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巴别塔>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

  “整座塔楼?”克拉夫特教授问道。

  她是第一个说话的人。其他人都盯着罗宾和维克图瓦,脸上的表情是不同程度的难以置信。就连克拉夫特教授在大声说出这个主意可能的影响时,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神情。“那是几十年、几百年的研究成果,一切都将被埋葬,都将遗失,噢,谁知道有多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对英国的影响将要严重得多,”罗宾说,“这个国家靠白银维持运转。英国的血管里流淌着白银,没有白银它就活不下去。”

  “他们会重建一切——”

  “假以时日的话,是的,”罗宾说,“但是在那之前,英国之外的世界将有时间集结起来实施防卫。”

  “那中国呢?”

  “英国不会开战了,它不会再有那个能力。你们知道,战舰靠白银提供动力。白银养活了海军。在巴别塔被毁之后的几个月,也许是几年里,英国将不再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度。至于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未来将充满不确定性,正如格里芬所预言的那样。个体在恰当的时机做出选择,这就是对抗历史潮流的办法,也是改变历史前进方向的办法。

  而到最后关头,答案是如此醒目:他们只需要拒绝参与其中。一劳永逸地拒绝让他们的劳动和劳动成果成为贡品。

  “不可能就是这样,”朱利安娜说,她的声调在句尾上扬,她是在提问,而不是宣告立场,“一定还有——肯定还有其他办法——”

  “他们将在日出时对我们发动强攻,”罗宾说,“他们会开枪打死我们当中的几个以儆效尤,然后用枪逼迫剩下的人就范,直到我们开始修复损失。他们将给我们戴上枷锁,强迫我们工作。”

  “但是街垒——”

  “街垒终将倒下,”维克图瓦低声说,“它们只是墙而已,朱利安娜。墙是可以摧毁的。”

  先是沉默,然后是让步,最后是接受。他们已经生活在不可能的处境之中;现在他们认知范围内最亘古不变的存在倒下,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我觉得我们必须尽快逃出去,”易卜拉欣说,“在连锁反应启动之后立刻逃出去。”

  可是你没法儿尽快逃出去。罗宾险些脱口而出,但他及时管住了嘴。反驳的理由显而易见。他们无法尽快逃出去,因为他们根本就逃不出去。镌字只念一遍远远不够。如果做得不够彻底,塔楼或许只会部分垮塌,剩余的部分还可以挽救,可以轻松恢复原状。那样一来,他们只能制造一些零星的损失和挫败感。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将一无所获。

  不。要想让这个计划成功,要想给帝国造成无法恢复元气的打击,他们不得不留下来,留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念诵镌字,在尽可能多的节点上造成破坏。

  但是他该怎么告诉这一屋子的人,他们必须去死呢?

  “我……”他开了个头,但话卡在喉间说不出口。

  他不需要解释。他们全都明白了。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想到了同一个结论,而他们眼中的神情令人心碎。

  “我会一直走到最后,”他说,“我不打算要求你们所有人都和我一起,如果你们不愿意的话,埃布尔可以送你们出去,但是我想说的只是……我……我一个人无法完成这件事。”

  维克图瓦双臂抱在胸前,目光望向别处。

  “我们不需要所有人,”他继续说下去,不顾一切地想用话语填补沉默的空白,也许他说得越多,听起来就没那么可恶,“我想,语种肯定是越多越好,可以加强效果。当然,我们还要让塔楼的所有角落都有人,因为……”他顿了一下,“但是我们不需要所有人。”

  “我留下。”克拉夫特教授说。

  “我……谢谢您,教授。”

  她无力地对他笑了笑:“我猜,反正我就算出去也得不到终身教职了。”

  他看得出来,那一刻他们都在进行同样的权衡:将死亡的定局与离开塔楼会面对的迫害、牢狱之灾和可能的死刑做比较。从巴别塔活着出去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能活下去。而罗宾看得出来,他们正在心中思量:能否接受在此刻奔赴死亡,以及死亡是不是更轻松的结局。

  “你不害怕。”麦格哈娜对他说,又或者是在问他。

  “对。”罗宾说。但他只能说出这一句。他自己也不明白心中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很坚定,但那也许只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也许他的恐惧和犹豫只是暂时被挡在一堵薄薄的墙壁后面,只要凑近细看,这堵墙就会轰然倒塌。“对,我不害怕,我……只是——我准备好了。但我们不需要所有人。”

  “也许年纪比较小的学生……”克拉夫特教授清了清嗓子,“我是说,完全不了解刻银术的学生,他们没有理由——”

  “我想留下。”易卜拉欣忧心忡忡地看了朱利安娜一眼,“我不……我不想逃跑。”

  朱利安娜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她什么都没说。

  “有办法出去吗?”优素福问罗宾。

  “有。埃布尔的手下会把你们悄悄送出城外,他们已经答应了,他们正在等我们。但是你必须尽快离开。在那之后,你只能逃跑。我想你得一直逃跑,永远不能停下。”

  “没有赦免的条件了吗?”麦格哈娜问。

  “有,只要你为他们工作,”罗宾说,“只要你帮助他们将局面恢复到从前的样子。这是莱蒂的提议,她希望你们知道。但你将永远被他们控制。他们永远不会放你走。她只透露了这些。他们将拥有你,而且让你对此感激涕零。”

  听到这里,朱利安娜握住易卜拉欣的手。易卜拉欣用力捏住她的手指,两人的指关节都变得煞白。这幅场景是那么亲密,罗宾不禁眨眨眼睛,然后移开了目光。

  “但我们还可以逃跑。”优素福说。

  “你们还可以逃跑,”罗宾说,“你们在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都不安全——”

  “但我们可以回家。”

  维克图瓦的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可以回家。”

  优素福点了点头,他思索片刻,然后走过去站在她身旁。

  他们就这样轻易地做出了谁逃走、谁去死的决定。罗宾、克拉夫特教授、麦格哈娜、易卜拉欣和朱利安娜站在一边。优素福和维克图瓦站在另一边。没有人为自己辩解,没有人哀求,没有人改变心意。

  “那么,”易卜拉欣看起来非常渺小,“什么时候——”

  “日出的时候,”罗宾说,“他们将在日出的时候进攻。”

  “那我们最好开始堆放银条,”克拉夫特教授说,“而且,既然只有一次机会,那我们最好把它们安放得恰到好处,。”

  “怎么说?”埃布尔·古德费洛问,“他们正在慢慢向我们靠近。”

  “让你的人回家吧。”罗宾说。

  “什么?”

  “尽快。撤离街垒,赶紧去逃命。时间不多了。那些守军——他们不再在乎平民的伤亡了。”

  埃布尔领会了罗宾的意思,他点了点头:“谁和我们一起走?”

  “只有两个人。优素福,维克图瓦。他们正在道别,很快就会做好准备。”罗宾从外衣内侧的口袋里抽出一个严严实实的包裹,“还有这个。”

  埃布尔想必从罗宾的表情和声音中读出了什么,他眯起了眼睛:“那你们其他人留在里面打算干什么?”

  “我不该告诉你。”

  埃布尔拿起那个包裹问:“这是遗书吗?”

  “是书面记录,”罗宾说,“它记录了这座塔里所发生的一切。我们的主张。还有份备份,只是为了以防遗失。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把这个运出去。在英国各地把它印制成书。告诉大家我们做了什么。让他们记住我们。”埃布尔看起来想要争辩,但罗宾摇了摇头,“拜托了,我已经下定决心,再说也没多少时间了。我不能解释这一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问了。”

  埃布尔端详了他片刻,接着,他似乎重新想了想要说的话:“你打算结束这一切?”

  “我们准备试试。”罗宾感到胸口十分憋闷。他实在是精疲力竭。他想蜷缩身体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觉。他想让这一切都宣告终结。“但是今晚,我不能告诉你更多细节了,我只想请你离开。”

  埃布尔伸直手臂:“那,我猜该说再见了。”

  “再见。”罗宾握了握他的手掌,“噢——那些毯子,我忘了——”

  “别管了。”埃布尔伸出另一只手覆在罗宾的手上。他的手掌是那么温暖、那么踏实。罗宾感觉喉头发酸,他很感激埃布尔让道别变得简单,没有强迫他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必须赶紧动身,坚定地走向最后的结局。

  “祝你好运,罗宾·斯威夫特,”埃布尔用力握紧他的手,“上帝与你同在。”

  在日出之前的几小时里,他们将数百根银条堆成金字塔形,布置在塔楼上下易受攻击的结构点上:地基承重点周围,窗户下方,墙壁和书架旁边,还围绕着语法汇编摆出了一座座名副其实的金字塔。他们无法预测这场破坏的规模和强度,但尽自己所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让敌人几乎不可能从废墟中抢救出任何材料。

  维克图瓦和优素福在凌晨一点离开。他们的告别简短而克制。这是一场无比艰难的离别。有太多话要说,然而又无话可说。每一个人都在极力隐忍,生怕打开宣泄的闸门。如果说得不够,他们将永远心存遗憾;如果说得太多,他们将永远不忍心离开。

  “一路平安。”罗宾抱住维克图瓦,喃喃地对她说。

  她挤出一声干笑:“会的。谢谢你。”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过了很长时间,最后所有人都告辞,好给他们留出独自相处的空间。会客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终于,她后退一步,向四周看了看,目光慌乱地来回游移,似乎不确定该不该开口。

  “你觉得这样行不通。”罗宾说。

  “我没那么说。”

  “你是这么想的。”

  “我只是对我们要做出这样规模宏大的声明感到惊恐。”她抬起双手,随即又放了下来,“而他们只会把这看作一次暂时的挫败,可以弥补。他们永远不会理解我们想表达的意思。”

  “说到这个,我觉得他们从来都不会听我们在说什么。”

  “是啊,我也觉得。”她又哭了起来,“噢,罗宾,我不知道该怎么——”

  “走吧,”他说,“给拉米的父母写信,好吗?我只是——他们有权知道。”

  她点了点头,最后一次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后飞似的冲向大门,冲向等在草坪上的优素福和埃布尔的手下。最后一次挥手。维克图瓦的表情在月光下显得十分煎熬。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接下来再也无事可做,除了等待结局。

  人是如何与自身的死亡实现和解的呢?根据《克力同》、《斐多》以及《苏格拉底的申辩》中的记载,苏格拉底赴死时毫无悲愁,反而超乎寻常地镇定,甚至多次拒绝让他逃跑的恳求。事实上,他是那么豁达而超脱,那样深信死亡的公平,因此,他用他的理性思辨、他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正义之道一遍又一遍地开解他的友人,就连他们为他痛哭时也不例外。在罗宾第一次涉猎古希腊语文本时,苏格拉底对自身生命终结完全无动于衷的态度曾令他深受震撼。

  当然,抱着这样豁达的态度赴死更好、更轻松。没有疑虑,没有恐惧,心中安宁。在理论上,他可以相信这一点。他时常将死亡视为一种解脱。从莱蒂向拉米开枪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对死亡的梦想。他喜欢将天堂想象成绿草如茵、山丘绵延、天空湛蓝的乐土,他和拉米可以坐在那里一边聊天,一边欣赏永恒的日落。但是这样的幻想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安慰,相比之下,他依然认为所有死亡都意味着虚无,意味着一切的终止,无论是疼痛、苦恼还是令人窒息的可怕悲伤。既然一切都化为乌有,那么死亡当然意味着安宁。

  然而,当这一刻来临时,他还是惊恐万分。

  完成手头的工作后,他们坐在会客大厅的地板上,在群体的沉默中寻求慰藉,聆听彼此的呼吸。克拉夫特教授犹豫是否宽慰他们,她从记忆中翻找出关于这一人类终极困境的古老名言。她同他们谈起塞内加的《特洛亚妇女》,谈起卢坎笔下的乌尔提尤斯,谈起加图和苏格拉底的殉道之举。她向他们引用西塞罗、贺拉斯和老普林尼的名言。死亡是大自然最珍贵的馈赠。死亡是更优越的状态。死亡将不朽的灵魂从肉身释放。死亡是超越。死亡是勇敢之举,是光荣的反抗之举。

  塞内加这样描述加图的死:una manu latam libertati viam faciet。

  维尔吉尔这样描述狄多的死:Sic, sic iuvat ire sub umbras。

  这些话他们全都没听进去。没有一句触动他们的心,因为关于死亡的理论学说永远不可能触动他们。永恒的终结近在眼前,面对这条无法撼动的界限,语言和思想都无能为力。尽管如此,她沉着坚定的声音依然是一种安慰,他们任由这声音在耳边起伏,在最后时刻带来短暂的平静。

  朱利安娜向窗外瞥了一眼:“他们穿过草坪来了。”

  “还没日出呢。”罗宾说。

  “他们行动了。”她直截了当地说。

  “好吧,”克拉夫特教授说,“我们最好开始行动。”

  他们站起身来。

  他们无法一同面对结局。每个男人和女人都要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守在分散在建筑各层、各个侧厅的白银金字塔旁。这样的布置是为了避免塔楼留下任何完好无损的部分。当轰然倒塌的墙壁将他们掩埋时,他们都将是孤身一人。正因如此,在最后一刻不断逼近时,分别显得无比艰难。

  泪水不断从易卜拉欣脸上滑落。

  “我不想死,”他低声说,“肯定有别的办法——我不想死。”

  他们都有同感,都在绝望中抱着一丝逃脱的希望。在最后的时刻,几秒钟远远不够。从理论上说,他们做出的这个决定无比美好。从理论上说,他们将成为殉道者、英雄和改变历史轨迹的人。但是这些都无法安慰他们。在那一刻唯一重要的是:死亡是痛苦的、骇人的、永恒的,而他们谁都不想死去。

  不过,尽管他们浑身发抖,但没有一个人精神崩溃。毕竟,逃脱只是不切实际的奢望。军队已经出动。

  “不要耽误时间了。”克拉夫特教授说,于是他们登上楼梯,在各楼层就位。

  罗宾留在会客大厅中央破碎的枝形吊灯下,在他周围,是八座和他一样高的、用银条堆成的金字塔。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大门上方的时钟,看着秒钟转动。

  牛津的钟楼在很久以前就停止了运转。最后一分钟不断迫近,唯一能显示时间的只有几座落地摆钟同步发出的嘀嗒声,每层楼的落地摆钟都放在相同的位置。他们选择在六点整行动。这是他们随意选择的结果,但他们需要一个最终时刻,让心中的意愿具象化为不可撼动的事实。

  距离六点还有一分钟。

  他颤抖着长舒了一口气。他的思绪四处飘荡,拼命搜索除了眼前这件事之外的任何可以思考的东西。他想不起前后连贯的记忆,只有异常具体的细节:海上空气潮湿的咸味,维克图瓦长长的睫毛,拉米在肆意大笑之前的短暂停顿。他紧紧抓住这些记忆,尽可能在这些记忆里停留得久一些,不肯让思绪游离到其他事情上。

  还有二十秒。

  “穹顶与花园”咖啡馆的司康温热厚重的口感。派珀太太粘着面粉的美好拥抱。黄油柠檬饼干在舌尖融化的甜蜜感觉。

  十秒。

  麦芽酒的苦味。格里芬讽刺的苦笑。鸦片的酸腐气味。老图书馆的晚餐,香料味十足的咖喱,还有放多了盐、底部烤煳的土豆。欢笑,响亮的、绝望的、歇斯底里的欢笑。

  五秒。

  微笑的拉米。伸出手的拉米。

  罗宾将手放在最近的一堆白银上,闭上眼睛,低声念道:“Translate。翻译。”

  刺耳的声音响彻整个空间,像海妖的尖叫一般在他体内回荡。死亡短促而尖厉的声音在塔楼上下此起彼伏,每一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没有人临阵退缩。

  罗宾长舒了一口气,他浑身颤抖。没有犹豫的余地。没有害怕的时间。他将手移到旁边一堆银条上再次低语:“Translate。翻译。”再一次。“Translate。翻译。”然后再一次。“Translate。翻译。”

  他感受到脚下的地面在震动,他发现墙壁在颤动,书本纷纷从书架上翻落。头顶响起了某种呻吟。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

  他以为自己会一心想着疼痛,想着八千吨砖石一下坍落在他身上是什么感觉,想着死亡是瞬间来临还是缓缓蚕食他的生命,砸断他的四肢,让他的肺在不断缩小的空间里绝望地扩张。

  但是,真到了这一刻,最让他震惊的是其中的美感。银条在歌唱,在颤抖。他认为它们是在试图表达关于它们自身的某种无法言说的真相:翻译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白银所描述和表现的是纯粹的语义领域,人类永远无法、也不可能了解这个领域,巴别塔的事业从创立之初就注定不可能完成。

  因为,亚当的语言怎么可能存在呢?此刻想起这个说法,他只觉得可笑。不存在与生俱来的、所有人都能完美理解的语言。不存在有望成为亚当的语言的候选,无论是英语还是法语,任何一种语言都不可能通过欺凌和吸收其他语言成为独一无二的霸主。语言就是差异,是成百上千种不同的看待世界、在世界上行走的方式。不,它们是包含在一个世界中的上千个世界。而翻译就是为了在这些世界之间行走所需要付出的努力,无论这种努力是多么徒劳。

  他回到了在牛津的第一个早晨,和拉米一起爬上洒满阳光的小山坡,手里提着野餐篮。接骨木花饮料,热乎乎的圆面包,口味刺激的奶酪,甜点是巧克力挞。那一天的空气里飘荡着承诺的气味,整座牛津城都在闪闪发光,而他正在坠入爱河。

  “真奇怪,”罗宾说,那时的他们已经迈入坦诚相待的阶段,对彼此说话时不假思索,也无须担心后果,“好像我已经认识你一辈子了。”

  “同感。”拉米说。

  “但这不可能啊,”罗宾说,尽管接骨木花饮料里没有酒精,但他已经醉了,“因为我认识你还不到一天,可是……”

  “我想这是因为,我说话的时候你在听。”拉米说。

  “因为你很迷人啊。”

  “因为你是个出色的翻译者,”拉米身体后仰,手肘撑地,“我认为这正是翻译的本质,也是所有话语的本质。听别人说话,试着超越你自身的偏见,去体会他们想要诉说的内容。你向世界展示自己,同时希望别人能够理解你。”

  天花板开始崩塌。最先落下的是雨点般的小块砾石,接着是整块的大理石、暴露在外的木板和折断的横梁。书架纷纷倒塌。阳光从原本没有窗户的地方渗进室内。罗宾抬起头,看着向他塌陷下来的巴别塔,看着塔楼之外、日出之前的天空。

  他闭上眼睛。

  其实,从前他也曾等待死亡到来。他直到现在才想起,他与死亡打过照面。只是没有这么突然,没有这么猛烈。尽管如此,行将消亡的记忆仍然闭锁在他身体深处:了无生气的闷热房间,瘫软无力的身体,关于结局的梦境。他记得那种寂静,那种安宁。当窗户砸落下来时,罗宾闭上眼睛,想象着母亲的脸。

  她在微笑。她呼唤着他的名字。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