而爱抚,时而交谈,但大多数时间,他们仅仅只是享受着融洽的气氛,以及结为夫妻所带来的陶醉感。
夜色渐深,康纳瓦起身下床,穿上衣服。
“你要去哪儿?”她语带惊讶。
“去许愿森林。”
“魔灵森林?”
“嗯。别担心,是他们请我去的。我要去见撒格达。”
“可他是个魔鬼。他会杀了你的。”
“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没杀我。”
“你在嘲笑我吗?”她问他,“你真的跟撒格达说过话?”
“对。他在七柳镇外出现在我面前。事实上,他还责怪我不向你求婚呢。”
“你发誓这是真话?”
“我没撒谎,苔伊。他要我在萨温节之夜去许愿森林。”
“我跟你一起去。”
“这可不太明智。”他说,“我对神灵的行事方式所知不多,但我知道,他们不容别人轻视。他要见的是我,不是别人。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他吻了她,然后把斗篷搭在肩上,步入夜色,穿过节庆场地,从那少数几个仍旧清醒的狂欢者身边穿过,踏上牧场,朝远方的森林走去。
清爽的微风吹来,空气凉爽而干净,充满青草和树叶的气息,还夹杂着自下方的篝火处飘来的烟雾。当康纳瓦靠近树林时,那树人已在等他了,月光照在他的地衣胡须上,发出古怪的绿色荧光。树人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林子深处,他的树叶披风在轻风中沙沙作响。康跟上去,发现自己走进了最初那片找到小鹿的灌木丛里。
“那天你离死亡只有咫尺之遥。”撒格达道。
“你却奖赏给我一把短刀。”
“我得说我喜欢当时那个孩子,特别是他把我从灌木丛里抱出来的时候。他的手很温柔。还记得你替我检查伤口,然后叫我找妈妈去吗?”
“记得。这森林里有真正的小鹿吗?”
“没有。里亚法德向你问好。他在这儿过得很开心。”
“他现在也是魔灵了?”康问。
“不,人是没法变成魔灵的,康纳瓦,就像人也没法变成狗或者马。我们是不同的族群。可我们把一部分力量注入了他的精魂。”
“他现在能走路了吗?”
撒格达发出一阵低沉的隆响,康纳瓦觉得那应该是笑声。然后他换了个话题,“告诉我,你的新娘如何?”
“她很漂亮。感谢你帮我救了她。”
“这只是件小事。”
“我能再求你件事吗?”
“你可以提要求,但我不保证我会答应。”
“你能把魔力还给沃娜吗?”
撒格达沉默了片刻,康没去打扰。等他再次开口,语气更温和了,“我喜欢小时候的你,”他说,“也喜欢长大后的你。你能牢记承诺,就我所知,很少有人做到这点。很好,我答应你的请求。告诉我,康纳瓦,如果我向你提出要求,你会如何答复?”
“我会答应的。”
“无论怎样的要求?”
“只要我不认为那是邪恶的要求。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可以。”
“邪恶?有趣的概念。等你在这世间行走一万年之后,你也会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事物的。狐狸会吃鹌鹑,因为它觉得那是一顿美味的餐点,可对这只鹌鹑的母亲来说,那是邪恶。一切仅仅因为立场不同。”
“在佩迪伊的山谷里,超过一千名儿童遭到屠杀,”康纳瓦说,“就因为他们在石头城的奴隶市场上没有价值。”
“我这一生中,”撒格达回答,“见证过成千上万人的死亡。我也会见证你的死,康纳瓦,还有你的子子孙孙的死。你杀死了多少人,又剥夺了多少人生育子孙后代的权利?你的剑造就了多少孤儿?你觉得这些孩子会觉得你是善人还是恶棍呢?可我带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辩论的。跟我走吧,有人想要跟你说说话。”
他们继续朝森林深处前进。只见里亚法德坐在树边,弯曲的双腿裹得严严实实,就和康上次见到他时一样。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双眼圆睁。康纳瓦的心狂跳起来,他冲上前去,在朋友身边跪倒。“噢,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小鱼。你过得好吗?”
里亚法德露出欢快的笑容,伸出胳膊,握住康纳瓦的手。康惊讶地感觉到了和自己同样真实的血肉。“我很好,康,比从前好多了。”康看着那双残废的腿。
“我还以为你能走路了……”
“我能。我能走路,跑步,跳舞。我能飞上天空,看着云层下的群山。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跟你记忆中一样,你会更……适应些。”
“我很想你,”康坐到一旁,“我们都很想你。”
“我可不想你,”里亚法德腼腆地笑了笑,“我一直和你同在。我一直看着你。我们在佩迪伊人的土地上治好你的时候,我在场,可你看不到我。”
“你为什么不现身呢?”
里亚法德咧嘴笑了,“我把剑留给你的时候现过身了。你喜欢它吗?它永远不会生锈,也不需要打磨。只要你活着,它就会永远明亮又锋利,康。”
“嗯,是件很棒的武器。可你那时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我现在和魔灵同在,我的朋友。我们在和……凡人沟通方面有严格的规则。我们很少打破这些规则。是我提出了请求,想和你最后说一次话。”
“我很高兴。”
“我也一样。我真希望我能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康,这会让你的心欢畅起来,也会减少你的许多痛楚。可我不能。他们允许我告诉你的只有这句话:谨守每个诺言,无论这诺言有多小。一颗鹅卵石也能引发雪崩,有时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可能拥有巨大无比的力量。”
“我一向信守承诺,小鱼。”
“记住,康,无论这诺言有多小。”
康大笑,“我会记住的。”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委托里加特的所有铁匠帮我制作链甲衫了,我会把这批盔甲配备给那些愿意加入精锐部队的战士。我还带回了大型战马的种马,并在培育更强壮的新马种。你知道我成为大族长继承人的事吧?”
“嗯。我也见过那些马了,它们很漂亮。”
“漂亮?”康哼了一声,“是美极了才对。只要使用得当,它们能帮我们挡住石头城的大军。”
“你需要更多马匹才行,康。”
“嗯,我还需要一支纪律严明、补给充足的军队。”
“只凭里加特人是打败不了它们的。你需要诺维伊人、潘农人,以及其他小部落。”
康点点头,“我正在头疼这事呢。族长们向来是各自为政的。”
“你得赢得他们的支持,”里亚法德说,“有些靠恭维,有些靠利益,还有些得靠战争。”
“我不太有把握。”
里亚法德叹口气,“他们不会听从你,康,可他们会听从国王的命令。”
“国王?你也知道,我们这座岛上没有国王。最后一位王在几百年前就被推翻了。”
“你可以自称作战领袖,或者其他什么头衔,只要能把所有部落联合起来就行。但最终你会成为国王,相信我,这是用星光铭刻在白银上的事。”
康坐直身子,伸出手臂搂住里亚法德瘦削的肩膀,“你能告诉我的只有这些?”
“谨守你的承诺,康。”他的好友低声道,接着毫不费力地站起身,伸开双臂,“再见了,吾友。”最后这句话仿佛来自记忆之中,康纳瓦又变回孤单一人。他向四周张望,发现撒格达正站在空地边缘。
“你该回人类的世界去了,康纳瓦。”魔灵说。
 
沃娜醒来时发着抖。卧室里很冷。她有种古怪的、几近眩晕的感觉,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着了凉。她坐起身,推开被子。窗户紧闭,可百叶窗的缝隙间却透出明亮的光。小巴努因仍在沉睡,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下了床,走到壁炉边拨弄煤块,想找几块仍有余温的煤渣来引火。然而炉火早已彻底熄灭。
沃娜没怎么享受节日的气氛。过去的几天里,她一直在埋首工作,为那些有热病患儿的家庭制作药剂。现在她往肩头披上一条厚厚的围巾,跪在熄灭的火堆前,朝炉灰上丢了一些火绒,又拿过燧石和锉刀,开始摩擦火花。她的手指冰冷僵硬,点起火来异常艰难。她的心头涌起怒气。过去,她只需低语一个带有魔力的字眼,就能令炉火熊熊燃烧。
突然点燃的火绒吓了她一跳。肯定是有火花钻到了火绒深处。于是她又添上几片火绒,坐了下来,准备等它烧起来,再放上几块大些的圆木。小巴努因动了动身子,发出一声啼哭。沃娜走到摇篮边,抚摸他的额头,触手之处又热又黏,满是汗水。她不假思索地闭上眼睛,寻找感染的源头。她立刻发现,疾病起始于鼻腔隔膜,她循着线索,深入到他小小的肺里。那儿正有病毒大量滋生。他的心脏跳得很快,淋巴系统也在勉力应付可怕的敌人。沃娜集中精神,用她的魔力帮助他的身体。她感觉到,感染正在逐渐停止。
等她睁开眼睛,他的热度已经退去。她从婴儿床上抱起他,紧紧搂往怀里。“没事了,小家伙,”她说,“妈妈在这儿呢。没事了。”
接着她大吃一惊。她治好了他。
她的魔力回来了。她紧抱着小巴努因,走到壁炉旁的椅子边,坐了下来。她低声念出魔力之语,炉火瞬间熄灭。她又念了一次,火焰便再度燃起。
小巴努因摩挲着她。她敞开睡衣,把他抱到胸前。等他心满意足,她便抱他去了厨房,换掉脏尿布,为他擦净身子。大病初愈的他很快再度入睡,她把他放回到婴儿床上。
她这是怎么了?
沃娜走进客厅,对着壁炉里的灰烬打了个响指,火苗顿时跳了出来。她去了厨房,把干麦片倒进平底锅,加上盐和牛奶,带回客厅,把锅架在火上。在此期间,她一直在思考莫名地变回女巫这件事的意义。她体内的魔力感觉很自然,仿佛从未消失过一般,而且它还有些微妙的变化,但她说不清具体是什么。
这时,她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异样,当敲门声响起时,她半点也不惊奇。“进来吧。”她喊道。
莫瑞古在壁炉旁的椅子上化作实体,满是皱纹的双手伸向炉火。“今早可真冷。”魔灵说,“你今天感觉怎样?”
“我很好。要来点麦片和蜂蜜吗?”
莫瑞古摇摇那颗苍老的头,“谢了,有你的热情欢迎就足够了。”
沃娜笑着走到壁炉边,用一根长木勺搅动锅里的热麦片和牛奶。“我还没感谢你把儿子送给我呢!”她大声说,“这件事上,你真是太好心了。”
莫瑞古把手指伸进滚烫的麦片粥里,又拿出手指,舔了舔。“不够咸。”她说。于是沃娜又加了一匙盐进去,继续搅拌。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为什么不能救你?”老妇人反问,“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能救人,也能杀人,能诅咒,也会祝福。也许这只是我一时兴起而已。”
“你归还我的魔力也是一时兴起吗?”
“这是在回应某个请求。我改主意了。我愿意跟你一起吃早餐。我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事实上,上次吃东西还是你出生前的事。”
沃娜大笑,“这么说,你肯定很饿了。”
莫瑞古伸出手,一陶罐新鲜的蜂蜜出现在她手上。“甜食是我的最爱。”她说。
她们无声地在炉火边吃着早餐,吃完后,莫瑞古摆了摆手,碗碟和锅就都不见了。沃娜看着老妇人,只见她脸色灰白,皮肤干巴巴的,双眼也没有神采。“你还好吗?”她突然开口问。
“好得很。”莫瑞古恶声恶气地回答。
“你刚才提到了请求。”
莫瑞古靠向椅背,闭上眼睛,“康纳瓦请求撒格达归还你的魔力,撒格达同意了。那孩子肯定还记得他的诺言,这在人类中倒是很少见。”
“你想要他做什么?”沃娜问。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
“得了吧,”沃娜说,“就算没有魔力,我也不蠢。魔灵总是躲着人类,却独独不肯放过康纳瓦。你们先是给了他一把短刀,又在佩迪伊人的土地上治好了他。你们还警告他,他的挚爱有危险。你们带走了他朋友的灵魂,让他与你们相伴,而非游荡于黑暗之中。他为什么对你们如此特别?”
“我还派过一头熊去撕裂他的血肉呢。”莫瑞古提醒她。
“是啊,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在洞窟里的最初几天,我尽我所能去保他的命,即便如此,他还是奄奄一息。我现在明白了,是你们困住了他的灵魂。我还明白了,正是你怂恿我放弃魔力来拯救他。你们不想让他死。你们需要他。可这是为什么?”
“你真是个聪明女孩,沃娜,所以我一直都喜欢你。康纳瓦对我们很重要,不只因为他本身,还因为他所代表的东西。我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但我会给你个忠告:如果你重视新交的那些朋友,就别让他们知道你的魔力恢复了。继续用草药之类治疗他们吧,别让他们发现你的魔力。凡人的好感总是反复无常的。”
“你不怎么喜欢我们,对不对?”沃娜说。
“我喜欢你们中的一部分人,亲爱的,我真的喜欢。”
话音刚落,她就不见了。
 
那天清晨寒冷明亮,菲尔拉克早早起床,昨夜的狂欢令他此刻依旧视线模糊。他想起了那场宴会,还有和黑发的瑰迪娅一起度过的愉快时光。
时间尚早,周围几乎没有人活动的迹象。他套上靴子,大步穿过村子,返回节庆场地。剩下的食物都已收走,一丁点儿都没剩下。这是个好习惯,如果留下食物,没准会引来狼和熊。
“早上好!”瑰迪娅说着,从铁匠铺后面走了出来。菲尔拉克转过身,只见她把黑色的长发梳成一束,身穿天蓝色裙子,肩披米色的羊毛围巾。和他一样,她最多只睡了两个小时,可她看起来却精力充沛,眼神明亮。
“你起来得真早。”他说。
“我一向早起。我喜欢每天的这个时候,看着阳光泼洒在群山上。”
“我也是。”他说,“愿意陪我走走吗?”
她笑了笑,很自然地挽过他的手臂。他俩走过一座桥梁,又大步走出聚落,登上高处的牧场。菲尔拉克看到在群山映衬下,两只鹰正高高飞翔。“当只鹰一定很棒。”她说,“你觉得呢?”
“我没想过这个。”他承认。可他觉得那样也不错:伸展双翼,在大地之上翱翔。他们继续前进,然后停下脚步,看着初升的太阳照亮大地。
菲尔拉克默然伫立,感受着瑰迪娅温柔的触感。他竟有种奇怪的平静感觉,不禁大吃一惊。
“你在想什么?”她突然开口问。
“我在想,我真是个爱发脾气的人。”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这话让他自己很是吃惊。
“你都为什么事发脾气?”
他笑道:“现在我也不知道,因为我的脾气都不见了。”
“看着太阳升起是很难发脾气的。”她说。
“似乎是这样。”他承认,“不过为什么呢?”
“因为这会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无论他们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我们的问题对于太阳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是啊,”他说,“我明白了。我以前一直不懂这个道理。”
她笑起来,“你没看过日出?”
“我没和你一起看过日出。”
她脸红了。他握着她的手,举到唇边,吻了她的手指。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接着,她又挽起他的手臂。“到我家去吧,”她轻声说,“母亲应该在准备早餐呢。”
“我能做那个合适的人选吗?”他问她。
她的黑眸子对上他的亮蓝色眼睛。“你最好跟我父亲谈谈。”她告诉他。
“我会的。可我希望听你亲口说出来。”
“你是合适的人选,”她说,“我昨晚就知道了。”
“你也知道,我快三十一岁了。你不会觉得我太老了吧?”
“蠢男人,”她笑着说,“去见见我父亲吧。”
 
铁匠南卡摩尔向来不苟言笑,但当菲尔拉克说想娶他女儿的时候,他笑得很是欢快。南卡摩尔让瑰迪娅进屋去帮母亲布置餐桌,自己跟菲尔拉克去了铁匠铺。南卡摩尔点燃熔炉,加了些燃料进去。“她是个好女孩,”铁匠道,“身体强壮,待人诚恳——就是有点爱耍小聪明。”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啊,阁下。”菲尔拉克说。
“她昨晚就告诉我们了。我只是担心她会失望。”
“昨晚?”
“年轻人,女人的行事方法是完全超乎男人的理解力的。她昨晚回到家特别兴奋,她说自己碰到了最棒的男人。我晚上起床,看到她坐在窗边,我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她在等你。我从没见过她这样,说真的,这挺让我欣慰的。她已经拒绝了好几个不错的小伙子,她说她在等待合适的人。你可要好好待她。”
“我向你保证。”菲尔拉克说。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等熔炉的火烧旺,南卡摩尔走到铺子里面的架子边拿出一只细颈铜壶,把它递给菲尔拉克,“时间还早,不过我觉得喝点酒也没啥不行的。”
菲尔拉克举高酒壶,喝下一大口。“伙计,这酒真不错。”他说着,把酒壶递还给南卡摩尔。
“二十年陈酿。我留着它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杯是祝你和瑰迪娅的。”铁匠也喝了一大口,然后塞住瓶口,放回架子上。“趁你还在,”他说,“我得确认一些事。”他咧嘴笑笑,拿出一根细绳,绕过菲尔拉克宽厚的双肩。
“你在干什么?”大个子问。
“你很快就知道了。”南卡摩尔说着,用拇指在绳子上做了个记号,“噢,应该差不多。我还担心了好久呢。”他说。
“这是三河村的订婚仪式吗?”
“不,耐心点,年轻人。我们回头去见康纳瓦的时候,你就明白了。这会儿我们先吃点东西吧。”
两个钟头之后,菲尔拉克、南卡摩尔和他儿子高凡农快步穿过聚落,来到康纳瓦的家门前。苔伊不在家,她陪康纳瓦的母亲梅里亚聊天去了。菲尔拉克走进屋里,看到了康、康的继父卢西恩,以及德鲁伊索尔斯泰斯。菲尔拉克的双眼停在卢西恩身上,只觉自己的脉搏加快了。这人高大健壮,激起了菲尔拉克的好斗本性。卢西恩看着他,咧嘴笑了笑——他也感觉到了。他们两人就像两头高傲的公牛,正以牧群的领导权作为赌注。
他们握了手,掂量着彼此的实力。菲尔拉克听过卢西恩的战士名声,他作为首席剑手已有将近二十年了。菲尔拉克很想知道这个人用拳的水准。两人目光交会。“我儿子对你的评价很高。”卢西恩说,然后他站回到康的身边。
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康纳瓦离开座位,走到房间里的一口箱子前。他打开箱盖,取出一件闪亮的链甲衫。菲尔拉克以毫不掩饰的羡慕眼光看着它。它很漂亮,铁环很小,但制作得完美无缺,摸起来就像件厚衣服。康纳瓦把链甲衫递给卢西恩,又拿出一件,放到高凡农手里。接着他取出第三件,穿过房间,拿给了菲尔拉克。
“穿上吧。”康纳瓦说。
“现在你明白我为啥担心你肩膀的宽度了吧?”南卡摩尔道,“康告诉我,你和他父亲的体格差不多。事实上,你要更壮些,不过我觉得你穿着这个应该不会难受。”
菲尔拉克把链甲衫举过头顶。它很沉。他将双臂滑入袖中套了进去,盔甲下摆一直垂到他的膝盖。它前后都开了口子,便于在马上活动,袖子很短,只到手肘上面一点儿,但配有一顶兜帽。菲尔拉克拉上兜帽。他从没穿过这么棒的盔甲,他粗壮的手指拂过链甲衫的铁环,它们能阻止任何箭矢,也能帮助战士抵挡突刺的匕首或砍来的利剑。得用斧子才能砍破它。他扫视周围,卢西恩和高凡农也和他一样穿戴整齐。
“我的计划,”康说,“就是造就一支保卫家乡的部队。每个人都得立下血誓,绝不质疑我的命令。到最后我们会有五百人,每人配备一匹战马。等那天到来时,你们三个就是我的队长——当然,如果你们同意宣誓的话。”
“我们要跟谁打仗?”菲尔拉克问,“我们和所有邻邦的关系都很和睦。”
“敌人就要来了,”康说,“你们必须相信我。石头城的大军将会渡过大海,你们也会看到前所未有的大屠杀。为此,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否则就会灭亡,就像海对岸的所有部落那样。我亲眼见过他们,菲尔拉克,他们可怕至极,他们几乎不可战胜。每当他们站定脚跟,就会举起盾牌,造出一面青铜之墙。”他沉默片刻,眼神焦虑,“而且等他们摧毁敌人的军队以后,他们还会四下搜寻,带走数以千计的人做奴隶——只有孩童除外,孩童会被杀光。等清理了这片土地,他们会从自己的领地上迁居过来,建起石头城镇。所以,要想打败他忙,我们必须找出一种全新的作战方式。”
高凡农说话了。这些年来他变了很多,脸蛋失去了年轻时的饱满,黑色的双眼深嵌进眼窝里,一张脸几乎皮包骨头,而且没长胡须。“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们真的会来,康,那五百骑手要怎么才能胜过一支数万人都没法打败的军队?”
“我们只凭自己是胜不了的。石头城的士兵每六队组成一支黑豹团,其中豹首队是精锐战斗力,然后是豹爪队,最后是豹腹队——最后这支部队负责保护补给线。石头城的军队在敌方领地行进时总是保持着充足的食物配给,包括稻谷、盐、肉和风干的水果。”康阴郁地笑笑,“这就是我的骑手展现威力的时候了——扰乱他们的补给,攻击他们的车队。他们管自己叫黑豹,那我们就是铁狼,我们要成群结队地狩猎他们。我们还要袭击和威吓给他们提供补给的势力。那些势力将是凯尔托阿的部落酋长。这是他们的常用手段。他们跟佩迪伊人打时,依靠加特人和奥斯特罗人提供补给。到了这儿也一样。他们会在南方远处登陆,很可能会进攻诺维伊。如果他们想延续老战术的话,就会先跟瑟尼尔和其他那些小部落搞好关系。那些部落长期对诺维伊人心存不满,肯定会把稻谷卖给石头城的部队。他们会先打好根基,确立补给线路。”他环顾房间,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好了,”他说,“你们愿意立下血誓吗?”
“我愿意。”卢西恩说。
“还有我。”高凡农道。
菲尔拉克沉默地伫立片刻。如果换个时间,他也许会拒绝。可在今天,在瑰迪娅带给他的喜悦充盈心中的今天,他笑了起来。“我会追随你,康纳瓦,”他说,“至死方休。”
 
马库斯累了。他花了几周时间和康纳瓦骑马在北里加特的土地上奔走,会见小部落的酋长,巡视农田和村镇,探访银矿和铜矿及海边的渔村。他的背脊因为成日骑马而隐隐作痛,脑袋累得昏昏沉沉的,而康纳瓦的年轻活力却像是用不完似的。就在年近五十的马库斯打算告老还乡的时候,康纳瓦坐上了大族长之位。他毫不怀疑这个年轻人渴望自己提拔一位首席顾问,没准儿就是他父亲卢西恩。
马库斯原本打算搬去德拉夫山脉高处的小木屋。约莫二十年前,他和妻子亲手建造了那栋屋子,并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之后大族长传唤他前往老橡树,任命他为首席顾问。他的妻子蕾娅嫌老橡树吵闹又繁忙,于是他们搬去聚落外几里远的地方,买了一座小农场,交给蕾娅打理。时光飞逝,农场有了可观的收入,等蕾娅开始养猪以后,利润就更丰厚了。烟熏火腿在高地是罕有的美味,蕾娅熏制的火腿更是马库斯尝过的火腿中最棒的。
他起身下床,患有关节炎的肩膀传来刺骨的疼痛,令他禁不住呻吟起来。这张床对他来说太软了点。他能听到这户人家走动的声音,也闻到了油煎培根的美妙香气。他听到康纳瓦在说话,接着是几个女人的笑声。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扇,眺望着远方多石的地貌与蛇曲湾的宽阔水面。渔夫们早已出航,撒下渔网,小船随着灰色波浪上下起伏。马库斯发起了抖。一阵冷风自北方吹来。他们骑了九个小时的马才来到海湾边,之后康纳瓦又跟这里的酋长谈到很晚。
马库斯套上外衣、绑腿和靴子,步入长厅。在场约莫有二十人,其中包括康纳瓦,他们围坐在一张有十二只桌脚的长方形长桌边。
“昨晚睡得好吗?”独眼的酋长埃纳问。
“跟婴儿睡得一样香。”他说着,在酋长身边坐下。马库斯参与了那场让埃纳失去眼睛的战斗。那是场对抗大群海掠者的激烈搏斗。马库斯本人杀死了敌人的首领,那家伙体格超群,手持一把长柄双头斧。
“你,”埃纳的语气不带丝毫恶意,“你真觉得这个小娃娃能做里加特人的领袖?”康纳瓦由衷地大笑起来。马库斯也笑了。
“他虽年轻,但头脑好,”他回答,“总比你这个老傻瓜来得强。”
“你自个儿也不年轻了,马库斯。还记得那个用斧子的杂种吗?”
“我记得很清楚。”
“你觉得现在的你能解决他吗?”
马库斯思索了片刻,回忆着那个家伙的惊人力量,还有在那人身边堆积如山的里加特人尸体。“不,”他悲伤地说,“不,我办不到。”
“你当然办得到,”埃纳坚持,“要是你觉得自己老了,你就真的老了。”马库斯从这位酋长的那只好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岁月能把所有人变成傻瓜,他心想。
于是他挤出笑容,“唔,你说得对。不过我恐怕得多花点时间才行。”
埃纳吃吃地笑起来,“永不放弃,马库斯。这就是我的秘诀。”他沉默了一会儿,马库斯绷紧身子,知道接下来他想说什么,“蕾娅的事让我很难过。她是个好女人。”
痛苦再度袭来,这份痛苦从胃部逐渐爬升,直到收紧他的喉咙。“谢谢,”他说。一名年轻女子出现在他身边,在桌上放下一碗浓稠的鱼汤,还有一盘新出炉的面包。马库其道了声谢,撕下一片面包,塞进嘴里。
上午还没过去一半,他便和康纳瓦离开了蛇湾,踏上归途。马儿的疲惫尚未消退,两人只好在山路上漫步前进。
中午,他们停下来让马休息,找了块石头避风,点燃了火堆。“埃纳对你赞不绝口,”康纳瓦说,“他说你是男人中的男人。”
“他总爱夸大其词。”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杀死敌人的首领从而赢得那场战斗的。”
“那不是战斗,康纳瓦,顶多算是小冲突。”马库斯把斗篷裹得更紧了,又掀起兜帽,露出稀疏的短发。
“你为什么不当大族长?”
马库斯知道自己早晚会面对这个问题,但他还是没找到真正的答案。他耸耸肩,“我想过。大概十年前,我还一直在争取。我不知道,康纳瓦,这是真话。蕾娅从前说我太沉默了,说我不喜欢和别人相处。这话不太对。我只是喜欢和她相处,胜过其他人。”他仰起头,“那你呢?你为什么想当大族长?”
“我看到邪恶将至,”康纳瓦说,“必须和它对抗。”
“我明白了,这是使命感。也许答案就是我缺乏使命感。就算现在,我也向往着骑马穿过高原,回到我和蕾娅建造的那间小屋。”
“什么?”
“等你选定自己的首席顾问以后。”
康纳瓦大笑,“我不想要新顾问,马库斯。我还需要你来指点我呢。”康的话让老人大为惊讶,老人更发觉自己的心情振奋了起来。他一直没意识到被人需要的感觉是这么美妙。
“那卢西恩呢?”
“我和他在某些方面太相似了,我们都很冲动,所以他不行。你愿意留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需要时间考虑。”
“行。”
“我今年夏天就满五十了,骨头也开始痛了。”
康纳瓦往火里添了些木头,“你还是很顾及埃纳的感受的。衰老让他心惊胆战。”
马库斯点点头,“他是个出色的战士,和所有年轻人一样,从不相信自己的战斗生涯会结束。老人对我们来说就像另一个种族。我们曾经年轻、强壮,而且愚蠢。我们面前的岁月绵延千里,充满光明。到了晚上,我们时常会坐下来抱怨那些身居高位的老人,嫌他们缺乏活力又没有勇气,我们谈论等我们的时代来临之后的种种事情。”马库斯由衷地笑出声来,“现在我只需瞥一眼那些围坐在营火边的年轻人,就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如果埃纳有孩子的话,也许情况会不同。没有后代的男人总是觉得,死亡是真正的终结。”
“你有孩子吗?”
“没有,蕾娅生的三个孩子都死了,所以我明白这种感受。”
“你已经告诉了我年轻是怎样的,朋友,”康说,“那变老又是怎样的?”
马库斯思索着,然后笑了,“两天前,你的马使性子踢你的小腿,那块淤伤怎样了?”
“消了。”
“如果那马踢的是我,我恐怕得过两个星期才能好。”
“可现在你是首席顾问。”
“对,而且我承认,我喜欢这个角色。”
左方的响动让马库斯猛地扭过头,痛楚也随即在他的双肩爆发。一头黑熊正缓缓走下山坡,朝小溪前进。它停下脚步,朝这边望过来。康冷静地站起身,拔出剑,缓步走到离火堆十步左右的地方。马库斯也拔出自己的剑,走过去站到他身边。
那头熊又看了他们一会儿,接着从容地走开。
马库斯瞥了康纳瓦一眼。年轻人脸色苍白,却站得笔直。
“还好它不饿,”马库斯说,“否则它没准儿会攻击我们的。”
“那将是它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康纳瓦说。
 
苔伊在守卫森严的老橡树住得不太习惯。康总是出远门,去跟那五十六个氏族酋长和小族长——他们在大族长退位后将组成推选会——谈话。这是一项古老的传统,酋长们可以在推选仪式上投票选择新任大族长。仪式在四百年前推翻末代国王——著名的“残忍的”盖里斯——时就已设立。毫无人脉根基的康正在竭尽所能去争取那些骑墙派的支持。
他每次出门的漫长时间里,苔伊都过得很无聊。她几乎成天骑着马游荡,足迹遍及德拉夫山脉的山道和峡口。
今天康一大早就出门,去见负责照看马匹的阿尔本和派拉克斯去了。白昼越来越长,繁殖季节已经开始,康迫不及待地想去查看他那些种马的状况,不过康答应今天要和她一起骑马出游。春天来了,天气越来越暖,来聚落里贩卖牛只的卢西恩告诉他们,附近有一个高地湖泊,那里的景致堪称绝美。苔伊一直期待着骑马去那里,和康纳瓦共度美好的午后时光。
她上身穿着一件暗色皮革镶边的绿羊毛衣服,下身穿着马裤和长靴,一边在围栏上溜达,一边眺望南方,寻找康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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