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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

  卡尔的头上乌云罩顶,灾难连连:让哈迪心生怀疑的钉枪事件,如今在事发现场找到有他指纹的硬币、维嘉的婚礼和她结婚一事对他财务的影响、阿萨德的过去、萝思的多重人格、罗尼愚蠢的废话,接着还有失败的马丁鹅之夜。从来没有这么多事一起连手折磨他。事情发生之快,让他根本还来不及把重心从左半边的身体移到右半边,下一个灾难便已降临。对一个服务国家、专门侦办棘手犯罪案件的侦查员来说,实在不太适合面临如潮水涌来的困境,搞不好专门成立一个部门来解决他的问题,还不见得是件赔钱的事。

  卡尔深深叹了口气,抽出一支烟,打开电视将频道转至TV2,心想或许看看别人陷入更加凄惨的处境,能暂时转移一下注意力。

  他瞥了液晶屏幕一眼,马上回到冷酷沉重的现实世界。五个成年男子正在谈论政府摇摆不定的经济政策,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吗?

  他先前上楼找马库斯的时候,萝思在警方调查报告上放了一张纸,写着她对姬德‧查尔斯的了解。用手写的半张纸破破烂烂的,这真是她对那个史葡格护士的调查结果吗?

  他读到的内容一点也无法振奋精神。

  萝思四处询问,桑索的家庭照护服务中心的人对姬德‧查尔斯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也没人记得当初有老人的东西被偷,至于查内毕尔医院的调查同样一无所获,因为医院早已关闭,工作人员四散各处。姬德的家人中,她母亲早就不在人世,兄长也移民到加拿大,几年前客死异乡。她与桑索生活唯一具体的联系是二十年前租给她马鲁普教堂路上一个房间的男人。

  萝思对那男人有巨细靡遗的描述:「顽固难相处的肥胖老人。在姬德‧查尔斯之后,他又将那个七坪不到的小房间租出去十五到二十次。他虽然对她记忆犹新,但是也没能提供有用的重要信息。标准的蠢蛋农夫。靴子上沾着屎,庭园中有辆生锈的拖拉机,心里认为不需报税的收入才是唯一实在的东西。」

  卡尔将纸放回去,拿起警方针对姬德‧查尔斯一案的调查报告,然而内容同样乏善可陈。

  液晶屏幕上的画面多次切换,国会大厅中有两群男人快步疾走,接着出现两张笑容灿烂的老人脸庞。一旁播报新闻的主播对于报导内容相当不屑。

  「界线明确党经过多次冲刺后终于成功联署,得以参加下一次的议会选举。我们不禁要问,丹麦政治是否陷入了低潮?自从进步党以来,没有一个政党如界线明确党一般饱受争议,也不曾有政党的选举要求如此值得质疑。界线明确党的创党者,也就是因激进行径时常受到挞伐的妇产科医生寇特‧瓦德,在今日的政党成立大会上,向大众介绍他们推举的候选人。与当年的进步党不同的是,虽然两个政党的候选人全是社会精英,事业杰出有成,但进步党的候选人平均年龄约莫四十二岁,界线明确党则多是白发苍颜的老人,与一些政治对手大相径庭。例如瓦德便已届八十八高龄,许多核心党员也超过了退休年龄。」

  这时,屏幕上出现一位蓄着满脸白胡须的高大男人,看不出来已经八十八岁,本人比起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在他脸部下方的屏幕打着:「寇特‧瓦德、医生、创党者」。

  「你看了我对姬德‧查尔斯失踪案的摘录和警方调查报告了吗?」萝思站在门口发问。

  卡尔转过头来。自从他和她真正的姊姊伊儿莎通过电话之后,要正经看待这个人就变得不太容易。黑色衣着、浓妆和几秒内能刺死眼镜蛇的高跟鞋,这些全都只是种表象吗?

  「嗯,大概浏览了一下。」

  「除了丽丝一开始给的警方报告之外,资料并不多。姬德失踪后,警方找不到依据展开搜索行动。他们虽然了解姬德爱好杯中物,但令人讶异的是,她没有明确被断定为酒鬼。不过即使如此,警方仍然怀疑她可能因酩酊大醉而不小心消失在某个地方了。由于她没有家人,也没有同事,事情很快被遗忘。姬德‧查尔斯就此退场。」

  「报告中提到,她登上了开往卡伦堡的渡轮。她是否可能坠入海中呢?」

  萝思脸色一沉,露出恼怒的表情。「不可能,卡尔,有人看见她下船,这点我已经说过了。我发现你真的没有花很多时间阅读报告!」

  他故意对最后一句话充耳不闻,他的强项在于提出反问。「对于她的失踪,那个房东怎么说?」他问道。「租金若是迟交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奇怪吧。」

  「不会,因为租金直接由社会局支付,据说若不这么做,她会将钱拿去买酒喝。也就是说,那个白痴房东没有理由通报她失踪。只要有钱拿,他才不管别人死活。报案者是当地杂货商店的老板。他说姬德‧查尔斯八月三十一日带着一千五百克朗来店里,模样跩得很。她告诉他,自己即将继承一大笔钱,但必须到哥本哈根一趟,老板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让她觉得受到侮辱。」

  卡尔双眉紧皱。「妳说继承一大笔钱?有可能吗?」

  「没有,我已经向地方法院打听过了,没有什么遗产。」

  「嗯,如果姬德所说属实,当时应该会造成轰动。」

  「没错。不过你再听听这个。」她拿起桌上的警方报告,翻开到中间部分。「这里。『杂货商店老板大约一个星期后向警方报案。据老板说,姬德给了他五百元大钞,告诉他如果她下个星期没有带着一千万回来,他可以留下那笔钱;但她若是出现的话,他必须归还钞票,同时请她喝杯咖啡和威士忌。』这个老板看起来不爱冒险,对吧?他最后接受了她的提议。」

  「一千万克朗!」卡尔吹了声口哨。「好吧,她很可能喝到不省人事,沉醉在梦乡里了。」

  「是啊。不过你再继续听下去。『当老板一个星期后在港口发现她的自行车时,感觉整件事不太对劲。』」

  「确实值得深思。五百元大钞一直在他手里,而她不是那种会随便挥霍五百元的人。」

  「铁定不是。报告中写道:『杂货商拉瑟‧毕格担心姬德‧查尔斯若非真正拿到一千万元展开新生活的话,很可能遇到了严重的事。』接下来的话最为关键:『对姬德‧查尔斯而言,五百元是一大笔钱。她有什么理由自动放弃?』」

  「应该计划到桑索走一趟,和杂货商与房东谈谈,亲自调查一下。」卡尔说,然后一边心想,刚好可以藉此和令人不快的窝囊事保持点距离。

  「没有用的,卡尔。杂货商住在疗养院里,严重痴呆。我则和房东谈过,他真是个混蛋,姬德的东西早被清理掉了。全让那个蠢猪拿到跳蚤市场贱价处理掉,以换取现金。」

  「所以说这条线索断了。」

  「断得彻底。」

  「好吧。我们还握有什么讯息?我们知道姬德‧查尔斯和莉塔‧尼尔森彼此相识,而这两个女子在同一天以同样神秘的方式消失得无影无踪。姬德‧查尔斯什么也没留下;莉塔至少还有前员工骆娜‧拉丝慕森保留了她一点东西。虽然对案情进展帮助不大。」这时,卡尔伸手打算去拿烟,但是萝思冰冷的目光让他的手指冻结在半路上。「我们可以考虑要不要去找骆娜,查看一下莉塔留下的东西。只是,谁会为了这种事长途奔波到威尔勒啊。」

  「她不住在威尔勒了。」萝思说。

  「那住哪儿?」

  「提斯特德。」

  「那儿更远啊。」

  「是的。但至少她不住在威尔勒了。」

  卡尔一把从烟盒抽出香烟才刚要点燃,此时阿萨德走进办公室,站在门边挥舞双手,彷佛是急着搧掉不存在的烟雾。天啊,这两个人对香烟也变得太敏感了吧!

  「你们在聊姬德的事吗?」阿萨德问。

  两个人不约而同点头。

  「我这边没查到关于渔夫维果‧莫根森的线索。」他继续说。「不过对于菲力普‧诺维格倒是有所发现。我和他的遗孀约了时间,她还住在黑斯森林的房子里。」

  卡尔的头猛然一退。「约什么时候?不会是现在吧?」

  萝思的眼皮疲惫的挂在眼珠上,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你看看时间,活动一下你的灰色小细胞,卡尔。你不觉得我们在办公室待太久了吗?」

  卡尔瞪视着阿萨德。「所以是约明天吗?」

  阿萨德举起一根大拇指说:「我可以开车。」

  那真是太棒了。

  「你的手机响了。」萝思指着桌上正在震动的移动电话。

  卡尔看了一眼屏幕。来电号码他不认识,随后将手机拿到耳边。

  「您好,请问是卡尔‧穆尔克先生吗?」一个听来不是特别迷人的女生声音。

  「是的,我就是。」

  「请您过来蒂沃利大厅一趟,付清您堂兄尚未结清的费用。」

  卡尔在心里数到十。「看在老天的份上,您为什么会打电话过来?」

  「我手边有张纸条,背后密密麻麻写得像一部小说,我现在就念出内容:『很抱歉,为了不错过班机,我不得不匆忙离开。我的堂弟卡尔‧穆尔克是警察总局凶杀组副组长,他很快会过来结清账单。之前和我坐在一起的人就是他。以防万一,他请我留下他的手机号码,您可以直接与他联系。』」

  「什么?」卡尔大叫一声,之后便没有力气再多说一个字。

  「我们去询问他是否还要点其他东西时,在桌上发现了这张纸条。」

  卡尔感觉一阵荒谬,就像当年他刚成为童子军时,小组长要他在滂沱大雨中行军一点五公里,只不过为了拿一把所谓的铲子。

  「好,我会过去。」他叹口气,决定回家时绕到凡洛塞,顺道拜访一下罗尼‧穆尔克。

  ※

  罗尼租的房子绝对说不上富丽堂皇,若要说优点,就是房子坐落在某个后院中的后院。一道通往大门、锈迹斑斑的铁梯搭在光秃墙壁上,最后在肮脏的水泥平台形成曲线,钢制的大门约莫位于一层楼半的高度,让人想起废弃电影院的放映室入口。卡尔用力在门上搥了两下,从里头传来声音到门锁被打开花了大约三十秒。

  至少罗尼这次穿得很有一致性:一尾张牙舞爪的龙呼啸横越过成套的内衣裤,其他部分什么也没穿。

  「我已经开了啤酒了。」罗尼边说边将卡尔拉进一个烟雾弥漫的房间,屋内的光源来自灯罩上有旋转瀑布图案的灯与绘制着粗野性爱主题的彩色纸灯笼。

  「这位是小梅,至少我都这么叫她。」罗尼指着一位亚洲女子说,他肥硕的身影大概是女子的三到四倍。

  那个女子没有转身,一径站在炉子前面忙碌,锅里的烟雾飘散整个房间,味道介于色堤雅的郊区气味和卡尔阿勒勒家的碳烤之间。

  「哎,她忙着煮晚餐,等下就要吃饭了。」罗尼解释说,然后一屁股坐在铺着咖哩色纱笼布的烂沙发上。卡尔跟着在对面坐下,拿起乌檀木桌上罗尼推过来的啤酒。

  「你欠我七十六克朗和一个解释:为什么你在酒馆猛吃一顿后,还能呑下一大堆食物?」

  罗尼笑着敲敲肚子说:「这家伙训练有素。」泰国女子转过身来,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卡尔不由得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和其他泰国女子移民不同的是,她已超过二十五岁,脸上也并非光华如镜,铸上了岁月的痕迹,生着笑纹和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

  光是这点就该给罗尼加分。卡尔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

  「卡尔,是你邀请我的,我事先就在电话中说清楚了。你把我从工作时间中召去,理所当然应该付点费用。」

  卡尔深吸口气。「召去?工作时间?请问一下你做什么工作啊,罗尼?内衣模特儿吗?」

  罗尼咧嘴大笑时,卡尔看见炉边那个泰国女子的身体抖了一下。看来她不但懂丹麦话,显然也有幽默感。

  「干杯,卡尔。」罗尼说。「很高兴再见到你。」

  「所以我别想拿回七十六克朗啰?」

  「门儿都没有。不过你可以尝点最美味的Thom Kha Gai。」

  「听起来像毒药。」

  炉边的泰国女子又抖了一下。

  「是椰汁鸡汤,加了辣椒、柠檬叶和姜。」罗尼解释说。

  「听我说,罗尼。」卡尔叹口气。「你今天骗了我七十六克朗,不过这件事就算了,这是你最后一次得手。我本来就满肚子不爽,现在又加上你来捣乱,我们今天的谈话不禁促使我思考,你是打算勒索我吗,罗尼?若是如此,那么你和小梅两个人有五分钟的时间决定是要站上法院,还是坐上飞往Thom Kha Gai的班机,或者随便飞到哪里都可以。」

  泰国女子这时转过身朝罗尼说了几句泰文。罗尼摇摇头,只见他忽然火冒三丈,粗黑纠结的眉毛彷佛具有生命般,回话的口气粗暴。

  接着,他又转向卡尔。「我要提醒你,第一,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的人是『你』。第二,我妻子梅音—泰哈‧穆尔克刚才将你从访客名单中剔除了。」

  ※

  下一分钟,卡尔已站在门外。泰国女子显然熟知自己只要大幅挥动任何一种厨房用具,就能轻易让别人迅速走避。

  好吧,从今以后我们又分道扬镳了,罗尼。卡尔想。但他心里头仍有种不确定感,彷佛自己可能搞错了,此时口袋中的手机正好传来震动,他没看屏幕之前就知道是梦娜打来的。

  「喂,亲爱的。」他故意让声音听起来像在感冒中,但没装得太严重,以免阻碍了另一次邀约的可能性。

  「你有没有兴趣试试看再和我女儿与路威见一次面?明天你就有机会了。」她说。

  梦娜显然很看重这件事。

  「当然很乐意。」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不做作。

  「很好,明晩七点到我家来。我还要转告你,明天下午三点你得和克里斯在他办公室见面,那儿你已经去过一次了。」

  「我有吗?我怎么想不起来?」

  「我没忘记。卡尔,」她又接着说,「你需要过去一趟。我很清楚你的症状。」

  「但是我明天要到黑斯森林。」

  「那就错开三点。」

  「梦娜,我没事。钉枪事件已经不会再让我感受莫名的恐慌了。」

  「我和马库斯谈过你今天在会议室中歇斯底里的行为了。」

  「我歇斯底里的行为?」

  「我必须确定会慢慢变成我固定伴侣的男人在精神上也同样健康。」

  卡尔拚命在脑袋里思索该如何回答,但却一片空白。拉丁美洲的踢踏舞最能表达他当下的情绪,前提是如果他会跳的话。

  「你接下来将会面对一些状况。马库斯要我转告你,装尸体的箱子中又发现其他东西。」

  他心中的踢踏舞倏地中断。

  「他们在比特‧鲍斯威尔的尸体底下找到了一张纸,一张包在保鲜膜里的照片。照片上鲍斯威尔站在你和安克尔中间,他的双手就搭在你们两人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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