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毁约
年关将近的十二月二十六日，面对淡褐色山麓休耕地的栃木县闲马上驹驻在所1，所长正坐在桌前撰写业务日志。烘炉上的铁茶壶不断冒出蒸汽。原本埋首于工作中的杉原蓦然抬头。除了铁茶壶的沸腾声，不知何处传来类似尖锐风啸的奇妙声响。
一道黑影出现窗外，沿着后山通往驻在所的道路缓缓靠近。那是道人影，一道摇摇晃晃的人影。这个人走路姿势古怪，跛着一条腿，却又在寒冷的道路上踉踉跄跄地疾奔而来。不仅没穿鞋子，而且嘴里似乎拚命吶喊。但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听不清楚喊声。杉原听见的奇妙风声，原本正是这个人的呼叫。
杉原慌忙抛下铅笔，起身冲出门外，奔至那个人的身边。
「喂，你怎么了?」男人精疲力竭地在杉原面前摔倒在地。他的脸孔瘀黑肿胀，衬衫沾满干掉的鲜血。「你振作点!发生什么事了?」杉原抱起男人大喊。男人的嘴激动地一开一阖，宛如吸不到空气。杉原往男人的口中一瞥，顿时不寒而栗。男人曾受到踰越常理的残酷凌虐，他鲜血淋漓的口腔中，牙齿全被拔光。
「喂!你们快来!」
杉原转头大喊。两名刚结束非定时巡逻的巡查原在所内休息，此刻慌张奔出。这间驻在所不在巡逻动线内，但不少年轻员警敬仰杉原为人而常绕过来瞧瞧。
时间过下午两点。虽然没下雪，但这里位在偏远地区，来自后山的寒风一阵又一阵，彷佛将体温全都卷走。两名巡查目睹男人的惨状，同样大惊失色。
「太惨了……」「他从哪里来的?」
「把他抱进去再说!」三人于是抬着男人返回驻在所。正要进后头房间，男人突然开始抵抗，揪住所长的袖口。他无牙的嘴颤抖蠕动着，急欲说话。
「你要说什么?说清楚点!」
杉原将耳朵贴近男人的嘴边。男人的喉咙似乎也受了伤，声音相当模糊。
「你别担心，慢慢说。」
「我是……警……」
男人以沙哑的嗓音说了这几个字，突然剧烈咳嗽。
警……?
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个人难道也是警察?
一名巡查立即拿起桌上的警用电话。就在这时，男人刚刚奔走过来的后山忽出现一辆大货车，车子猛烈疾驰而来，扬起满天尘土。货厢的翼门缓缓向上翻起。
三名警察同时转头，看见伸出货厢内的粗壮钢铁臂腕。
「着武」。
三人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全都倒抽一口凉气。此时，固定在钢铁手臂上的重机枪已朝着驻在所击发。玻璃瞬间粉碎，墙壁千疮百孔。受伤男人及所长颈上消失无踪，拿着话筒的巡查一只手臂全被扯断。
接着，大货车在驻在所前方停下，枪击气势却不减反增。木造平房建筑的驻在所几乎被夷为平地，停车场上的警车转眼间化为一团废铁。约三十秒后，货厢翼门缓缓掩上，大货车往市中心的方向驶离。天上飘下片片雪花，遮掩地面怵目惊心的大量弹壳。
接获通报后火速赶往现场的佐野署署员，以及栃木县警本部的机动搜查队员，目睹现场惨况时吓得合不拢嘴。不仅驻在所及警车全毁，邻近民宅坍塌一半。地面上除了断垣残壁及玻璃碎片，还散落着大量尸骸。邻宅屋舍的残片底下，挖出一对老夫妻及两个还在读小学的孙子，当然都已没了呼吸。
警方在周边附近探访搜证，大致掌握案发经过。这带是与主要住宅区相隔大片田地的偏僻区域，约十多户住家，但在附近目睹犯案过程的证人还不少，根据证词：
一名受伤的男人奔向驻在所。杉原巡查部长等人将男人抬进所内。一辆大货车紧接着追来，有人以机枪朝着驻在所扫射。大货车的货厢里似乎藏一架机甲兵装，机枪架设在机甲兵装的手臂。而关键是驾驶司机并不是日本人，而是肤色白皙的外国人……
可惜没人记得大货车的车牌，或将过程以手机等工具录影。
藉由目击证词，警方已锁定犯案用的大货车车型。但犯案不久就下起雪，导致追查大货车去向及现场搜证都变得困难重重。根据推测，大货车应该是从六六号县道转入一七五号线或一六号线，跨越渡良濑川，朝着馆林市逃走。但路边拦检并未发现可疑车辆。
杉原驻在所所长的妻子及尚在就读国中的女儿刚好外出，逃过一劫。但两人在案发三十分钟后归来，管理现场的佐野署员却没多加注意，两人不幸亲眼见到曾是丈夫及父亲的尸首，皆因强烈的悲恸而昏厥在地。
身分不明的裸足男人到底来自何方?栃木县警的搜查员在风雪中查看附近，在后山斜坡的竹林里发现最近有人通过的痕迹。男人很可能从竹林斜坡往下滑，接着沿通往闲马上驹的林间小径奔跑。林间小径与县道相连，只要不断前进，就能抵达村落边缘的驻在所前。这带在当地称为空山，栃木县警在山中彻夜搜索，终于在隔天凌晨发现一栋可疑建筑。
搜查员用手电筒照进建筑，发现疑似被害者的外套及鞋子，还有散落一地的牙齿及指甲。
警方搜集八具遗体及尸骸，送至与栃木县警有合作关系的独协医科大学验尸。由于尸身零碎，验尸困难，宛如拼图。遭受枪击前曾受到凌虐的神秘男子，验尸过程特别谨慎小心。这些遗体破碎，甚至变形，耗费时间与一般验尸无法相提并论。
在大学内开设法医学讲座的增冈教授负责验尸。被害人遭受的残酷暴行，连他也目瞪口呆。
布满全身的紫色斑块，应该是殴打所致。双手指甲及双脚趾甲都没了，应该是遭人以老虎钳之类的工具一枚一枚拔掉。牙齿也一样。左手指间关节骨折。全身到处是长时间监禁及凌虐的明显痕迹。
即使是担任法医超过二十年以上的增冈教授，也从未遇过如此泯灭人性的例子。教授接着检查男人内脏。有些器官在死亡前便已破裂或损坏。教授拿起夹子，从切开的胃袋中取出一小片物体。
「这是什么?」
那是边长约两公分的平坦金属片，教授将其扔进不锈钢盆中。
隔天，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十点，警视厅组织犯罪对策部的部长门胁笃宏，将一片迷你SD记忆卡举到第五课的渡会茂课长面前。
「这是在栃木案被害人胃袋里发现的东西。」
渡会抬头望着上司。这起栃木驻在所遇袭案，渡会也相当清楚。
「这当然不会这么单纯出现在胃里。它原放在专用金属盒。里头储存某个男人的说话声。」
门胁操作桌上的电脑，执行声音档。扩音器传出男人极度紧张急促的话声。杂音干扰严重，很难听清楚。总长度约仅二十秒。
「这是安藤……」渡会瞪大眼睛。
「你确定吗?」门胁凝视着部下问道。
「绝对不会错，这是我课里的安藤的声音。」
部长重重叹口气。
「遗体断了一只手，我们从另一只手的手指采集到安藤的指纹。家属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会挑合适的时机告知。」门胁接着凝重说道：
「这样的话，安藤是以手机录下语音讯息，保存在内藏的迷你SD记忆卡，他当时一定处在手机接收不到讯号的环境中。被擒住前，他将记忆卡从手机内抽出，放进盒子里，迅速吞入腹中。这想必是要留下讯息而不被歹徒发现。」
渡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上司，臃肿的脸孔及粗壮的脖子都胀得通红。
门胁垂下头，再度深深叹口气。此刻两人想着同一件事。
这片记忆卡，正是安藤搜查员以性命换来的重要线索。
部长再次执行声音档。扩音器传出安藤的细微声音。
〈二月……露伊纳克……奇耶克塔……齐齐摩拉……龙机兵……〉
虽然声音断断续续，但一个字眼听得特别清楚——龙机兵。
1 类似派出所的警察机构，但多设置乡间偏僻地区，且备警察宿舍性质，驻守员警大多是携家带眷住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