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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

  拿在手里的香槟杯沁凉得舒服,周遭的声音揉合成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丈夫的手轻轻摆在她的腰际,而她几乎全心沉醉其中。除了热恋那阵子,遥远的童年时期与此刻相比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那时耳边传来祖母的呢喃低语,还有早已消逝那些人压低的笑声,让她能安稳入睡。

  妮特(Nete)紧抿着双唇,以免被感觉所淹没。

  她直起身,目光滑过时髦雅致的衣裳与纤细颁长的背影。一群名流显贵受邀参加大北欧医学奖得奖者的庆祝晚会,与会的全都是研究家、医生与社会顶尖人士。她并非出身这个圈子,不过几年下来,她也逐渐感觉自在,游刃有余。

  她深深吸了口气,愉快的轻叹一声。就在这时,她蓦地感觉到一股明确的目光,越过顶着时尚发型的女士与身穿晚礼服的男士,直直黏附在她身上。那股目光激发出莫以名状的炽热,令人不安。那是怀有恶意的眼神。她本能往旁边一退,将手放在丈夫手臂上,宛如被追猎的动物想在灌木丛中寻找掩护。她的双眼一边在锦衣华服与水晶吊灯间来回逡巡,一边努力在脸上挤出一抹微笑。

  有位女士忽地大笑,她的头往后一仰,大厅的视野顿时开阔无碍。

  那男人就站在墙边。

  高大的身形像座突出的灯塔,即使微微佝偻着身子,仍如一只巨大的猛兽,双眼像探照灯般扫过人群直射而来。

  她身体每个细胞都感觉到他窥伺的目光。她知道若不马上采取行动,自己的人生转眼间将崩毁瓦解。

  「安德烈,我们可以离开吗?我觉得不太舒服。」她边说边抚摸汗湿的脖子。

  无须再多说一句话。只见她丈夫已抬起黝黑的眉毛,向一旁的人点点头,然后握着她的手离开。她爱他这种姿态。

  「谢谢。很抱歉,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说。

  他点点头。这种情况他自己也非常熟悉。只要在昏暗的空间中度过漫漫长夜,偏头痛就会找上门来。夫妻两人都有这种毛病。

  才刚走出宴会厅,来到阶梯旁,墙边那位巨汉已在不知不觉中从旁潜近,在两人面前站定。

  她发现那男人老了。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已变得黯淡,头发也今非昔比,将近三十年的岁月在他身上烙下了痕迹。

  「妳在这里,妮特?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妳。」

  她拖着安德烈试着绕开,但对方不愿轻易放手。「妳忘了我吗,妮特?」声音从后面传来,「不对,妳记得的。我是寇特‧瓦德(Curt Wad),妳一定记得。」

  这对夫妻已在阶梯上走到一半,男人仍不死心追了上来。

  「妳是罗森导演的婊子吗?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想得到有这么一天啊。」

  她把丈夫拉走。但是安德烈‧罗森素来不是畏首畏尾、逃避麻烦的人。

  「可以请你不要打扰我的妻子吗?」他的目光中压抑着怒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妳果然手到擒来,捕获安德烈‧罗森这条大鱼啦,妮特。」他努力不露出敷衍的冷笑,不过她很了解他。「我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妳也知道,我不常到这附近,更不看八卦杂志。」

  接下来的一切宛如慢动作般发生。她看见自己的丈夫蔑视的摇了摇头,感觉他的手抓住她,将她拉在身后离开。她有好几秒的时间呼吸不到空气,两人的脚步声彷佛是同一个脉冲所传来不同步的回音:离开就对了!

  他们走到衣帽间时,身后又响起那人的声音。

  「罗森先生!你或许完全被埋在鼓里,不知道你妻子是个妓女吧?她对史葡格岛(Sprogø)比其他人还要熟悉。我想说的是:感化院……她是个对谁都可以大张双腿的女人,低能的大脑分辨不出真实与谎言,而且……」

  安德烈猛然转过身时,她的手腕关节顺带被拉扯了一下。许多客人叫那个男人住嘴,不要破坏隆重的气氛,两个年轻一点的医生甚至挺身而出,威吓挡在那个庞大家伙的前面,明显表示他在此不受欢迎。

  「安德烈,算了!」她大叫,但是丈夫充耳不闻。他心中的权威苏醒过来,开始标记自己的领域。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建议等你学会了恰当的行为举止再现身公众场所。」他说。

  被人群团团包围的男子仍高出其他人一个头,他绷紧了双肩,下巴外突,衣帽间附近好几双眼睛全部紧盯着他干涸的嘴唇。柜台后面保管貂皮大衣和外套的女服务生、路过附近的过客,还有等在大门旁的私人司机──所有人全部转向他们。

  接着,不应该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要不然你问妮特,她在哪里结扎的,罗森先生。你问她做过几次堕胎手术;问她在监牢里关了五天感觉如何。你亲口问她。别搬出那套为人处事的道理,安德烈‧罗森。需要学习的人不是我。」

  然后寇特‧瓦德让到一旁。「我走就是了!」他忿恨大喊,「而妳,妮特!」指着她的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滚回妳的地狱去吧!」

  弹簧门一在他身后关上,四下轰然响起纷乱的窃窃私语声。

  「那个人是寇特‧瓦德。」有个人在他们身后低语。「他和今天的获奖者是大学同学,这也是他唯一值得拿出来说嘴的事了。」

  而她也赤裸裸成为众人议论的中心。

  大家围在四周打量她,眼神停留在似乎会暴露妮特真正自我的部位上。衣领会不会低了点?臀部、嘴唇会不会太庸俗了?

  就连衣帽间的女服务生把外套递给他们时,呼出的温暖气息都让妮特觉得像句恶毒的话:「妳也没有比我们尊贵到哪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她低垂双眼,挽着丈夫的手,没有勇气迎视挚爱另一半的目光。

  ◆

  她倾听着规律低沉的引擎声,两人一路上都没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并肩坐着,愣视着雨刷在幽暗的秋夜里不停摆动。

  或许他在等她矢口否认。但是她说不出口。

  或许她在等他安抚她,等他帮她脱去缠在身上无形的束缚,等他凝望着她说一切都不重要,只有他们共度的十一年才有意义。

  然而他只是打开收音机,让充斥在车内的声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史汀的歌声陪着他们往南行经西兰岛、莎黛和玛丹娜两人则陪他们驶过法尔斯特岛与古博松。这一夜,年轻歌手轮番上阵,声音清新独特。唯一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只有歌声。

  其他一切都消失了。

  就在距离布岚斯村不到几百公尺,距离大庄园约莫还有两公里左右时,他忽然将车开到路肩停下来。

  「好,说吧。」他望着车外漆黑一片。没有安慰,不带情感,只是简简单单的「说吧」。他甚至没有唤她的名字。

  她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才呑呑吐吐说起以前发生了一些事情。她可以解释一切,以往的不幸遭遇都要怪罪方才侮辱她的那个男人。

  即使如此,她不得不嗫嚅低声承认,他说的是真话。

  一切都是真的。

  好一阵子只听见丈夫的呼吸声,气氛沉闷煎熬。然后,他转过来阴郁的看着她。「这就是我们没有孩子的原因。」他说。

  她先是点点头、紧抿双唇,接着才娓娓道来。是的,她没有说出原因是她不对。这点她坦承不讳。年轻时,有人把她带到了史葡格,但错不在她,而是职权滥用、专横独裁、不容违抗等环环相扣造成的结果,是一连串判决不公后的下场。这是唯一的理由。没错,她确实堕胎多次,最后还被结扎,但是刚刚遇见的那个可怕男人……

  这时,丈夫把手放在她的手腕上,手上的冰冷寒气像道电流般蔓延她全身,让她僵立无法动弹。

  然后他踩下离合器,将车子打到一档,慢慢驶向前去,穿梭在连绵草地之间。前方出现糊黑的大海时,他加快了速度。

  「我很遗憾,妮特。但是这么多年来,妳让我盲目的以为我们会有孩子,这点我无法原谅妳。我绝对办不到。而且其他的事情也让我作呕。」

  丈夫说完便闭口不语。她感觉到太阳穴变得冰凉,颈子僵硬紧绷。

  最后,他蛮横的抬起头,就像他在协商当中感觉对方不值得尊敬时所做的那样。

  「我会收拾好行李搬出去。」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直到妳找到住处。我给妳一个星期时间,妳可以从杭苟庄园拿走想要的东西,我不会让妳有所匮乏。」

  她不可置信的瞪视着他,然后缓缓转过头去凝视大海。她稍微开了点窗,海水的味道迎面袭来,墨黑的大海似乎终将攫获住她,就如同当年在史葡格岛上度过的日子那般绝望孤独,滔滔白浪总是不断诱惑她结束自己悲惨的生命。

  「我不会让妳有所匮乏。」彷佛那很重要似的。

  有好一段时间,她只是盯着车钟上的日期: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她感觉自己的嘴唇抖个不停,再度将脸转向他。

  丈夫的眼神空洞无物,目前的他,只对眼前的道路和下一个转弯感兴趣。

  于是,她慢慢把手伸向方向盘,一把抓住。就在他要开口责问时,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猛然转动方向盘。

  下一秒车子随之打滑,街道也消失在他们后方,车子冲撞在斜坡上的撞击声盖过了丈夫最后的话语。

  当他们翻落大海时,感觉就像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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