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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离开高利亚撒的头五个晚上,两人都在野外宿营,不过第六天,他们住进了巴努因熟悉的一个小村子。这村子靠着一条大河,住了八十多人,他们以打鱼或拉纤为生。这里的人皮肤黝黑,巴努因告诉康,他们过去是个游牧民族,几百年前从东部山区迁移到此。他们很友善,邀请康和巴努因来到一个茅草屋顶的木制长厅,加入会餐。会餐最后,当人们开始享用最后一道菜——黑面包蘸鱼汤——时,乐器被搬了出来,一个精瘦的渔夫用男中音唱起歌来。一曲终了,人们用脚跺地板表示赞许,之后逐渐散去,各自回家。巴努因、康跟村长留了下来。村长名叫卡莫,是个蓄着黑胡子的壮汉。他的两位妻子清理了餐具,卡莫给客人倒了两杯啤酒。啤酒不太新鲜,康只是抿了几口。
“你们还要走多远?”卡莫问巴努因。
“一直走到石头城。”
“你们会经过一个危险的国家。”卡莫说,“石头城的军队正朝佩尔迪伊进发,我想,那里会有场大仗。”
“我很了解佩尔迪伊,”巴努因说,“他们的国王埃里是我的老朋友。”
“埃里死了,”卡莫说,“据说是淹死的。”
“这消息真让我难过。现在谁是国王?”
卡莫耸耸肩,“不知道。不过听说他们召集了十万军队,等着要把石头城人的心剜出来。我看够戗。我觉得那个贾萨里是个化成人形的魔鬼。”
“他不是魔鬼,”巴努因说,“只是个狡猾的将军。”
“你觉得他们要多久才会打到这儿?”
巴努因摊开双手,“两年,也许吧。不过他们不会来找你麻烦,卡莫,他们要买你们的鱼。”
“他们会找所有人的麻烦,外乡人。我是加特人,我会应召参战的。”卡莫瞥见巴努因身边的小包裹,“这啤酒真倒胃口。我还记得红蛙鱼大丰收时,我们买了不少琥珀色的烈酒,那真是好日子。”
“一点没错,”巴努因说,“我还记得你很好这口。”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两罐稻草裹好的大麦酒,朝卡莫丢去一罐。村长揭开蜡封,把罐子凑到嘴边喝了几口。
“哦,这个也不错。”他说,“顺着嗓子下去,辣得过瘾。我该给你多少钱?”
“一分钱也不要,伙计。能看见你真高兴。这里还有一罐,等我们走时再给你喝。”
卡莫身子前倾,使劲拍了巴努因的肩膀一下,“你人真不错,一点不像石头城人。”
当晚,两位旅者就睡在大厅里,然后继续东行。越往前走,有关石头城军队的消息越多。据说贾萨里召集了一万五千人马,但数量上远远不及佩尔迪伊的军队。
“你认为贾萨里会怎样行动?”康纳瓦问。
巴努因想了想,“一万五千人意味着四个军团,外加一支骑兵部队。每个军团由三千名步兵组成,而骑兵部队多是佩尔迪伊的敌对部落的战士。贾萨里将进入佩尔迪伊的领土,引诱敌人向他发起全面进攻。他们会在贾萨里的战线前崩溃。”
“要是他们不照他想的那样进攻怎么办?”
“那他就会荡平佩尔迪伊的村庄,掳走女人和孩子,把他们卖成奴隶。他会毁掉他们的庄稼,摧毁他们的经济。”
一路上,巴努因抽出时间教康纳瓦图尔贡语,讲述石头城的历史。四百年前,石头城人的祖先在一场大战中失败,幸存者远渡重洋,建立了一座新城。他们看见天上亮起一片火光,一块巨大的岩石拖着火焰从云层中冲出来,撞在一座长满树木的山顶上,荡平了整片森林。人们便在这片刚刚平出来的土地上建起一座神庙,并且在它周围修筑城墙,建立城镇。几年后,他们征服了周围的部落,拥有了更多权势。渐渐地,木头城防变成了石头城墙,人们还修起了长墙、水渠、寺庙与学堂。
康纳瓦认真听着,但他只对巴努因所讲的战争和战术方面的知识,以及石头城人最近二十年来的征战历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战争会带来苦难,带来惨重的破坏,巴努因说。
“我恨石头城人。”康纳瓦说,“他们恶贯满盈。”
“为什么呢?”巴努因问。这时,他们正牵着六匹驮马缓慢地翻过一连串植被茂密的山峰。
康指着山下河边的一座小村子说:“那里的人们有自己的生活,大家互相帮助,生活在一起,结成团体。他们就这样繁衍生息,过着恬静的生活。我了解这个,因为里加特人也同样过着彼此关照的生活。而石头城人的征服会把这一切都毁掉,难道这不叫恶贯满盈吗?”
“问题比这复杂得多。”巴努因勒住马,又掉转马头,“过来,咱们绕道往高处走走。”
“为什么?”
巴努因笑着说:“有些东西你应该看一下。”
从早上直到下午,他们越走越高。这里的风冷多了,两个骑手都披上了斗篷。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一道植被稀疏的山脊。巴努因下马,牵着坐骑走进一个很浅的山洞,在这里点起火,烧浓汤。就着火光,康纳瓦看见洞壁上画满了图画,鹿、野牛、狮子、狗熊,还有些已经褪色的红色手印。这些手都很大,大拇指很长。
“这是谁画的?”他问巴努因。
“古人。他们中还有一些与世隔绝地生活在高地上,不过很少见了,总数大概只有一百来号。他们眉骨突出,下颌宽大。”
“啊,对了,”康纳瓦笑道,“是丑人。他们以前也住在魔灵森林附近。在我们的传说里,他们会偷小孩子,并且吃掉他们。几百年前他们就被厄拉加斯消灭光了。”
巴努因摇摇头,“他们不吃小孩子,康,他们是上古民族,使用石器,吃叶子和植物块根。有时候他们会去捕猎,抓一头鹿并且生吃鹿肉,不过他们并不是食人生番。我曾经拜访过我们仅存的几个聚居地,他们是温和的民族,完全不懂我们习以为常的野蛮暴力。”
“所以你带我来这里看这些壁画?”
“不仅是壁画,我是要让你回想这个民族,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行走生活了上千年,自由自在,没有战争。然后有一天,一个新的种族来了,这些人带着闪闪发亮的铜剑,还有可以向远处投射死亡的弓箭。入侵者杀戮他们,把他们赶上很冷的高山。即便现在,一旦他们被人发现,捕猎队伍都会追赶过来杀死他们。这些新来的刽子手夺走了他们的土地,自己定居下来,建立农场和村庄。你明白了吗?”
康点点头,“如今又一个新的种族已经到来,带着用铁打造的剑。”
“就是这样。而几百年后又会有另一个,或者几个实力更强的部落,突袭石头城爱好和平的人们。然后又会有一个年轻人,像你一样谴责他们的暴行。”
“他应该如此。”康纳瓦说,“男人应该时刻准备着保卫自己的家乡。狼袭击我们的牲畜,我们就把狼杀死。我们为保卫自己的所有而战,我们是男人。”
“确实如此,”巴努因赞同道,“但另一方面,狼群能让牛羊长得更健壮。通过杀死老弱个体,通过控制种群数量,狼群保证牛羊不会因数量过多而吃掉所有牧草。大自然是平衡的,康纳瓦。”
康大笑,“照你的说法,如果强盗来到我家,我应该袖手旁观,任他把我的东西统统抢走喽。我应该让他玷污我的妻子,杀死我的孩子,偷走我的财物吗?这样的学说我可不能赞同。”
“我也不能。”巴努因说,“让咱们回到问题本身。我不是说不去战斗,我是强调不要去恨。引起惨无人性的杀戮的不是战争,而是仇恨。整个村庄、整座城市的人被屠杀殆尽,仇恨犹如瘟疫,它吞噬一切,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我们的敌人统统成了魔鬼,他们的妻子是魔鬼的母亲,孩子成了小恶魔,你明白吗?他们会讲述敌人吃小孩的故事,就像我们说这些古人一样。他们的心逐渐变得黑暗,反过来会把可怕的惩罚加诸我们所痛恨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康承认,“仇很敌人很重要。不仇恨他们,又如何能杀死他们?”
巴努因叹了一口气,康纳瓦看得出他很失望。两人沉默地坐了一阵子,吃了些东西。巴努因洗净盘子,把它们收起来。康纳瓦则铺开毯子,靠着篝火躺下。
矮个子商人在火堆边坐着。“对付敌人有三个办法,”他说,“消灭他们,逃跑,或者和他们做朋友。恨你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朋友。”
说完,他也躺了下来,把毯子盖在身上。
康纳瓦翻过身,看着洞壁,壁画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他所知的真理,就是强者永远会征服弱者。
 
八天后,两人来到了边境,西北方向是奥斯特罗的几个村子。“回来时,我们到那里拜访一下。”巴努因说,“那对你会是一次有益的经历。奥斯特罗人生来就会做买卖。”他脸上的微笑逐渐退去,“不过现在,咱们不得不在佩尔迪伊的土地上行走。”
前头是宽阔的佩尔迪伊河,河对岸是连绵的植被茂密的高山。当两人骑着疲惫的坐骑来到河边村子时,时间已是下午。河水湍急,河对岸停泊着一艘平底小船,但从这里看不到船家的人影。康转头看向村子。沿河有十一座建造粗糙的房子。这些房子后面,还有另一个更显孤单的木头房子,房顶铺着草皮,房外有一片草场,巴努因骑马过去,移开横在入口的木杆,牵马走进草场。待康纳瓦也下马后,巴努因靠过来说:“这里的人不值得信任,他们中间有不少强盗和小偷。”
“也许我们该在山上宿营。”康说。
“这里没有一个地方绝对安全。”巴努因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别太紧张,朋友。我只是说,咱们应该警醒点。”
巴努因朝康做了个手势,两人朝那栋原木建筑走去。房子没有门,只用一块牛皮作门帘,两人把它推到一边,走了进去。屋里,四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用跖骨骰子赌钱,其中一个人抬眼看着他们进来。那人头很大,秃了顶,眼睛又小又黑。“你们想渡河。”他说,“多菲斯和他的兄弟赶着牛去集市了,明天才回来。”
“谢谢。”巴努因露出友好的笑容。
“要玩一把吗?”
“晚一点再说吧。我们先要去照料我们的马。”
“我看见你们的马了。”男人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块头很大,六尺多高,身上的熊皮坎肩让他看起来更吓人了。“驮的东西可不少啊,巴努因。你应该跟我们一起玩一会儿,这样才礼貌。你不觉得吗?”
“我一向很懂礼貌。”巴努因说,“不过我赌运很差。”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也许你这位女士朋友愿意玩上几把?我们多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旅伴了?”男人说完,其他几个人哈哈大笑。
“我确实想玩一下,”康笑着说,“跖骨骰子一向是我族人的最爱。”他走过去站在男人面前,好像两人早已熟识一样。“在开始之前我们先得互相认识一下。咱们过去没见过面,你却在刚才侮辱了我。”康纳瓦笑着在男人胸前点了几下,“这事要发生在我们老家,我就把你的心剜出来了。可我不应该忘记的是,我正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应该入乡随俗,而这里显然有一种以挖苦外乡人为乐的风俗。我说得对吗?你这坨又胖又丑的牛粪?”
男人张大嘴巴,眯缝起眼睛,冲康纳瓦喊了一句脏话。康纳瓦不假思索地朝那人脸上打出一记左直拳,紧跟着又是一记右勾拳,将男人打翻到桌子另一边。桌子撞翻了,骰子和铜钱撒落一地。高个子男人一转身爬起来,康纳瓦这时早已欺身靠上,右拳打在那人脸上,在他眼睛下面撕开一道口子。男人抓住康的上衣,试图把康搂住。
康用头撞向他的鼻子,男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康一记上勾拳命中对方腹部。空气从男人的肺里挤出,他猛地弯下腰——正好迎上康纳瓦抬起的膝盖。
大个子重重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另一个男人蹿起来,几乎立即被康纳瓦用刀尖顶在喉咙上,一动也不敢动。刀尖刺破皮肤,血慢慢淌下,滴在脏兮兮的衣服上。“在我们那里,”康纳瓦仿佛聊天一样地说,“明智的做法是,在树敌之前先弄清楚对方的脾气。不过在这儿,在这个臭粪坑里,你们显然有些不同的想法。问题是,我是该切开你的喉咙、杀死你的朋友呢,还是该出去照顾我的马?你是怎么想的,肺痨子?”刀尖戳得更深了。
“去……照顾……马……?”男人害怕地说。
康笑着转头看向另外两个人——他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康纳瓦,“你们呢,有谁反对吗?”两个人赶紧摇头。
“好极了!现在咱们互相熟悉了。”康收刀入鞘,转身朝巴努因走去。
走出门口,康看着自己的同伴说:“对不起,外乡人。我不懂你那些外交技巧。”
“没什么好道歉的。外交必须以力量为后盾,刚才那个场面你处理得没错。不过,如果你愿意接受一点批评,你的第一个右勾拳打得不太好。击中他时,你后面那只脚抬起来了,这会卸掉一部分击打力量。我原以为我教得更好一点呢。”
康纳瓦哈哈大笑。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老师?”
“就我所看到的,你已经很不错了。”巴努因答道。
 
佩尔迪伊境内到处都是繁茂的森林,而且越往前走,山路越多。这让康纳瓦很高兴,因为这里的景色跟家乡很像。然而,自从过了佩尔迪伊河,巴努因却越来越紧张,一路上他会时不时地扫视周围的村庄。
“你在找什么?”康问他。
“麻烦。”外乡人的回答言简意赅,好像完全没心思谈话。两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骑行了一个上午。他们在中午稍事休息,吃掉了最后一块面包。太阳快落山时,康纳瓦看见一片橡树林,一直向下延伸至山谷。康来到巴努因身边,指着山谷问:“到那边宿营?”
外乡人摇摇头。“那是泰利斯森林,”他说,“泰利斯是佩尔迪伊人对魔灵的称呼。没有人去那里。这里有一个传说,说是有一名武士早上走进森林,下午出来时已经变成了老人。咱们继续往前走吧,这附近有一个农场。我认识农场主人,他会收留我们过夜的。”
不到一个小时,他们来到一座木头搭建的农舍旁,却发现这里早已被遗弃,门扇耷拉在皮制合叶上。巴努因下马走进屋里,推开百叶窗。他找到几截蜡烛头,点着一个,把它高举起来检查主室。屋子里家具已经搬空了,架子上什么都没有。他慢慢走进另外三个房间,几个房间都一样,所有能轻易搬走的东西全不见了。主室里有把破椅子,厨房里的几只壶和几口锅都摔成碎片,散落一地。
康纳瓦跟上来,“抢劫。你怎么想?”巴努因摇摇头。
“不是,他一直担心战火会烧到国家的这片区域。我想他是搬走了。这真让人难过,他多喜欢这片土地。”
靠北墙有一座石砌壁炉,趁康照料马匹的工夫,巴努因在那里点起了火。两人吃完饭,就在火炉前的脏地板上坐下。
“现在你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在困扰着你吗?”康纳瓦问。
巴努因摘下蓝帽子,手指摩挲着木头帽檐,“佩尔迪伊是个不容易打交道的民族,喜怒无常,崇尚暴力,而且极度自大。他们已经统治大陆这一部分好几百年之久。奥斯特罗人和加特人都要向他们进贡,这就是这里劫掠事件很少发生的原因。几年前,我结识了他们的国王埃里,不过我不受他的家庭欢迎,特别是他的兄弟卡拉克讨厌我。五年前他从我这里买了一批货物,又派人来想把货款偷回去。他们失败了,从那以后,他就坚称我欺骗了他。他本想要我的命,但他知道埃里会因此责罚他。”
“而现在埃里死了,”康说,“他有儿子继承王位吗?”
“有个儿子,很不错的小伙子。照理说应该有十七岁了吧。”
“照理说?”
“我很怀疑他具不具备对抗卡拉克的实力与谋略。他很可能已经死了。被勒死,佩尔迪伊的惯例。”
“他会勒死自己的亲侄子?这个卡拉克是个什么人啊?!”
“王子的命运不同于普通人。佩尔迪伊的历史就是由一大堆杀婴、弑父、乱伦、谋杀的故事组成的。卡拉克甚至娶了自己的姐姐,以为登上王位提供双重保证。”
“我希望咱们不要到都城做生意。”
“咱们不去做生意。不过我还是得去那儿一趟,我在那里有些事情要了结。那里有一位商人替我打理着一份资产,为了我和沃娜的新生活,我需要那笔钱。我傍晚进城,一早便离开。那是座大城市——跟高利亚撒差不多大。我不会引起注意的。”
 
两天后,康纳瓦坐在黑黢黢的山谷中,守着一小堆篝火,等着巴努因从埃林城回来。天快亮了,年轻的武士变得越来越焦躁难安。他央求过朋友带自己一起进城,可巴努因态度坚决:“如果有危险,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相信我。再说,总得有人照料马匹。”
“你要去见谁?”
“一个叫迪亚特卡的商人。他替我打理着不少于两百块金币的资产。”
“你相信那个人?”
“商人之间必须彼此信任,康,我们可不能随身携带着装满钱币的箱子满世界走。在这儿等我,天亮后我就回来。”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漫长的等待让人焦虑。康纳瓦把手凑近火焰,抬眼向东方望去。天际已经泛白,快到黎明时分了。康纳瓦起身爬到树林边缘,朝下面半里远处的城市看去。城门依然紧闭,两名哨兵正在木制城墙上来回巡逻。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又回到篝火旁。有些饿,他便把最后一块干肉也吃掉了。太阳出来后,东方白雪覆盖的山顶变成了粉红色,可巴努因还是没回来。康感觉自己的心像锤子一样撞击着胸腔,不知怎地,他觉得巴努因不会回来了。
康来到一条小溪旁洗了洗脸,用魔灵之刃刮掉胡子。他已经多等了足足两个小时,却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
康决定等到中午。他用土把火灭掉,走到林木线附近,坐在一根原木上。他可以从这里看见城墙后的情形,那里有几百座建筑挤在一起。街上开始有行人了,人群聚集在城镇中心的广场上。
城门开了,几辆货车从里面出来。康纳瓦手搭凉棚,在人群中仔细搜寻巴努因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等待变得无休无止。“要学会耐心。”巴努因曾这样笑着对他说过。他应该再教他怎样像鸟儿一样飞翔。
距离正午还差一个半小时,康纳瓦备好马鞍,牵着巴努因的乘马和六匹驮马,朝山下的埃林城走去。
一个身材魁梧、手握长矛、腰佩宝剑的卫兵走到康纳瓦面前,“我不认识你这身打扮。”他指着康纳瓦的蓝绿格子斗篷说。
“我是里加特人,在大海对面。”康纳瓦说。
“离家很远呢,小子。”
“是啊。我来找一个商人,名叫迪亚特卡。我有一批货物要给他。”
卫兵又向前迈了一步,仔细察看康纳瓦脸上的伤疤,“看样子,你上过战场。”
“我跟熊打了一架,”康一边说,一边挤出一丝笑容,“没打赢。”
“能活下来已经算是胜利啦。”卫兵转过身指着主街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梅林的铁匠铺。你不会错过它的——门口挂着一个牛头骨。在那里左转,直到看见前面有一排商铺,再右转。你会发现一小片苹果园,还有一座很长的房子,旁边是一座仓库。那房子上有迪亚特卡的标志,一个金色的圆圈围着一片橡树叶子。”
“谢谢。”康说完便拍马前行。这时卫兵又开口道:“你可能要花点时间。他们正从法场往回走。”
康纳瓦心里一紧,他问道:“处决谁?”
“好像是个石头城的探子,我也是听别人这么说的。”
康骑马向前,他没有在铁匠铺左转,而是朝广场方向走去。康看见很多人聚在那里。人们成群结队地从他身边经过,可他全不在意。最后他挤到一个竖着绞刑架的台子旁边。
巴努因的尸体就挂在上面,一个铜钩子从他两个肩膀中间穿透过去。他的脸被打得不成样子,一只眼睛都被打掉了,血水浸透了小个子商人的衣服;康纳瓦注意到,商人的一只鞋也不见了。
康纳瓦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转身离开架子上的尸体,骑马回到主街道上,在铁匠铺右转,去寻找迪亚特卡的住处。此刻他还没有理清头绪,也没有任何行动计划。
康来到果园旁,找到那个金圆圈和橡树叶的标志,他翻身下马,拴好马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一个驼背秃顶、身穿蓝羊毛长袍的中年男人打开门。
“什么事?”他一边问,一边像近视一样盯着康纳瓦的脸。
“你是商人迪亚特卡吗?”
“正是。”男人尖叫道,“你想干什么?”
“有人派我来跟您谈笔生意。”康答道。
“谁派你来的?”迪亚特卡问道,他的声音友善多了。
“高利亚撒的贾森。”康马上回答。
迪亚特卡走出屋子,“你都带了些什么?”
“里加特的花牛皮,金匠里亚法德制作的胸针,还有二十罐麦酒。”
迪亚特卡沉默片刻,紧跟着满面堆欢,邀请康纳瓦进屋子。屋里地上铺着上好的厚地毯,主室中有好几摞箱子。迪亚特卡穿过去,最后来到火炉边的一个狭小空间,这里放着两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他搬给康纳瓦一把椅子,“你看,快打仗啦,我连把自己的货物转移出去都有困难。东边的贸易路线大部分都停了,货物在仓库里堆得快装不下了。很抱歉我帮不了你。不过,我可以请你喝杯酒。”
说着他从箱子中间挤过去,消失了几分钟。康纳瓦打量着这间屋子。墙上挂满了图画、挂毯、武器和装饰品,但他的目光被一面铜盾所吸引——铜盾上画着一个狮头。康握紧拳头,努力保持冷静。迪亚特卡回来了,手里端着两只银制酒杯,他把一只递给康纳瓦,另一只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然后他坐下来,向后靠着椅子。“这年月,商人日子不好过啊,”他说,“那么,贾森最近可好?”年轻人也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我上回见到他时,他还很好。”康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仍然很温和、很友善。
“你那么年轻,就获得了贾森的信任?”
“我帮过他一个忙。”康又朝迪亚特卡身后的墙上瞥了一眼,“你这里有些不同寻常的装饰品。从哪儿弄来的?”康指着那面铜盾问道。
迪亚特卡转过身,“那个狮子盾牌,很漂亮,是从东方的一座坟墓里发现的。我本打算把它卖给石头城。狮子的眼睛乃是红宝石雕成的,很贵重的宝石。”他正过身子,“你还没喝酒呢,它不合你的口味?”
“我所受的教育是,要等长辈先喝。”康回答。
“啊,很好的教养啊,这年头没几个人关心这些客套礼节了。”迪亚特卡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康也跟着喝了一口。酒是红色的,味道厚重。
“真是好酒,”康说,“也许是我喝过最好的酒。”
“南方产的,”迪亚特卡说,“那么,告诉我,年轻人,你为什么对我说谎?”
“说谎?”
“里加特的牛皮生意一向是巴努因在做,里亚法德做的那些首饰也一样。你不是贾森派来的。”
“没错,我不是。”康承认,“我和朋友游历到此,他昨晚过来见你,现在他死了。究竟出什么事儿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抓住了他?”
“我在他酒里下了药,”迪亚特卡说,“然后,趁他睡着,我派一名仆人去了卡拉克那里。他这样对待可怜的巴努因让我很伤心,可是,就像我说的,生意难做啊,我没办法,把他留在我这儿的钱都投到生意上了。简单地说,我没钱还他。”
“你杀死他就为了钱?”康纳瓦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个商人。我做交易,确切地说,我跟卡拉克做了一笔交易。这是形势所迫啊,年轻人,人穷志短。”
“我会找卡拉克报仇的。”康道,“我也会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杀死你,让你品尝巨大的痛苦。等你快要死的时候,想想你赚来的钱,也许会得到解脱。”
迪亚特卡轻笑起来,“我可不这么想,年轻人。我活了这么多年,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你的酒里也下过药了。你动一下腿试试,你会发现根本动不了。腿是最先发作的地方,然后是双手,到最后你会昏迷不醒。跟巴努因不同的是,你不会醒过来了,因为我放进了很多的剂量。你不会有痛苦的。”
康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迪亚特卡惊呆了。他睁大眼睛,也想从位子上站起来,但他的双手抓紧扶手,却一动也不能动。“你给我讲述盾牌来历的时候,”康说,“我交换了杯子。眼中带血的狮子,你知道,一位女巫曾警告过巴努因,看见这样一头野兽时不要喝酒吗?”
“不,不,不!”迪亚特卡哭喊着,“我不能死!”康走到架子旁,抽出一条长长的亚麻围巾,回到迪亚特卡身边,按下他胡乱挥舞的双手,利索地堵住他的嘴。
接着他走到火炉边,拿起一根拨火棍,把它深深地捅进火焰里。“哦,你快要死了,”他冷酷地说,“我看见我的朋友,被挂在一个钩子上。他们还弄掉了他的一只眼睛,我猜用的是烙铁吧。马上你就知道他当时的感觉了。”
康纳瓦从煤堆里抽出烧红的拨火棍,朝心胆俱裂的商人走去。
 
当阿尔本和另外两个牧人在佩斯特山找到他时,卢西恩已经快死了。他靠着林边一棵树坐着,昏迷不醒,手握一把带血的刀。在他周围躺着四名潘农武士。阿尔本跑向首领,跪在他身边。卢西恩的绿色上衣已被鲜血浸透。阿尔本撕开血衣,看见武士身上有四处伤口,两处在左肩上,一处伤在右锁骨,还有一处在左胯。卢西恩睁开眼睛,他脸色苍白,眼睛却格外明亮。
“是血亲复仇。”他喃喃道。
“别说话。”阿尔本说。武士上身的三处伤口的血已经慢慢止住了,可左胯的伤口仍然血流不止。阿尔本眯起眼睛,只见血流出的速度很稳定,这让人放心一些。尽管如此,情况仍然不乐观。这里离三河村足有五里地,阿尔本知道,就算卢西恩还可以骑马——这很值得怀疑——他也撑不到村子。他转身让一个牧人马上回村里去找沃娜,他自己脱下斗篷,用匕首裁下一块长布条,让卢西恩仰面躺好,把布条折叠盖在伤口上,然后双手交叉按住伤口。卢西恩又昏过去了,他呼吸微弱。
阿尔本压紧伤口,默默地咒骂自己没有把医药包带来。阿尔本的儿子卡斯塔在伤者的另一边跪下。“我能做些什么,父亲?”他问。
“把你的斗篷叠成枕头,将他的头垫高。”卡斯塔照做了,“摸摸他的心跳,给我报出数来。”卡斯塔用手指轻轻压在卢西恩的脖子上。
“一……二……三、四、五……六……七。很不规律,父亲。”
“只要还跳着就好。”阿尔本低声咕哝着,“见鬼,我真是个蠢货,那个医药包我准备了二十六年,等我真正需要它时,它却远在五里地之外!”
“你又不知道他被人袭击了。”卡斯塔看了看那四具尸体,“他们都带着剑,可头领只有一把匕首。”
“是啊,他可不容易对付。他必须活下去。帮我压住这里,我的胳膊累了。”卡斯塔把一双大手放在那团布上,等阿尔本一抽出手,他便用力按住伤口。阿尔本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背部,仔细地察看四周。“他们是仓促出手的,互相掣肘着,感谢塔拉尼斯!”他朝尸体走过去,那是几个年轻人,没有一个年满二十。
“他们为什么要杀他?”卡斯塔问。
“世代血仇。卢西恩以前杀死过两个偷牛贼。这几个可能是他们的亲戚。”
“他在发抖。”卡斯塔说。
阿尔本赶紧把自己的斗篷盖在卢西恩身上,到一旁捡干柴生火。隔着很远,他就听见朝山坡过来的马蹄声。他转过身,看见沃娜正骑马过来。这位曾经的女巫下了鞍,取下鞍包,跑到卢西恩身边。别的骑手也跟了过来,梅里亚正在其中。
沃娜从伤口上拿掉布团,伤口仍在出血,但基本上已经止住了。“干得漂亮。”她一边准备针线,一边对卡斯塔说。
卢西恩睁开眼睛。梅里亚握着他的手亲吻着。卢西恩虚弱地笑笑,接着又陷入昏睡。
“他能活下来吗?”梅里亚问。
沃娜试了试脉搏。“会。”她说,“现在我要把伤口缝上。”她转身朝阿尔本喊道:“砍两根长棍子,做副担架,他不能骑马了。”
从山上把卢西恩抬下来用了将近四个小时。梅里亚叫人把他搬到自己床上,然后把人全打发走了,只剩她和沃娜静静地坐在床边,十岁大的本迪杰特·布兰和她们一起等着。“我该把阿翼叫回来吗?”他问。
“他在哪儿?”梅里亚问。
“和瑰迪娅在瀑布那里游泳。”
“不用了,别担心,你父亲没事儿。”梅里亚伸出手,拂过卢西恩前额的一缕头发。她的手刚碰到他,卢西恩便醒了。
“我在哪儿?”他问道。
“在家。”她说,绿色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你在家里。”
“别哭,我死不了。”
“你笨蛋,”她轻声说着,用手背擦掉泪水,“我又不是为这个哭。”
他们静静地坐着,卢西恩抬起手,把她拉过来。“我爱你。”他说。
“我也爱你,笨蛋。”
沃娜站起身,拉着本迪杰特·布兰的胳膊,领他走出屋子,把门关上。
“我父亲会好起来吗?”金发的孩子问。
“啊,当然。”她说,“他们俩都会好起来的。”
 
沃娜朝巴努因的住处走去,这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她还是觉得这里不像个家。不知怎地,没有巴努因在身边,尽管有那么多家具、厚地毯和各种装饰,屋子里总感觉空荡荡的。
沃娜深吸一口气,停住脚步,她又开始犯恶心了。上个月,尽管喝过春黄菊花茶,可她一直恶心得厉害。她靠着南卡摩尔家草场的围栏闭上眼睛,一阵微风吹过她斑白的长发,现在感觉好些了。
屋里很冷,她把炉子点着火,突然一阵发抖。这让她很吃惊,因为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她起身穿过屋子,推开卧室的门,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照亮了床上的被褥。屋子里确实没有人。
“谁在这儿?”轻声道,没有回答。
她回到火炉旁,坐在巴努因最喜欢的椅子里,闭上了眼睛。莫瑞古当初给她的力量已经消失了,但她从小就会运用自己的力量——对情绪和氛围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就是这种力量,让她看见魔灵带走了里亚法德的灵魂。她现在开始召唤这种力量了。
附近有什么东西。魔鬼还是灵魂?她安静地坐着,分析自己的感觉。不,她没有受到惊吓,所以不像是什么邪恶的东西。一阵冰冷的感觉拂过她的额头,然后它又离开了,屋子里再次变得空旷。沃娜睁开双眼,这只是个夜里路过的鬼魂吧,真可怜。
沃娜煮了些燕麦和牛奶,然后又坐下来等着把粥放凉。她想念巴努因,不知他此刻身在何方。
她想象他戴着那个铜制胸针,胸针上面镶着蓝色蛋白石。“它能把你安全地带回到我身边,”她大声说,“那是我所拥有的最强大的咒符。”
她端碗吃起粥来,这时胃里又泛起一阵恶心。她赶紧放下碗,向后坐进椅子里。一阵拍翅膀的声音让她悚然一惊,只见一只巨大的乌鸦正落在沙发背上,开始用喙整理羽毛。愤怒充满了她的胸腔,让她不禁呕吐了出来。
莫瑞古正站在门口,用一条破围巾围着肩膀。
“你想干什么?”沃娜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莫瑞古走进屋里,坐在沃娜对面,双手凑近炉火。“我大概只是想找人做伴。”她说着叹了口气,把头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睛。“喝粥吧,”她说,“我把你的恶心感带走了。”
“我不饿。”
“不要那么自私,你是在为两个人吃饭。你的孩子需要营养,沃娜,你可不能生个病歪歪的孩子,或是跟里亚法德一样的残疾儿。”
恐惧像风暴一般袭上心头。“你在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这个孩子对我毫无意义。安静点,沃娜,快喝粥吧。”
沃娜端起碗来。她不知道莫瑞古到底想要什么,但她明白对方到时候会说出来的。屋子被沉默所笼罩,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乌鸦整理羽毛弄出的声响。沃娜看了莫瑞古一眼。老妇人像是睡着了,没过多久,沃娜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了。
“你到底为何而来?”她质问。
“我不知你肯不肯相信,沃娜,”莫瑞古说,“不过我以为,当访客来敲门时,你会希望有人在这儿陪着你。”
“什么访客?”
“南方来的船工。他一会儿就到。到门口去,你能看见他正在过第一座桥。”
沃娜起身穿过屋子,推开门,看见一个男人正在月光下朝这里走来。他低着头,走路很吃力的样子,像是背着什么东西。他在第三座桥边站住,看见站在门口的沃娜,便慢慢地朝她走过去。沃娜迎上前。
“我叫卡拉森。”他说。
“我认识你。你儿子是我接生的。”
“是你,是的,没错。”老人紧张地舔舔嘴唇,他没办法看向沃娜的眼睛,“你丈夫……巴努因……大概三个月前过了河,我儿子……”他沉默了一阵,深吸一口气,“我儿子是个小偷,”突然,他所有的话都冲口而出,“他偷了巴努因的东西,我几天前才知道这事儿,我不知该怎么办。我想我该等外乡人回来……再,然后……”他又一次陷入沉默。
“现在太晚了,我也累了,”沃娜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卡拉森揭开腰上的小口袋,取出一枚胸针,只见蓝色蛋白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赛尼卡从外乡人的鞍包里偷走了这个。我本打算等他回来再说,可这一直让我坐卧难安。我没办法,只有提前把它送还给你。”他伸手把斗篷别针递给沃娜。
这位曾经的女巫靠着门框,面如死灰,昏倒过去。卡拉森赶紧上前接住她,又扶她在火炉边的椅子上坐下。沃娜睁开双眼,泪水淌过脸颊。卡拉森跪在她身边。“你不舒服?”他问。
“你儿子……害死了我丈夫。”她说。
“不,他没有。我发誓他只是偷走了这个别针。巴努因和康纳瓦一起骑马走了,我向你保证。”
“滚,从我这里滚出去。”沃娜转过头,哭泣着。
卡拉森站起身来,他好像听见有只鸟拍打着翅膀,四下环顾,却毫无发现。“我很抱歉,夫人。”他说。
“我也很抱歉,沃娜。”莫瑞古说。
“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沃娜说。
莫瑞古叹了口气,“我有份礼物给你。我一离开,你的法力就会回来,不过天亮时它又会再次消失。”
沃娜猛地站起身来。“我不要……”她说,可对面的椅子已经空了。
沃娜感到万分失落、万分孤独,她又坐回椅子里,哭了起来。
一阵清风拂过她的头发,这次她知道风从何而来。她靠着椅背,放松精神,从自己的身体中站了起来。在那里,在她的椅子旁,站着巴努因闪光的身影。
“我回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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