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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这是一个非凡的团体,然而他们现已消失在我们身后那看不见的渊薮之中。

  ——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他们的震惊转瞬即逝。安东尼很快跑了起来,他们什么都没问就跟了上去。但安东尼没有返回喜鹊巷、走上便于逃往基督堂草地的默顿街,而是带他们折回凯博德街,向学院走去。

  “你要做什么?”拉米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所有人都在那里——”

  “赶紧跟上。”安东尼低声喝道。

  他们照做了。有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安东尼带他们穿过厨房后面的门,走过老图书馆,径直走进宴会厅。在一墙之隔外,花园派对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他们能听见透过石墙传来的弦乐和人声。

  “这边走。”安东尼招手示意他们走进小教堂。

  他们匆匆跑进去,关上厚重的木门。在做礼拜的时间之外,教堂的氛围十分陌生,超脱尘世,万籁俱寂。空气沉寂得有些压抑。除了他们几人的气喘声之外,由窗外射入的光线中浮动的尘埃就是唯一的动静。

  安东尼在威廉·琼斯爵士的浮雕纪念碑前停下脚步。

  “你要做什么——”莱蒂张开嘴。

  “嘘。”安东尼向浮雕伸出手。浮雕上刻着这样一行英语铭文:他编制了一套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的法律汇编。他依次触碰不同的字母,每个被按压的字母都稍微陷下去了一些:G,O,R……

  拉米偷笑起来。浮雕上方还有一段更长的、歌颂威廉·琼斯的生平与贡献的拉丁语铭文,安东尼在这段铭文中按下最后一个字母:B。

  Gorasahib。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刮擦声,一阵冷风呼啸而出。浮雕向外弹出了好几英寸。安东尼将手指伸进浮雕底部边缘的缝隙中,将镶板推上去,墙上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大洞。“进去。”

  他们相互搀扶着,一个接一个爬了进去。隧道里面比外面看起来宽敞不少。他们只需手脚并用爬行几秒钟,巷道就拓宽成了更开阔的走道。站直的时候,罗宾刚好能感觉到头顶上是潮湿的泥土,而拉米却在脑袋撞到通道顶部时发出一声惊呼。

  “嘘,”安东尼再次低声喝止,同时关上身后的门,“墙很薄。”

  浮雕砰的一声滑回原位,通道里的亮光消失了。他们摸索着往前走,在绊倒彼此时低声咒骂。

  “啊,抱歉,”安东尼划着一根火柴,一团火光出现在他的掌心,现在他们可以看到,狭窄的巷道在前方几码处拓宽了,更像是一条走廊,“我们走吧。一直往前走,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

  “哪里——”莱蒂刚想问,但安东尼摇了摇头,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指了指周围的墙壁。

  他们越向前走,隧道就越宽。通往大学学院教堂的岔道显然是后来新加的部分,因为现在他们脚下的道路看上去宽敞得多,也老旧得多。干燥的泥墙变成了砖墙。在好几个分岔路口,罗宾还看到高处的角落里装有突出的烛台。黑暗原本会让人对幽闭产生恐惧,但实际上,黑暗令他们感到舒适。被吞进大地腹中,这是自乘船返航以来他们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的隐蔽,他们终于有种可以呼吸的感觉了。

  沉默几分钟后,拉米问:“那东西在那儿有多久了?”

  “其实只有几十年,”安东尼说,“隧道早就在这里,但不是赫耳墨斯社建的,我们只是拿来用了。不过那个入口是新的。琼斯夫人树立那块纪念碑并没有多少年,我们赶在它建成之前赶紧动了手脚。别担心,没有别人知道。大家都还好吗?”

  “我们还好,”罗宾说,“但是安东尼,有些事情你必须——”

  “我猜你们有一大堆事需要告诉我,”安东尼说,“从你们对洛弗尔教授做的事开始说,怎么样?他死了吗?教员们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罗宾杀了他。”拉米欢快地说。

  安东尼回头瞥了罗宾一眼。“噢,真的吗?

  “那是个意外,”罗宾坚持道,“我们当时在吵架,而他——我也不知道,我突然就……我是说,我确实用了那对镌字,只不过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事后——”

  “更重要的是针对中国的战争,”维克图瓦说,“我们一直想找到你,告诉你这件事。他们正在计划入侵——”

  “我们知道。”安东尼说。

  “你们知道?”罗宾反问道。

  “格里芬担心这件事已经好一阵子了。我们一直在留意渣甸和马地臣的活动,关注商行那边的进展。不过以前从来没有恶化到这种地步。在此之前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但现在你们觉得他们真要开战了?”

  “我这里有书信——”罗宾摸了摸胸前的口袋,仿佛那些信还装在他的外衣口袋里。他咒骂了一声说:“该死,它们落在我房间里了——”

  “信上说什么?”

  “那些都是洛弗尔同渣甸、马地臣还有巴麦尊和郭施拉他们所有人的书信往来,不过我把它们都落在喜鹊巷了——”

  “信上说了什么?”

  “都是战争计划,”罗宾慌慌张张地说,“那些计划已经酝酿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了——”

  “可以证明他们之间有直接勾结吗?”安东尼进一步问。

  “是的,那些信件说明谈判协商从来就没有诚意,而且最近这一轮协商只不过是借口——”

  “很好,”安东尼说,“非常好。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我们会派人去取那些书信。你住在格里芬当年的房间,对吗?七号宿舍?”

  “我——是的。”

  “非常好。我会处理的。与此同时呢,我建议你们所有人冷静下来。”他停下来转过身,对他们露出温暖的笑容。经历过这些日子之后,看到安东尼那张在柔和烛光映照下的脸,罗宾感觉放松下来,有种想要大哭的冲动。“你们现在安全了。我知道,发生的事情很可怕,但我们不能在这段隧道里解决所有事情。你们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我猜你们没少担惊受怕吧,但现在可以放松了。成年人来接手了。”

  实际上,这条地下通道相当长。罗宾无法判断他们走了多远,但肯定有一英里左右。他很好奇这片地下网络有多大。他们每过一会儿就路过一个隧道分岔口或者一扇嵌在墙里的门,也就意味着整个大学里还有更多隐藏的入口。但安东尼只是像牧羊人一样引领他们向前走,不做评论。罗宾推测,这也是赫耳墨斯社的众多秘密之一。

  终于,通道再度变窄,他们只能排成一列前进。安东尼在前面带路,他将蜡烛高举过头顶,好像一座灯塔。莱蒂紧跟在他身后。

  “为什么是你?”她小声问。罗宾不确定她是否想尽量保持低调,但隧道太窄了,队伍最后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安东尼喃喃地说。

  “你热爱巴别塔,”莱蒂说,“我记得第一次带我们参观塔楼的就是你。你热爱这里,而他们也热爱你。”

  “这话不错,”安东尼说,“巴别塔对我比任何人都好。”

  “那为什么——”

  “她以为这是个人幸福的问题,”拉米插了进来,“但是莱蒂,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个人有多幸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更广泛意义上的不公正——”

  “我不是那个意思,拉米,我只是——”

  “让我试着解释一下吧,”安东尼温柔地说,“在殖民地废除奴隶制前夕,我的主人决定要收拾行李回到美国去。你知道,我在那里无法获得自由。他可以把我关在他家里,宣称我是他的财产。那个男人自我标榜为“废奴主义者”。他多年来一直公开反对奴隶贸易,只是他似乎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特别。但是,当他公开支持的主张成为法律时,他却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失去,无法做出这样的牺牲。于是我就逃走了,向牛津大学寻求庇护。这所学院收留了我,把我藏起来,直到我在法律上获得自由人的身份。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们多么关注废奴运动,而是因为巴别塔的教授清楚我的价值。而且他们知道,假如我被送回美国,哈佛或者普林斯顿大学就会得到我。”

  在黑暗中,罗宾看不见莱蒂的脸,但他听见莱蒂的呼吸声变得浅而急促。他好奇莱蒂是不是又快哭出来了。

  “世界上没有善良的主人,莱蒂,”安东尼继续说,“不管他们表现得多么仁慈、多么和善、多么关注你的教育。主人终究是主人。”

  “可是你并不真的相信巴别塔也是这样,”莱蒂小声说,“对吗?那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们并没有奴役你,我是说,上帝啊,你还有研究津贴呢——”

  “你知道艾奎亚诺得到解放的时候,他的主人对他说了什么吗?”安东尼温和地问,“他告诉艾奎亚诺说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有自己的奴隶了。”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隧道尽头,走过一排覆盖着木板的台阶,阳光从顶上的木板条间倾泻而入。安东尼将耳朵贴在板条上听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盖板上的锁,推开盖板。“上来吧。”

  他们爬上地面,来到一片阳光明媚的场地,面前是一座破旧的一层砖楼,掩映在一大丛过于茂密的灌木之中。他们距离市中心应该不是太远,顶多只走了两英里,但罗宾以前从没见过这栋建筑。大门看上去是锈死的,墙壁快要被常春藤完全淹没,这似乎是一座在数十年前建成又被抛弃的建筑。

  “欢迎光临老图书馆,”安东尼帮他们爬出隧道,“达勒姆学院在14世纪建造了这个地方,用来收纳多得放不下的旧书。后来,等有资金在更靠近市中心的位置建造新图书馆的时候,这里就被忘了。”

  “这里就叫老图书馆?”维克图瓦问,“没有别的名字吗?”

  “我们不用其他名字。名字会突出它的重要性,而我们想让它不被注意并且被人遗忘。就算你在记录里看到它也会视而不见,很容易把它和其他东西混在一起。”安东尼将手掌按在生锈的大门上,用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说了什么,然后用力一推。大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打开了。“进来吧。”

  与巴别塔一样,老图书馆内部比外表看起来宽敞得多。从室外看去,它最多只能容下一间讲堂。然而内部几乎和拉德克利夫图书馆一层一样大。木质书架呈辐条状从中心向外摆放,还有更多书架靠墙摆放,呈现出不合常理的圆环形,看上去十分神奇。所有书架都有一丝不苟的标签。一张长长的、发黄的皮纸罗列出书籍的分类系统,挂在对面的墙上。靠前的书架上摆放着新到的书本,罗宾从中认出了几本他在过去几年里为格里芬偷偷带出来的书。所有书上巴别塔的编号都被刮得干干净净。

  “我们不喜欢他们的分类系统,”安东尼解释道,“那个系统只有按罗马字母排列才有意义,但不是每一种语言都那么容易转写成罗马字母,是吧?”他指了指门口的一块地垫,“把鞋底的泥擦干净,我们不喜欢书架之间有污泥。对了,那边还有放外套的衣帽架。”

  让人费解的是,衣帽架最顶端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水壶。罗宾好奇地向它伸出手,但安东尼立刻喝住了他:“别碰那个。”

  “抱歉——那是做什么用的?”

  “显然不是煮茶用的,”安东尼将水壶转过来,好让他们看到底部闪耀而熟悉的银色,“这是安保系统。只要我们不认识的人走进图书馆,它就会鸣哨报警。”

  “用的是哪对镌字?”“是不是很想知道?”安东尼眨了眨眼,“我们和巴别塔一样有安保措施。每个人都设计了自己的机关,但我们不会告诉别人是如何做到的。我们最厉害的一样设计是‘迷网’,它将声音封闭在这栋建筑之内,也就是说,我们的谈话不会被路过的人窃听。”

  “但是这地方太大了,”拉米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又不能隐形——你们到底是怎么隐蔽的?”

  “世界上最古老的伎俩:我们就藏在光天化日之下。”安东尼带他们向图书馆内部走去,“达勒姆学院在16世纪中期解散,当时三一学院接手了所有的财产,他们在移交财产的过程中忽略了这座附属图书馆。财物清单上所列的这座图书馆中的物品只有一些几十年都没人用过的资料,而且这些资料在博德利图书馆都很容易找到复本。所以现在,我们利用官僚主义的漏洞维持生存:所有路过这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座存放旧书的图书馆,但所有人都认为它属于别的某个更穷困的学院。你知道,这些学院都太有钱了,甚至不清楚自己拥有哪些财产。”

  “啊,你找到这些本科生了!”

  几个人影从书架之间冒了出来。罗宾认识他们所有人。他们都是在塔里见过的从前巴别塔的毕业生或者留在巴别塔的研究员。他觉得这倒也不奇怪——几人分别是维马尔·斯里尼瓦桑、凯茜·奥内尔和伊尔丝·出岛。出岛在走近时向他们轻轻挥了挥手。

  “听说你们这周过得很糟糕,”此刻的她比在巴别塔时友好多了,“欢迎来到赫耳墨斯之家。你们刚好赶上晚餐。”

  “我还不知道你们有这么多人呢,”拉米说,“还有其他人假造了死讯吗?”

  安东尼轻笑道:“我是唯一常驻牛津的幽灵。海外还有几个我们的人——瓦伊巴夫和弗雷德里克,你们或许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他们在从孟买回来的航程中假装在一艘飞剪式帆船上落水淹死,从那以后就一直在印度活动。莉塞特干脆宣布她要回家结婚,结果,巴别塔的全体教员都对她大失所望,从此再也没关注她后来的动向。显然,维马尔、凯茜和伊尔丝还在巴别塔,这样更容易运资料出来。”

  “那你为什么离开呢?”罗宾问。

  “我们需要有人全天候守在老图书馆。再说,我也厌倦了校园生活,所以我在巴巴多斯伪造了死讯,买下一班船票回到英国,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牛津,”安东尼对罗宾眨了眨眼,“我想那天你在书店认出我了。接下来一周我都没敢踏出老图书馆。来吧,我带你们看看其他东西。”

  他们迅速参观了位于书架后方的工作区,安东尼自豪地介绍了他们正在研究的若干个项目,其中包括一些地方语言之间的词典编纂(“假定一切知识都必须通过英语传播,那会让我们损失很多”),英语之外的配对镌字研究(“同理,巴别塔不肯出资研究那些不能翻译成英语的配对镌字,因为塔里所有的银条都要供英国人使用,但那就像只用一种颜色作画,或者只用一个音符弹钢琴”),以及对现有的宗教文本和文学经典英语译本的评注(“嗯,你们都知道我对文学的看法,但总要让维马尔有事可做”)。赫耳墨斯社并不像格里芬让罗宾相信的那样是侠盗罗宾汉的温床,它本身就是一座学术研究中心,只不过这里的项目不得不利用盗窃来的有限资源,而且只能在暗中开展。

  “你们怎么处理这些研究成果?”维克图瓦问,“肯定不能拿去发表吧。”

  “我们在其他几家翻译中心有合作伙伴,”维马尔说,“有时候会把研究成果寄给他们审阅。”

  “还有其他的翻译中心?”罗宾问。

  “当然,”安东尼说,“巴别塔只是最近才在语言学和文献学领域取得首屈一指的地位。在18世纪的大多数时间里,法国人一直掌控着局面,德国浪漫主义者也风光过一阵子。现在的区别在于,我们有白银可用,而他们没有。”

  “不过他们都是善变的盟友,”维马尔说,“他们帮忙是因为他们也痛恨英国人,但他们并没有真正献身于全球解放事业。说真的,所有这些研究都只是拿未来在赌博,眼下我们还不能充分利用,也没有足够的影响力或资源。所以能做的就是制造知识,把它们写下来,然后盼望某一天出现一个能好好利用这些知识造福他人的国度。”

  在图书馆另一头,后墙看起来好像被炮弹轰炸过几次,整面墙上全是坑坑洼洼的烧焦痕迹。墙边并排摆着两张同样焦痕斑驳的桌子,桌腿又黑又皱,但还是勉强立在那里。

  “对,”安东尼说,“那就是我们的刻银作坊和,呃,军火工作室。”

  “那些痕迹是慢慢积累起来的,还是一次造成的?”维克图瓦淡淡地问。

  “那完全是格里芬的错,”维马尔说,“他好像不认为捣鼓火药是室外活动。”

  后墙上没有烧焦的部分覆盖着一张巨幅世界地图,地图上分布着不同颜色的图钉,图钉上挂着纸条,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罗宾好奇地凑近细看。

  “这是一个集体项目,”凯茜也来到地图前,“我们从海外回来的时候,就一点点补充上面的内容。”

  “所有图钉都代表不同的语言吗?”

  “我们是这么认为的。我们试图追踪世界各地仍在使用的语言的数量,以及它们在哪些地方正在消亡。你也知道,许多语言正在死去。一场大灭绝早在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踏足新世界的那一天就开始了。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英语就像布谷鸟的雏鸟,它们一直在排挤地方语言和方言。也许有一天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将只说英语,我认为这并非不可想象。”她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地图,“我出生得不是时候,晚了一代。要是不久之前,我或许还能在盖尔语的怀抱中长大。”

  “可那会毁了刻银术,不是吗?”罗宾说,“语言的多样性将彻底崩溃,再也没有可翻译的东西,再也没有导致曲解的差异。”

  “可那恰恰是殖民主义的重大矛盾,”凯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客观事实,“它的建立就是要摧毁它最珍视的事物。”

  “你俩别聊了。”安东尼在一扇门边向他们挥手示意,那扇门通向一个被改造成餐厅的小阅览室,“该吃饭了。”

  晚餐桌上的食物十分全球化:蔬菜咖喱,一大盘水煮土豆,炸鱼(味道同罗宾曾经在广州吃过的一种鱼惊人地相似),以及很有嚼劲、同其他所有食物都很搭配的面饼。他们八个人围坐在一张装饰精美、看上去与朴素的木墙板很不协调的餐桌旁。椅子不够,安东尼和伊尔丝便从图书馆里拖来长凳和矮凳。餐具和镀银器皿没有一件是配套的。房间一角的壁炉里燃烧着欢腾的火苗,屋里的温度很不均匀,罗宾身体的左半边汗涔涔,右半边却冷飕飕。整个场面处处体现着大学生活的精髓。

  “只有你们这些人吗?”罗宾问道。

  “什么意思?”维马尔问。

  “嗯,你们……”罗宾向围坐桌边的人做了个手势,“你们都非常年轻。”

  “那当然,”安东尼说,“这是个危险的营生。”

  “但是有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没有真正的成年人?增援力量?”安东尼点了点头,“有一些。他们分散在全球各地。我不知道他们都是谁,我们当中没有人知道他们所有人的身份,这是有意安排的。甚至可能在巴别塔还有我不知道的赫耳墨斯社伙伴,不过不管他们是谁,我希望他们赶紧开始多出一些力。”

  “除此之外,减员也是个问题,”伊尔丝说,“缅甸就是个例子。”

  “缅甸出了什么事?”罗宾问。

  “出了个斯特林·琼斯。”安东尼克制地回答,但没有细说。

  这似乎是个敏感话题。一时间,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食物。

  罗宾想起他第一次在牛津遇到的那两个窃贼,那个年轻女人和金发男人。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其中的任何一个。他没敢问起,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减员。

  拉米问道:“可是你们怎么能做成事情呢?毕竟你们连盟友是谁都不清楚?”

  安东尼答道:“说起来,这和牛津大学的官僚系统没什么区别。大学、各个学院和教授们对于谁负责哪些事从来没有达成过一致,可他们还是能把事情做好,不是吗?”

  “Langue de bœuf sauce Madère,”凯茜将一锅沉甸甸的食物放到餐桌中央,“马德拉酱汁烩牛舌。”

  “凯茜就爱用舌头做菜,”维马尔向他们介绍,“她觉得这很好玩。”

  “她正在创作一本关于舌头的词典,”安东尼说,“水煮舌头,泡菜腌舌头,风干舌头,烟熏——”

  “闭嘴,”凯茜轻巧地迈过长凳,坐在他们两人中间,“舌头是我最喜欢的一块肉。”

  “是最便宜的一块肉。”伊尔丝说。

  “看着真恶心。”安东尼说。

  凯茜扔给他一个土豆说:“那你就靠这个填饱肚子吧。”

  安东尼用餐叉捅起一个土豆:“啊,pommes de terre à l’anglaise,你知道法国人为什么把水煮土豆叫作‘英式土豆’吗?因为他们觉得水煮食物很乏味,凯茜,就像所有的英国食物一样,乏味得要命——”

  “那就别吃嘛,安东尼。”

  “把它们烤一烤吧,”安东尼不依不饶地说,“加点黄油炖一炖,或者和奶酪一起烤着吃,只要别这么英式就行。”

  看着这些人,罗宾感到鼻子酸得厉害。此时他的感觉与纪念舞会举办的那天晚上,在彩灯下的桌上跳舞时一样。他心想,这里凝聚着巴别塔所承诺的一切美好,这样一个地方竟然能够存在,这是多么神奇、多么不可思议啊。他觉得自己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这样的地方,然而他还是出卖了它。

  让他惊恐的是,自己竟然大哭起来。

  “噢,好了,好了。”凯茜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你安全了,罗宾。你周围都是朋友。”

  “我很抱歉。”他痛苦地说。

  “没事的。”凯茜没有问他在为什么道歉,“你现在到了这里。这就够了。”

  门口传来三下突兀而猛烈的叩门声。罗宾打了个哆嗦,餐叉从手中滑落。但毕业生谁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紧张神色。

  “那肯定是格里芬,”安东尼愉快地说,“我们每次改口令他都记不住,所以就用有节奏的敲门声来代替。”

  “他来得太晚,赶不上晚餐了。”凯茜不悦地说。

  “嗯,给他添个盘子好了。”

  “说请。”

  “请给他添个盘子,凯茜。”安东尼站起身来,“你们其他人,到阅览室去。”

  跟在其他人后面离开餐厅时,罗宾的心怦怦直跳。他突然觉得非常紧张。他不想看见他的哥哥。自从他们上一次交谈以来,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很害怕听到格里芬对此的看法。

  格里芬大步走了进来,看上去和从前一样瘦削、憔悴、风尘仆仆。罗宾仔细看着他的哥哥甩开那件破破烂烂的黑色大衣。在罗宾知道他都做过什么之后,此时的格里芬看起来完全像个陌生人。他的每一点外貌特征都在讲述全新的故事:那瘦削而灵活的双手,那双犀利而敏锐的眼睛——那是杀人犯的特点吗?当他将银条扔向埃薇、完全清楚那将撕开对方的胸膛时,他是怎么想的?当埃薇死去的时候,他有没有像此刻看见罗宾那样露出笑容?

  “你好,弟弟。”格里芬露出像狼一样的微笑,伸手攥住罗宾的手,“我听说你把老爸杀了。”

  那是个意外。罗宾很想这么说,但这话卡在喉咙里。这从来都不是真心话,此刻他无法逼自己这样说。

  “干得漂亮,”格里芬说,“我从没想到你有这等魄力。”

  罗宾没有回答。他觉得呼吸困难,心里有种奇怪的冲动,想抽格里芬一耳光。

  格里芬满不在乎,他向阅览室做了个手势:“我们可以开始干活了吗?”

  “在我们看来,当前的任务是让议会和英国民众相信,英国对中国开战不符合他们的利益。”安东尼说。

  “那场销毁鸦片的灾难将事态推向了紧要关头,”格里芬说,“钦差林则徐已经下令全面封禁英国在广州的贸易。与此同时,渣甸和马地臣等人将这种敌对行为视为开战的正当理由。他们说,现在英国必须采取行动来捍卫本国的荣誉,否则就将永远在东方蒙羞。这是激起民族主义情绪的妙招。上议院在上周已经开始就军事远征进行辩论了。”

  但他们还没有投票表决,议员们还在犹豫,对于是否要将全国资源倾注在这样一场遥远且前所未有的事业中举棋不定。不过,眼下的关键在于白银。一旦打败中国,大英帝国将获得世界上最充足的白银储备,他们的战舰速度将更快,枪弹射得更远也更精准。如果议会真的选择开战,殖民世界的未来将难以想象。吞并中国财富的英国可以在非洲、亚洲和南美洲施行各种到目前为止还只是空想的计划。

  “但是我们现在对那些阴谋还无能为力,”格里芬说,“我们不能站在全球革命的角度想问题,因为那不切实际。我们没有那么多人。在找到其他办法之前,我们目前必须关注的是如何阻止对广州的入侵。如果英国赢得战争,它将在可预见的未来得到近乎无穷尽的白银供给,而它绝对会赢,这毫无疑问。如果它没有赢,它的白银供给就会枯竭,帝国的能力就会大幅缩水。就是这样。其他所有事都无关紧要。”

  他敲了敲黑板,黑板上分成几列写着各位议员的名字:“下议院还没有投票。辩论还在进行。议员中有一个强大的反战派系,为首的是詹姆斯·格雷姆爵士、马洪子爵和威廉·格拉德斯通。格拉德斯通是一个非常值得争取的人,他比任何人都痛恨鸦片,我想他有个对鸦片酊成瘾的妹妹。”

  “但是还要考虑国内政治的影响,”凯茜解释道,“墨尔本担任首相的政府在国内正面临着一场政治危机。辉格党刚刚挺过一次不信任投票,所以他们现在如履薄冰,在保守党和激进分子之间艰难求生,再加上他们在墨西哥、阿根廷和阿拉伯半岛的对外贸易中处于弱势,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抱歉,”拉米说,“现在是在说什么?”

  凯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关键在于激进分子和他们的北部选区需要健康的海外贸易,而辉格党人需要保住他们的支持率才能制衡托利党人。针对这场鸦片危机展示武力恰恰是实现这些目的的方式。无论如何,这都会是一次胶着的投票。”

  安东尼望着黑板点了点头:“那么,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争取足够的票数,让战争提案被否决。”

  “我只想问清楚,”拉米缓缓地说,“你们眼下的计划是去做说客?”

  “正是,”安东尼说,“我们必须让他们相信战争与他们选民的最大利益背道而驰。只不过,提出这个观点非常需要技巧,因为它对不同阶层的影响各不相同。显而易见,榨干中国所有的白银对于任何已经拥有财富的人来说都是巨大的利好。但是也有思潮认为,白银逐渐增长的使用对于劳动者而言可能非常糟糕。一台由白银魔法驱动的织布机就能让十多个织布工失业,这正是他们总是罢工的原因,也是足以让激进分子投出反对票的论点。”

  “所以你们的目标只是上议院?”罗宾问,“而不是普通民众?”

  “好问题,”安东尼说,“议员们是制定决策的人,没错,但是来自媒体和公众的、一定程度的压力可以影响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关键在于如何让普通伦敦人为一场他们可能从没听说过的战争群情激愤。”

  “唤醒他们的人性,还有对受压迫者的同情心。”莱蒂说。

  “哈,”拉米说,“哈,哈,哈。”

  “我只是觉得,你们这种好斗的情绪有点先入为主,”莱蒂坚持道,“我的意思是,你们甚至没有试过向公众证明你们的立场。你们有没有想过,友好的态度或许能更好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呢?”

  “‘友好’这个词来源于拉丁语中表示‘愚蠢’的词,”格里芬说,“我们不想表现得友好。”

  “不过关于中国的公众舆论确实是可以改变的,”安东尼插话进来,“大多数伦敦人本身就反对鸦片贸易,报纸上对钦差林则徐也有不少持同情态度的报道。在这个国家,你可以利用道德学家和宗教保守派做很多事。问题在于如何让他们对这个话题足够关注,从而对议会施加压力。从前为了更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曾爆发过不符合民意的战争。”

  “说起激发公众的愤怒,我们倒是有一个主意,”格里芬说,“用英语polemic(论战)和它的古希腊语词根polemikós组成一对配对镌字。不用说,polemikós的意思是——”

  “战争。”拉米说。

  “没错。”

  “所以你们要开展一场观念之战,”拉米皱起眉头,“这对镌字能做什么?”

  “那是一项正在进行中的工作,我们还在研究。只要我们能用适当的手段将其中的语义扭曲联系起来,没准就能有一些收获。不过关键在于,在让更多人理解我们的出发点之前,我们无法取得任何成果。大多数英国人根本没有充分意识到将要有一场大战。对于他们来说,这场战争是某种想象的东西,某种只会让他们获益、不需要他们直视或者操心的东西。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残酷性,也不知道它会让暴力持续下去。他们不知道鸦片对人的害处。”

  “你这套说辞不会取得任何效果。”罗宾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在乎,”罗宾说,“这是一场发生在他们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遥远土地上的战争。遥远得没法让他们在乎。”

  “你怎么这么肯定?”凯茜问。

  “因为我以前就不在乎,”罗宾说,“我以前不在乎,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听人说起事情有多么糟糕。直到我身临其境、亲眼看见所发生的一切,我才意识到所有那些抽象的概念都是真的。即使在那时,我还是拼命想要移开目光。让人接受他们不想看见的事情是很难的。”

  短暂的沉默。

  “好吧,”安东尼强装出轻松的口气,“那我们的游说就不得不发挥创造力了,不是吗?”

  于是,当天晚上定下的目标如下:将历史的火车头转向另一条轨道。局面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让人束手无策。赫耳墨斯社有好几个已经启动的计划,这些计划大多涉及不同形式的贿赂和敲诈,还有一个计划的内容是摧毁一家位于格拉斯哥的船厂。

  “投票赞成开战的关键是议会相信英国能轻易赢得这场战争,”格里芬解释道,“从技术方面来看,是的,我们的舰船可以将广州的海军打得落花流水。但是这些舰船的运作依赖于白银。几个月前,托马斯·皮科克——”

  “噢,”拉米做了个鬼脸,“他啊。”

  “没错。他是支持蒸汽技术的狂热分子,他在莱尔德造船公司订购了六艘铁制汽船。威廉·莱尔德父子的造船公司,基地就在格拉斯哥。这些船比亚洲海域可见的任何东西都要可怕,它们搭载了康格里夫火箭炮,吃水很浅,由蒸汽机驱动,机动性超过中国舰队的任何一艘船。如果议会投票支持开战,这些汽船中至少有一艘将直接开往广州。”

  “所以我猜想,你打算去格拉斯哥。”罗宾说。

  “明天一早就去,”格里芬说,“坐火车要十个小时。不过我希望我一到那里,议会在当天之内就能听到动静。”

  他没有细说在格拉斯哥具体打算做些什么,但罗宾毫不怀疑他哥哥具备捣毁一整座造船厂的能力。

  “嗯,这听起来高效多了,”拉米愉快地说,“我们为什么不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搞破坏上?”

  “因为我们是学者而不是士兵,”安东尼说,“造船厂是一回事,但我们不打算对整个英国海军下手。我们要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施加影响。戏剧化的暴力行动留给格里芬就行——”

  格里芬怒气冲冲地说:“那不是戏剧化的暴力行动——”

  “暴力的狂欢,”安东尼改口道,但格里芬对此依然怒气冲冲,“我们集中精力思考该如何扭转伦敦的投票结果吧。”

  于是,他们的注意力又回到黑板上。在理论上他们都很清楚,一场改变世界命运的战争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定输赢,但他们没法停下讨论去睡觉。每小时都涌现出新的主意、新的策略,不过到午夜之后,他们的想法渐渐不再那么有条理。他们设想让莱蒂和凯茜乔装打扮去引诱巴麦尊勋爵,让他陷入狎妓丑闻;设想让英国公众相信中国这个国家实际上并不存在,而是马可·波罗精心编造的骗局。格里芬细致入微地谈起他的计谋:冒充中国地下犯罪团伙,潜入白金汉宫绑架维多利亚女王,将她作为人质挟持到特拉法尔加广场。听到这里,他们都情不自禁地、无助地大笑起来。

  他们的使命困难重重,简直不可能完成,没错,但罗宾也在这项工作中找到了某种让他兴奋的欢愉。这是需要创造性才能解决的问题,需要将一项庞大的事业拆分成十几个小任务,他们需要无数好运、或许还需要神明的帮助才有可能取得胜利。这一切都让他想起凌晨四点在图书馆里苦心钻研一份棘手的翻译作业时的感觉。他们歇斯底里地狂笑,因为疲惫得超乎想象;然而他们又兴奋得脑中嗡嗡作响,因为当答案从纷乱潦草的笔记和疯狂的头脑风暴中自然而然地涌现时,他们切实地感觉激动万分。

  事实证明,与帝国对抗很有意思。

  出于某种原因,他们的讨论总会回到polemic/polemikós这对镌字上来,也许是因为他们确实像是在进行一场为英国的灵魂而展开的观念之战。莱蒂指出,议论所用的比喻经常涉及战争的意象。她说:“想想看,他们的立场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必须攻击他们的弱点,必须彻底推翻他们论证的前提。”

  “法语里也有这样的表达,”维克图瓦说,“Cheval de bataille。”

  “意思是‘战马’。”莱蒂微笑着说。

  “好啊,”格里芬说,“既然谈到了武力解决方案,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采取‘神之怒’行动。”

  “‘神之怒’行动是什么?”拉米问。

  “别理他,”安东尼说,“那是个愚蠢的名字,也是个愚蠢的点子。”

  “上帝见此情景,没有宽纵他们,而是用蒙昧和语言的变乱对他们施以重击,并让他们成为你所见的模样。”格里芬郑重其事地说,“听着,这是个好主意。只要我们能从塔里弄出——”

  “靠什么呢,格里芬?”安东尼气冲冲地问,“我们有军队吗?”

  “我们不需要军队,”格里芬说,“他们是学者,不是士兵。带一支枪进去,拿着它耀武扬威,再随便开几枪,整座塔里的人就成了你的人质。然后整个国家就成了你的人质。巴别塔是一切的关键,安东尼,它是整个帝国力量的源泉。我们只要占领巴别塔就行了。”

  罗宾警惕地看着他。在汉语中,“火药味”这个词字面上的意思是“火药的味道”,而它的比喻义则是“好战的、好斗的”。他哥哥就是一身火药味,浑身散发着暴力的气息。

  “等等,”莱蒂说,“你想袭击巴别塔?”

  “我想占领巴别塔。应该不怎么困难。”格里芬耸了耸肩,“而那样可以更直截了当地解决我们的问题,不是吗?我一直试图说服这几个家伙,但他们都害怕得不敢动手。”

  “你需要什么东西才能动手?”维克图瓦问道。

  “这才是正确的问题,”格里芬咧嘴一笑,“绳索,两把枪,也许连枪都不需要。至少需要几把刀——”

  “枪?”莱蒂反问道,“刀?”

  “只是为了恐吓他们,亲爱的,我们不会真的伤害任何人。”

  莱蒂还是很震惊:“你真的——”

  “不用担心,”凯茜瞪了格里芬一眼,“对于这件事的看法,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但是你们想想会发生什么,”格里芬坚持道,“没有了白银魔法,没有了维护白银魔法的人,这个国家还能做什么?不再有蒸汽机。不再有长明不灭的灯。不再有牢固的建筑。道路质量会下降,马车会出故障。没有了牛津大学,整个英国会在几个月内分崩离析。他们将不得不下跪求饶。整个国家将陷入瘫痪。”

  “还有很多无辜的人会死去,”安东尼说,“我们不会考虑这个方案。”

  “行吧,”格里芬坐回椅子上,交叉双臂,“听你的。咱们去做说客。”

  他们一直讨论到凌晨三点。安东尼带他们来到图书馆后面,那里有一个水池可以让他们洗漱:“没有浴缸,抱歉,你们只能站着拿肥皂擦擦胳肢窝。”说完,他从壁橱里找出一堆棉被和枕头。

  “我们只有三张简易小床”,他充满歉意地说,“我们很少一起在这里过夜。女士们,你们跟着伊尔丝一起去阅览室吧。先生们,你们自己在书架中间打地铺好了,这样还有一点隐私。”

  罗宾实在太累了,在他看来,书架之间的硬木地板已经很棒了。他觉得从抵达牛津到现在就像始终没有睡过觉的漫长一天,而这一天里的经历已足够他消受一辈子了。他从安东尼手中接过一叠棉被,向书架走去。但格里芬在他安顿之前出现在他身旁:“有空吗?”

  “你不打算睡觉吗?”罗宾问。格里芬穿戴整齐,黑色大衣的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

  “不睡了,我要早点出发,”格里芬说,“去格拉斯哥没有直达车,我得先去伦敦,从那里坐早上的第一班火车。你跟我到院子里去。”

  “为什么?”

  格里芬拍了拍他腰上的枪:“我要教你怎么用这玩意儿。”

  罗宾将棉被紧紧抱在胸前:“绝对不要。”

  “那你就来看看我是怎么开枪的,”格里芬说,“我觉得我们早就该聊聊了,你不觉得吗?”

  罗宾叹了口气,他放下棉被,跟着格里芬出了门。在满月的月光下,院子里十分明亮。格里芬一定经常在这里练习射击,因为罗宾发现院子另一头的树上布满了弹孔。

  “你不怕别人听见吗?”

  “这一片区域都有迷网保护,”格里芬说,“非常聪明的设计。没人能听见一丝动静,除非他本来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你对枪有一点了解吗?”

  “半点也不了解。”

  “好吧,想学永远不晚。”格里芬把枪塞到罗宾手里。同银条一样,它比看上去更沉重,触感冰凉。木制枪柄的曲线有种不容争辩的优雅,轻松贴合他手掌的弧度。尽管如此,罗宾还是在拿枪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厌恶。它给人以不怀好意的感觉,仿佛那块金属想咬他一口。他很想将它扔到地上,但又害怕让它走火。

  “这是一把胡椒瓶左轮手枪,”格里芬说,“在平民当中非常流行。它采用火帽式设计,也就是说,就算被水打湿了也能开火。别往枪管里面看,你这个笨蛋,永远别直接往枪管里面看。用它瞄准试试。”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罗宾说,“我永远不会开枪的。”

  “重点不是你会不会开枪,重点是让别人认为你会开枪。你知道,我里面那些同事还对人类的善良抱有难以置信的信念,”格里芬斜握枪柄,瞄准院子另一头的一棵桦树,“但我是个怀疑论者。我认为去殖民化一定是个暴力的过程。”

  他扣动扳机。爆炸声震耳欲聋。罗宾向后跳了一步,但格里芬却无动于衷。他一边调整枪管一边说:“这不是双动式手枪,所以每打完一枪,你都要把击锤扳回去。”

  他的枪法相当好。罗宾眯着眼睛看去,只见桦树正中出现了一处新的凹痕。

  “看,一把枪能改变一切。不仅仅在于冲击力本身,还在于它所释放的信号。”格里芬的手指拂过枪管,随即转过身来,枪口对准罗宾。

  罗宾向后跳开了:“老天啊——”

  “很吓人,不是吗?想想看,这玩意为什么比一把刀更让人害怕?”格里芬举枪的手纹丝不动,“它在说‘我有意要杀你,而我要做的只是扣动扳机’。我可以在一段距离之外不费力气地杀人。一把枪去除了谋杀行为的所有困难,让它变得优雅。它缩短了决心和行动之间的距离,明白了吗?”

  “你对人开过枪吗?”罗宾问。

  “当然。”

  “打中了吗?”

  格里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得理解我都经历过什么。外面的世界不是只有图书馆和辩论场,弟弟。战场上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巴别塔是战场吗?”罗宾问,“埃薇是敌方的士兵吗?”

  格里芬放下枪说:“所以我们要为这件事纠缠不休吗?”

  “你杀了一个无辜的女孩。”

  “无辜?我们的父亲是这么告诉你的吗?说我冷血地杀害了埃薇?”

  “我见过那根银条,”罗宾说,“它就在我口袋里,格里芬。”

  格里芬冷笑道:“埃薇不是什么无辜的旁观者。我们花了好几个月说服她加入。那很冒险,你知道,因为她和斯特林·琼斯是那么亲密。但如果说他们两人谁还有点良知的话,那只能是她。或者说,我们以为她有。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在扭树根反复劝说她,直到一天夜里,她下定决心,说她准备好了,她要加入。只不过那是个彻底的圈套,在那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向警察和教授们汇报,而他们设下这个圈套,是想当场将我抓住。

  “你知道,她是个出色的演员,总是用那双大眼睛望着你,对你频频点头,仿佛你赢得了她全部的同情。当然,我那时候不知道那些全都是演戏。我以为找到了一位盟友,在缅甸失去那么多人之后,我觉得非常孤独。当她准备投靠我们时,我激动极了。而埃薇在这件事上做得太聪明了,她问了很多问题,比你问得多多了,听起来,她是迫不及待要加入这项事业才想知道那么多,因为她想知道自己能帮上忙的所有方式。”

  “那后来你是怎么发现的?”

  “嗯,她还没有那么聪明。如果她再机灵一点,她就该在彻底安全之后再卸下伪装。”

  “可是她告诉你了,”罗宾的胃拧成一团,“她想炫耀。”

  “她对我微笑,”格里芬说,“警报响起的时候,她对我咧嘴一笑,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所以我杀了她。我不是故意的。你不会相信我,但这就是真相。我只打算吓唬吓唬她。但我又愤怒又害怕,你知道,埃薇很恶毒。我到现在都认为,假如当时我给她机会,她可能会先伤害我。”

  “你真的那么认为吗?”罗宾低声说,“还是说,那只是你为了能睡着觉而编出的谎言?”

  “我睡得好着呢,”格里芬冷笑道,“但是你需要谎言,不是吗?让我猜猜看,你一直对自己说那是一场意外?说你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罗宾坚持道,“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我不是有意那么做的,我从来不想——”

  “别这样,”格里芬说,“别隐瞒,别假装,那太懦弱了。说出你的感受吧。那感觉很好,承认吧。纯粹的力量让人感觉好极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收回这一切,”罗宾坚持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让格里芬相信他显得那么重要,但这似乎是他不得不坚守的底线,是他必须维护的、关于他身份的最终真相,如果不这么做,他就再也认不出自己,“我希望他还活着——”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他罪有应得。”

  “他罪不至死。”

  格里芬响亮地说:“我们的父亲是一个残忍自私的男人,他认为所有不是白人、不是英国人的人都不配为人。我们的父亲毁了我母亲的一生,对你母亲见死不救。我们的父亲是对我们的祖国发动战争的主要策划人之一。如果他从广州活着回来,议会此刻根本不会再辩论,他们早就投票通过了。你给我们赢得了好几天、也许是好几周的时间。所以,就算你是杀人凶手又怎么样呢,弟弟?没有教授,这个世界会更好。别再为良心的负担自怨自艾了,敢做就要敢认。”格里芬把枪反过来,枪柄朝前递给罗宾。

  “拿着。”

  “我说了不要。”

  “你还是不明白,”格里芬不耐烦地掰开罗宾的手指,强行把枪塞进他手中,“我们现在已经离开了思想的国度,弟弟,我们在打仗。”

  “可是,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的话,那你们已经输了,”罗宾依然拒绝握住那把枪,“你们没有任何办法在战场上取胜。你们有士兵吗?最多几百个?而你们打算对整个英军开战?”

  “噢,在这一点上你弄错了,”格里芬说,“你知道,说起暴力,问题在于大英帝国比我们更输不起。暴力行动会扰乱掠夺型经济。一旦某条供应线被破坏,整个大西洋两岸的物价都会出现波动。他们的整个贸易系统都高度紧张,而且很容易受到冲击,这是他们自己造成的结果,因为资本主义的贪欲难以为继。正因如此,奴隶起义才能成功。他们不能对自己的劳动力来源开火,那无异于杀死下金蛋的鹅。

  “但既然这个系统如此脆弱,那我们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接受殖民现状呢?我们为什么认为那是不可避免的呢?那个叫星期五的人为什么不给自己弄一把来复枪,或者在夜里抹了鲁滨孙·克鲁索的脖子呢?问题就在于我们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输了,我们一直像你一样活着。一看到他们的枪支、他们的刻银术、他们的舰船,我们就认为自己已经完蛋了。我们不会停下来考虑局势可能是什么样子。而且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如果我们拿起枪又会发生什么。”格里芬再一次把枪递给罗宾,“小心,它前面很重。”

  这一次,罗宾接受了它。他摸索着瞄准那几棵树。的确,枪管沉甸甸地向下坠。他握住手腕,试图保持稳定。

  “暴力能让他们看到我们愿意放弃多少,”格里芬说,“暴力是他们理解的唯一一种语言,因为他们的掠夺系统本身就是暴力的。暴力能对这个系统造成冲击,而它无力承受。你不知道你有能力做什么,真的。你无法想象世界会有怎样的改变,除非你扣动扳机。”格里芬指向中间那棵桦树,“扣下扳机,孩子。”

  罗宾照做了。爆炸声几乎撕裂了他的耳朵,他险些把枪扔出去。他很确定自己没有瞄准。他对后坐力的冲击毫无准备,从手腕到肩膀都被震得发麻。那棵桦树毫发无伤。子弹漫无目标地飞进了黑暗之中。

  但他不得不承认格里芬是对的。那一刻的冲动,在他手中爆发的冲击力,只要他动动手指就能触发的纯粹的力量——感觉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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