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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葛德

  葛德一觉睡到天明,早上醒来时神清气爽。他躺在宽大的床上仰望天花板,毯子像个巢一样盖在他身上、包围着他。仆人在他房门外进行晨间的事务,隐约可闻的人声彷佛乐音,外头有只鸟唱起歌,另一只鸟应答。他的肚子咕噜作响,感到愉快的空虚,他把双臂往头上伸展,直到肌肉紧绷得可以用古提琴弓拉出声音。

  虽然没有什么事特别令他高兴,他仍然面露微笑。应该说同时发生的所有事吧。一名仆人轻敲了门,带来一个盥洗盆和干净的衣服,然后退出去,刻意不看正在休息的摄政王或和他说话。葛德又伸伸懒腰,叹口气,挣扎起床。他独自沐浴,选择那天的衣服,自己打理好。

  那股狂喜不会永远存在。他很了解自己,至少知道会这样,只不过现在不觉得难过,就足以让他感觉很好了。头脑自我冲突的那种嗡嗡作响、塞满棉花的感觉消失了,他觉得脑袋比喷水池里的水更清澈,全身上下目前的喜悦都源自于此。愤怒(噢,他的确感到愤怒)埋藏在那之下。愤怒、受辱和强烈的确信,觉得误导他的那些人会受到惩罚。这个故事只可能有两种发展—世人要不记得他是史上最蠢的冤大头,要不就会让人知道和葛德.帕里亚柯作对是多么可怕的错误。他当摄政王当得够久了,已经知道让他的敌人屈膝下跪是什么感觉:感觉非常、非常好。他满心期待。

  然后还有席丝琳。她在那里,在他的城市中。在他的屋里,虽然那不是他最常住的地方。她的脸庞和他记忆中一样美。她触碰他的手时,肌肤宛如术士的焰火—鲜明、活泼而不会烫人。他对她的所有想象—她嘲讽地大笑,她屈辱地裸身呜咽—面对她本人时烟消云散。她来找他,来帮他,而他们将一起完成该做的事,拯救这个世界。他已经开始想象一切结束之后和她坐在一起,将她拥向自己胸前。他会告诉她,他明白她为什么逃离苏达帕,而他原谅她。

  暴动时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是发生在尊严相当的男女之间。他们这时再相见,几乎又有相同的感觉,今晚密谋的会议中可能会更强烈,一旦解决神巫和他的党羽,埃斯特即位之后— 「葛德大人?」

  葛德喝斥:「还没好。」然后继续穿上衣服。「我还没好。给我一点时间。」

  他现在似乎更明白皇城是怎么运作—其实应该说更明白整个帝国的功能。他现在终于了解,看着战争地图而只看出胜利,其实多么不容易。他可以用手指沿着军队走过和即将走上的路径画过,清点他派出的人数和死亡报告中的人数,而不被迫在那之中找到特定的讯息,感觉就像从牢里获释。帝国正在崩塌,必须处理这个可怕的危机,但他现在明白了,而事实本身令他平静。

  他并没有因此想在皇城待久一点。

  明亮的天空下斜射着近午的日光。城市上方是湛蓝穹庐,万里无云。坎宁坡随着街道和桥梁而变换,人类活动的交流像血流过血管涌过。冬日的鸟儿还在,不过也有颜色比较鲜明的鸟,麻雀之间有了雀鸟,乌鸦之间有了知更鸟。葛德一边吃苹果干和熟燕麦,一边从马车的窗户看出去。

  坎宁坡有某种美丽,而他觉得自己有一阵子没看到了。城市得体地承受岁月,从前的废墟形成上方后来一切的根基。铺着黑石子的弯曲街道显得熟悉而庄严,街角的特拉古乞丐以低沉的破嗓子唱歌,路人对他视而不见,但他的歌声也是宏伟帝国的一部分。偶尔一阵恶风从大裂谷底的浑沌掀起一股腐烂和排泄物的气味,那是这座城的一部分。这里和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同,一部分也是因为那样。另外还有皇城,他被骗着把红色旗帜挂上的所在。

  除此之外,城市也有新的伤口。在暴动中对抗他的家族住处或是夷为平地,或是烧毁,或是拨给艾斯特洛邦的忠臣,或得到葛德宠幸而晋升的下层贵族家族。米库斯.萧特和艾斯汀.瑟席利安曾经走过他这时经过的巷子,由于曾反抗葛德和王室,他们的房子都已残破。巨熊还有座立碑赞颂着艾斯汀堡公爵巴尼恩勋爵赢得的一个诗歌竞赛,那是为了向他的韵文文采和他的财富致意。现在只剩回忆了。坎宁坡和这个世界一样遍布着疤痕和暴力,即使这样,通常仍然很美。

  葛德像在搔抓伤口一样,紧抓着那些覆败家族的念头。其实那些死亡是他的责任,即使他被神巫当成傀儡,下达最后命令的仍然是他,他曾景仰那些人的威严,他们却因他的命令而结束生命。他试着为他们的死感到内疚,但勉强只感到某种平静。几乎像宽恕。他这时明白,他们和他自己一样,也是那场阴谋的工具,某方面而言,这下他们都站在同一边了。他真希望有办法让他们明白,他曾是他们的敌人(甚至处决了他们),但他现在将为他们复仇。他无法想象他们除了感激,还会有什么想法。

  巨熊空无一人。那么多人参战,而且春季才刚开始,本来差不多就是这样,但葛德明白表示他不希望被打扰。室内空荡荡的,巨熊的仆人都待在他们的走廊和厨房里,直到他召唤他们。肯诺.达斯可林在战场上,而梅希利回到他的领地,因此只有艾明等在宽大的橡木桌旁,他是核心参谋的最后一人。那是葛德的战略室,不是皇城里玻璃和沙土做的缩小地图,不像那里离神殿那么近。他现在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地方,而这里是数世纪以来王国的智库聚集之所—这地方属于他。葛德走进去时,老人的脸亮起微笑,不过没有意义。葛德从前或许曾经在乎吧。

  葛德问:「有什么消息?」

  「报告还……呃……还在送来的路上,葛德大人。努斯似乎确定在敌人的死前挣扎之中被占领了,动荡没有继续扩散。」

  因为那并不是动荡。葛德心想。那是一场征服之后重新组织的军队远征。他靠着桌子,瞇眼俯看地图,努力理解记号和潦草字迹。

  「这一季结束之前,他们来到卡文坡的可能性有多少?」

  艾明哈哈笑了,但葛德没笑,于是他也严肃起来。「进入安提亚本土?大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如今正在洗净龙留在世上的遗毒,安提亚之中从来没有任何毒。不,我想夏末之前,努斯和伊南泰会重拾秩序。」

  当然了这句话就在葛德嘴边,但他没说出口。他甚至多少已有点相信是这样。他已经习惯把战争的所有迹象,都透过女神和净化世界的故事来看,而他还没完全摆脱这个习惯。这习惯才刚刚被击溃。努斯和伊南泰在夏末或许会再次回归帝国,但他用不着急着同意。他可以不以为然,而他有选择,因此也能自由地考虑自己的想法。

  他的想法是,他们全都死定了。

  地图南方比较细的那条线是更大的问题。依拉萨军从沃尔森向北推进,早在努斯的军队一路打过卡文坡来到这里之前,依拉萨军就会到达坎宁坡了。要不是乔瑞趁冬带着安提亚军回来,提辛内人或许已经在城门前。他需要时间。他们必须想办法让散布于地图各处的祭司,有时间到达坎宁坡,之后再谈其他重要的事。

  葛德问:「我们有多少黄金?」

  「摄政王?」

  「钱币呢?我们有多少钱?我们可以雇用南方的佣兵,拖慢提辛内人的速度吗?或是付钱给他们之中的佣兵,要他们放弃战斗?喀西特一定有某个游牧民族的亲王期待挣得荣耀。我们可以让提辛内人退回去守卫苏达帕。」

  「有需要吗?」艾明说。

  有需要吗?葛德注视着男人晕眩的双眼,发现他的眼神困惑,好像看着梦游者。艾明其实看不见这个世界,因为他被困于别人对这世界的梦中。葛德感到一阵不耐,接着意外而困惑地涌上强烈、惊人的悲伤。他眼中盈满泪水,泪水淌下他的双颊,晕开了画着坎宁坡的墨水。宛如暴风中的波涛掀起船只,让他坠落在埋藏于他心底的岩石上。

  空荡荡的走廊回响着葛德突然的啜泣声,席鄂.艾明挥动双手,四处张望。有需要吗?完全有,而且这是他的错。打从一开始,就是他。是他从辛尼尔.库希库带神巫回来。是他让那些祭司毒害了他的心智,透过他而毒害了全安提亚的心智。所有意志力足以抵抗他的人,都被他放逐或处死了。他体认到这么做有多愚蠢,那感觉冲击着他,直到他只能坐着把膝盖抱到胸前,像婴儿一样哭号。艾斯拍拍他肩头,像狗儿用脚掌安慰受伤的主人。

  艾明帮不上忙—完全无法。这男人可怜的脑袋里不剩一点见解,他就像行尸走肉,就像葛德在席丝琳到来让他重拾生命之前一样。葛德龇牙咧嘴,放声大叫,声音在室内回荡,彷佛比他庞大的野兽在走廊之间走动,像通过葛德咽喉闯到这世界的巨熊。

  接着而来的笑声出于愤怒,和喜悦毫无关系。他被骗了。神巫欺骗了他,毁了他珍视、心爱的一切。神巫毒害了埃斯特的头脑,也危险了他和男孩的友谊。神巫夺走了葛德的书本。葛德这时站着,承受着强烈的狂乱,他试图翻倒橡木桌和桌上的地图,只不过那东西太过沉重,他不得不把纸张扫到地上作罢。

  席丝琳打破了那颗蛋,看着受苦的那个渺小、安静的他。她稍稍开启了他,吹去笼罩他的迷雾,现在他只能不停扯开同一个洞。在他看到街上为了他受到的对待而染血之前,他不会善罢甘休。他抓住艾明的斗篷,把老人拉近身边,朝着这沉睡的混蛋脸上大叫,像浪花般晶亮的唾液洒上男人的脸颊,葛德再次大叫,叫了又叫,每次都叫得更大声。

  接着那感觉过去了。浪潮过了。葛德累坏了,精疲力竭。艾明这时也因为恐惧和混乱而流了点泪。葛德完全无法唤醒他。总之目前没办法。或许之后吧。葛德颤抖着叹了长长一口气,坐回椅子上,怒意未消。还有侮辱、愤怒和悲哀,好像受感染的伤口一样,肿胀、消下而再肿胀。不过目前他感觉空洞。他用手指梳过头发,振作起来。

  他以冷静平稳声音说:「我想,我们应该尽一切的力量,支持南方的凯廉和达斯可林。如果七坡和阿宁堡有驻军在待命,应该把他们指派南方,即使兵力不多。」

  「摄、摄政王。」艾明说。

  「任何一点兵力都有帮助。我认为这很重要。」

  「是。」艾明说。

  葛德拍拍他的肩头,老人瑟缩了。

  「刚刚抱歉了。」葛德说。「对不起。」

  神巫说:「葛德殿下,您来到此,是我的荣幸。」

  葛德心想,我可以不必同意。我来这里或许在场或许是他的荣幸,或许不是。我对他的尊严或许毫无影响。我必须自行判断。

  「谢谢你。」他说完坐下来。

  高等祭司的斗室和他在辛尼尔.库希库的房间一样简朴。一盏提灯,一个在春天的温暖中不再使用的火盆,一个挂式香炉里放了几枝冒着烟的熏香。斗室外有半打祭司站在一扇扇开敞的门外,他们把血红的旗帜拖上来清洗、修补,早上在喀西特东方洞穴中引入的仪式和咏唱之中再度挂起。广大的城市延伸到那之外,而地平线在更远之处,那里比下方的飞鸟和树木还要高,辽阔的穹庐在那里似乎更辽阔了。

  葛德思索了他打算说的所有话,以及打算怎么说。或许他应该等一等,见席丝琳最后一面,和基特师傅与威斯特商讨,但他没办法。等待太难受了,而且没有时间。何况这不是他们的战斗。其实不是。

  「你总是说我是女神选中的人,对吧?」

  「的确是。」神巫说话时有种沉默的笃定。「女神选中了你来带领我们出去,来到这个世界,而祂的真理透过你散布到了全世界。」

  我用不着同意。葛德紧抓着这个念头,像船难的人抱住一小块木头。我可以不同意。

  「你可以说出来吗?」

  「葛德殿下?」

  「说出来。听听你自己的声音,听你声音中的真理。葛德.帕里亚柯是女神选中的人。」

  神巫大动作耸耸肩,他的肩膀像车轮一样转动。「葛德殿下,您是女神选中之人,对女神而言无比珍贵,受到祝福。」

  「很好。再一次。」

  这次神巫摇摇头,但仍然照着做。「您是女神选中之人。」

  「所以你知道那是真的了。」

  「当然。」

  「很好,现在听我的声音。听啊。我们有个问题。我们杀的叛教者不是唯一一个。」

  「他是—」

  「不。注意听。我是女神选中之人吧?」葛德说着指着自己。「听我说。我们还是有个问题。你已经察觉那个问题困扰着你,但你一直无法思考。我说得对吧?不过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知道该怎么解决。」

  神巫战栗。那并不是出于愤怒或困惑的动作,感觉像是人在睡梦中或热病中抽搐。他吞口口水。

  「听我的声音。」葛德说。「我们有个问题,而我知道怎么解决。我在骗你吗?」

  神巫这时缓缓说话,声音像坏掉的铰链一样嘎嘎作响。「葛、葛德殿下,您说的是事实。」

  「没错。而且你知道我是女神选中之人。你知道,因为你这么说了。」

  「我知道—」他仍然说得慢,「—这是事实。」

  「我受到启发。」葛德说。「真理向我展现,而我会将真理展现给你们。听我的声音。我在骗人吗?」

  这次神巫只摇摇头。不。葛德没骗人。

  「我将调解所有分裂。我将把所有叛教者带到一个地方,那里没有分歧,没有混淆,也没有谎言。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听到了。」神巫的声音中带着惊奇。「我听到你话中的真理。」

  「你他妈的没错。」葛德说。「召集所有人。我会给你全帝国最好的信差、最快的鸟、我们能用的所有术士。把消息传给世上所有祭司,血液中乘载着女神的所有人。把他们都带来这里,带到我这边。」

  「葛德殿下……」

  「我是女神选中之人吗?」

  「是的。」

  「我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把他们带来这里,我就会处理。你相信我吗?」

  神巫走上前,伸出庞大的手臂抱着葛德,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葛德想着成群的蜘蛛贴着他,只有薄薄一层人类皮肤阻隔时,他就浑身发痒。

  「葛德殿下,我们有幸有你。」祭司的气息呼在他耳朵上,感觉暖暖的。湿湿的东西碰到葛德额前,他一时觉得是血,但神巫只是流泪了,他的泪水中没有细小的黑色身躯。

  葛德说:「带他们来,而且要快,我会确保你们所有人永远和解。」

  他心想,那是真的。他没说谎。因为坟墓里没有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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