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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

  狂风呼啸,卡尔远远就闻到弥漫在秋日潮湿空气中的尸臭味。

  几具挖掘机的机械手臂垂放下来,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凶杀组组员站在后面,和法医的鉴识人员讨论事情。

  看来他们差不多可以将尸体送去解剖了。

  蒲罗腋下夹着公文猛吸烟斗,马库斯则拿着烟用力吐云吐雾,但这么做也无济于事。被不恰当手法埋在此处的可怜男性尸体已腐烂多时,恶臭熏天,好在大部分在场人员的呼吸器官都不灵光,也称得上是种幸运。

  卡尔缩着鼻孔走近一点看,几乎裸露在外的木箱仍然躺在土里,上头箱盖已经打开,箱子长度约莫七十五公分,小得令人惊讶。但是用来放置被切割的尸体碎块却绰绰有余。箱子打造得非常坚固,是拿上过油的旧木地板拼制而成,有可能埋在土里很长的时间也不会腐朽。

  「为什么不直接埋进土里就算了?」卡尔站在洞穴旁问。「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地方?」他指着周遭说:「这儿又不缺摆放的空间。」

  「我们检查过木地板了,是从棚屋拆过来的。」凶杀组组长将皮夹克衣领上的围巾拉得更紧,然后指着几个穿着橘色工作服的建筑工人后面的木材说。

  「已经确认过是哪一处的地板。」马库斯继续说。「就在靠南边的墙壁旁边,位置接近角落。鉴识人员说,有人在那边使用过电动圆锯,时间距今不会太久,大约还不到五年。」

  卡尔点点头。「好。也就是说,受害者是在别的地方遇害分尸后,才搬运过来的。」

  「是的,情况确实如此。」马库斯吸着鼻子说。烟雾在他头部周围缭绕飘升。「或许是为了警告乔治‧麦德森,若不想象躺在这儿的可怜家伙一样,就不要轻举妄动。」

  蒲罗点点头。「鉴识人员认为箱子埋在客厅底下。根据我从报告中草图推断……」他指着文件里的平面图,「就在你们发现乔治‧麦德森脑中插了根钉子坐着的椅子下方,也是你们遭遇枪击的地方。」

  卡尔直起身。整体看来,眼前没有必须马上处理的当务之急。明摆在眼前的是,他们将花上数百个钟头进行调查,无止尽的挖掘卡尔恨不得遗忘的事件。若是可以作主,他会马上掉头离开,开车到机场的贩卖部买份热狗堡,还要淋上一堆西红柿酱,然后安安静静的看着指针转动三、四个小时,差不多就该回家换衣服准备去梦娜那儿吃马丁鹅。

  蒲罗审视着他,彷佛能读出他的心思。

  「好吧。」卡尔终于开口说。「所以我们知道这个男人在别的地方被杀害,而且很有可能是在乔治‧麦德森知情的状况下被埋在家中客厅底下。还漏了什么细节吗?」

  然后他抓抓耳腮,自己说出了答案。「好吧。我们必须厘清作案动机,找出死者身分,追查凶手。小意思!你应该反掌之间就能解决了,不是吗,蒲罗?」卡尔嘟囔说着,一股不舒服感爬满全身。

  两年前他差点在这里丧命,救护人员也在这里将安克尔的尸体和身受重伤的哈迪抬走。卡尔背弃了他两个同事,像只惊弓之鸟躺着无法动弹。随着这个小木箱马上就要送到法医面前检验,踏上它最后一段旅程,到时候所有的鉴定结果应该能解决当年的事件了。不过,这想法既正确也是错的。

  「是的,没错,很有可能是在乔治‧麦德森知情的前提下进行的。但是如果埋这具尸体的目的是为了警告,显然乔治‧麦德森完全没放在心上。」马库斯声音干涩的说。

  卡尔的目光从凶杀组组长移向打开的箱子上。

  一颗头颅侧躺在装着其他尸块的黑色塑料袋上。根据头颅尺寸、下巴状况与鼻梁曾经断裂过分析,死者生前并非过着安逸的生活。他的嘴里没有牙齿,头部皮肤溃烂,头发黏腻成团,一根亮晃晃的坚硬铁钉直直刺入头颅内。那根铁钉显然与插在乔治‧麦德森和索罗两个汽车工厂的技工头上的钉子是一样的。

  凶杀组组长脱掉身上的防护衣,对拍照人员点点头。「几个钟头后箱子就要送到法医那儿,到时候看看是否有东西能让我们找出死者身分。」他总结说完后转过身,迈出步伐,走向他停在人行道旁的车子。

  「蒲罗,报告你来写!」他转头叫了一声。

  卡尔往后退了两步,拚命吸进蒲罗烟斗飘散的气息,想要藉此摆脱尸臭味。

  「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拖来啊,蒲罗?」他问道。「你有什么目的?想看我崩溃吗?」

  蒲罗疲累无力的看着他。卡尔有没有崩溃关他屁事。

  「我若是没记错,邻居的棚屋就位在隔壁。」蒲罗指着另一块地。「木箱被拖进木屋里,对方一定听见或是看见了什么。何况若乔治‧麦德森的地板被锯开,也会发出隆隆声不是吗?你记不记得邻居是否提过这类的事?」

  卡尔苦涩的笑了一下。「亲爱的蒲罗,首先,乔治‧麦德森被谋杀时,邻居才搬过来住了十天,所以他们彼此不认识。而就我和鉴识人员从发臭的状况判断,尸体至少在五年前就埋进了土里,换句话说是在乔治‧麦德森死前三年。所以邻居能知道什么?再说当初我被送进医院之后,接手调查工作的人不是你吗?你难道没找那个邻居谈谈吗?」

  「没有,当天晚上我们还在处理现场时,那个男人就因为心脏病发,倒在那边的人行道旁一命呜呼。谋杀案和突如其来的大批警力让他惊吓过度,心力交瘁。」

  卡尔下唇噘起。那个钉枪事件的畜生要为一堆死者负责了。

  「哎,看来你毫无头绪。」蒲罗从袋子里拿出一迭档案数据。「那么你应该也不知道我们不久前收到荷兰传来的对照数据。去年五月和九月的时候,他们在鹿特丹外围的斯悉丹一栋大楼住宅区发现两个同样遭到钉枪处决的男人。我们收到了几张照片。」

  他打开档案夹,指着有两个头颅的多张照片,警方用封锁线保护了现场。

  「荷兰两名死者的头颅上各自插着九公分长的铁钉,和西兰岛的受害者如出一辙。之后我会把数据复印件送去给你。等到法医的报告出来,我们再来讨论这件案子。」

  好吧,卡尔心想。到时候哈迪的灰色小细胞又有事可忙了。

  ※

  回到地下室的时候,他发现丽丝正在萝思的办公室里,双手抱胸聆听她发表普通生活与地下室生活有何不同的高论,还一边点头附和。他听到了一点零星片段,例如「恶劣的关系」、「墓室般的气氛」和「装腔作势的可笑老大姿态」,差点忍不住点头称是时,才发现自己是话题中的主角。

  「嗯哼。」卡尔清了一下喉咙,希望吓吓萝思,但是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说:「上帝的神迹显现成人形了。」然后递来一迭文件。「留意我在莉塔‧尼尔森案中的标示之处。算你运气好,其他同事在外头世界到处跑时,还有人坚守这个洞穴。」

  噢,老天,又来了吗?她一出现这种情绪反应,离那个假想的双胞胎姊姊伊儿莎现身此地的时候就不远了。

  「你到楼上找我了吗?」在他们把萝思留在她那间黑白王国后,丽丝开口问道。

  「我花了点力气要找出我堂哥罗尼的下落,但是徒劳无功,于是我想……」

  「噢,这件事啊。」她似乎有些失望。「巴克说了一些。真是莫名其妙!我会尽力去做。」

  丽丝媚惑的嫣然一笑,卡尔的膝盖顿时柔弱得像果冻一样。然后她头一转便要走向档案室。

  「再等一下。」卡尔拦住了她。「那个索伦森发生什么事了?她忽然间变得好……好吧,我不得不用『热心』来形容她。」

  「噢,没错。卡塔琳娜‧索伦森,我说的是卡塔,她最近去参加NLP课程。」

  「NLP课程?那究竟是什么……」

  卡尔的手机忽然响起,屏幕上显示来电者是「莫顿‧贺蓝」。他的房客这时间打电话来干嘛?「喂,莫顿?」他对着手机说,一边向丽丝点了个头,秘书便扭腰摆臀走开。

  「打扰你了吗?」话筒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

  「当年冰山打扰铁达尼号了吗?布鲁图难道会打扰凯萨大帝❖吗?怎么了?哈迪出事了吗?」

  ❖罗马共和国末期杰出的军事统帅、政治家。被布鲁图所领导的元老院成员暗杀身亡。

  「某种程度他的确有事。说真的,铁达尼这个哏真赞。言归正传,哈迪想和你讲话。」

  卡尔听见话筒滑到哈迪的枕头上。这是哈迪和莫顿新养成的坏习惯。以前哈迪和卡尔的聊天只限于夜晚坐在床缘的时刻,但是现在看来不再是如此了。

  「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卡尔?」卡尔几乎可以看见莫顿把电话压在哈迪这个身材庞大的瘫痪伤者耳边,他半闭着眼,眉头深锁,嘴唇干涩,声音中透露出压抑不住的担忧。他铁定和蒲罗通过话了。

  「蒲罗打过电话来。」他说,「你应该知道为了什么事。」

  「知道。」

  「好。卡尔,你可以告诉我究竟怎么一回事吗?」

  「当初射杀我们的人是冷血无情的凶手,他们不择手段的维护自己所订下的秩序与原则。」

  「你很清楚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接着是一阵停顿。让人不舒服的停顿,往往会演变成对峙。「你知道我的想法吗?我的想法是,安克尔涉入太深了。我们出发到那儿之前,他早已知道木屋里有个死人了。」

  「啊哈,你的立论依据是什么,哈迪?」

  「我就是知道。他变了很多,比以前更需要钱,性子也像变了个人。还有,他那天完全没有按照流程办案。」

  「你的意思是?」

  「我们还没进入乔治‧麦德森的房子,他就先去找邻居问话。他究竟从何得知房子里躺了个死人呢?」

  「邻居报了案。」

  「拜托,卡尔,这类报案早已司空见惯了。到头来往往会发现死的是动物,或者只是电视或广播传出的噪音。平常安克尔找邻居问话前,总会先进屋确认是不是误会一场,但是那天并非如此。」

  「你为什么偏偏挑这时候要告诉我这些?你不觉得以前有一大把时间可以说吗?」

  「你记不记得安克尔被妻子赶出来时,米娜和我收留过他?」

  「不记得。」

  「时间很短,不过当时安克尔惹了很大的麻烦。他嗑药。」

  「我后来也知道了,那个被梦娜找来的白痴心理医生克里斯告诉过我,不过在那之前我并不知情。」

  「有天晚上他在城里和人斗殴,回来后衣服全是血。」

  「然后?」

  「不是只有血迹而已,整件衣服都被血浸湿了啊,卡尔。因为实在太多血了,衣服最后不得不丢掉。」

  「你认为我们目前发现的尸体和当年的斗殴案有关吗?」

  又是一阵沉默。哈迪当年仍旧行动自如时,曾是最优秀的调查人员。对于自己优异的表现,他总是归纳于「经验和本能」。去他妈的本能。

  「我们等验尸报告出来再看看吧,哈迪。」

  「木箱里的头颅,嘴里没有牙齿,对吧?」

  「没错。」

  「尸体也被彻底肢解?」

  「是的,差不多如此。没有像泥巴一样稀烂,但也相去不远了。」

  「而且警方对于死者身分还是毫无头绪。」

  「我们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哈迪。」

  「你说得倒轻松,卡尔。身体上插着管子,日以继夜瞪着天花板看的人不是你。如果安克尔真的手脚不干净且牵涉其中的话,那么我今日会躺在这儿都是他的错。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卡尔。密切关注这件案子,好吗?要是蒲罗办案草率,你就有责任帮你的老伙伴好好教训他一番,听到了吗?」

  电话最后在莫顿的抱歉声中收了线,这时卡尔才发现自己坐在办公椅的边缘,萝思刚才递给他的档案此时放在大腿上。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怎么走进办公室的。

  他将眼睛闭上,试着在脑海中回想安克尔的影像,但这位前伙伴的五官却变得模糊不清。他要怎么想起安克尔的眼眸、鼻孔、声音和其他暗示他滥用毒品的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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