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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马可士

  马可士往低处使劲攻击,但没击中。亚尔丹往后跳到攻击的弧线之外,然后挥下自己的剑。马可士移动格挡,木头相击,发出结实的碰撞声,冲击的力道令他手指刺痛。亚尔丹乘胜追击,他往后避退。马可士格挡又格挡,闪避,然后试图压低身子避开一击。亚尔丹的剑击中他额头上方的位置,世界一时之间安静了一点点。他感到他的头脑命令身体移开,举剑反击,但他完全没动作。他的手脚迟缓,踉跄倒在格斗场的冰冷砖地上。

  「长官?」亚尔丹的声音中充满关切。马可士举手示意,等待世界不再旋转。

  「我没事。反击得不错,干得好。」他拖着身子爬起来。格斗场宽十码,长度稍长。墙面有弧度,不过不像他们在北方围成的圆形。还是有角落。一个角落里,毒剑靠在马可士的外套和亚尔丹没那么有异国风情的刀剑上。夏天时,人们会站在格斗场边,或坐着垂下两腿。寒冷使打斗不再是那么诱人的景象。人多人少,马可士都不在意,要看或是要待在室内的火旁,随他们便,他该做的事还是一样。

  「再来一次。」马可士说着抓住练习用木剑的剑柄。「我还行。」

  亚尔丹吐出一口凝结成白色的呼吸,举起自己的假剑,但没摆好架势。「长官,这可能得讨论一下。」

  「你打到我。」马可士说。「又不是第一次。来啊。就位。」

  「长官,到了某个阶段,继续练习已经不会有任何收获了。」

  「你觉得已经到了吗?」马可士咬牙笑着说。

  「一小时前就到了。只是我没提。」

  马可士垮下肩头。说实在,他不大舒服,已经这样一阵子了。他靠着练习剑蹲坐下来。他不该喘得这么辛苦。他的背很痛,而且并没有肌肉辛劳之后强烈的燃烧感,比较像关节松弛的激烈抗议。他咳了咳,啐一口。四周都有砖墙耸立,东方是体育馆巍巍而立的墙面,上方衬着苍白的冬日天空。他纳闷着让练习场凹进地里的作法是从哪开始的,这不是为正式决斗设计的。他在脑中想象着场边的庞大栖位,龙只俯望他们,奴隶为了取悦主人而彼此相斗。似乎有点太像一回事。

  「不是剑的关系。」

  「长官,我没说是剑。」

  「对,不过你的想法显而易见,所以别再唠叨说我应该少背着剑。」

  「或是让别人来轮流背。」亚尔丹说。

  「你觉得这把剑让我的身体从里坏到外,却还要把剑交给别人?这样有点残酷。」

  「绑到我的背上。」亚尔丹说。「让你有点时间找回力气。」

  「我很清楚我的力气去哪了。」马可士说着撑起身子,头皮上被木剑击中的位置发凉,很可能在渗血。「不是剑的关系。是老了。」

  「都有吧,长官。」

  「别说好听话。」马可士轻笑着说。「告诉我你真正的看法。」

  特拉古人的耳朵贴伏,「你已经超过我们这行大多人退休的年纪了。过了那年纪,他们不是负责经营保镖公司的长期职务,开一个训练所,就是已经死了。而你却两度横越世界,在黎昂尼亚内陆去了半条命,被一只龙拖到山顶,还将这把剑绑在背后。你一副可以永远这么下去的样子,而你的身体开始告诉你,那不是真的。」

  「我刚刚是开玩笑的,亚尔丹。你尽管说些好听话吧。」

  他的副手垂下头,一只耳朵抖了抖。「好吧。你算是有满头浓密的头发,酒馆那个女孩还觉得你很帅。」

  「去你的。」马可士笑着走过砖地,朝他们的东西而去。其实他的双腿感觉要瘫软了。亚尔丹至少有件事说得没错,世上的确有过度训练这回事。他们用皮条把木剑捆在一起,亚尔丹像临时士兵背着背包一样,把木剑甩到背后。马可士穿上他的外套,然后绑上净化之剑的深绿剑鞘和刀柄。他们走向梯子时,格斗场边缘出现一个身影。那是唯一在看他们格斗练习的人。

  假如说过去几年让马可士精疲力尽,席丝琳则是长大了。她从来没有她母亲种族那种牛奶冰色的白皙肤色,但她拥有某种锡内人的沉静气息。从前基特和卡莉努力训练她舍弃的笨拙生涩,现在已不复存在。当时他们是逃离安提亚军的走私客,而安提亚军那时还没受到龙的恶意鼓动。现在她是女人了。虽然还年轻,却已经有超越年纪的丰富经验。

  马可士心想,她不是你女儿。然而,在亚尔丹跟着爬上梯子时,马可士站在她面前,却感到自豪交杂着感伤,这是他想象梅里安长成女人时也会涌起的感觉。

  「我需要你。」她说。「所以我来了。」

  马可士说:「怎么了?」

  「我有个计画,或许还不完整,不过我需要和你们谈谈。」

  亚尔丹咕哝着爬上格斗场边缘,然后靠在木栏杆上。马可士瞥了他一眼。

  「我们上来了。」马可士说着把肩上的剑绑得更紧。「要谈什么事?」

  「不是你和亚尔丹。」席丝琳说。「是你和牠。」

  马可士乖僻地说:「噢,神微笑了。」

  伊倪斯站在牠的栖位上望向一片板岩灰的大海。三人靠近时,庞大的头转了过来。大眼中明显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还有厌倦。他们来到喀尔斯之后,马可士很少来找龙。有无穷无尽的人在服侍伊倪斯—带食物给牠,清除牠的排泄物,为牠唱歌、胡闹。马可士可以理解,甚至也感觉到迎合昨日世界之主的冲动。几乎所有人类种族都是创造来服侍龙族,解读他们脸上的情感,就像看着牧羊人的牧羊犬一样。几千年来,没人承担过那样的重担,现在伊倪斯突然出现在他们之间,而谁也不曾练习反抗这种本能。

  马可士总觉得该有人这么做,如果由他来做,没什么不好,也属于他的职务。他感觉伊倪斯也知道这情形。或许龙之所以喜欢他,就是这个原因。

  「暴风鸦。」伊倪斯的声音低隆而深沉。「你终于回来了。」

  「看来是。」马可士说。「你看起来狼狈极了。」马可士唤醒伊倪斯时,牠还因为毫不动弹地沉睡数千年而无精打采,但当时牠并没有伤痕。乌黑闪烁的鳞片因尘埃而失去光泽,但完美无瑕,一排排无穷尽地蔓延。奥丽华港改变了牠。龙的腹侧留下长条的粗糙疤痕,巨大的翅膀被巨矛刺破了洞,当时安提亚巨矛刺穿了龙翅,把牠拉下天空。那是设计来杀戮龙的武器,看来是伊倪斯开始漫长休息之后才发明的。有这些武器存在,表示有人对世界之主以及他们的奴隶的尊严,和马可士有着相同的看法。

  席丝琳走到他们之间,占有那一刻的荣耀。以她的立场而言,有这技巧很好。

  「我们又有东方传来的消息。现在是飞鸟传书,不只是术士了。」

  「很好。」马可士说。「反正半数的术士理解到的事,最后不过是想象。我比较希望我们有个真正的信差。」

  「我在努力。」席丝琳说。

  「有差别吗?」伊倪斯的目光转向大海。「反正世界已空。」

  席丝琳没理会他的话。「目前,我们能确定的是奇亚里亚不再是围城状态,应该守住依拉萨的兵力,现在窝在北拜兰库尔。」

  马可士说:「在猎补妳。」

  「对,在猎补我。」席丝琳说。「葛德非常执着想抓到我,提辛内人正在利用这情况。苏达帕和沿岸都有冲突发生,我们不知道多严重,不过……比起慈悲,人们更有理由愤怒。」

  「慈悲不需要理由。」伊倪斯叹气。「名正言顺的慈悲只不过是正义。」

  「真深奥。」马可士说。

  席丝琳说:「我们不知道是谁带领造反。」席丝琳说。「这是信差要帮我们查出的一件事。还有,伊莎杜也要去,巴利亚斯给了她一艘快船和一组船员。」

  「好消息是,那里的祭司几乎等同于安提亚人。即使有分裂,祭司也都痛恨提辛内人,而提辛内人痛恨祭司。科姆担心混乱向北扩散到伊南泰和努斯,或是向西进入自由贸易城邦的时候,会影响到其他种族—贾苏鲁人、耶姆人、特拉古人,有些人可能会把分裂的祭司视为盟友。我觉得有道理。」

  马可士点点头。「接着臣服于他们令人发指的力量之下,另一群狂热份子兴起,小规模地从头重演整个该死的战争。」

  「不是小规模。」龙叹了口气,牠口中吐出的气息凝成几码的白雾。「而且不是从头重演。他们只会让事情继续演进。更多方面,更多目的,更多杀戮隔壁山谷奴隶的理由,这是莫拉德造成的。」

  「拜兰库尔很稳定。」席丝琳说。「暂时是这样。不过安提亚的主力还在那里。安提亚元帅和一军寒冷瘦弱的安提亚兵,他们的任务仍然是捉到我,把我链着带回坎宁坡。即使乔瑞.凯廉真如他母亲说的已改变立场,也不保证融雪节的时候他们不会试图攻下北岸。安提亚发展出十分强大的新传统,专杀自己的元帅。那样的话,北岸必定会行动。」

  马可士说:「所以安提亚和敌方都陷入混乱。」龙重重叹了口气。马可士心想,了不起的抱怨鬼。虽然是几百代以前的事,但都是牠让这整件事落到我们头上,至少可以假装有点兴趣吧。

  席丝琳说:「拔掉在这里的刺,以及避免东方的战争变成史上最大的溃散,需要一样的条件—安提亚军秩序严明地退回坎宁坡。只不过有两个祭司跟着他们,让那里的所有人认为他们刀枪不入,蒙受女神保护。」

  「所以我们得除掉他们。」马可士说。

  「要除掉他们,似乎需要马可士。至少需要他的剑。」

  「如果需要剑,就需要我。这是我的工作。说实在,那个嫩暴君觉得妳污辱了他,想到阻止一心想把妳送去给嫩暴君的武装大军,让我更能专心致志了。」

  席丝琳侧着头,她在他话中听见他或许没打算吐露的事。他清清喉咙,感到脖子难为情地泛红。他转向龙,改变话题。

  「伊倪斯,如何?你有兴趣载几个人去南方吗?你的翅膀太虚弱了吗?」

  龙转过头,眼中展现实在的怒意。马可士努力对抗退后的冲动,但他确实垂下了眼。伊倪斯说:「暴风鸦,我的翅膀受伤,但没残废。你要我做什么?说清楚点!」

  「你可以载多少人?」席丝琳问。「伊倪斯,我无意无礼,你很清楚。但我不想让你过度操劳,何况你还在复原期中。」

  龙问:「有多远?」牠虽然有着非人的怒容,却又明确能辨。

  「绕过军队,远到斥候看不见你,然后往南。如果他们看起来不是从北岸来的,就比较不会引起怀疑。」

  龙展开翅膀。马可士知道牠的翅膀在奥丽华港受创甚深,但他一直没有靠近检查。翅膀的状况比他想象得更糟,皮质的厚膜上有缺口,有破洞。马可士记得他看着伊倪斯辛苦飞过水面,朝逃脱的船只飞去,当时他纳闷着龙逃脱时有多么千钧一发。

  「我可以再载五个人。」龙说。

  「那就算三个好了。」马可士说。

  「你在质疑我吗?」

  「有一点。」马可士说。「所以你才爱我。」

  龙火冒三丈,龇牙咧嘴,然后笑了。伊倪斯咯咯笑时,一股股恶臭的火焰翻腾涌过冬日虚空,烟雾飘到他们上方,不断扩散,直到混入天际。「那就三个吧。」龙说。

  席丝琳问:「你何时会准备好?」

  「我已经准备好了。」伊倪斯说着收起翅膀,重重坐到牠的栖位,巨眼阖上,有一种谒见已结束的感觉。马可士沉默地走在她身边一起离开,直到他们来到亚尔丹站着等候的院子。

  亚尔丹问:「顺利吗?」

  「我们没被烧了,也没被牠吞下肚。」马可士说。「算是一场胜利吧。所以为了剑,我要加入。还有这位凯廉夫人,她得带我穿过守卫。或许再带依南吧?库塔丹人在南方很常见,不会显得奇怪,还是我们该只找原血人?」

  席丝琳问:「不带亚尔丹?」

  「人们知道我们。」亚尔丹说。「单独旅行的人,什么身分都有可能。特拉古人身边有个原血人,人们看了就可能记起一些故事,尤其是我们离北岸这么近。」

  「巴利亚斯应该想去。」席丝琳说。

  「不能让他去。」马可士说。「他离开太久的话,他的海盗小舰队可能会收拾家当、一走了之。这是比喻。而且……噢。对啊。」

  「我觉得没错,长官。」

  席丝琳问:「什么没错?」他们继续前进,身后的悬崖、大海和龙离他们愈来愈远。

  一名提辛内人女人匆忙经过,脸上的鳞片映着微弱的冬阳。「马可士?什么没错?」

  「妳派我去刺杀祭司,对吧?」

  席丝琳说:「除非你愿意把剑交给其他人。」

  「不过任务完成后,先前支持士兵撑下去的虚假确信都将崩毁。他们会开始为自己着想,其实他们又累又饿,而且只有糟糕的补给线,因此他们很可能眨眼就明白一切都不好。如果我们希望的只是叛变或出征军队瓦解,那很简单。但妳想让他们行军回东方,要办到那种事……嗯,我们就需要有个祭司,所以就是基特了。」

  「卡莉不会喜欢的。」亚尔丹说。

  马可士说:「那就由你转告她了。」亚尔丹一侧的耳朵叮当一甩。马可士又说:「说实话,基特只要让他们在闻到家乡的气息之前不要溃散就好。在那之后,他们很可能像水往下流一样,自然朝我们希望的方向而去。」

  「要穿过贝林的山道吗?」亚尔丹说。

  「要看雪有多深。」马可士说。「否则……不知道。到海边坐船吗?我不喜欢再次往南走大老远的路到自由贸易城邦,而我不觉得崔希恩王愿意让他们穿过北岸,即使他们算是跟我们同一路的人。」

  「真复杂。」亚尔丹附和。「你会跟着他们回到坎宁坡,对吧?」

  「我可不想抛下基特,太无礼了。」马可士说着微笑。如果有人问起,他会说回到北岸的喀尔斯,走过彷佛一辈子前梅里安和阿莉丝曾经走过的街道,他并不觉得困扰。然后他想到要离开时感到的喜悦(即使必须乔装打扮,进入敌军的中心),显示他的估计恐怕太乐观了。只要有借口离开这里,什么都是好借口。

  这下子他和基特的生命都握在凯廉夫人手中,他开始怀疑究竟可以多信任这位夫人了。他觉得应该有办法可以轻松确认。

  他们绕过街角,母公司的堡垒出现在眼前,周围挤满有着五六个家族家徽的货车、马匹和仆人。米狄恩银行建造时的设计,并没有考虑到治理国家会带来的频繁交通,何况是三个国家。或许更多。他们必须重新设计。

  「为什么要故意激怒牠?」席丝琳问。

  「谁?伊倪斯?我故意激怒牠?」

  「是啊,长官。」亚尔丹说。

  「我不知道。」马可士说完,又说:「因为牠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因为牠曾经搞砸得很严重,这下子牠做的所有事都脱离不了那次经验,要是牠能让身边的人暂且忘却一天就好了。」

  「噢。」席丝琳说。「好吧。我了解了。」

  「我不会说的。」亚尔丹说。

  「说什么?」马可士问完恍然大悟。马可士不喜欢龙,是因为龙太像马可士.威斯特了。他摇摇头。「你们都滚一边去。」

  「悉听尊便,长官。」

  「还有,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好好照顾对方。我会想念你们。好了,咱们来把坏消息告诉基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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