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刀光錢影5: 蜘蛛戰爭> 序幕:第二名叛教者

序幕:第二名叛教者

  女神的中心,祂的新神殿,也就是祂真正的神殿,并不如各城的神殿宏伟,也不如辛尼尔.库希库那里的简单庄严。传言,坎宁坡皇城的高塔上挂着祂的旗帜,女神和王室已合而为一。卡尔特菲的神殿以古老的石材建造,从前供奉某个伪神,之后神巫才派厄伏去重建它为女神在新征服土地的中心;世界各地,女神的旗帜都飘扬在巨柱和彩色玻璃窗上方。有朝一日,那些神殿将成为真正的神殿,不再受到谎言和错误毒害。

  然而那一天尚未到来。

  厄伏和他的教士逃到这片田野上。布道坛并不是装饰了黄金的古老花岗岩,而是粗糙低矮的木制平台,台上结了霜;这里的靠背长椅也不是有丝质椅垫的橡木雕刻长椅,而是石椅和原木,散发着腐烂与寒冷的臭味。他们以草捆与油脂做成冒着烟的火把充当蜡烛,祭坛是一堆冻硬的泥土,空气中带着朽化与冬日的气息,宝石红的落日下山得早,开阔的天空染上一片血红。

  厄伏从布道坛看向回应他的呼唤而来的人们。纯净之人。少数人听过他声音中的真理,因为女神对他的回响而兴奋不已。最新的入教者在前排摇摆身子,双眼朦胧,下颚松垂,祂带来的转变仍然使他们欣喜若狂,祂的恩惠在他们的血液中仍然浓厚。三十来个男人在冬天黄昏的沼泽里寒冷、颤抖、挨饿,要不是他们彼此体内有女神存在,并且背负着纯净的荣耀,这一幕想必着实悲惨可怜。然而这时的感觉就像看着一粒粗糙的种子,明白它长出的藤蔓有一天将遍布全世界。

  厄伏朝他们举起双手,「我的朋友,我们跟随神巫多年。你们有些人认识他已久,知道他是女神的代言人;有些人是在你们的国家从腐败和无知之中被解放时首次见到他,那时他是裂土之国那一方的征服者。」

  长椅上的人们举起手,提高了声音。有人赞扬着女神的力量与美,有人诉说他们对伪祭司的怨恨,以及他坐在安提亚王座旁的荣耀之位扭曲了女神的教诲。这两种话语都令厄伏的心发暖,感到安心,在他血液中的蜘蛛挪动、兴奋着。他向他的人们说出了真相,而他们也以真诚回应,他的信心随着每道人声而增长。

  厄伏说:「我和大家一样,也曾经笼罩在他的阴影下。」他的呼吸在寒冷中凝结为幽影。「但就在祂的声音传布世界的同时,神巫堕入了黑暗。祂在所有神殿中兴起,祂的光明摧毁龙的古老语言,神巫却同时败落了。他声称所有神殿之中,只有他的神殿是真的,好像一只蜘蛛只有一只真正的脚,而其他脚该唯命是从。」

  现在的回应中没了赞美,全都是愤怒和谴责。厄伏吸进这些话语,微笑点头,彷佛他的肯定也能给他们慰藉。吐出威胁的声音中蕴含的力量,使得神巫的威胁变得名正言顺。

  「是啊,神巫曾经给人正直的引导,他曾经为祂发声。他的力量不足以抵抗世上的谎言,实在可惜,但那只是他的悲剧,不是女神的悲剧。女神之完美无法败坏。而我们这一小群人是她真正的声音,即使在这地方也能凝聚起来,世上其他各处的所有人也将这样。我们的兄弟艾萧和米卡普已经去传播我们的真理给世上的强权,很快就将带着一支军队回来,那军队将推翻伪神巫,有如以冰击石一样砸破他的谎言。事情已开始,无可阻挡,绝无可能,而且—」

  一支号角吹起三个爬升的音符,另外两支号角回应。厄伏的喉咙一紧。不是恐惧的感觉。他是女神选中的人,受到祂的力量和恩泽保护。如果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与那种卑劣的感觉相彷,只是因为从前的那个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恐惧。也许不是恐惧,是惊讶。厄伏咧嘴笑了。在粗木长椅上的祭司面面相觑,不确定那些声响是什么意思。

  从沼泽阴影中朦胧现身的人们是一群可悲寒酸的家伙,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有些无比老迈,有些十分年轻,这两个族群占了大多数。他们穿着安提亚帝国的盔甲,盾牌上有八方位的符纹,一部分人举着剑,剑刃上映着火把的火光和夕阳余辉;双手持着矛的人比较多,像是准备随时要击退骑兵、冲锋陷阵那般。厄伏的笑声漫过野地,声音温暖喜悦,充斥着对污秽的威胁。长椅上有个新入教者似乎这才发现事情不对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惊讶得像周围的敌人是野草摇身一变而成似的。

  紧接而来的是因泥泞而隐藏的马蹄声。一打骑马的男人现身,身穿厄伏从前的褐袍—但他在神巫失去恩泽之后就不再穿了。现在那是堕落者的制服,厄伏对他们满心怜悯。他们的配剑在日正当中时会闪烁绿光,如今在火把和落日的红光下看起来却近似黑色。伪祭司拔出毒剑,剑上冒出的蒸气为此情景增添了一种刺激感。在厄伏血里的蜘蛛焦躁不已,从薄到不能再薄的皮肤直到他腹部深处的蜘蛛似乎都在颤动、扭曲。

  厄伏说:「我不怕你。你赢不过女神的威能!」

  一个熟悉的声音隆隆说:「我们没这个打算。」看啊,祭司之中最后到达的正是神巫本人,那庞大的身躯跨骑在削瘦的矮种马身上。他身边另一名骑士骑着比较高贵的马匹,穿着灰色的厚羊毛袍,兜帽拉到头上御寒。他的嘴唇紧紧抿着,驼着背脊。

  「葛德殿下!」厄伏说。「您来了,赞美祂的荣光啊。」

  「我不是殿下。」葛德.帕里亚柯的声音尖锐暴躁。「我是摄政王。摄政王比殿下更高一等。」

  「他来此地见证祂统治的开端。」神巫的声音穿透愈来愈浓郁的黑暗。「我们带他来到对抗谎言的最后一战,让他见证伟大时代发端之地。」

  厄伏血中的蜘蛛似乎因欣喜而不停颤抖。神巫话语中的真理彷佛舌上的蜂蜜,使厄伏的笑声几乎变得柔和。

  「是啊,老朋友,看来没错。」厄伏说。

  新入教者踉踉跄跄地朝士兵走去,矛兵紧张地左右张望。新祭司吃吃笑着,跌跌撞撞地靠近,一名士兵伸出武器轻轻把男人推回去,力道却不足以形成攻击。

  「厄伏,」神巫说。「用不着以暴力收场。我们曾经是祂的光辉照拂下的兄弟。我们可以再次携手。」

  「没错。」厄伏的内心一时因女神的力量而盈满喜悦。「即使是现在,你口吐的话语也乘载着真理。」

  摄政王说:「所以我们可以返回营地了吗?」他的声音带着试探却又假装若无其事,活像在男人之中试图开玩笑的男孩子。「愈来愈冷了。」

  「你会宣誓不再叛教吗?」神巫问。他的坐骑不安地挪动步子,天空里染红的云朵突然冷却成灰白。

  厄伏感到一丝疑虑,令他不安的不是他的信仰,而是神巫,神巫刚刚似乎才差点为了自己犯的错而忏悔,现在居然说出这种话。

  「办不到。」厄伏说。「我不是叛教者。」

  神巫像受到打击般呻吟一声。逐渐加深的黑暗中,褐袍祭司举剑备战,帝国士兵东倒西歪的列队似乎更明显了。

  「女神只会透过一个声音说话。」神巫的声音变得更粗嗄。「而那声音就是我的声音。」

  厄伏的血中发生了古怪的事。蜘蛛是女神的恩赐,而蜘蛛告诉他神巫说的是实话,虽然他心知肚明并不是这样。一时间,他的世界似乎动摇了,大地在他脚下深深叹了口气,接着他腹中有股炽热如火的怒意涌起。

  厄伏喊了回去:「女神透过我们所有人发声!」他的声音尖硬如砂砾,女神的力量撼动了那些话语,令他的喉咙发疼。「拥有祂真理的,不限于哪座神殿。所有神殿都属于祂,所有祭司都属于祂,所有话语也都属于祂!」

  在长椅上的祭司齐一站起,双手握拳。阴影中的褐袍祭司动了,他们走上前来,眼中充满愤慨。只有另一群人(摄政王和他别脚的士兵)显得迟疑。

  脑海深处有个细小安静的声音告诉厄伏:还是有办法,一定有办法和解。但他心中的愤怒有如冲击悬崖的暴风,他听见血液奔腾,感到腹中的激愤有如恶龙破壳而出。

  神巫喊着:「你错了!」厄伏血中充斥的千只蜘蛛痉挛,真理与非真理撕扯着他,兄弟情谊与和解的任何念头都被抛诸脑后。

  「不!你才是叛教者!」厄伏厉声大叫。「你是谎言的产物!」

  厄伏被激得忍无可忍,穿过他的祭司向前冲,朝神巫浓暗的影子跑去。他的拳头紧握到发疼,几乎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自己发出战吼。奔流的血液和炙热的怒意彷佛在沸腾,只是少了痛苦,他自己好像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沸腾本身。从前的那个男人已化身为笔直前进的报复工具,其他人跟着他,奋不顾身地扑向叛教者,神巫和他的谎言仆役会在他们面前像杂草遇上镰刀一样倒下。

  冰冻的泥泞使他脚下一滑,跌了下去。衣着褴褛的矛兵退开,被火把照亮的脸上挂着困惑与讶异的表情。不过其他人跃入战局,那些褐袍祭司的嘴唇因为愤怒而扭曲。厄伏扑向神巫时,眼中不再有其他敌友。他用拳头挥向高大男人的坐骑,彷佛这样就能把马击退。马匹闪避,褐眼凝视着他,眼中带着屈辱。厄伏抓住马匹壮如粗枝的大腿,拉扯神巫,把男人扯了下来。

  然而不知怎么了,打斗的吵杂声似乎更加尖锐遥远。他不记得自己倒下,却发觉自己跪在地上,而后脑传来一阵疼痛。他回头一看,发现安提亚的摄政王手持钉头锤,满脸恐惧惊骇地俯望着他。那男人攻击了他。厄伏挣扎想站起,但冲突早已发展到他背后,昏暗中肢体乱成一团,男人和马匹都在尖叫。

  厄伏心想,祂会保护我们。我们是祂的选民。

  有个东西咬到他的腰间,是比牙齿更锐利的东西。厄伏往前倒下,在地上扭动。刺伤他的矛兵往后跳开,彷佛眼前半伏卧的敌人比毒蛇还要危险。厄伏的心思渐渐恍惚了。

  他看不见神巫,但听见神巫宏亮如公牛的吼声:你们赢不了!你们所爱的一切已经消逝!你们已经输了!你们赢不了!一字一句打击着他,他的身体已无法支撑满腔的怒火,他的手指扒过冰冻的泥泞,腰间涌出鲜血,濡湿了粗布衣衫。他认识的一个声音叫喊出声,然后戛然而止。一支火把掉落到他附近,在草里闷烧,只照亮了自身的终结。厄伏张口猛吸气,不住喘息,细小的脚在他手背上忽隐忽现,跟着他的血流出的蜘蛛在微小的慌乱之中飞快跑动。他想说些话安抚牠们,在对应他自身的混乱和骚动之中安慰牠们。

  战斗的声响逐渐平息。不远处有人惊慌尖叫,但只有一人。其他声响在夜间移动,有些用交谈的语调说话,有些压低声音,语带敬畏。神巫已不再吶喊。厄伏把头靠在伸出的双手上,不久后他就要爬起来,站起身,不论再艰苦也要继续把这场战斗了结,直到他的力量和怒火消散。再过一下,他就能鼓起气力……

  冬季的枯草间传来脚步声,毒剑传来恶臭。一声喘息后,厄伏翻身侧躺,感觉伤处的疼痛,但不以为意。不过是疼痛而已。

  摄政王没了马,手里拿了把出鞘的毒剑。那是龙的武器。厄伏活了那么久,一直知道神巫握有他们强敌的武器,怎么却没看出神巫的真面目呢?他一直如此盲目。他的力气渐渐散去,身体愈来愈沉重,逐渐麻木,睡意般的感觉拉扯着他的心智。

  「他在这里!我找到他了!」帕里亚柯喊着。

  小小的黑色身躯在黑暗中逃窜,一开始跑得很快,接着慢了下来。剑的蒸气还没令牠们皱缩,寒冷的大地和渐渐凝结的血液就能置牠们于死地。帕里亚柯回过头,注意力不在龙之剑上,剑尖晃动。机会来了。厄伏想象自己扑向前夺剑,割开那男人的喉咙。用敌人的武器对付敌人。他想着,却连微笑也几乎没力。

  「我说我找到他了!他在这里!」

  「听着!」厄伏嘶声说,摄政王警觉地转身向着他。「听我说!」

  「你给我安静。」

  「你以为刀剑可以阻止我们?你以为杀戮可以阻止我们?」

  「对。」葛德.帕里亚柯走上前,最靠近他的蜘蛛萎缩了。「证据明显得很。」

  厄伏虽然垂死,仍可察觉伟大的领导者心怀疑虑。「你们杀人—只杀了人。让我们奋起的真理也会让其他人奋起。所有的城市、所有的神殿里,虔诚的人将发现真相。所有人都会起身反抗你们。所有人。」

  葛德说:「才不会。」但他心中的疑虑却愈来愈深。「你是骗子。你才背离了祂的力量。」

  厄伏说:「我没有。」这时神巫从黑暗中幽然现身,宽大的脸几乎显得安祥。厄伏心中泛起辽阔如海的悲伤。「所以我们终究不会和解了。」

  「对。」

  厄伏点点头,把头靠到地上。寒意现在没那么强烈了,腰间的痛楚仍然剧烈,但很遥远,他腹中有种沉重不对劲的感觉。还有其他人靠了过来,有士兵也有祭司,手持提灯和刀剑的人,有少数熟悉的面孔,但都不是他的人。

  「祂的声音……」厄伏说到这,抓不到自己的思绪,咳了咳后才继续说:「祂的声音在祂所有的神殿里都能听到。每支火把都闪耀着祂的光芒。你啊,神巫,你只是另一支火把。你不是太阳,而我不是叛教者。」

  高大的男人睁大了眼,愤怒地龇牙咧嘴。他从帕里亚柯手中夺走绿剑,发出暴风般的怒吼上前一步,把剑深深刺入厄伏胸膛。

  被刺中的痛楚强烈而突兀,但更难受的是灼烧的感觉。厄伏全身上下,包括自己以为已经麻木的地方,都像着了火似的,使他浑身充满酸液和毒液,肉体传过一阵阵不属于他的濒死痛苦后,接着是他自己的濒死痛苦。他只隐约注意到神巫的声音继续谴责不休,注意到集中在中毒伤口的强烈不适。一时之间,他感受到一种深刻的清明,但没有因此得到洞察或慰藉。

  厄伏是辛尼尔.库希库的萨纳和伊格兰之子,六岁时被献给神殿,在神巫领导下到山峦后的辽阔世界去朝圣,而今他永远阖眼了。不是睡意的感觉拉扯着他,他任自己陷入其中,确信这辈子全心侍奉的女神会在那片黑暗中迎接他。

  可惜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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