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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克莱拉

  战争是由个别的生命构成,不过并没有因此显得特别,再多的努力依然没什么差异。她在犯人桥递出一个个面包,就如任何战役一样,是缘于绝望的生命。捡蛋的男孩之所以做那份工作,或许是一心想赢得父亲的爱,或是考虑默默杀死他的竞争者,或是仍然因为揭露了某个重大秘密而惴惴不安,或是因为又一天只有鸡只相伴的空虚工作而无聊至极。带来麦子、分离秣草的农夫也一样;一个车夫把谷物带到磨坊,从磨坊拿了面粉,这是多年间生活的一部分,其中穿插着悲剧和喜悦的片刻。坎宁坡的一个面包师傅施起了酵母、温度和时间的魔法,把分开来不能吃的成分变成温暖美丽的时刻,而这时刻未受重视就冷却、褪色而陈腐。接着有个仍沉浸于悲伤中的贵族妇人买下它,用那一小块面包和她觉得没有共通点的城中低下阶层产生联系。从她手中,交到大裂谷开阔深渊上方吊着的笼子里的贼、强盗或恶棍,他们曾有童年、母亲和朋友,在治安官面前曾经桀骜不驯,或有他们恐惧、悲伤的时刻。那一切都蕴含在一点面包里,而一座城市里蕴含的更是无可限量。

  不论道森何时说过战争的高尚,或战场上的荣誉与光荣—甚至曾经难得隐晦地提起鞍袋里夹带的暴行—他都让这个投射有了自己的生命。有了名字,像个神祇或城市的名字,战争变成了某种人物,而因为战争是个人,就值得某种礼貌的对待。不论亲友多么无礼,我们也不会说亲友的坏话。即使散布对敌人的嘲弄,过程中也充满形式的规则和阻碍。克莱拉愈来愈熟悉作战的过程之后,对战争的敬意就愈来愈少。

  军中的每个士兵都有自己的人生,那人生带领他们到那里,考验他们、改造他们,让他们经历光荣和绝望的时刻。如果他们仍是农夫、铁匠、猎人和面包师傅,他们也会经历那些事,但死于疾病和意外的人多,死在陌生人剑下的人少。

  不,这下子克莱拉亲眼见识了战争,她发觉自己并不感动。

  他们花了大半个星期的时间绕过干荒土的边缘。早上一醒来就闻到盐气和腐臭的味道,整天骑行,文生伴在她身边,悄悄沿路线前进。乔瑞的斥候两度瞥见敌方的斥候,都尽量引着敌人继续深入,冲锋驱退他们,然后再次撤离,继续引诱他们。她猜测其他队做的事和乔瑞一样,迫使提辛内人缓慢前进,冒些险,浪费时间和粮草采取行动和反制,但一事无成,一如安提亚军所愿。

  时不时有人因此送命。有时是乔瑞这边的人,有时是丹尼恩的人,都不是为了克莱拉觉得值得的原因。他们拖延时间,希望发生意料之外的事,但不确定事情是否会发生。

  最后事情发生了,自北方而来,以肯诺.达斯可林的面貌出现。

  沃特迈屈男爵说:「凯廉夫人,在下……在下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妳。」

  会面的规模很小—只有克莱拉、乔瑞和肯诺。他们老早放弃元帅营账的方便与重担,皮革外帐和金属支架已躺在南方的某个沟里,平静地被腐烂、侵蚀。他们没坐在小写字台旁的野帐椅上,而是站在光秃的丘顶上,手下站在一小段距离外,提供勉强的隐私。右方的大地缓缓向东降下,逐渐翠绿,左方是黄土黄沙。在这里遇到达斯可林,而且是在春日与荒土的交境,如果她在做梦,应该会觉得是某种征兆。在清醒时,却只是原原本本的现实。

  「我也没想到。」她说。「你的家人如何?」

  「很好,夫人。」他借着形式和礼节的惯例来回避。克莱拉微笑,但笑容没那么和善。面对跨足荒谬与丑闻的女性,寒暄的确是善良守护神的恩赐。「那妳的家人呢?」

  「他们很好。」她说着比比干枯的风景。「相对于目前这些不愉快,够好了。」

  「是啊。」达斯可林说完,更严肃地说:「没错。」

  乔瑞问:「你有多少人?」

  达斯可林回答:「四百。不过他们全都不是首选武力。你们呢?」

  「没那么多,不过我只是七队之一。如果你的人休息过,全副武装,补给充足,我想我们可以好好利用他们。」

  「发现不是独自守着这条路,我高兴都来不及。」达斯可林说。「据我所知,你还在拜兰库尔,怎么来得那么快?」

  「我们并不快,几星期前就出发了。」乔瑞说。「在融雪之前穿过了贝林的山道。」

  达斯可林的眼中先是闪过意外的神情,然后是敬意。克莱拉心想,名声就是这么来的。他们回到坎宁坡的时候,故事的内容会是元帅大胆又有远见,在最需要他的时候前来保卫帝国—前提当然是他们回得去,没有被拴在依拉萨的复仇之炼上。

  「幸好你来了。」达斯可林说。

  乔瑞问道:「宫中情况如何?」

  达斯可林张开口,然后闭上嘴摇摇头。他们在皇城遥远的南方,即使在这里,他仍然不愿把真相说出口。克莱拉可以理解,恐惧是种习惯,而葛德爱把贵族拉进他的私人法庭让祭司审问,即使最高位的贵族都不放过,这嗜好把所有人都训练得成听话的狗。达斯可林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吠叫—其实永远都不该,即使现在也不行。他的沉默足以回答那个问题,乔瑞也明白了。

  克莱拉觉得彷佛从梦中醒来,却发觉她根本就没睡着。宫廷、坎宁坡和她的外孙女现在都离她很近了。她离开时还是间谍,回来时却是……她变成的某个人。感觉就像结束了某件事,不过她不大确定自己知道怎么描述。

  「幸好你在这里。」乔瑞说。「我们有地图,上面标示着我们所知的敌军位置,以及我们的猜测。让我展示给你看看吧。」

  克莱拉说:「肯诺,很高兴又见到你。我们太久没见了。」

  「但愿我们不久之后会在更好的地方相见。」他声音中有股感伤,看来并不觉得会有那天。

  「但愿。」她附和,转过头。

  不久之前,走过凹凸不平、没有人迹的土地来到营地的路途,曾经感觉很漫长,毕竟比花园更远。在家里,光是为了顾及尊严,就该唤来达斯可林夫人的马车。现在这距离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只是左边臀部有点疼,而且疼的主要是关节,不是肌肉。

  文生坐在他的帐篷里,身边是威斯特队长和那个祭司。她走进时,基特和文生都站起身。马可士只朝她点点头,她心想,他对所有人都一样,不论地位,一视同仁。

  威斯特问:「所以有什么新闻?」

  「增援部队来了。他们像在暴风中用干草搭屋子,但他们确实来了。」

  「聊胜于无。」威斯特说。

  「大概是吧。」克莱拉说完,对文生说:「我想我们该打包东西了。」

  祭司问:「夫人,妳要去哪里吗?」她知道他是盟友,而且从来不曾破坏过她或席丝琳.贝尔莎库的努力,但他的脸孔、皮肤和头发与出没于坎宁坡的其他祭司太相像,让她很难不想摆脱他。

  「是啊。」她说。「回宫里去。我跟随军队,希望带这支军队回去真正保卫安提亚,而我达成了。这里已经没有我需要做的事。」

  「坎宁坡有吗?」马可士问。

  「至少可以在比较舒服的床上,等着大灾难降临。」她伶牙利齿地说。

  队长哈哈大笑。「这大概是我这星期听过最有智慧的话。」

  「凯廉夫人,我应该会怀念有妳为伴,」基特师傅说。「但也希望我们不会被迫太快相见。再次来到坎宁坡的时候,希望那里是承平时期。」

  克莱拉说:「那就太美好了,不是吗?」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伤,十分讶异。看来她和达斯可林一样不抱什么希望,而她也像他一样不愿承认。

  她在路途上意外学到一些事,其中之一是小团体能有多快速,而大团体则多么缓慢。依拉萨的军队即使没受到骚扰,也要几个星期才到得了坎宁坡。她和文生骑着快马,却只花了四天。她先派了传令兵通知史基斯丁宁夫人和莎碧荷,让她们有时间把该安排的事安排妥当,随后才到达史基斯丁宁勋爵的宅邸。她背后或许有支敌军追赶,但可以避免的无礼并不会因此变得有礼貌。她到达的时候,仆人努力压抑震惊,史基斯丁宁夫人平常的含蓄似乎比克莱拉习惯的更严重。直到她到达房间,在离开喀尔斯之后第一次看到镜子,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文生,我的肤色深得和颗蛋一样。」

  「夫人,妳一连几个星期、几个月都从黎明走到天黑。」

  克莱拉坐在她桌旁拍打着粉和眼墨。「我手边的东西颜色都不对。如果用了,看起来会像有人拿蛋糕去沾糖!得换掉才行。你得去找莎娜.达斯可林或姬莲.萧特,问她们有什么能借用,直到—」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她的手遮向嘴边。「我的洋装。」

  「妳的洋装?」

  她从桌旁站起来,走向更衣室。最先拿到的是件剪裁简单的黄丝礼服,上面缀着珍珠,袖子有着繁复的刺绣。她脱下旅行斗篷和绑腿,先是自己来,接着有文生的大手帮她,真是令人分心;一时间,她考虑把黄礼服丢到一旁,但焦虑占了上风。她把丝料套到头上,扭动身躯穿进礼服。布料在她身旁飞旋,让她几乎不是坐下,而是垮到地上。

  「克莱拉?」

  「这些衣服不合身。」她说。「全都不合身,都得改小。我根本没有可以穿进宫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别这样,不好笑。」她一手扶着头。「阳光把我的头发晒得褪色了,对吧?」

  「呃,目前是风尘仆仆。」文生说:「但我们可以洗干净,之后就会比较清楚了,很有可能是这样。」

  她深吸口气,缓缓吐出,然后往地上一拍,感到沮丧难堪的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

  「干。」她说。

  文生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墙,双眼晶亮。「妳是世上最令人惊奇的人物。」

  「我知道这样很傻,但知道并没有帮助。」

  「所以妳才那么令人惊奇。」文生的声音温暖轻柔,其中有笑意,但不是在笑她。她抓着丝裙拉扯,然后也笑出声。

  「真是微不足道,不是吗?」

  「不,不是。」他说。「妳在他们眼里的形象很重要……而且不只这样。妳可以打扮成剑客或乞丐出现在宫廷面前,只要妳决定不要不自在,就不会不自在。妳不知所措,是因为无法控制他们怎么看待妳。我很了解。真的。」

  她感到她自己愈笑愈开,最后和他笑得一样灿烂。「那你为什么笑?」

  「因为这下子妳会比她们任何人都美丽,因为傲然而立所以更加迷人。我去替妳拿新的粉,莎碧荷应该有怀孕之前的衣服,裁缝来之前我们可以先凑和着用。」

  「我不能穿那些衣服。」克莱拉说。「那剪裁只适合有我一半年纪的女孩。」

  「妳可以光着身子去,那就更迷人了。」文生说。

  「噢。」克莱拉说。「这下你只是想惹我烦恼而已。」

  「我们离开奥丽华港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和妳独处。」文生说。「我很讶异居然还可以好好说话。」

  她挪挪身子,坐在他对面把双腿直直往前伸,好像两个玩到精疲力竭的孩子。文生的皮肤也晒黑了,他的头发比平时更长,褪色而篷乱。他们相伴而行了那么久,愈来愈容易掩饰他的面貌。想到是啊,文生就在旁边,因为有他在而感到安心,然后继续前进。之前她设法忘了他很俊秀。如果他很俊秀,或许她也有自己的美。她伸出脚趾,碰碰他左脚的脚底。

  她有好一段时间没说话。当她开口时说:「我爱你,文生。你让这个残破世界上的一切都没那么糟了。」

  「只有我和妳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他说。「妳不在时,我就会愤世嫉俗。」

  她说:「过来。」他挪向她身边。

  稍后,她派了个达汀内人女孩去香水商那里买些妆粉,礼服的事则向莎碧荷求救。受限于颜色和尺寸,选择不多,最后克莱拉选了淡绿的套装,剪裁十分保守,不过已经比她敢穿的衣服大胆了。傍晚该出门让人知道她返回宫廷时,文生就在护卫和男仆之间,站在一小段距离之外,他的头发修剪梳理过,借来的制服两侧有晶亮的玻璃扣子装饰。她没盯着瞧,不过很欣赏。他发现自己吸引了她的注意,朝她微微欠身,一边得意地微笑。那小子戏弄她时太乐在其中了,有人会注意到的,但她不忍责怪。

  那场活动只算中型的宫廷场合。艾明夫人开放她的花园,所以克莱拉不需要明确的邀请。没有音乐也没人跳舞,暗示了哪些宾客会依预期出现:没有不受欢迎的人无礼闯入。克莱拉不在的时候,宫中的流行变得十分毛骨悚然。瑟丽娜.米基琳真的穿了件兔子骨装饰的斗篷,但她只是大趋势最极端的表现。克莱拉肌肤光泽,穿着新叶般翠绿的礼服,成为某种风尚,就像雪中的玫瑰一样很难忽略。有人问起,克莱拉就承认她和军队待了一段时间。问题变得太具体时,她就提起道森,泪眼汪汪,让质问她的人不得不改变话题。

  毕竟她光是在外面跑来跑去就够令人议论了。看来葛德.帕里亚柯完全退出了宫廷生活。刚入冬时,他参与了艾斯特洛邦的某个小远征。另一个叛教者,另一个分裂的教派,另一场蜘蛛掀起的那种小型杀戮。他回来之后处于退隐状态,有人认为是因为依拉萨的提辛内人叛乱,有人认为是因为杀了当人质的儿童。一般认为,他和神巫正在商议替他发起的跨国战争,计划一个壮丽的尾声。

  克莱拉没在礼节允许的最短时间离开,但也差不多了。她确信不必等到隔天早上,宫中其他仕女就会把她现身和奇特打扮的事情传出去(由于宫中人士大多还在战场上,宫里的女性占了大多数)。虽然尴尬,不过这么一来,她就有机会查出宫中哪些人现在是她盟友。她是元帅的母亲,优秀的元帅刚刚从西方赶回,而且阻挡了依拉萨的攻势,这情形为她提供了一点保护。最糟的情况,她预期别人会说她不正常。如果乔瑞不像目前这样受到宠幸,他们的形容会是发癫。有一些戏剧性,有一些同样尊贵的女人会不自在的刺探,一些人会掩着袖子嘲笑她。顶多是小小的丑闻,少许损失,不难承受。

  但她错了。

  赫内特是席丝琳.贝尔莎库和基特师傅的演员朋友,那天早上他以信差的打扮现身,克莱拉在俯望花园的客厅里接见他。莎碧荷在树荫下休息,照顾女儿,史基斯丁宁夫人则在责备园丁。文生在走廊谨慎地守卫,避免有人偷听他们谈话。赫内特立正站着,一丝不苟地扮演他的角色,似乎乐在其中。

  克莱拉说:「席丝琳.贝尔莎库在坎宁坡?和勒尔.帕里亚柯在一起?」

  「是的,凯廉夫人。」

  「她疯了吗?」

  赫内特说:「不,夫人。我和她一起旅行很久,她一向这样。亚尔丹.罕恩也来了,他听说你们快到达,就骑向南方去找基特师傅和队长了。」

  克莱拉坐到长沙发上,等着惊慌或愤怒笼罩她,但并没有发生。儿时的她曾经偷偷从高处跳进某个表亲的游泳池,当时感受到的焦虑和令人喘不过气的强烈兴奋,这时也有相同的感觉。「所以她有计画吗?」

  「有的,夫人,而她希望您能帮忙。需要妳安排一场亲友的小聚会。这场聚会将决定世界的命运,所以我们得祈祷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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