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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大叔

格里姆斯比并不是汤姆所想象的那种犯罪头子的水下巢穴。它太冷了,而且闻上去有太多发霉和煮卷心菜的味道。这幢“废物利用”的建筑从外面看如有魔法之助,里面却狭小而凌乱,历年盗窃所得的赃物将它堆得像个旧货铺。一幅幅偷来的挂毯装饰在走廊里,精美的花纹被霉菌镶上了一片片新的图案。在架子上,在储物柜里,在经过的房间和工作间打开着的门口时偷瞄的几眼,汤姆能看见一堆堆的衣物,长满霉渍的书籍和文件,珠宝和饰品,武器和工具,来自高级店铺的外貌傲慢的模特假人,显示屏和飞轮,电池和灯泡,从城镇腹部撕下来的大而油腻的机械部件。
同时到处都有摄像蟹。天花板上爬满了这种小机器:阴暗的角落里有它们摇摇摆摆的细腿的闪光。它们不需要躲藏,就这么趴在一摞摞炊具上,或者钻在书橱下面,或是从挂毯上匆匆爬过,或是沿着从墙上垂下来的沉重而外观危险的电缆荡过来。它们的独眼微微闪光,吱吱旋转,跟踪着汤姆,望着他在泰摩和考川的引领下,走上一长溜通向大叔房间的楼梯。生活在格里姆斯比,就是永远生活在大叔的注视之下。
当然,大叔正等着他们。当他们走进他的房间时,他从椅子里站起身,穿过一千个监视屏的光芒来迎接他们。他是一个小个子,既矮又瘦,因为太长时间不见阳光使他的脸显得苍白。半月形的眼镜架在他狭窄的鼻子上。他手上戴着无指手套,头戴一顶五角帽,身穿一件带流苏的束腰上衣,可能曾经属于某位将军或是某个电梯服务生,外罩一件丝绸睡衣,下摆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拖出了一条条痕迹,下身穿着本色棉布的裤子,脚踩一双兔子拖鞋。一绺绺斑白的头发披在他的肩上。他手下的小子们帮他从十几个图书馆的书架上偷来的一本本书从他的口袋里探出来。在他脸颊的胡楂上挂着一粒粒面包屑。
“泰摩,我亲爱的孩子!”他喃喃地说道,“感谢你这么迅速地照着你可怜的老大叔的话做,又这么给力地把这个旱地人带回了家,他没有受伤吧?我看,没对他造成什么损伤吧?”
泰摩回想起了他在安克雷奇的表现,还有考川可能发回家的那些关于他的报告,于是便吓得不敢开口回答。考川粗声大气地说道:“他活蹦乱跳的,大叔,就像你命令的那样。”
“棒极了,棒极了。”大叔满意地咕哝了一声,“还有考川。小考川。据我所知,你也一直挺忙啊。”
考川点点头,但就在他开口之前,大叔就抽了他一巴掌,打得很重,以至于考川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摔倒在地,大吃一惊,像小孩子一样痛得哭了起来。大叔狠狠地踢了他几脚。在他拖鞋欢快的兔子脸底下装着钢头。“你以为你是谁。”他吼道,“没有我的指示就自任为船长?你知道那些不听我话的孩子都怎么样了,对吗?‘雷蒙娜’号上的小盛纳也玩了一手你这种把戏,你记得我把他怎么样了吗?”
“是的,大叔。”考川抽噎着说,“可这不是我的错,大叔,泰摩和一个旱地人说话!我以为规章——”
“所以泰摩稍微扭曲了一点规章。”大叔和蔼地说着,又踢了考川几脚,“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不介意我的孩子们发挥一点主动性。我的意思是,小泰摩并不是把他自己暴露在了随便哪个老旱地人面前,不是吗?那是我们的朋友汤姆。”
从刚才起他一直在兜着圈子,渐渐接近汤姆,现在他伸出一只汗津津的手,抓住了汤姆的脸颊,将他的脸扭到灯光下。
“我不会帮你的。”汤姆说道,“假如你计划要攻击安克雷奇或别的什么,我不会帮助你。”
大叔的笑声又轻又尖:“攻击安克雷奇?那可不是我的计划,汤姆。我的孩子们是窃贼,不是战士。窃贼是观察者。他们看、听。给我发报告,告诉我各个城市里发生了什么,说了些什么。是的。那才是我如何让我的孩子们持续不断劫掠的方式。那才是我为什么从来没被发现过。我收到很多报告,然后我将它们整理到一起,相互对比,记下某些事情,做些简单的算术。我注意那些在奇怪的地方突然冒出来的名字。好比赫丝塔·肖。好比托马斯·纳茨沃西(汤姆是托马斯的昵称。)。”
“赫丝塔?”汤姆说着,朝前走去,但被泰摩拉住了,“你听说了赫丝塔什么事?”
在大叔椅子后面的阴影中,两名护卫被汤姆突然的举动吃了一惊,抽出了剑。大叔挥挥手让他们退回去:“那么泰摩的报告是正确的了?”他问,“你是赫丝塔·肖的甜心?她的情人?”现在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坏坏的劝诱意味,汤姆点头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脸红了。大叔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咯咯地笑了:“最初是那艘飞艇让我坐直了开始记笔记。‘鬼面鱼’号。那是个我记得的名字,哦是的。那是那个女巫方安娜的船,对吗?”
“安娜是我们的朋友。”汤姆说。
“朋友,呃?”
“她死了。”
“我知道。”
“我们差不多算是继承了‘鬼面鱼’号。”
“继承了它,是吗?”大叔发出一声长长的窃笑,“哦,我喜欢那个说法,汤姆!继承了!正如你所见,我这儿有很多我和我的孩子们继承来的东西。我真希望我们十年前就得到你,汤姆,我们会把你变成一个迷失小子的。”他又笑了起来,走回去坐进椅子里。
汤姆看看泰摩,又看看考川,后者又站了起来,脸上依然印着红色的大叔掌印。为什么他们能忍受他?汤姆不禁想道。他们都比他更年轻,也更强壮。为什么他们听他的命令?不过答案就闪现在环绕着他的墙上,在偷来的各种形状和尺寸的显示屏上,一幅幅蓝色的格里姆斯比内的生活画面滑过,从扬声器里传出窃听到的微弱对话。大叔知道他们说的和做的每一件事,这样一来谁还敢挑战大叔的权力呢?
“你刚才提到了一些关于赫丝塔的事。”汤姆努力以较为礼貌的口气提醒那个老人。
“信息,汤姆。”大叔无视他,开口说道,监视画面在他的眼镜镜片上舞动,“信息。那就是一切的关键。我的小贼们发回来的报告全都像一块块拼图那样拼到了一起。我可能比任何活着的人都更清楚北地发生的事情。而且我关注奇怪的小细节。关注改变。改变会是危险的事情。”
“赫丝塔呢?”汤姆再次发问,“你知道关于赫丝塔的事?”
“例如……”大叔说道,“有一个小岛,盗贼之窟,离这儿不远。曾经是红色洛奇与他的空中海盗的巢穴。不是啥坏人,红色洛奇。从没有给过我们麻烦。占据了食物链上的不同生态位,他和我。不过现在他不在了。出局了。被谋杀了。它现在是一帮反牵引主义者的家了。绿色风暴,他们是这么称呼自己的。一个走强硬路线的势力。恐怖分子。麻烦制造者。你听说过绿色风暴吗,汤姆·纳茨沃西?”
汤姆心里仍旧挂念着赫丝塔,只得苦苦思索答案。他记得彭尼罗在唐怀瑟山脉上空的那场追逐时曾喊过一些关于绿色风暴的话,但在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根本不记得任何只言片语了。“没怎么听说过。”他说道。
“好吧,他们听说过你。”大叔坐在椅子里,向前倾着身说道,“否则他们为什么要雇佣一名间谍来不断寻找你的飞艇?而且否则为什么你的妹子会成了他们的客人?”
“赫丝塔在他们那儿?”汤姆倒抽一口冷气,“你确定?”
“我是那么说的,不是吗?”大叔又跳了起来,搓着双手,一边绕着汤姆走,一边捏着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尽管‘客人’并不是我想用的词,也许吧。确切来说她不太舒服。不怎么高兴,确切地说。关在一间牢房里,一个人。时不时地被带出去,天知道是去干啥——拷问,折磨……”
“可她是怎么到了那儿的?为什么?他们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汤姆紧张不安起来。他不知道大叔是否在说真话,还是在开某种玩笑来捉弄他。他所能想到的就是赫丝塔被监禁,在受苦。“我不能待在这儿!”他说,“我必须去这个什么窟的地方,尝试帮助她……”
大叔的微笑回到了脸上:“当然你必须这么做,亲爱的孩子。那就是为什么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原因,不是吗?我们有共同的利益,你和我。你要去盗贼之窟里救出你那个可怜的妹子。而我和我的孩子们会帮助你。”
“为什么?”汤姆问。他天生容易相信别人——砍掉一半都嫌太轻信,赫丝塔总是这么说——不过他还没有天真到信任大叔。“为什么你要帮我和赫丝塔?你在里头有什么好处?”
“喔,问得好!”大叔咯咯笑起来,搓着双手,指节像一串小爆竹一样咔咔响,“来,我们吃东西。晚餐在地图室里奉上。泰摩,我的孩子,你和我们一起来。考川,从我面前消失。”
考川像条淘气的狗一样夹着尾巴溜了出去,随后大叔领着其他人从后头的一条路离开了这个满是屏幕的房间,沿着螺旋的阶梯往上走,来到了一个从地板到房椽都排满一个个木架的房间。一卷卷一叠叠的地图紧紧地塞在每一处空隙里,脸色苍白垂头丧气的男孩——失败的盗贼,不准执行贝壳船任务——吃力地在一个个架子之间爬上爬下,寻找航线图以及街道图,大叔要用这些地图来准备新的盗窃行动,以取代那些他已经完成的。这就是可怜的小舒寇叶将要留下来的地方,泰摩想,因为他知道在得到了他关于安克雷奇的报告之后,大叔将永远不会再派那个孩子出去行窃了。这令他心中戚戚了一阵,想象着舒寇叶要么就是像鸟儿一样在这些堆得山崖一样高的纸张间筑巢,要么就是去鼓捣大叔的间谍摄像头,如此度过余生,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大叔在桌子的主位上坐了下来,打开餐盘边上的一个小小的移动式监视屏,这样他即使是在吃东西的时候也能继续观看他的孩子们。“坐下!”他叫道,大方地指了指桌上摆出的食物,以及边上的空座,“吃啊!吃啊!”
在格里姆斯比,除了迷失小子们偷来的东西就没别的可吃了,而因为没人告诉迷失小子们什么是均衡膳食还有两顿饭之间不能吃零食,所以他们只偷那些自己想吃的东西。超甜的饼干,口感像肥皂的便宜巧克力,流着油的培根三明治,薄薄的海藻面包上涂着厚厚的花花绿绿的奶油酱,一瓶瓶乱选的酒,味道冲得就像飞艇燃料。唯一向健康饮食做出让步的就是桌子中央的一碗煮菠菜。“我一直关照孩子们要带回来一点绿叶菜。”大叔边解释边给他们盛菜,“帮助预防坏血病。”菜啪地拍到汤姆的盘子里,就像是某种从堵塞的机油箱里挖出来的东西。
“所以你问,为什么我要帮助你。”大叔说。他吃得飞快,说话的时候嘴里也塞满了东西,眼睛时不时地从他的监视屏上扫过:“哎,汤姆,事实是这样的。要侦察像盗贼之窟这样的地方,可不像登上一座城市那样容易。我们在那里架设监听站已经几个月了,可我们还是不知道绿色风暴在那里做什么。他们是群做事认真的家伙。我们根本没法送任何摄像蟹进去,而我也不敢派某个我手下的孩子进去;十次里有九次他会被哨兵抓住。所以我想,我可以送你进去,你能得到机会去救赫丝塔,而我能了解一些关于盗贼之窟的事情。”
汤姆瞪着他:“可你的手下是久经训练的窃贼!如果他们都没法混进去而不被抓住,你凭什么认为我能行?”
大叔笑了起来:“如果你被抓住,那就不算什么。对我来说不算。我仍旧能通过看你如何被抓而对他们的安保系统深入了解,而且假如他们逼问你的话,你也不可能说得出我的任何秘密。你不知道格里姆斯比在哪里。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条贝壳船。况且不管怎么说,他们可能也根本不会相信你。看上去你就好像是独自行动,为了营救心爱的妹子。多浪漫呀!”
“听上去就好像你很期待他们抓住我。”汤姆说。
“不是期待。”大叔抗议道,“但是我们必须准备好应付各种不测,汤姆。只要一点儿运气,再加上我的孩子们的一些帮助,你就能溜进去,找到那姑娘,再溜出来,几天之后,我们就又都能坐在这张桌子边上,听赫丝塔讲讲为啥绿色风暴要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弄出这些机密军事设施啦。”
他将一大把爆米花塞进嘴里,视线回到了屏幕上,随意地切换着频道。泰摩闷闷不乐地望着自己的盘子,他被大叔话里的意思惊到了。听上去他的意思好像就是要把汤姆当成某种炮灰一样的两条腿的摄像蟹……
“我不去!”汤姆说。
“可是汤姆啊!”大叔抬起头,叫了起来。
“我怎么行?我想要帮助赫丝塔是没错,可这也太疯狂了!这个盗贼之窟听上去就是一座要塞!我是历史学家,不是特种兵!”
“但你必须去。”大叔说道,“因为关在那儿的是赫丝塔。我读过了泰摩和考川关于你的那些伤感的小报告。你对她的那种爱。自从你赶走她之后的那种自我折磨。想一想,要是你现在有个机会,却不试着去救她,那会变得有多糟。她可能是真的在遭受折磨。我不愿去想象那些绿色风暴的人在对她做些什么。他们指责她谋害了老方安娜,这你是知道的。”
“可那不公平!这太可笑了!”
“也许是那样。也许这正是可怜的赫丝塔现在正对绿色风暴的刑讯人员所说的话。不过我不认为他们会相信她。而且就算他们最终觉得她是无辜的,他们也肯定不会给她道个歉把她放走,对吗?他们会给她脑袋上来一枪然后推下悬崖。你能想象得出那个画面吗,汤姆?很好。你要习惯看到它。如果你不尝试帮助她,在你的余生里,每次闭上眼睛,你就会看到那个场景。”
汤姆向后推开椅子,大步离开了桌子。他想要找到一扇窗户,看看别的东西,而不是大叔那张笑得不怀好意、仿佛无所不知的脸。但地图室里没有窗户,就算有,外面除了冰冷的海水和沉没城市的座座屋顶之外也没什么好看的。
门边的一块板子上钉着一张巨大的航图,显示着盗贼之窟以及附近海床上的沟壑与峰脊。汤姆凝视着它,猜想着赫丝塔位于何处,在小岛峰顶这些用蓝色小方块标记的建筑物中,她正遭受何种待遇。他闭上双眼,但就像大叔所保证的那样,她就在他眼皮下的那片黑暗之中等着他。
这全是他的错。假如他没有吻弗蕾娅,赫丝塔绝不会像那样飞走,绝不会被绿色风暴的特工抓住。弗蕾娅也面对着危险,但她离得太远,他做不了任何事情来帮她或她的城市。不过他能帮助赫丝塔。他有十分之一的机会来帮赫丝塔。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转回身来面对大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而无畏。“好吧。”他说道,“我去。”
“好样的!”大叔咯咯笑了起来,用戴着手套的双手鼓掌,“我知道你会的!明天一早,泰摩就会用他的‘钻孔虫’号带你去盗贼之窟。”
泰摩在边上旁观着。他觉得自己正被从未感受过的情感浪潮同时卷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替汤姆感到害怕,这是肯定的,不过也有几分欢欣鼓舞,因为他一直都如此地担心大叔会为了他在弗蕾娅的城里所做的事而惩罚他,可现在就这么着,他还是“钻孔虫”号的指挥官。他站起身走向汤姆。汤姆正靠在椅背上,盯着自己的手,看上去颤巍巍、病恹恹:“没事的。”泰摩向他保证道,“你不会是一个人。你现在是和迷失小子在一起了。我们会送你进入那个地方,再和赫丝塔一起出来,一切都会没事的。”
大叔飞快地在他的监视屏上切换着频道,因为要是不一直看着,天知道那些诡计多端的小子会干出什么来。然后,他眉开眼笑地给汤姆和泰摩的杯子里倒了更多酒,好让他们将他灌输给他们的半真不假事实与彻头彻尾的谎言一古脑儿冲服入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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