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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薄冰

就在日出后不久,随着艉轮的残骸最终被切除下来,一浪欢呼声传遍了引擎区,城市开始再度移动起来,向着西南偏西方向前进。然而由于失去了轮子,只有履带来拖动它向前,安克雷奇只能保持一种缓慢的爬行速度,才刚刚达到每小时十英里。在一阵阵大雪的间歇,已经能看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像一座污浊的山峰在东方地平线上若隐若现。
弗蕾娅与斯卡比俄斯先生一起站在艉部走廊上。引擎主管的前额上贴着一片粉红色的粘胶布,这里被一颗猎手的子弹擦伤了。不过他是在收复引擎区的战斗中的唯一伤员:猎手们很快就看出他们在人数上陷入了劣势,于是逃到了冰原上,等待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勘探子郊镇的救援。
“我们只有唯一的希望。”斯卡比俄斯喃喃地说。他和弗蕾娅一起望着低垂的太阳在掠食者城市的窗户上反射出的光芒:“假如我们往南跑得足够远,冰会变薄,他们可能就会在追逐中压破冰层掉落下去。”
“可要是冰更薄,我们不也会掉下去吗?”
斯卡比俄斯点点头,“那种危险总是存在着的。而且要是我们继续向前走,我们就没法负担得起勘探队和侦察组。我们得以我们最快的速度持续前进,寄希望于获得最好的结果。要么到达美洲,要么一无所有,嗯?”
“是的。”弗蕾娅说道,随后,她觉得继续撒谎已经不再有意义了,“不,斯卡比俄斯先生,这全都是一个谎言。彭尼罗从来没有到过美洲。他编造出了整个故事。所以他才开枪射了汤姆,并驶走了‘鬼面鱼’号。”
“哦,是吗?”斯卡比俄斯说着,转过头来俯视着她。
弗蕾娅等着他说下去,然后却没有下文了。“咦,就这样?”她问,“就只有‘哦,是吗’?你难道不打算告诉我我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小傻瓜,竟然会相信彭尼罗?”
斯卡比俄斯微微一笑,“说真的,弗蕾娅,我从一开始就对那个家伙持怀疑态度。听上去总是有点不太对劲。”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些什么呢?”
“因为充满希望的旅行比到达目的地更好。”引擎主管说道,“我喜欢你那个穿越冰原的主意。在我们启程西进之前,这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一座移动的废墟;唯一没离开这里的人们,都是心中充满太多悲痛,而没空思考该去哪儿的人。我们更像是鬼魂而不是活人。而现在再看看我们。看看你自己。这趟旅程让我们振作起来,让我们转变了,我们又活过来了。”
“可能活不了很久。”
斯卡比俄斯耸耸肩:“就算这样。况且你永远无法预料未来,说不定我们能找到一条生路。只要我们能远远离开那个大怪物的巨颚。”
他们静静地伫立着,肩并肩,观望着那座追来的城市。当他们这样看着的时候,它似乎越来越阴森,越来越逼近了。
“我得承认……”斯卡比俄斯说,“我从来没想到过彭尼罗会做出向人开枪的事来。可怜的小汤姆怎么样了?”
 
他躺在床上,仿佛一座大理石雕像,与潜猎鸟战斗时留下的褪色伤疤和瘀青在苍白的脸上异常分明。他冰凉的手被赫丝塔握着,只有微弱跳动的脉搏才告诉她他还活着。
“对不起,赫丝塔。”温窦莲·派悄悄地说,就好像只要说得再响一点就会将死神的注意力吸引到冬宫这间临时病房里来。这位领航员女士一直在日夜无休地照看着伤员,特别是汤姆,他伤得最严重。她看上去老了很多,疲惫而又受挫:“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可是子弹就卡在心脏边上。我不敢尝试将它取出来,至少当城市像这样摇来晃去的时候不行。”
赫丝塔点了点头,凝视着汤姆的肩膀。她没法让自己去看他的脸,出于礼貌,派小姐拉了一条床单盖住了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不过靠近赫丝塔这边的手臂和肩膀是赤裸的。这是一个苍白、瘦骨嶙峋的肩膀,微有雀斑,而对她来说,这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她摸了摸它,又碰了碰他的手臂,望着软伏的汗毛在她手指经过后又弹了起来,感受着皮肤底下坚实的肌肉和筋腱,以及发青的手腕中的细微脉搏。
汤姆感觉到她的触摸,扭了扭身子,眼睛微微睁开。“赫丝塔?”他喃喃地说,“他驶走了‘鬼面鱼’号。对不起。”
“没事的,汤姆,没事的。我不关心那艘飞艇,我只关心你。”赫丝塔说着,将他的手贴在她的脸上。
当战斗结束之后,他们过来找她,告诉她汤姆被射了一枪,生命垂危,她觉得一定有什么搞错了。现在她明白并不是那样的。这就是对于她将弗蕾娅的城市送入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巨颚的惩罚。她必须坐在这个房间里,看着汤姆死去。这比她自己的死亡要糟得多得多。
“汤姆。”她悄声说道。
“他又失去意识了,可怜的孩子。”某个一直在帮助派小姐的女人说道。她伸过手来用冷水刷了刷汤姆的眉毛,另外有人给赫丝塔拿来了张椅子。“也许失去意识对他来说更好。”她听见另一个护士小声说。
狭长的窗户外头,天色早已渐暗。阿尔汉格尔斯克的灯光在地平线上铺展开来。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这座掠食城又更近了。在雪停下来的时候,你能看清楚一幢幢建筑物:主要是工厂和拆解工坊,数不清的监牢用来关押这座城市的奴隶,还有一座带有尖锐角塔的狼神的宏伟神殿,蹲踞在城市最高一层。当掠食城的影子越过冰原向安克雷奇延伸而来时,一艘侦察飞艇嗡嗡地飞了过来,察看马思嘉和他的猎手团遭遇到了什么坏情况,不过等它在“晴空湍流”号烧毁的残骸上空盘旋了一阵之后,就掉头加速飞回巢穴去了。那天没有其他飞艇再靠近安克雷奇。阿尔汉格尔斯克的总长在哀悼他的儿子,而他的议会认为不需要浪费更多飞艇来抓住一个到日落时无论如何都会落入他们手中的奖品。这座城市张了张它的巨颚,给在安克雷奇艉部的观众们留下了印象深刻的一瞥,看到了正等待着他们的巨大熔炉和拆解引擎。
“我们应该打开无线电,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猎手团有什么样的下场!”那天下午,鱼鸭在掌舵委员会的临时会议上郑重地发誓道,“我们要告诉他们,假如他们不退回去的话,同样的事情就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弗蕾娅没有回答。她试图将精神集中在讨论上,但她的思绪不断漂移到病房里。她猜测汤姆是否还活着。她想要到那儿去坐在他身边,可是派小姐告诉过她赫丝塔一直都在那里,而弗蕾娅还是害怕那个疤脸少女——在她对猎手团做了那些事之后,这种害怕就愈加强烈了。为什么被射中的那个人就不能是赫丝塔呢?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汤姆身上?
“我觉得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鱼鸭。”在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见女藩侯给出她的意见之后,斯卡比俄斯开口说道,“我们不想让他们更加发怒。”
一声低沉的震爆声传来,好像是火炮的声音,震得窗户上的玻璃直抖。每个人都抬头望去。“他们在朝我们开火!”派小姐尖叫起来,握住了斯卡比俄斯的手。
“他们不会那样做的!”弗蕾娅尖叫道,“就算是阿尔汉格尔斯克……”
窗户被霜蒙得模模糊糊。弗蕾娅披上裘皮大衣,匆匆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其他人紧紧跟在后面。从这里望去,他们能看到那座掠食城有多么接近。当它穿越冰原的时候,底下的冰刀所发出的咝咝声充溢天际,让弗蕾娅不禁想到这是不是第一次有城市打破这片从未被探索过的平原上的寂静。随后那个重重的震爆声再度响起,于是她明白了,那不是炮火的声音,而是每一个居住在冰原城市上的人所最恐惧的声音:这是海冰坼裂的声音。
“噢,老天啊!”鱼鸭喃喃地说。
“我应该到掌舵塔里去。”派小姐说道。
“我应该去我的引擎那里。”斯卡比俄斯咕哝道。不过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没有一个移动脚步;现在任何人都已经做不了什么事情,只能站在那儿干看着。
“哦,不!”弗蕾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哦,不,不,不!”
又是一声震爆声,这次更加刺耳,就像是打雷。她紧盯着阿尔汉格尔斯克如峭壁般的正面,想要看看这座掠食城是否也听见了那声音并使用它的冰面刹车。可就算它听到了,它也还是在加速,将一切都赌在最后一次疯狂的冲刺上。弗蕾娅紧紧抓着阳台栏杆,向冰雪诸神祈祷。她不确定她是否还相信他们了,可除此之外现在还有谁能帮她呢?“神啊,请加快我们的脚步吧,”她祈求道,“但不要叫我们掉到冰下去!”
接下来的一声震爆更加响亮,这一次弗蕾娅看到了冰缝裂开,在右舷方向四分之一英里开外裂开了一张越来越宽的黑沉沉大口子。安克雷奇猛地一晃,转向避开。弗蕾娅能想象出舵手正焦急地尝试着扭转航线以穿过像拼图板一样裂开的冰层。又是一晃,在宫殿里的什么地方有玻璃器皿摔下来砸碎了。现在震爆与开裂之间的间隔已经十分近了,而且从四面八方而来。
阿尔汉格尔斯克觉察到了它无法再沿着这条航线前进得更远,于是开始进行最后一次冲刺。它的巨颚张得又宽又大,阳光在一排排旋转的钢牙上闪耀。弗蕾娅看见工人们奔下楼梯朝掠食城的肠道而去,身穿皮草的观众们聚集到高高的阳台上,就像她自己那样,来观看这场追猎。然后,就在巨颚咬上安克雷奇的艉部之前,整座巨大的城市似乎颤抖着慢了下来。一层白色的碎沫喷到了半空中,就好像在两座城市之间拉起了一道由玻璃珠子缀成的帷幕。
碎沫化作一场冻雨砸在安克雷奇上。阿尔汉格尔斯克疯狂地试图倒车,但它底下的冰层正在四分五裂,驱动轮无法着力。缓缓地,如同大山将倾,它朝前倒去,巨颚与城市下层的前部伸进了一道越来越宽的锯齿状裂缝,扎入下方黑沉沉的海水中。随着冰冷的海水冲进它的一座座熔炉中,蒸汽如热泉一样冲天而起。这座掠食城发出一声巨大的咆哮,就好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巨大生物被人从手里骗走了它的猎物。
然而安克雷奇自己也身陷危机,在它上面没人有时间来庆祝掠食者的失败。这座城市向左舷剧烈倾斜,履带奋力要抓住冰层,发出尖厉的嘶鸣。四下里有一片片白沫喷向空中。弗蕾娅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运动,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能猜得出来。她紧紧抓着派小姐的手,还有鱼鸭的,而派小姐早就倚靠在了斯卡比俄斯先生的身上,他们一起蹲伏在了那里,等待着黑色的海水哗哗地打着旋淹没楼梯,然后将他们吞没。
等啊。等啊。慢慢地,光线暗了下来,不过那只是夜幕降临了。雪花扑到了他们的脸上。
“我最好看看我能不能到下面引擎区去。”斯卡比俄斯略带忸怩地说着,把自己从纠缠在一起的数人中解脱出来,匆匆地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弗蕾娅感到引擎被关闭了。城市的运动似乎平稳了一些,但地板还是倾斜的,宫殿的建筑结构内部也还是有着一种轻微的奇怪的摇动。
鱼鸭和派小姐跑回屋里,躲避外面的寒冷,但弗蕾娅留在了阳台上。夜色与大雪覆盖了阿尔汉格尔斯克的残骸,不过她还是能看到它上面的灯光,听到它的引擎轰鸣着试图将它拖回更加坚实的冰面上。她还说不清安克雷奇遭受了什么样的厄运,仍然能感到这种诡异的颠簸运动,即使切断了引擎,城市似乎还是在稳定地朝着远离那座被困的掠食城的方向移动。
一个魁梧的身影急匆匆地穿过宫殿花园,弗蕾娅将身体探出阳台边缘,喊道:“阿丘克先生?”
他抬头朝她望来,风雪大衣兜帽上的一圈毛皮环绕着他黝黑的脸庞,形成一个白色的圆圈:“弗蕾娅?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发生什么事了?”
阿丘克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道:“我们在随波漂流!我们一定是跑到了冰层的边缘,而我们所在的那块冰脱离了下来。”
弗蕾娅的视线越过城市的边缘望向茫茫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但通过现在甲板这种奇怪的升升降降是可以感受到的。安克雷奇漂在了水面上,岌岌可危地在它的冰筏上保持着平衡,就像一个肥胖的日光浴者躺在充气垫上漂出了海。那所谓的一直延伸到死亡大陆腹地的厚实海冰平原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彭尼罗!”弗蕾娅对着空旷无垠的天空大吼,“诸神会为你把我们带到这种下场而惩罚你的!”
但诸神并没有惩罚彭尼罗教授。他先前已经用一部分他偷来的金子从一辆驶离阿尔汉格尔斯克的油罐车那里买了燃料,现在早已离得远远的了,正沿着掠食城在冰原上割出的宽阔伤疤一路向东。他不是一个优秀的飞行员,不过他运气不错,没有遇到多糟的天气。他在格陵兰东面遇到了一座小型冰原城市,将“鬼面鱼”号重新涂装,并改了船名,然后雇了一个名叫秋琵·昆忒伏的漂亮女飞行员,来驾驶它向南飞。没几个星期他就回到了布赖顿,给他的朋友们讲述起他在冰封北地的冒险故事。
到了那时,即使是阿尔汉格尔斯克的总长也已被迫承认他的城市已经无可挽回。许多富人早已经逃离,浩浩荡荡地乘坐着大群空中游艇及包租船向东而去(布林科的五个寡妇就靠着出售“昙花一现”号上的铺位赚到了足够多的钱,在狩猎城市乌尔姆(乌尔姆是德国的一座城市,位于多瑙河畔。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即出生于这座城市。)的上层买了一座迷人的度假别墅)。奴隶们曾一度在混乱中控制了甲板下层,但如今也离开了,或是坐着偷来的运输机飞走,或是乘着抢来的勘探雪橇和子郊镇从冰路离去。最后,一道疏散的通令颁布了下来,于是等到了仲冬的月份里,这座城市已经空无一人,成了一具庞大阴森的残尸,被覆盖在逐渐变厚的雪幔下,慢慢变得越来越白,失去了原有的轮廓。
在那个冬天最冷的一段日子里,几座大胆的雪疯拾荒镇造访了这座残骸,吸干了它的燃料槽,并派出一支支登船小队去采收那些逃跑的市民们遗留下来的财物。开春后更多拾荒镇闻风而来,还有一群群像食腐鸟一样的拾荒飞艇,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残骸下方的冰层已经越来越脆弱了。到了夏天,在奇异的午夜昏暗阳光的照射下,这座掠食城又一次开始翻转,在如宏大排炮齐鸣般的冰块碎裂声中不断颤动着,走上了它最后一段旅途,穿过起伏的海面,沉入下方寒冷而奇怪的世界中。
那个夏天,从山国传来了关于反牵引联盟内部某个派系的新闻:最高议会被推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作绿色风暴的政党,他们的军队由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潜猎者领导。但在大狩猎场上,没有人太多关心这事。几个反牵引主义者自己内部吵吵闹闹的又关他们什么事呢?在巴黎和曼彻斯特及布拉格,在牵引市和高尔基市(高尔基原为苏联的一座城市,其名字为纪念苏联作家高尔基所改。现已改回原名下诺夫哥罗德。)及巡回城,生活照常进行。所有人都在议论阿尔汉格尔斯克的覆灭,而每个人都无非是在读宁禄·博·彭尼罗的那本令人震惊的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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