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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葛德

  术士说:「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他是个特拉古老人,一只耳尖剪平,声音温柔。在他之前,葛德已经求助于他的五个同行,其他人不是说出同样的看法(摄政王的健康没问题),就是随便找些疾病报告给他。他吸了不洁的空气,或喝了不洁的水,他身上的血太多或太少,或是睡不够,或他的灵魂和身体有点分离。他听过的所有诊断之中,最后那个听起来最可能,不过都没什么帮助。

  葛德问:「如果没问题,为什么我觉得不舒服?」

  他华奢的卧室位在王室区,墙上有几扇高大的窗户和厚厚的挂毡、绣帷,带着古老的气息与传说,曾经注视着数代的君王。这下它们俯望着他赤裸的胸膛、裸露的腿和皱眉的术士。很难不觉得自己让他们失望了。

  葛德觉得他的病(他很确定那是病)起于杀死最后叛教者的回程途中。噢,他当时的乐观和好心情或许掩盖了状况,但确实那时就有了。虽然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过的确存在,就像一颗苹果上的瑕疵小到可以忽视,却是苹果里有虫的警告。在那之后,他的病情变得严重,夜里失眠,白天疲惫,几乎感觉像脑子里塞着棉花。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找不出什么能证实他的恐惧。

  葛德说:「是从艾斯特洛邦开始。我想应该是从那时开始的。」这些话他已经说过了,但徒劳无功。术士若有所思地甩甩完好的耳朵,抹抹他犬类一般的下巴。

  「我有种茶可以给您。可能治不了什么病,但如果让您更有活力,至少可以让我们有点头绪。」

  「好。」葛德说。「可以。」

  术士点点头,然后打开他的小木匣,与其说是向摄政王点头,不如说是自顾自地点头。他从他的收藏之中拔了一点草药丢进一个铁壶里。葛德注视了他一阵子。术士不置可否,所以葛德试图用内衣盖住他的私密部位。特拉古人没异议,于是葛德穿上了内衣。这样比较自在,他讨厌人们看到赤裸裸的他。

  茶泡出来,闻起来辛辣,而且有种古怪的涩味。葛德一饮而尽,速战速决。一波波的温热和清凉从喉咙传向身体,令他反胃。

  「今晚好好睡。」术士说。「明天我们再谈谈?」

  「好,没问题。好。」葛德说。

  特拉古人面露微笑,点点头,收起他的草药、膏药和铁壶。

  葛德惨兮兮地看着那人。他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这无庸置疑。毕竟一切都非常顺利。安提亚征服了全世界,至少快达成了。他借着女神的力量,已经让帝国的疆域扩张了一倍。即使尚没征服的王国也尊敬他,若不是尊敬,就是畏惧—其实是同样的事。他揭露了提辛内人的威胁,杀了叛教者,带来光明和真理的年代,这年代随着骇人的分娩之痛,降临于提辛内人的家乡。

  每次他有疑惑,只要跟神巫坐坐就好。高大祭司低沉的声音有种天赋,可以让一切事物各归其位。只不过最近他愈来愈常需要神巫的保证,而且需要听得更久,之后得到的平静维持的时间却变短了。

  特拉古术士一鞠躬,葛德挥手要人离开。或许茶会有点作用。或许他明天就会舒服点。或者,他只是心碎而已。有多少歌谣述说着被爱人击垮的男人?至少其中有些歌谣里,心痛的男人日益消瘦,是吧?走进苏达帕建筑的记忆一时涌现,宛如割伤一样历历在目。他咬着牙,直到回忆消失。天啊,他那时真蠢,而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一刻到死都会永远折磨着他。

  他没病。他只是中毒了。下毒的是席丝琳,是他以为他爱的女人。

  那个婊子。他握紧拳头,直到指节发疼。那个邪恶、虚伪、操控人的婊子。

  「葛德?」埃斯特站在门口。他扬起下巴,显得更强壮,却也比他真实的年纪幼小,好像准备与山搏斗的孩子。当然啊。当然啊。这男孩目睹西密昂生病、死去,这下子葛德请教了一长串的术士。埃斯特怕了。他当然害怕。这念头在葛德心中又放上一块大石。葛德很想一跃而起,告诉埃斯特一切都没事……说实话,他希望由别人来做这件事。

  葛德.帕里亚柯,安提亚摄政王,裂土王座的保护者与管理者,照顾王子是他的责任。埃斯特是他的朋友。他少数的朋友。葛德很希望安慰他,但其实只感到疲惫。然而……

  「埃斯特,」葛德说着招手要他过来,王子犹豫躇踌地靠近。「你好吗?我错过宫里什么重要的事吗,或者一切还是老样子?」

  埃斯特勉强微笑。几乎成功了。葛德躺回枕头上,术士的茶让他的肚子怪怪的,感觉不大有治疗的效果。埃斯特坐到他身边的床垫上,两手交迭,勉强想注视葛德的双眼。

  「我在想,我们可以去走走。」埃斯特说。「也许只要下到大裂谷再走回来?呼吸点新鲜空气?」

  「唉,不知道。恐怕不行。或许等我睡一下之后就有办法。」

  埃斯特点头得太快,葛德知道他早有准备。他预期葛德会拒绝,让葛德一时间内疚得差点重新考虑,但是那样负担太大了。大裂谷太远了。

  「是天气的关系。」葛德说。「天气太冷,只是那样而已。想必融雪后,我又会恢复正常。」

  「好吧。」埃斯特说。

  「没那么严重。」葛德勉强挤出一点微笑。「我只是很疲倦,没别的。」

  「有什么我能帮你弄来的吗?昨晚有炖牛肉,非常好吃。」

  「不。谢谢你,不用了。只要……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你现在睡,晚上就睡不着了。」王子试图开玩笑,但并不成功。

  「没关系。反正我不会睡。」葛德说的这句话让埃斯特畏缩。葛德闭上眼半晌,他用不着更多理由感到疲惫。他爱这个男孩,希望埃斯特一切都好,等等之类的,只不过现在—今天而已—他希望埃斯特走开。去追女孩,跟男孩打架,或是看书,做些不需要他的事。葛德渴望王子脱离自己。

  「我有些上好的毯子。」埃斯特说。

  「毯子我有。」葛德说。「要多少有多少。」

  「抱歉。」

  「别道歉。」葛德说。「我不是有意那么严厉,只是我累了。我会休息,之后就会好一点。让我休息一下,好吗?我日落前就会起来。我跟你,跟神巫,我们可以玩玩牌。只不过我们每次都输他。」

  「没关系。」埃斯特露出比较接近真诚的微笑。「我不介意输。」

  「那是因为你是有智慧的人。」葛德说着牵起王子的手。「有智慧的人,有一天会是有智慧的国王,你会让你父亲以你为傲。」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葛德尽可能别希望事情快结束,男孩快离开,但他还是有了这念头。然后埃斯特一起身走向门口,葛德又开始希望埃斯特回来。埃斯特带上门,葛德瘫了下去,全身陷入床垫中。他的身体太沉重,肌肉太松弛。他彷佛变成了傀儡,提线全被剪断,或是全都缠在一起。

  他闭上眼睛,希望睡眠笼罩他,希望醒来时可以恢复原状,或是成为更好的人。枕头贴着脸颊,闷热不适,他的上衣扭卷,像只庞大的布手一样擒住他。他命令自己的头脑别再执着,但缓缓坠入梦境时,火的声音远从瓦奈而来,正等着他。一个女人的剪影衬着火焰,还有一种他该赶在她被烧死之前派人去救她的感觉。

  坎宁坡的冬日一向清淡。宫中的贵族和仕女待在别的地方,有些在国王狩猎中猎杀鹿和野猪,有些在自己的领地管理他们辖下的土地。盛宴、密谋和庆典很少在融雪之前开始。其实待在首都,有种商人阶级的习气,葛德和埃斯特不会陷于琐碎的阶级之争,但大部分人都深切关心。所以宫廷人士提早出现时,才那么令人讶异。

  起初不多,都是小家族,大多从东方来。布瑞蓝.叩斯特才刚在努斯城外的平原替他的家族赢得一块领地,那是他的家族在四代之中首次得到的真正土地。他和妻女跟在一场暴风雪拖长的尾巴后来到,他们的马车两旁积着几吋深的厚厚冰雪。接着,两天后,密尔.维伦来了。然后是萨利恩.哈尔布、卡立斯.皮瑞林、苏丁.卡斯特里恩和伊兰.萧特。不是宫中的大人物,只有他们的堂表弟和侄子外甥。

  起初葛德很开心,如此一来,埃斯特就能接触新面孔、有人交流,可以转移注意力。但随着涓涓细流扩增成溪流,就变得……不会令人忧心,但是不寻常。他纳闷着这是否表示宫中的习俗有了某种变化,或许是年轻贵族渴望他们自己的人陪伴,或是家族中没那么有地位的成员想争取摄政王和王子的注意。

  直到葛德发觉自己读着依拉萨冲突的报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年轻贵族和小贵族涌向宫廷,反映的不是年纪,而是他们不久前才得到的领地。他们受封的领地和头衔都曾属于沙拉喀和依拉萨,而此时此刻,在融雪之前,作战季开始之前,他们回到了安提亚中心。葛德看着地图,脑中扫过短期的作战。毕竟那是旧世界垂死的挣扎,不会有永久的影响。不过模式确实存在。早早到达坎宁坡的人,期待的是宫廷的希望。他们逃离了暴力的威胁。

  他们感到恐惧。

  信件和报告当然愈来愈多。葛德后来想到,监督处死人质之后,他就一直心情不好,送来的信件他都草草看过。是啊,消息传给了安提亚农场的奴隶。不,那里没有暴动。他让他们看到安提亚有能力实践自己的保证,因此得到和平的奖赏,事情本来就该这样,用不着老是想着。

  伊南泰来的报告主要是来自恩斯特.梅希利,那些报告和以往一样杞人忧天。依拉萨来的报告很少,不过不难理解。没什么关系,毕竟重点很清楚。以女神之名立起神殿的城市,都不该沦陷,祂的力量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依拉萨会战斗,会挣扎,会失败,问题是过程中需要多久的时间、要流多少的血(有原血人的血,也有提辛内的血)。葛德目前处于恐惧之中,因此那并不是他想思考或需要思考的问题。之后有的是时间。

  一个寒冷的早上,梅希利毫无预警地出现在皇城。那天的天空比漂过的棉花更白,光线明亮。他穿着骑行皮衣,身上散发旅途的臭味。他比葛德脑海中的参谋更瘦、更老,也更阴郁。葛德进入客厅时,他鞠了躬,那是他唯一让步遵从的礼节。

  「伊南泰沦陷了。」他说。「我和信差一起骑来这里。我应该用术士的,可是……可是没有术士了。」

  「不。」葛德说。「那里没有沦陷。不可能。那里有间神殿。我们或许会暂时失去掌控,但不会—」

  年长的男人打断了他。「勃尔嘉来了七千大军,我们尽可能抵挡,但大部分的兵力都调去依拉萨支援布鲁特的残兵。那些传单,那些……该怎么破坏祭司最好的秘诀,从隆冬开始出现。祭司站在那里大喊,但敌人没在听。我们试图阻止他们,但办不到。」

  「事情不是那样的。」葛德说。「我会叫人找神巫来,他可以解释,不是那样的。」

  「你得集结一支军队,你得把军队召回来。」

  「休息吧。我会要他们拿热茶给你。以及一些水果干。你要来点苹果干吗?等着就是了。撑住,好吗?」

  梅希利瘫到他的椅子上,他的目光凝视着椅子上方挂着的提灯火焰。葛德走出走廊,逮住他遇到的第一个仆人,要她去找祭司,还有肯诺.达斯可林。快一点。然而,几乎半个小时之后,神巫沉重的脚步声才往门边而来。他进门时,脸上挂着往常灿烂沉稳的微笑,显得平静又确信。

  祭司说:「葛德殿下。」然后对梅希利说:「大人。」

  梅希利说:「我们死定了。」粗俗的措词有如赏人一巴掌。「摄政王要你听听,神啊,我也要你听—我们死定了。依拉萨完全由我们手中被夺走,伊南泰沦陷了,沙拉喀守不住。」

  神巫一脸沉着,他垂下头说:「朋友,我在你的声音中听见绝望,但是要知道,女神的力量已经胜利。世上没有军队能抵挡祂的意志,祂就是真理,而谎言的盟友将—」

  「住口!」梅希利吼着猛然站起,他的椅子向后翻,啦哗一声倒在地上。葛德的心跳飞快。梅希利气得脸色发紫,握紧拳头,显示着修词以外的暴力。「祭司,你听我说。你听我的声音。伊南泰已经没有半个活的安提亚士兵,而现在有几千兵马听令于勃尔嘉、沙拉喀的古老家族,或一心想靠我们的死者得到赏金的一个首领。你在那里的祭司被烧死了,你在那里的神殿被他们夷为平地,然后在碎石上撒尿。已经没了!」

  葛德的呼吸太过急促,断断续续。出了问题。他有什么病发作了。他踉跄后退,纳闷着有没有时间去找术士。即使梅希利注意到他的痛苦,也没多理会。

  「我们没办法再度攻占城市。没办法。我们仅有的兵力正忙着在依拉萨死去。如果提辛内人和古老家族合作,融雪时努斯就会陷落,而他们确实在合作。仲夏的时候,就会有敌军前进卡文坡了!」

  那个剎那比呼吸还短。

  像锤子一样击中葛德的心。

  那剎那过去之后,神巫面露微笑,然后咆哮,他像以往一样祈求女神、祂的意志和祂的力量。葛德看着梅希利的绝望与愤怒受到滔滔不绝的话语和祈祷的冲击,他看着梅希利从确信他们失败,变成抱着冷漠、敷衍的希望。乐观有如一种热病。肯诺.达斯可林到达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梅希利向达斯可林报告—东方受挫,等到春天降临,必须再次征服伊南泰。那里的神殿必须再次奉献给女神。达斯可林冷静地倾听。事情和从前一样。如果他们需要对重生的女神怀有信心,以后也将如此。

  一切都如以往。只不过祭司听见敌军仲夏将会攻来的时候,葛德在比呼吸更短却比一生更长的片刻之中,像俯望一口井一样注视了神巫的表情,发现他脸上带着一抹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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