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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几乎可以肯定,中国人是热衷于挣钱也爱钱的民族,他们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民族一样痴迷于贸易,也渴望与外乡人通商。

  ——约翰·克劳弗德,《中华帝国与贸易》

  天亮了。罗宾起床洗漱,穿好衣服去上课。他在宿舍门口碰见了拉米。两人都没说话,在沉默中走到塔楼大门前。罗宾突然害怕起来,但大门打开,放他们进去了。他们迟到了。当他们坐下时,克拉夫特教授已经开始讲课了。莱蒂恼火地瞪了他们一眼。维克图瓦对罗宾点点头,脸色难以捉摸。克拉夫特教授像没看见他们一样继续讲课。她一向如此对待迟到的学生。他们掏出笔开始记笔记,研究塔西佗和他棘手的独立夺格。

  教室看上去既平凡无奇,又美丽得让人心碎:晨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涌进屋里,在磨得锃亮的木桌上投下五彩缤纷的花纹;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清晰的痕迹;旧书散发出甜美的木质香气。一切宛如梦境。这是个难以置信的梦,是个脆弱又可爱的世界,罗宾获准继续留在这个世界里,而付出的代价是他的信念。

  那天下午,他们的信箱里都收到了通知:将在10月11日——也就是后天——从伦敦中转前往广州。他们将在中国待三周,两周在广州,一周在澳门,然后在返程时在毛里求斯停留十天。

  你们的目的地气候温和,但海上旅行可能十分寒冷,详见通知。带一件厚外衣。

  莱蒂问:“这是不是早了点?我还以为要等考试结束才出发呢。”

  拉米敲了敲页面底端:“这里解释了。广州出了些特殊情况——他们缺少汉语翻译者,想让嚼舌人来补缺,所以把我们的旅行提前了。”

  莱蒂喜上眉梢:“哇,这可真让人兴奋!这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去外面的世界做些事情。”

  罗宾、拉米和维克图瓦交换了几个眼神。他们都有同样的疑虑:这次突然启程可能与周五晚上的事不无关系。但是,拉米和维克图瓦在理论上应该是无辜的。他们不知道这份通知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趟旅程中有什么在等待他们。

  动身前的最后一天简直是折磨。莱蒂是他们当中唯一兴高采烈的人。那天晚上,她来到他们的房间,主动帮他们检查行李是否收拾妥当。“你不知道海上的早晨有多冷,”她一边说,一边将拉米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的床上,“你需要的可不只是一件亚麻衬衫,拉米,至少要穿两层衣服才行。”

  当她要去拿拉米的袜子时,拉米拍开她的手说:“拜托,利蒂希娅。我们都是坐过海船的人。”

  她毫不理会地说:“嗯,我经常旅行,我自然清楚。我们还要带一小包药品,安眠药、姜片什么的,我不确定还有没有时间赶去药店,可能要等到了伦敦再买——”

  拉米打断她:“我们只是在一艘小船上待上一段时间,又不是十字军东征。”

  莱蒂僵硬地转过身去检查罗宾的行李。维克图瓦向罗宾和拉米投来无助的目光。在莱蒂面前,他们没法畅所欲言,因此只能如坐针毡。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折磨着他们三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是得到原谅了,还是利斧即将劈下?他们天真地登上前往广州的航船,会不会最后却被扔在那里?

  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们分别被招进赫耳墨斯社,却完全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这怎么可能呢?拉米和维克图瓦至少还有理由,他们最近才加入赫耳墨斯社,保持沉默的要求让他们太过害怕,不敢和罗宾提起一个字。但是罗宾知道赫耳墨斯社的存在已有三年,可他一次都没提起,哪怕对拉米也没有。他声称自己的心属于朋友们,却向他们出色地隐瞒了最大的秘密。

  罗宾担心这深深伤害了拉米。那天晚上,等送女孩们回到北城的宿舍之后,罗宾试图提起这个话题,但拉米摇了摇头:“现在别说,小燕子。”

  罗宾的心很痛:“可我只是想解释——”

  拉米打断了他:“那我觉得应该等等维克图瓦,你不觉得吗?”

  第二天下午,他们同洛弗尔教授出发前往伦敦,他是这场旅行的导师。幸好,前往伦敦的旅途比三年前带罗宾来到牛津的十小时驿站马车之旅快捷了许多。连接牛津和伦敦的帕丁顿火车站的铁路线终于在去年夏天建成。为庆祝这条线路的开通,新落成的牛津火车站在站台下安装了银条,由此一来,这趟行程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在这段时间里,罗宾尽量完全不与洛弗尔教授对视。

  他们所乘的船要等到第二天才出发,当晚便在新邦德街上的一家旅馆过夜。莱蒂坚持要大家一起出门在伦敦逛一逛。最后,他们去看了一场所谓卡拉布公主的室内表演。卡拉布公主在巴别塔的学生中声名狼藉。她只是区区鞋匠的女儿,当年却让不少人相信她是来自贾瓦苏岛的异域王族。不过,此时她被揭穿身份已经快十年了,所谓的卡拉布公主原来是来自北德文区的玛丽·威尔科克斯。她的表演包括一段蹦蹦跳跳的奇怪舞蹈,用捏造的语言朗诵几段语气夸张的话,然后向一位被她称为真主塔拉(听到这里,拉米皱了皱鼻子)的“神明”祷告。这场表演并不好笑,反而显得很可悲,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十分糟糕。他们早早离场回到旅馆,疲惫得不想多说一个字。

  第二天一早,他们登上东印度公司的飞剪式帆船“墨洛珀号”,径直向广州驶去。这类帆船专为速度而建造,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来回运送容易腐败变质的货物,它们配备了最先进的银条来加快航速。罗宾隐约记得,十年前他第一次从广州前往伦敦的旅程将近四个月,而这些飞剪式帆船只需要六周。

  当“墨洛珀号”沿泰晤士河驶出伦敦港,驶向辽阔的水域时,莱蒂问他:“激动吗?”

  罗宾也不确定。登船之后,他有种异样的感受,但说不出这种不适究竟是因为什么。他要回去了,这感觉不像真的。十年前驶向伦敦时,他兴奋不已,飘飘然地梦想着大洋彼岸的世界。这一次,他觉得已经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而这让他恐慌。他怀着在人群中认不出亲生母亲的恐惧,惊恐地预想归乡的情形。他还能认出眼前的景象吗?还能记起它们吗?与此同时,再次看见广州的可能性显得极其突兀又难以置信。他发现自己有种奇怪的信念:等抵达时,这座城市就会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更让他惊恐的是另一种可能:抵达广州之后,他将被留在那里;洛弗尔骗了他,这场旅行根本就是为了让他离开英国而设下的圈套;他将被牛津和他熟悉的一切驱逐,永远。

  然而,眼前还有六周的海上旅行要煎熬。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是酷刑。拉米和维克图瓦好像行尸走肉一般,面色苍白,一惊一乍,听到最细微的响动都瑟瑟发抖,进行最平常的闲聊都无法不流露出极度惊恐的神情。他们两人都没有受到大学的惩罚,也没有被召去接受询问。但是罗宾觉得,至少洛弗尔教授怀疑他们参与其中。他们脸上写满了负罪感。但巴别塔又知道多少呢?赫耳墨斯社又知道多少呢?格里芬的安全屋后来怎么样了?

  罗宾只想同拉米和维克图瓦探讨这些事,但他们一直没有机会。莱蒂总是在场。就算在夜里回到各自的船舱之后,维克图瓦也无法在不让莱蒂起疑的情况下溜出来和男孩们见面。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佯装一切正常,可他们在这方面做得糟透了。他们沉默寡言,坐立不安,烦躁易怒。这本该是他们学术生涯中最激动人心的一章,可是谁也提不起精神。他们无法畅聊其他话题,很难想起昔日的玩笑,也无心展开无关痛痒的辩论。他们的聊天说笑都显得沉重而勉强。执拗、健谈又一无所知的莱蒂让他们三个都饱受折磨,他们尽力掩饰怒火,因为这不是她的错,但在莱蒂问他们对粤菜的看法问了十来次时,他们还是忍不住大发脾气。

  莱蒂终于觉察到了异样。三天后的晚上,在洛弗尔教授离开之后,她把餐叉扔到餐桌上,质问道:“大家都怎么了?”

  拉米木讷地看了她一眼说:“不懂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莱蒂厉声说,“你们的表现都不对劲。你们不怎么吃饭,课业也不上心——拉米,我觉得你甚至都没翻开过常用语手册,这太不寻常了,因为你这几个月一直信誓旦旦地说,你能模仿出比罗宾更地道的口音——”

  维克图瓦脱口而出:“我们晕船了,不行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从小就年年夏天都去地中海。”

  莱蒂尖锐地问:“那我猜你们在伦敦的时候也是晕船了?”

  “没有,只是受够了你的声音。”拉米恶毒地说。

  莱蒂怔住了。

  罗宾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得透透气。”

  维克图瓦在他身后喊了什么,但他假装没有听见。抛下她和拉米面对莱蒂,逃避灾难性的后果让他感到愧疚,但他再也没法在桌边安坐片刻。他觉得又热又焦躁,仿佛衣服下面攒动着上千只蚂蚁。如果不起身四处走动走动,他确信自己一定会爆炸。

  外面很冷,天很快就要黑了。甲板上除了洛弗尔教授以外空无一人,教授正靠在船头抽烟。一看到他,罗宾差点就要转身往回走。自罗宾被捉的那个凌晨之后,除了客套的问候之外,两人没再对彼此说过一个字。但是,洛弗尔教授已经看见了罗宾。他放低烟斗,示意罗宾到他身边去。罗宾向他走去,心怦怦直跳。

  洛弗尔教授朝着翻滚的漆黑波浪点点头说:“我还记得你上一次踏上这趟航程的样子。那时候你还那么小。”

  罗宾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默默望着,等他继续说下去。令罗宾无比惊讶的是,洛弗尔教授伸出手搭在他的肩头。但这种接触感觉很别扭,很勉强,角度很不自然,他的手太过用力。他们局促而困惑地站在那里,好像站在达盖尔照相机前的两位演员,在闪光灯亮起之前努力保持造型。

  洛弗尔教授说:“我相信重新开始这一说。”这番话好似事先排练过,就像他的触碰一样生硬而别扭。“我想要说的是,罗宾,你非常有才华。如果失去你,我们会很遗憾。”

  罗宾只能说“谢谢您”,因为他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洛弗尔教授清了清嗓子,在开口之前晃了晃手里的烟斗,似乎在心中酝酿要说的话:“总之,我真正希望说的是——或许我应该早些说出口:如果你觉得……对我很失望的话,我可以理解。”

  罗宾眨了眨眼:“先生?”

  “我应该更加体谅你的处境才是。”洛弗尔教授再次将目光投向海洋,似乎没有办法一边对罗宾说话一边直视他,“在远离故国的地方长大,丢下你所熟悉的一切,适应一个全新的环境,你在新环境里得到的照顾和关爱,嗯,可能没有你需要的那么多……这些也对格里芬产生过影响,我不能说我在第二次就处理得更好。你要为你那些不明智的决定承担责任,但我坦白,我也确实有一些自责。”

  他又清了清嗓子说:“我希望我们重新开始。对你来说,过去一笔勾销;对我来说,我要重新承诺做一个更好的监护人。我们就假装过去几天从来没有发生过,把赫耳墨斯社和格里芬都忘在脑后,只考虑未来,还有你将在巴别塔取得的所有荣誉和光辉成就。这样公平吗?”

  罗宾一时间呆若木鸡。说实话,这并不是很大的让步。洛弗尔教授只是在为偶尔疏远他而道歉,但没有为拒绝承认罗宾是他的儿子而道歉,他也没有为任由罗宾的母亲死去而道歉。

  尽管如此,他还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顾及罗宾的感受。自从登上“墨洛珀号”以来,罗宾第一次感到自己可以呼吸了。

  “是的,先生。”罗宾小声应道,因为实在没有别的话可说。

  “那就好。晚安。”洛弗尔教授拍拍他的肩膀,动作别扭得让罗宾很不好意思。接着,教授便向楼梯处大步走去。罗宾扭头望着海浪。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想象,假如真的将过去一周抹去,那会是什么感觉。他肯定会欢天喜地,不是吗?他肯定会眺望着地平线,迫不及待地奔向他一直在为之训练的未来。那将是何等激动人心的未来啊:圆满完成广州之旅,度过不堪重负的第四学年,毕业后去外交部就职,或者留在巴别塔里做研究学者。频繁前往广州、澳门和北京。为英国王室做翻译,度过漫长而光辉的职业生涯。英国有资质的汉语学者寥寥无几,他可以创造无数个第一次。他可以探索无尽的陌生土地。

  他难道不想要这些吗?这些难道不该使他兴奋吗?

  他仍然可以得到这些。这就是洛弗尔教授试图告诉他的:历史可以塑造,唯一重要的只有当下的选择。他们可以将格里芬和赫耳墨斯社埋葬在无法触及的记忆深处,一如已被他们埋葬且默契地不再提起的一切。他甚至不需要出卖他们,只需无视就行。

  罗宾睁开眼睛,凝视着翻滚的浪涛,直到目光失去焦点,直到他眼中空无一物。他试着说服自己就算不幸福,至少也算是心满意足。

  起程一周之后,罗宾、拉米和维克图瓦才终于有机会单独聚在一起。早晨散步途中,莱蒂突然说肚子不舒服,便回到了甲板下面。维克图瓦含糊地提出要陪她一起去,但莱蒂挥手拒绝了。她还在生所有人的气,显然想要独处一会儿。

  “好了。”莱蒂刚一消失,维克图瓦就凑近罗宾和拉米,填补了莱蒂留下的空白。三人紧紧靠在一起,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到底是怎么——”

  三人异口同声地说起话来。

  “为什么——”

  “你们觉得洛弗尔——”

  “你最早什么时候——”

  他们陷入了沉默。维克图瓦再次试着问罗宾:“所以是谁招募的你?肯定不是安东尼,不然他早就告诉我们了。”

  “可安东尼不是已经——”

  “没有,他活得好好的,”拉米说,“他假造了死在国外的消息。但你得回答问题,小燕子。”

  “格里芬,”罗宾答道,坦白这件事依然让他感到天旋地转,“我告诉过你们了,格里芬·洛弗尔。”

  维克图瓦问:“那是谁?”拉米在同一瞬间说道:“洛弗尔?”

  “他曾经是巴别塔的学生。我想他也是——我是说,他说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看起来和我很像。我们觉得洛弗尔——我是说,我们俩的父亲——”罗宾磕磕巴巴,语无伦次。汉字“布”兼有“布匹”和“陈述、讲述”的意思。真相就像是布毯上刺绣的图案,要摊开来才能看清全貌。但是当罗宾终于向朋友们摊牌时,却完全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罗宾向他们展示的画面毫无头绪,无论如何讲述都显得杂乱无章。“他几年前离开了巴别塔,然后潜入地下,大概就在埃薇——我是说,呃,我想是他杀了埃薇的时候。”

  维克图瓦说:“天哪。是真的吗?为什么?”

  罗宾说:“因为她发现格里芬在为赫耳墨斯社做事。我以前不知道,是洛弗尔教授告诉我的。”

  拉米问:“然后你就相信他了?”

  “是啊,”罗宾说,“是的,我认为格里芬做得出,格里芬绝对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他摇了摇头,“听着,重要的是洛弗尔认为我是独自行动的。他找你们两个谈过话吗?”

  “没找过我。”维克图瓦说。

  “也没找我,”拉米说,“根本没人接近我们。”

  “那很好啊!”罗宾庆幸道,“不是吗?”

  尴尬的沉默。拉米和维克图瓦看起来并不像罗宾预期的那样如释重负。

  “那很好啊?”拉米终于开口道,“这就是你要说的?”

  罗宾问:“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拉米质问道,“别回避问题。你加入赫耳墨斯社多久了?”

  他只能实话实说:“从我刚来这里开始,从第一周就开始了。”

  “你在开玩笑吗?”

  维克图瓦碰了碰拉米的手臂:“拉米,你别——”

  “别说你听了不生气,”拉米打断了她,“整整三年啊。这三年他都没告诉过我们他在做什么。”

  “等一下,”罗宾说,“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很好,小燕子,你居然注意到了。”

  “我不明白——拉米,我做错什么了?”

  维克图瓦叹了口气,扭头望向水面。拉米狠狠瞪了他一眼,突然对他吼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问我?”

  罗宾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呆了:“你是认真的吗?”

  拉米说:“你认识格里芬有好几年了。好几年啊。可你从来没想过要告诉我们?你从来没想过我们可能也想加入吗?”

  罗宾不敢相信这番指责有多么不公平。“可你们也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本来想告诉你的。”拉米说。

  “我们是打算告诉你的,”维克图瓦说,“我们求过安东尼,有好多次我们差点就说漏嘴了。他一直不让我们说,但我们还是决定要告诉你。我们本来打算在那个周日告诉你——”

  “可你甚至没问过格里芬,不是吗?”拉米质问道,“三年了。我的天啊,小燕子。”

  “我是想保护你们。”罗宾无助地说。

  拉米冷哼一声:“危险是什么?我们一心想加入的社团吗?”

  “我不想让你们冒险——”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冒险?”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答应,”罗宾说,“因为你会立刻加入他们,放弃巴别塔的一切、放弃你为之努力的一切——”

  “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个!”拉米喊道,“怎么,你觉得我来巴别塔是因为我想成为女王的翻译者吗?小燕子,我恨这个国家,我恨他们看我的眼神,我恨他们在酒会派对上把我当作奇珍异兽观赏。我知道自己出现在牛津这件事本身就是对我的种族和宗教的背叛,我恨自己正在变成麦考利希望打造的那个阶层。来到这里以后,我就一直在等待加入赫耳墨斯社这样的机会——”

  罗宾说:“可问题就在这里。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这事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对你就不那么危险吗?”

  “不,”罗宾突然觉得愤怒,“对我就不。”

  他不需要解释原因。罗宾的父亲是学院的教授,罗宾在恰当的光线和角度下可以被当作白人,他比拉米和维克图瓦多了一重保护。如果那天晚上落在警察手里的是拉米或者维克图瓦,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登上这艘航船,早就会被关进监牢,或者更糟。

  拉米喉头一紧。“去你的,罗宾。”

  维克图瓦鼓起勇气试图维系和平:“我知道这肯定很不容易。他们在保守秘密方面极为严格,你记得——”

  “是的,可是我们那么熟悉。”拉米瞪了罗宾一眼,“至少我以为我们彼此很熟悉。”

  罗宾坚持道:“赫耳墨斯社就是一堆烂摊子。他们无视我的警告,把成员晾在外面不管不顾。如果你们第一学年就被开除,那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拉米冷哼一声:“我会小心做事的。我可不像你,胆小得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罗宾被激怒了,他说:“可你做事并不小心。”就这样,他们争吵起来。就这样,他们开始坦率直言。“你被抓住了,不是吗?你太冲动了,你做事不动脑子。只要有人伤到了你的自尊,你就会冲上去——”

  “那维克图瓦呢?”

  “维克图瓦……”罗宾的声音弱了下去。他无言以对。他没有对维克图瓦提起赫耳墨斯社是因为认为对方会失去太多。但他不能明说,也无法为这套逻辑辩护。

  维克图瓦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愿直视他恳求的眼神。

  她只是说:“感谢上帝,还有安东尼。”

  “我还有一个问题,就一个。”拉米突然开口。罗宾意识到,他真的非常生气。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拉米式的情绪大爆发。这一次他们可能无法再回头。“你说了什么才被放过?你透露了什么?”

  罗宾无法当着拉米的面说谎。他想说谎。他害怕真相,害怕拉米听到真相时看他的眼神。但他无法掩饰真相,那会将他撕碎。“他想要情报。”

  “所以呢?”

  “所以我给了他情报。”

  维克图瓦捂住了嘴:“全都说了?”

  “只说了我知道的,”罗宾说,“而我知道的不多。格里芬很注意保密,我甚至一直不知道他拿我给他偷的那些书干什么用了。我只告诉洛弗尔阿尔达特街上有一间安全屋。”

  这话无济于事。维克图瓦仍然看着罗宾,仿佛他刚刚踢了一条小狗。

  “你疯了吗?”拉米问。

  罗宾坚持道:“没关系的。格里芬从来不去那里,他自己告诉我的。我打赌他们根本没抓到格里芬,他多疑得很。我敢说他现在已经跑到国外了。”

  拉米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可你还是背叛了他们。”

  这太不公平了,罗宾心想。他救了拉米和维克图瓦,也做了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件减轻损害的事,而赫耳墨斯社从来没有为他做过这些。为什么现在遭到围攻的却是自己?“我只是想救你们——”

  拉米不为所动。“你是为了救你自己。”

  “听好了,”罗宾厉声说,“我没有家人,我只有一份协议,一个监护人,还有一间广州的屋子,里面全是死去的亲人,据我所知,他们现在可能还在床上腐烂。这就是我正在驶向的故乡。你有加尔各答。可是没了巴别塔,我一无所有。”

  拉米交叉双臂,咬紧牙关。

  维克图瓦向罗宾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没有替他说话。

  “我不是叛徒,”罗宾辩解道,“我只是为了生存。”

  “生存下去没有那么难,小燕子,”拉米的眼神无比冷硬,“可在努力生存的时候,你还是得保留一点尊严。”

  接下来的旅程无疑是痛苦的。看上去,拉米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在他和罗宾共享的船舱里,两人在极度压抑的沉默中度过所有的时光。吃饭时间也好不到哪去。维克图瓦客气而疏远。莱蒂在场时,维克图瓦没什么能说的;莱蒂不在时,她也不会主动和罗宾搭话。而莱蒂还在生他们所有人的气,压根不愿意和他们闲聊。

  如果有哪怕另外一个人做伴,事情都会好一些。但他们是这艘商船上仅有的乘客,而水手们看上去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除了同牛津的学者交朋友。在他们看来,这几位学者是不受欢迎又不合时宜的累赘。大部分时间里,罗宾都独自待在甲板上,或者独自留在船舱里。若非如此,这趟旅行原本应该是一次考察航海领域独特用语的绝佳机会,这些用语将异域水手和天南海北的外语与高度专业的航海术语融为一体。什么是“啃树皮日”?什么是“细索”?用来固定船锚的究竟是叫“锚链末”还是“锚链尾”?如果是在平时,他一定很乐意一探究竟。但现在他只顾着生闷气,还在为自己试图拯救朋友却失去了他们而深感困惑和悔恨。

  可怜的莱蒂是所有人中最不知所以的,其他人至少明白彼此敌对的原因,而莱蒂对所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她是整件事中唯一无辜的人,被卷入这场交火中对她很不公平。她只知道情况很不对劲,她使尽浑身解数想弄清事情的原委,都快把自己逼疯了。如果换成别人,或许会渐渐变得孤僻而阴沉,因为被最亲密的朋友们隔绝在外而心生怨气。但莱蒂同往常一样执拗,她打定主意要用蛮力解决问题。面对“出什么事了”这个问题,谁也不肯给出确切的答案,于是她决定试着逐个击破,用过分殷勤的善意打探他们的秘密。

  但效果却与预期完全相反。现在她一走进房间,拉米便起身离开。作为莱蒂的室友,维克图瓦无处可躲,现在她每次出现在早餐桌旁都面容憔悴、怒气冲冲。当莱蒂请维克图瓦把盐递给她时,维克图瓦恶狠狠地说让她自己动手,莱蒂难过地缩了回去。

  莱蒂没有气馁,反而开始在和他们分别独处时挑起极其私密的话题,就像牙医试探哪一颗牙齿疼得最厉害,以寻找需要修补的地方。

  有一天,她对罗宾说:“这一定很不容易。你和他。”

  罗宾第一反应以为她说的是拉米,不由得僵在原地:“我不——你想说什么?”

  她说:“这实在太明显了。我是说,你和他长得太像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没有人会不这么怀疑。”

  罗宾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洛弗尔教授。他大大松了一口气,甚至真的和莱蒂聊起了这个话题。他承认:“这样安排是很奇怪。只是我已经习以为常,早就不去想为什么不能有别的安排了。”

  “他为什么不公开承认你的身份?”她问道,“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他的家庭?因为他的妻子?”

  “也许吧,”他说,“但我真的不介意。说实话,就算他真的承认他是我父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确定我想做洛弗尔家的人。”

  “可是这样你不伤心吗?”

  “为什么要伤心?”

  “嗯,我父亲——”她起了个头又止住,拘谨地咳了几声,“我是说,你都知道的。自从林肯那件事以后,我父亲不愿和我说话,他再也没有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过话,而且……我只是想说,我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就是这样。”

  “我很抱歉,莱蒂。”他拍了拍她的手,却立马为此感到愧疚:这个举动显得太做作了。

  但莱蒂却照单全收。她一定也极度渴望亲昵的接触,渴望通过某些迹象确认她的朋友依然喜欢她。她伸手握住罗宾的手:“我只是想说,我在这里陪着你。希望你别介意我说话太直,但我确实注意到他对你不一样了,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不愿直视你的眼睛,也不愿直接对你说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对你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而且很不公平。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小燕子,如果你想找人聊聊的话,我一直在这里。”

  莱蒂以前从不叫他小燕子。那是属于拉米的称呼,罗宾险些脱口而出,但他及时意识到这可能是最糟糕的回应。他尽力提醒自己要表现出善意。毕竟,莱蒂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安慰他。就算她固执己见又专横傲慢,但莱蒂也的确在乎。

  “谢谢你。”罗宾握了握她的手指,没有再细说下去,希望这样就能给这段对话强行画上句号,“我很感激。”

  好在还有工作可以分散注意力。巴别塔安排专精于不同语言的全班学生参与同一趟毕业之旅,足以证明英国各大贸易公司的影响力和人脉。殖民贸易的触角遍及全球各地的数十个国家,劳动者、消费者和生产者使用着数十种语言。在这趟旅程中,拉米时常被请去给说乌尔都语和孟加拉语的远东水手做翻译,就算他的孟加拉语现在顶多只有入门水平也不要紧。莱蒂和维克图瓦则被拉去查看航程下一站毛里求斯的航运舱单,翻译从离开中国的法国传教士和法国贸易公司那里偷来的信件。拿破仑战争已落下帷幕,但帝国之间的竞争远未终结。

  每天下午两点到五点,洛弗尔教授都要给拉米、莱蒂和维克图瓦上汉语官话课。没有人指望他们能在登陆广州时就说上一口流利的汉语,重点是给他们灌输足够多的词汇,好让他们能够理解基本的情景、命令和普通名词。洛弗尔教授还指出,从教学角度而言,在极短时间里学习一门全新的语言大有裨益,头脑可以得到高强度的锻炼,迅速在语言之间建立联系,将不熟悉的语言结构与他们已经掌握的语言进行对比。

  有一天,在下课之后的夜里,维克图瓦对罗宾抱怨说:“汉语太可怕了。没有动词变位,没有时态,也没有名词变格。你怎么知道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声调就更别提了。我根本就听不出什么声调,可能我没什么乐感吧,反正我真的听不出区别。我都开始觉得这些是编出来的了。”

  “没关系。”罗宾安慰她。维克图瓦肯和他说话,这让他十分高兴。拉米在三周后才肯屈尊和他进行最基本的礼节性对话,但维克图瓦已经原谅了他,至少愿意像朋友一样同他说话了,不过她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反正广州的人也不说官话,走到哪里都要懂粤语才行。”

  “那洛弗尔不会说粤语吗?”

  “不会,”罗宾说,“他不会,所以才需要我。”

  每天夜里,洛弗尔教授都向他们介绍这次广州之行的任务和目标,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他们将协助几家私有贸易公司进行商务谈判,其中最主要的一家是渣甸洋行。这项任务做起来比听起来更难,因为从18世纪末以来,贸易公司与清廷的关系便充斥着误解和猜忌。对外来影响充满警惕的中国人更愿意将英国人同其他外国经商者一起限制在广州和澳门。但英国商人想要自由贸易,他们想要有开放港口,想要进入岛屿之外的市场,想要清廷取消对鸦片等特殊商品进口的种种限制。

  英国人试图拓宽贸易权限的前三次谈判都以惨败收场。1793年,马嘎尔尼使团访华,乔治·马嘎尔尼大人拒绝向乾隆皇帝磕头行礼,最终一无所获,沦为全世界的笑柄。1816年访华的阿默斯特使团也重蹈覆辙,威廉·阿默斯特勋爵同样拒绝向嘉庆皇帝磕头,因此被逐出京城,不得入见。当然,还有1834年造成严重后果的律劳卑事件,这一事件在一场毫无意义的炮战中达到顶点,威廉·律劳卑勋爵也在澳门感染热病,不光彩地死去。

  教授一行是为此而来的第四个代表团。洛弗尔教授信誓旦旦地说:“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因为他们终于请巴别塔的翻译者来主导谈判,再也不会因为文化上的误解而惨败了。”

  “他们以前都没有咨询过你们吗?”莱蒂问,“真是不可思议。”

  洛弗尔教授说:“你会惊讶地发现,经商的人往往觉得不需要我们的帮助。他们默认所有人的言谈举止天生就应该和英国人一样。如果广州那些报刊没有夸大其词的话,他们这种态度对激起当地人的敌对情绪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做好准备吧,本地人不会太友好。”

  他们都很清楚将在中国见识到怎样的紧张局面。在最近的伦敦报纸上,他们读到的关于广州的报道越来越多,其中大部分都在宣传英国商人在野蛮未开化的当地人手里遭受的种种羞辱。根据《泰晤士报》的报道,中国军队正在恐吓外国商人,试图将他们从住宅和工厂里驱逐出去,还在本土的报刊上发表关于外商的侮辱性言论。

  洛弗尔教授坚定认为,这些经商者原本可以采取更柔和的态度,但是从根本上说,眼下高度紧张的局面都是中国人的错。

  他说:“问题在于,中国人深信自己是世界上最优越的民族。他们在公文中坚持用‘夷’这个字来称呼欧洲人,然而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要求他们使用更加尊重人的说法,因为‘夷’是指野蛮的外族。他们在所有商贸和法务谈判中都秉持这样的态度。只认自己的法律,其他一概不理。他们认为对外贸易不是机遇,而是需要处理的、惹人厌的入侵。”

  莱蒂问:“所以您支持采取暴力?”

  洛弗尔教授用令人意外的激烈口吻说:“暴力没准是最适合对付他们的手段,可以好好给他们一个教训。中国是一个由半野蛮的民众组成的国度,政权掌握在落后的满族统治者手中;强迫他们对商贸企业开放,接受进步,这对他们有好处。我不反对一点点动荡。有时候,一直哭闹的孩子就必须挨打。”

  听到这里,拉米侧目瞥了罗宾一眼。罗宾移开了目光。对此,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六周终于要过去了。一天夜里,洛弗尔教授在晚餐时通知说,他们将在次日中午在广州码头靠岸。在下船之前,维克图瓦和莱蒂被要求束紧胸部,将她们在高年级蓄起的长发修剪到齐耳处。

  洛弗尔教授解释说:“中国人严格禁止外国女性进入广州。他们不喜欢经商者带家人一起来,这让他们觉得外国人打算在此长住。”

  莱蒂抗议道:“他们总不能强行禁止吧。那些人的妻子怎么办?还有女仆呢?”

  “这里的外国人都在当地雇用仆人,都把妻子安顿在澳门。中国人在执行这些法律时相当认真。上一次有英国人试图带妻子来到广州时,我印象中那是威廉·贝恩斯,当地政府威胁要出动官兵将他的妻子赶走。总之,这是为了你们好。中国人对待女性的态度非常恶劣,他们没有骑士精神的概念,也不尊重女性,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不允许她们出门。乔装成年轻男子对你们更有利。你们会发现,中国社会至今依然相当落后且不公。”

  “我真好奇那会是什么样子。”维克图瓦接过帽子,冷冷地说。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日出时分登上甲板,在船头漫无目的地转圈,偶尔倚靠在栏杆上眺望,仿佛凑近这几英寸,就能早点看到航海科学宣称他们正在疾速靠近的地方。当黎明时的浓雾散去,露出碧蓝的天空时,地平线上立刻显现出一条细细的、绿色与灰色交错的条纹。条纹的细节渐渐清晰起来,仿佛一个正在化为现实的梦境。模糊的色彩变成海岸,变成掩映在大量船只后的建筑剪影,而这些船只停泊的地方,正是大清帝国与世界接触的微小一点。

  十年来的第一次,罗宾发现他正凝望着故乡的海岸。

  拉米静静地问他:“在想什么?”

  这是几周以来拉米第一次直接对他说话。这并不是停战的表示,拉米依然拒绝直视他的眼睛。但这确实是个开始,拉米在不情愿地承认: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但他依然在意罗宾。对此,罗宾心怀感激。

  他实话实说:“我在想汉语里表示日出的那个汉字。”他无法任由自己细想整件事的巨大影响。如果他不集中精力去想他熟悉的语言,如果他不这样分散注意力,他的思绪便很可能飘向别处,他害怕自己会失控。他在空气中写出那个汉字:“旦。它是这样构成的:上半部分是日,表示太阳;下半部分是一横。我正在想,这个字真是太美了,因为它是如此简洁。你看,它是最直观的象形文字——因为日出就是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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