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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班之故,第一班的七人很少在一场宴会同时露脸,但这日另当别论。他们成功逮捕帮派老大葛西查克。葛西查克是与大企业互相勾结的沃尔,涉及杀人、恐吓、贩毒等犯罪。他用大把钞票贿赂政客及官员,因此一般辖区刑警根本拿他没辙。他遭到逮捕也会立即保释。但这次不同。第一班历经漫长搜证后,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他们掌握到可靠的证物,证明葛西查克十年前杀过人。其他罪状无法举发,至少杀人罪责足以让他在牢里蹲上很长的日子。各大新闻媒体争相报导葛西查克逮捕消息,专家认为他这次要全身而退恐怕难如登天。

  第一班在分署附近的餐厅包下一间包厢,举办庆祝会。

  干杯,敬最瘦的瘦犬们!

  这是最美的夜晚。众人暂时抛开工作,干下一杯又一杯。

  夏基列夫与波格拉斯打起架。两人交情深厚,但喝酒就打架。打得越凶,证明他们醉得舒畅;布里哥金抱怨「年纪大了,酒量变差了」,与年轻的雷斯尼克拼酒,但轻而易举成为赢家;雷斯尼克夸口喝赢大家,结果最早醉倒;至于卡西宁,则絮絮叨叨地说起关于黑泽明的事迹。在他的熏陶下,如今连尤里也知道黑泽明是电影导演。「黑泽明骨子里一定是俄罗斯人,否则不可能把《深渊》和《白痴》这些俄国作品翻拍得这么美。」卡西宁说。当然会场根本没人在听;达姆琴科与布里哥金称赞尤里这次搜查表现。尤里与雷斯尼克搭档,连日彻夜在外奔走,费尽千辛万苦找出证据。班长与老刑警不断轻拍他肩膀道:「虽然你比你爸高,但你跟他很像。你是我们的儿子,我们兄弟。」除了醉倒的雷斯尼克,所有人都举起杯子。「敬我们的儿子!敬我们的兄弟!」

  这天难得连达姆琴科喝得酩酊大醉。尤里叫计程车,将班长送回他住的贝哥伐亚街。

  尤里让喝醉的达姆琴科搭着肩膀,登上深夜的公寓楼梯。达姆琴科的房间在二楼角落。

  「班长,到了……钥匙在哪里?」

  达姆琴科醉得胡言乱语,不知在说什么。尤里烦恼不知如何处理,房门竟然开了,一名年轻女子探出头来。尤里不禁吃一惊。听说达姆琴科还是单身,家里怎么有个女人?

  「妹妹。」靠在尤里肩上的达姆琴科呢喃几字后便打起鼾。

  「对不起,请帮我将哥哥扛进去。」

  在女子催促下,尤里这才回过神,将人事不知的班长扛进室内。

  这是尤里与丽拉的第一次邂逅。

  达姆琴科父母原在工厂工作,但两人很早过世,因此达姆琴科须养育年龄差距甚大的妹妹丽拉。丽拉一读完义务教育后便出社会工作,曾在大众食堂当过服务生,也当过车站清洁员,换过数个职业。如今丽拉已二十岁,在新圣女修道院附近的一家二手书店当店员。丽拉仅受基础教育,但非常爱看书,因此很喜欢被喜爱的书籍围绕的工作。

  丽拉留着一头比哥哥明亮的金发,也有着比哥哥开朗的性格。她穿着清爽俐落,购自莫斯科跳蚤市场,因此朴素简单。来到二手书店的客人,有些是在从前年代唤作知识份子的孤僻老人,有些是为孙子买绘本的老妇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书架前的丽拉,展现出充满求知欲的自由灵魂,让人联想到从前的美好时代——若存在那样的年代。

  每当丽拉谈论起高尚深远的俄罗斯文学,及苏联时代那些朴实可爱的绘本时,总充满雀跃之情。尤里望着侃侃而谈的丽拉,内心不禁莞尔。就跟听卡西宁谈论电影一样,丽拉谈论的话题常让尤里一头雾水。但相较之下还是丽拉的话题更让尤里感到有趣。两人交往后,达姆琴科对尤里的态度丝毫未变。他在署里同样老板着脸,还是同样严苛。但丽拉喜孜孜地说过「哥哥非常赞成我们交往」,而尤里也这么觉得。达姆琴科在私生活上有着相当笨拙的一面,这点他很清楚。想必达姆琴科嘴上不说,但暗地里一直默默祝福两人。尤里一次招待丽拉到家里吃晚餐。如今依然在杂货店里卖蔬菜的母亲,一看到丽拉便相当中意,称赞个不停。「真是好女孩,好想让你爸爸看一看。」母亲这么说。

  刑警职务虽然忙碌,尤里与雷斯尼克还是积极参加逮捕术讲座。当初两人对上手持铁管的斯里柯夫时,不仅费一番功夫才制伏他,而且双双挂彩。不重蹈覆辙,只能加紧锻炼。指导员包含鼎鼎大名的OMON特别用途机动部队队员。指导严格,半途而废的人很多。丽拉亦一天到晚担心两人因参加练习而再度受伤。

  一般军队目的是杀伤敌人,而警察的逮捕术却以逮捕为目的。技巧涵盖各种格斗技,包含柔道、合气道、俄式武术、俄式徒手擒拿术等等。担任指导员的OMON队员示范时,动作流畅优美。接触对手的一瞬,仅一个动作便压制对手。各种摔技、关节技及擒拿技都可让对手再也无法反抗。尤里经常与雷斯尼克练得汗流浃背,不想再让「最瘦的瘦犬」蒙羞。每次上完课,尤里总会拿出热水瓶,里头装丽拉特别准备的红茶。又甜又热的红茶,温柔地疗愈疲惫不堪的身躯。

  季节一点一滴推移。每日都更加充实,每星期都更有自信,每个月都更加深爱着彼此。尤里逐渐想与丽拉走完剩下人生。

  此刻,梅德维杰夫5下令改革警察体制,名称由「民警」(милиция)变更成「警察」(полиция)。换名头,警察组织却没改变。新成立的警察相关法律杜绝贪腐,给予警察在未经法院许可下封锁有害网站的权限。但执勤于刑事搜查分队的尤里等人认为,这是琐事。尽管未设新法,政府当局很久前便打着《联邦通讯法》的名义,用自称合法的手段强制封锁许多网站。

  毫无改变,唯时间缓缓流逝。正教会的教堂,一如还是史达林风格的宏伟建筑,静静伫立在流云之下,不因季节风而风化,亦不曾因时间而残破。在庸庸碌碌的现实中,尤里忙于每日案件及业务。偶而忙里偷闲,则与丽拉渡过。「你最近都不帮忙我『工作』了。」卡西宁曾这么抱怨尤里。「别打扰人家小俩口。」布里哥金笑着安抚。

  每当因班表变更而突然空闲,尤里一定到二手书店寻觅丽拉。不论何时,她总在店里整理书籍。她捧著书转头发现尤里,便喜形于色地绽出微笑。店内天花板装设一小片天窗,透入的阳光在昏暗店内罩下柔和阴影。丽拉那受到轻舞飞扬的尘埃所包围的微笑,在一缕阳光中显得更加动人。

  两人有时会到二手书店附近的莫斯科河边散步。这条开阔明亮的散步道,能一览无遗全莫斯科的绝美景色。尤里走遍大街小巷,不曾见过如此美景。丽拉在这条路上总是开怀笑着,朗诵着她喜爱的诗篇。一到夏天可看见往来河面的水上巴士;一到冬天则可看见冻结的河面宛如银镜般美丽神秘。这条路上的景色,一年四季都令人陶醉;很适合心灵交流。

  某日天气晴朗的初秋午后,两人一如往常走在河岸。放眼望去一片清晰艳丽的美景,彷佛弥漫在全莫斯科的乌烟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平常两人走一阵子就折返,但今天聊得尽兴,不知不觉到卢修尼基桥附近。讨论着干脆走到加加林广场,前方忽然走来一群少女。那群少女一看就知道是学生,既然出现在此处,应该是莫斯科大学的学生。她们穿戴着洗炼的服装及饰物,脸上带着开朗灿烂的笑容,是典型的菁英富裕阶层子弟。擦肩而过时,尤里察觉丽拉神色僵硬。刑警的职业病,使尤里相当敏感细微的脸部变化。

  尤里问怎么了,她淡淡回一句「没什么」,但带着阴郁。她平时绝不会如此冷漠。

  难道那群女大学生中有丽拉认识的人?尤里诧异,却未追问。两人立即谈回原本话题,继续走到加加林广场,但尤里总觉得这一天的相处不再像以往那么乐在其中。

  数天后某晚,丽拉邀尤里一起到瓦赫坦戈夫剧院观赏《无罪之罪人》6的舞台剧。散场后,两人穿过灯火明亮的阿尔伯特街,进入小咖啡厅聊天。丽拉眉飞色舞地说着感想,尤里面带微笑地静静倾听,不时点头回应。这出戏丽拉如此赞不绝口,应该很了不起吧。

  「简直像做梦一样……」丽拉突然说道。这不是指舞台剧,而是下班后与某人一起看舞台剧及坐在咖啡厅闲聊。这是她长久的梦想。她的哥哥达姆琴科每天忙于工作,无暇接触戏剧等的艺文活动。丽拉吃着红茶附的果酱呢喃:「我也想跟其他女孩一样……上专门学校也好。」

  尤里这一刻才恍然大悟。跟女大学生擦肩而过时,她露出的古怪表情基于如此。

  丽拉深爱诗词及小说,却因家境而须出社会工作,甚至没办法接受中等教育。现实中的无奈在她心中凝结成忧郁及不为人知的妒意。如今坐在高雅明亮且带西欧风格的店里,她终于吐露平时藏在天真下的真实想法。尤里对这样的她也感到无比怜爱。两人接着聊起关于婚礼的事情,近来这已成为他们的主要话题。

  「我想在秋天举行,秋天是莫斯科最美的季节……」丽拉说出期盼。

  平日总喜欢朗诵优美韵诗的丽拉,在述说自己的梦想时,口气异常平易朴实。微不足道的梦想,微不足道的时间。尤里不禁想,或许正因一切如此平凡,更显得弥足珍贵。

  出咖啡厅后,他们走入基辅车站。尤里在华丽乌克兰风格装饰的柯里切伐亚线剪票口送走丽拉,独自沿着地下道走向菲利线月台。骤然,一名男人挡在自己面前。

  这是突如其来的重逢。多年不见,但他一眼便认出男人。

  漆黑的发色,漆黑的双眸。

  「好久不见了。」

  对方的声音已与少年时期完全不同。从前像阵微风,如今像冰冻的寒气。

  夜晚的地下道里,乘客不断快步通过旁,唯独两人时间彷佛冻结。

  回荡在大理石间的喧嚣声也听不见了。

  「索罗托夫……」

  尤里宛如呻吟。对方嘴角微微上扬。

  「那是从前的名字。现在我是提耶尼。」

  漆黑的男人缓缓走近。亚曼尼衬衫的衣领下,露出一小片刺青图腾。

  「是的,我成了沃尔,跟我父亲一样。父亲是乌鸦,儿子是影子。他们取这名字似乎还有其他理由,但那不重要。」

  其他理由,或许就是那对在惆怅与甜美中带着深邃阴影的眼眸吧。

  「听说你步上你爸爸的后尘成了警察?『最瘦的瘦犬』……如此响亮的称呼。」

  索罗托夫为什么出现此处?

  「你一直在监视我?」尤里问。

  「不,碰巧遇上而已。」

  骗子。

  「你找我什么事?」

  沃尔是犯罪者,自己是警察,绝不可能和睦相处。不仅如此,索罗托夫有充分理由憎恨自己。他有权利,因为从前自己亏欠他。但尤里听得出来自己的语气流露出本能的敌意。

  「三件事,祝贺、道谢及忠告。」

  「什么?」

  「你们逮捕了葛西查克,我来祝贺,同时来道谢及提出忠告。」

  尤里纳闷不已。

  「葛西查克是全莫斯科最有势力的黑帮老大之一,小小辖区刑警竟然能将他逮捕,我打从心底佩服。不仅如此,我还要表达由衷的谢意。多亏你们将他送进牢里,原本受到排挤的我终于有机会出头,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忠告呢?」

  「葛西查克是个沃尔。虽说这年头沃尔权威大不如前,但在监狱里依然呼风唤雨。我劝你最好小心点,倘若有一天你被关进全俄罗斯任何一座监狱或看守所,你会在当晚就死于非命。绝对活不到第二天晚上,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不止你,达姆琴科、夏基列夫、雷斯尼克……所有『最瘦的瘦犬』踏进监狱一步,就不可能活着出来了。以上就是我发自内心的忠告。事实上,就算你们没有招惹沃尔,全莫斯科的恶棍也把你们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

  尤里说不出一个字,茫然凝视着眼前的「影子」。

  对方话锋一转,突然在尤里耳畔感慨低喃:

  「沃尔的儿子成了沃尔,警察的儿子成了警察,看来我跟你之间注定将有一段孽缘。」

  冻结的时间再度流转,一头黑色长发的沃尔缓缓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尤里却无法动弹。

  ——命运不过是单纯的影子,只有胆小鬼才会注意到那种东西。

  从前的黑发少年,藉由这句话表现出反抗命运的决心。长大成人的他,却选择成为一个沃尔。他接纳了自己的命运?抑或他打算成为沃尔,获得反抗命运、开创人生的力量?

  《伴我同行》的电影剧情充满感性氛围,现实人生只有残酷与悲哀。电影中男主角的好友埋怨家庭背景,却还是努力当上一名律师。索罗托夫却成了沃尔。他就像穿越时光,从过去来到自己面前的沃尔。为什么他要出现?向杀害父亲的警察之子吐露恨意吗?但他却怀着不同的情感。跟少年时期比起来,他更充满生命力。这令尤里背脊发凉。

  他并未告诉署内任何人索罗托夫的事。面对亲近的同伴,越难坦承说出自己与索罗托夫的关系。尤里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心。甚至无法判断那是憎恨、恐惧,还是怜悯。

  地下铁的学生票、骷髅女人、索科利尼基的空屋、在购物商城内遭枪杀的强盗、刊登在报纸上的父亲照片……

  面对这些记忆,他没有自信精确传达往事意义。倘若解释不当,很可能让父亲名誉受损。当初父亲救人才开枪射杀强盗,这样的判断没有错。尤里不希望因为自己过于在乎索罗托夫,而让他人对父亲开枪的合理性产生怀疑。

  在尤里耳中,祝贺与道谢都只是讥讽。至于那番忠告,对于达姆琴科为首的第一班刑警来说也算不上惊人讯息。倘若害怕罪犯的憎恨,一开始就不该当刑警。第一班每人都心知肚明沃尔在监狱里掌握多大权势。但最瘦的瘦犬们只会进狗舍,不会进牢笼。

  尤里在心中责怪自己太懦弱,竟然对「影子」产生惧意。

  这天刚好有机会与组织犯罪对策分队的搜查员闲谈。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打探索罗托夫,对方表示提耶尼确实近来在莫斯科逐渐崭露头角。尤里不禁更郁闷。数天后,他收到一封寄至家里的信,信封里仅放一枚全新的地下铁回数票,此外什么都没有。信封并未写明寄信人,只写一串波瓦鲁斯卡亚街的地址。

  但寄信人是谁相当明显。

  回数票记载的购票日期是前天。对方故意买车票寄来给自己,算是骚扰还是贿赂?

  ——你已经收下了我的贿赂。

  索罗托夫在索科利尼基空屋里说的话语,反复回荡在尤里的脑海。

  他想也不想地将回数票与信封一同扔进公寓社区的垃圾场。

  5 俄罗斯政治家,曾任俄罗斯总统。

  6 前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Nikolai Alexeevich Ostrovsky)所创作的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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