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贝维斯
几天之后伦敦再度观察到了猎物。几座分散的讲斯拉夫语的小牵引村，试图躲藏在一些古老的石灰岩山丘峭壁之间。城市来回奔走，把它们一个个吞下肚。与此同时，半数的伦敦市民聚集在城市前端的观景平台上观看并欢呼。现在他们将死气沉沉的狩猎场西部地区抛在了身后，昨日的不满情绪都忘了个光。谁在乎下层区的人中暑快要死了？好样的伦敦！好样的克罗姆！这是多年来最棒的一系列捕猎行动！
伦敦追上最快的那座镇子，把它吃了，然后调头去追较慢的那些。等抓到最后一座时，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星期。那是一座相当大的镇子，一度也曾辉煌过，但现在一瘸一拐，履带已经在某一次遭到掠食镇的攻击之后被撕扯掉。在它最终被吞噬的那一晚，伦敦的每一座公园里都举行了猎获派对。当遥远的北方出现一簇灯火时，欢庆变得更加狂热了。一则小道消息开始流传，说那些灯火属于一座巨大但残疾的城市，说那座城市就是派瓦伦丁前去寻找的目标，而“秘层电梯”号的无线电信号会引导伦敦一路向北，朝着它最盛大的一餐前进。焰火喧哗鸣响，直到凌晨两点。便是在这时，恰德雷·珀玛罗伊，历史学家公会的副会长，将赫伯特·梅利凡特降为了三等学徒，因为他在博物馆的大厅里放了一支炮仗。
不过到了黎明，欢乐和流言就都沉寂了。北方的灯光的确属于一座巨型城市，但它并没有残疾。它正以最高时速向南驶来，并且看上去十分饥渴。领航员公会很快就辨认出它是装甲城市拜罗伊特，一座联结了四个巨型牵引城而形成的大都市圈，可其他人都不怎么在乎它的名字到底叫什么，他们只想远远逃开它。
伦敦将所有引擎点火，飞速驶向东方，直到那座大都市圈沉没在地平线之下。但第二天早上，它又出现了，上层建筑在朝阳下闪闪发亮，甚至比上一次更近了。
凯瑟琳·瓦伦丁先前没有参加派对和狂欢，现在也没有加入到席卷全城的恐慌中去。
自打她从深肠回来，她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身体，想要除去第60区那讨厌的粪坑臭味。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还让仆人把她那天穿的所有衣服都扔进了垃圾桶。她不再去上学了。在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后，还要怎样去面对她那些傻乎乎地只懂得谈论衣服和男生的朋友呢？屋外，斑驳的阳光落在草地上，鲜花盛开，树木绽出绿色的新叶，但她又怎么还能享受上层伦敦的美丽呢？她所能想到的，就是数以千计的伦敦人终日辛劳，悲惨垂死，只为了少数像她这样幸运的富人能够舒适地生活。
她把这些事写了一封信给公共视屏的人，又写了另一封给警察，但她把两封都撕了。每个人都知道马格努斯·克罗姆控制着警察和公共视屏，寄信又有什么意义呢？就连克莱奥女神的高等祭司都是克罗姆指派的。她必须等待父亲归来，才能对深肠做些什么——前提是当他回家时，伦敦还没被吃掉。
至于她对疤脸少女的真相的追寻，也暂时停止了。学徒珀德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装作如此——而她也想不出其他哪儿还有线索。
然后，在伦敦躲避装甲城市拜罗伊特的第三天早餐时分，一封信寄到了她手里。她想不出会有谁写信给她，信封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次，盯着上面第六层的邮戳，心里有种奇怪的担忧。
当她最终撕开信封，一张小纸条掉进了她的早餐藻片里。普普通通的伦敦便笺纸，循环再生利用了太多次，摸上去都变得软绵绵毛茸茸的了，上面还有水印，“不浪费——不匮乏”。
亲爱的瓦伦丁小姐：
请帮我，有一些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今天上午十一点我会在第五层贝尔塞兹公园的皮特小食。
你真诚的，
一个朋友。
放在几个星期之前凯瑟琳会十分激动，但如今她不再有心情去探寻谜团。这可能是谁弄出来的搞笑点子，她想。她也没心情搞笑。当伦敦在不断逃命，下面几层又充斥着悲惨与折磨的时候，她又怎么可能有心情？她把纸条扔进垃圾桶，推开没动过的早餐，然后离开，又去冲洗了。
但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好奇。到了九点钟的时候她说：“我不会去的。”
九点三十分的时候她对狗狗说：“去了也没意义，那里不会有任何人在的。”
十点的时候她咕哝道：“皮特小食——这是啥名字啊？估计是他们编出来的。”
半小时之后她等在了中央通道的车站上，等待下行的升降车。
她在下霍尔本站下了车，步行穿过两侧是简陋金属平房的街道，来到这一级的边缘。她穿上了最旧的衣服，低头快步前行，狗狗紧紧地靠着她。当别人盯着她看的时候，她不再感到骄傲了。她想象着他们会说：“那是凯瑟琳·瓦伦丁，第一层来的傲慢自大的小妞。这些伦敦上层人，他们忘本了。”
贝尔塞兹公园几乎荒废了，空气中布满了伦敦的引擎喷出的烟雾颗粒。草坪和花圃在好多年前就被改作农业用途，她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一些园林局的工人，沿着一畦畦的卷心菜边走边喷洒杀蚜虫的药水。一旁矗立着一座破旧的圆锥形建筑，屋顶上有块招牌，写着“皮特小食”，下面用较小的字体写着“餐厅”。门口外面的人行道上搭着凉篷，下面摆着几张金属桌子，屋里面的桌子则更多。人们坐在电力不足的氩气灯泡下，借着微弱的闪光，聊天，抽烟。一个独自坐在门口一张桌子边上的男生站起身挥手。狗狗摇起了尾巴。花了好一会儿，凯瑟琳才认出了学徒珀德。
“我叫贝维斯。”当凯瑟琳在他对面坐下来时，他紧张地笑着说，“贝维斯·珀德。”
“我记得你。”
“我很高兴你能来，小姐。自从你下到第60区之后，我就一直想要和你谈谈，但我不想让公会知道我和你有接触。他们不喜欢我们与外人交谈。不过我有一天假，因为他们在准备一场重大的会议，所以我就上到这儿来了。这儿不会有太多工程师来用餐。”
“我不会感到奇怪的。”凯瑟琳看着菜单自言自语地说。菜单上有一张大大的彩色照片，是某种叫作“欢乐套餐”的东西，一片呈现出某种难以置信的粉红色的肉，夹在两块藻类面包之间。她点了薄荷茶。茶送上来的时候装在一个平底有机玻璃杯里，尝起来都是化学物质的味道。“第五层所有的餐馆都像这样吗？”
“哦不，”贝维斯·珀德说，“这家比其余的好多了。”他一直愣愣地看着她的头发。他一辈子都在肠子内的工程师棚户区里度过，从不曾见过任何人有像她这样的头发，如此长，如此有光泽，如此充满活力。工程师们都说头发不是必需品，是从过去人类居住在地面的时代起遗留下来的退化器官，可当他看到凯瑟琳的头发时，它简直令他惊艳……
“你说你需要我的帮助……”凯瑟琳提醒他说。
“是的。”贝维斯说。他回头张望了一眼，好像是要确保没有人在看着他们，“是关于你问过的事情。在下面粪槽那儿我没法告诉你。尼莫看着的时候不行。为了帮那个可怜的人，我已经惹上够多的麻烦了……”
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再度蒙上了泪水，一个工程师会这么容易哭，这令凯瑟琳感到十分奇怪。“贝维斯，这不是你的错。”她说，“那么说回那个女生吧？你见过她吗？”
贝维斯点点头，开始回忆起伦敦吞吃盐钩镇的那一晚：“我见到她跑过去，那个历史学家学徒在后面追着她。他喊人帮忙，于是我追着他跑了过去。我看见那个女孩跑到垃圾滑道那儿就转过身来，她的脸有些不对劲……”
凯瑟琳点点头：“继续说。”
“我听见她对着他大叫。在解体工场的引擎声和噪音之中，我没能完全听清她的话。不过她说了一些关于你父亲的事，小姐。然后她指着她自己说‘什么什么什么赫丝塔·肖’，然后她就跳了下去。”
“还把可怜的汤姆一起拖下去了。”
“不，小姐。他留在那儿，看上去有点傻。然后烟雾飘了下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接下来我只知道到处都是警察，于是我就溜走了。我是不应该擅离职守的，你瞧，所以我不能把我看到的东西告诉任何人。”
“可是你告诉了我。”凯瑟琳说。
“是的，小姐。”学徒脸红了。
“赫丝塔·肖？”凯瑟琳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她也不理解他所描述的事件，听上去与父亲所说的并不吻合。贝维斯一定弄错了什么，她这样想道。
他又一次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放低声音，悄声说：“你上次说的是真的吗，小姐，关于你的父亲？他真的能做些什么来帮助那些犯人吗？”
“等我告诉他发生的事，他就会的。”凯瑟琳信誓旦旦地说，“我确信他并不知情。不过没必要叫我小姐，我的名字是凯瑟琳，你可以叫我凯特。”
“好的。”贝维斯郑重地说，“凯特。”他又微笑了起来，但看上去还是有些烦恼。“我对公会忠心耿耿。”他解释道，“除了工程师之外我从没有想过要干其他工作。可是我也从没想到会被分配到实验监狱。把人关在笼子里，叫他们在肠子里干活，踩在那些贮粪槽里——那可不是工程学。那种做法真的很恶劣。我尽可能地帮助他们，可我做不了许多，而监督员一心只想叫他们干活干到死，再把他们装进塑料袋里送到K部门去，因此就算他们死了也得不到安息。”
“什么是K部门？”凯瑟琳问，她回想起当她提到它时，尼莫是如何叫其他学徒噤声的，“它是监狱的一部分吗？”
“哦，不。它在上面，在工程馆里，它是某个实验部门，由特维克斯博士负责。”
“它拿尸体来做什么？”凯瑟琳不安地问。她有点不太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答案。
贝维斯·珀德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点：“这只是个传言，小姐，不过公会里有些人说它正在制造潜猎者——复活之人。”
“伟大的克莱奥啊！”凯瑟琳想起了她学过的关于潜猎者的知识。她知道父亲曾发掘出一些生锈的骨骼，并交给工程师们去研究，但他告诉过她，他们只是对电子脑感兴趣。他们真的会是在试图制造新的潜猎者吗？
“为什么？”她问，“我是说，他们是战士，不是吗？某种人肉坦克，为了某场古代战役制造的……”
“是完美的工人，小姐。”贝维斯瞪大了双眼，说道，“他们不需要进食，或者穿衣服，或者居住。要是没有工作，你可以把他们关掉，堆在仓库里，这样可以把他们更方便地储藏起来。公会说，未来每一个死在伦敦下层的人都会被复活，我们根本不需要活人，除了监督员。”
“可是这太恐怖了！”凯瑟琳抗议道，“伦敦会变成一座死城！”
贝维斯·珀德耸了耸肩：“在深肠下面早就已经是这种感觉了。我只不过是把我听说的事情告诉你。克罗姆想要制造潜猎者，而这就是特维克斯博士从我们那儿获得尸体后所干的事。”
“我确信，要是大家知道了这个恶心的计划……”凯瑟琳开口说道，随后她灵光一闪，“这计划有代号吗？他们是不是管它叫美杜莎？”
“哎呀！你怎么会知道美杜莎的？”贝维斯的脸更白了，“没有人应该知道那个的！”
“为什么？”凯瑟琳问，“它是什么？假如它和这些新的潜猎者没有关系……”
“它是公会的大秘密。”贝维斯悄声说，“学徒们就连这个名字都不应该知道的。不过你还是会听到监督员们谈论它。每当有事情出错了，或者城市有麻烦了，他们就会说一旦我们唤醒美杜莎，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转。好比这个星期，当那座大都市圈一直追着我们的时候，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以为伦敦的末日到了，可是高层公会成员们只是相互说道：‘美杜莎会解决这个问题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今晚要在工程馆里召开大会。马格努斯·克罗姆要宣布这件事情。”
凯瑟琳微微颤抖着，忍不住想到了那座工程馆，还有在它的黑色窗户后面发生的那些神秘的事。她会在那里找到关于她父亲的麻烦的线索，美杜莎，这都和美杜莎有关。
她凑近了这个男生，悄声说：“贝维斯，听着，你会参加这场会议吗？你能告诉我克罗姆讲的话吗？”
“哦不，小姐……我是说凯特。不！只有正式公会成员能参加，学徒不行……”
“你不能装作是一个会员或什么人吗？”凯瑟琳催促他，“我有种感觉，某些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而且我觉得这个什么美杜莎就是问题的根源。”
“对不起，小姐。”贝维斯摇着头说，“我不敢。我不想被杀死然后装车运到顶层去被改造成一个潜猎者。”
“那就帮我去！”凯瑟琳急切地说。她探身越过桌子握住他的手，她的触摸令他畏缩地撤回了手。他惊奇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就好像以前从没有人想要碰过他一样。凯瑟琳毫不放弃，轻柔地将他的两只不停发抖的手一起拢在自己的掌心之间，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双眼。
“我一定要找出克罗姆到底在做什么。”她解释道，“这是为了我的父亲。求求你，贝维斯。我一定要进入工程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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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到了黎明，欢乐和流言就都沉寂了。北方的灯光的确属于一座巨型城市，但它并没有残疾。它正以最高时速向南驶来，并且看上去十分饥渴。领航员公会很快就辨认出它是装甲城市拜罗伊特，一座联结了四个巨型牵引城而形成的大都市圈，可其他人都不怎么在乎它的名字到底叫什么，他们只想远远逃开它。
伦敦将所有引擎点火，飞速驶向东方，直到那座大都市圈沉没在地平线之下。但第二天早上，它又出现了，上层建筑在朝阳下闪闪发亮，甚至比上一次更近了。
凯瑟琳·瓦伦丁先前没有参加派对和狂欢，现在也没有加入到席卷全城的恐慌中去。
自打她从深肠回来，她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身体，想要除去第60区那讨厌的粪坑臭味。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还让仆人把她那天穿的所有衣服都扔进了垃圾桶。她不再去上学了。在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后，还要怎样去面对她那些傻乎乎地只懂得谈论衣服和男生的朋友呢？屋外，斑驳的阳光落在草地上，鲜花盛开，树木绽出绿色的新叶，但她又怎么还能享受上层伦敦的美丽呢？她所能想到的，就是数以千计的伦敦人终日辛劳，悲惨垂死，只为了少数像她这样幸运的富人能够舒适地生活。
她把这些事写了一封信给公共视屏的人，又写了另一封给警察，但她把两封都撕了。每个人都知道马格努斯·克罗姆控制着警察和公共视屏，寄信又有什么意义呢？就连克莱奥女神的高等祭司都是克罗姆指派的。她必须等待父亲归来，才能对深肠做些什么——前提是当他回家时，伦敦还没被吃掉。
至于她对疤脸少女的真相的追寻，也暂时停止了。学徒珀德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装作如此——而她也想不出其他哪儿还有线索。
然后，在伦敦躲避装甲城市拜罗伊特的第三天早餐时分，一封信寄到了她手里。她想不出会有谁写信给她，信封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次，盯着上面第六层的邮戳，心里有种奇怪的担忧。
当她最终撕开信封，一张小纸条掉进了她的早餐藻片里。普普通通的伦敦便笺纸，循环再生利用了太多次，摸上去都变得软绵绵毛茸茸的了，上面还有水印，“不浪费——不匮乏”。
亲爱的瓦伦丁小姐：
请帮我，有一些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今天上午十一点我会在第五层贝尔塞兹公园的皮特小食。
你真诚的，
一个朋友。
放在几个星期之前凯瑟琳会十分激动，但如今她不再有心情去探寻谜团。这可能是谁弄出来的搞笑点子，她想。她也没心情搞笑。当伦敦在不断逃命，下面几层又充斥着悲惨与折磨的时候，她又怎么可能有心情？她把纸条扔进垃圾桶，推开没动过的早餐，然后离开，又去冲洗了。
但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好奇。到了九点钟的时候她说：“我不会去的。”
九点三十分的时候她对狗狗说：“去了也没意义，那里不会有任何人在的。”
十点的时候她咕哝道：“皮特小食——这是啥名字啊？估计是他们编出来的。”
半小时之后她等在了中央通道的车站上，等待下行的升降车。
她在下霍尔本站下了车，步行穿过两侧是简陋金属平房的街道，来到这一级的边缘。她穿上了最旧的衣服，低头快步前行，狗狗紧紧地靠着她。当别人盯着她看的时候，她不再感到骄傲了。她想象着他们会说：“那是凯瑟琳·瓦伦丁，第一层来的傲慢自大的小妞。这些伦敦上层人，他们忘本了。”
贝尔塞兹公园几乎荒废了，空气中布满了伦敦的引擎喷出的烟雾颗粒。草坪和花圃在好多年前就被改作农业用途，她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一些园林局的工人，沿着一畦畦的卷心菜边走边喷洒杀蚜虫的药水。一旁矗立着一座破旧的圆锥形建筑，屋顶上有块招牌，写着“皮特小食”，下面用较小的字体写着“餐厅”。门口外面的人行道上搭着凉篷，下面摆着几张金属桌子，屋里面的桌子则更多。人们坐在电力不足的氩气灯泡下，借着微弱的闪光，聊天，抽烟。一个独自坐在门口一张桌子边上的男生站起身挥手。狗狗摇起了尾巴。花了好一会儿，凯瑟琳才认出了学徒珀德。
“我叫贝维斯。”当凯瑟琳在他对面坐下来时，他紧张地笑着说，“贝维斯·珀德。”
“我记得你。”
“我很高兴你能来，小姐。自从你下到第60区之后，我就一直想要和你谈谈，但我不想让公会知道我和你有接触。他们不喜欢我们与外人交谈。不过我有一天假，因为他们在准备一场重大的会议，所以我就上到这儿来了。这儿不会有太多工程师来用餐。”
“我不会感到奇怪的。”凯瑟琳看着菜单自言自语地说。菜单上有一张大大的彩色照片，是某种叫作“欢乐套餐”的东西，一片呈现出某种难以置信的粉红色的肉，夹在两块藻类面包之间。她点了薄荷茶。茶送上来的时候装在一个平底有机玻璃杯里，尝起来都是化学物质的味道。“第五层所有的餐馆都像这样吗？”
“哦不，”贝维斯·珀德说，“这家比其余的好多了。”他一直愣愣地看着她的头发。他一辈子都在肠子内的工程师棚户区里度过，从不曾见过任何人有像她这样的头发，如此长，如此有光泽，如此充满活力。工程师们都说头发不是必需品，是从过去人类居住在地面的时代起遗留下来的退化器官，可当他看到凯瑟琳的头发时，它简直令他惊艳……
“你说你需要我的帮助……”凯瑟琳提醒他说。
“是的。”贝维斯说。他回头张望了一眼，好像是要确保没有人在看着他们，“是关于你问过的事情。在下面粪槽那儿我没法告诉你。尼莫看着的时候不行。为了帮那个可怜的人，我已经惹上够多的麻烦了……”
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再度蒙上了泪水，一个工程师会这么容易哭，这令凯瑟琳感到十分奇怪。“贝维斯，这不是你的错。”她说，“那么说回那个女生吧？你见过她吗？”
贝维斯点点头，开始回忆起伦敦吞吃盐钩镇的那一晚：“我见到她跑过去，那个历史学家学徒在后面追着她。他喊人帮忙，于是我追着他跑了过去。我看见那个女孩跑到垃圾滑道那儿就转过身来，她的脸有些不对劲……”
凯瑟琳点点头：“继续说。”
“我听见她对着他大叫。在解体工场的引擎声和噪音之中，我没能完全听清她的话。不过她说了一些关于你父亲的事，小姐。然后她指着她自己说‘什么什么什么赫丝塔·肖’，然后她就跳了下去。”
“还把可怜的汤姆一起拖下去了。”
“不，小姐。他留在那儿，看上去有点傻。然后烟雾飘了下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接下来我只知道到处都是警察，于是我就溜走了。我是不应该擅离职守的，你瞧，所以我不能把我看到的东西告诉任何人。”
“可是你告诉了我。”凯瑟琳说。
“是的，小姐。”学徒脸红了。
“赫丝塔·肖？”凯瑟琳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她也不理解他所描述的事件，听上去与父亲所说的并不吻合。贝维斯一定弄错了什么，她这样想道。
他又一次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放低声音，悄声说：“你上次说的是真的吗，小姐，关于你的父亲？他真的能做些什么来帮助那些犯人吗？”
“等我告诉他发生的事，他就会的。”凯瑟琳信誓旦旦地说，“我确信他并不知情。不过没必要叫我小姐，我的名字是凯瑟琳，你可以叫我凯特。”
“好的。”贝维斯郑重地说，“凯特。”他又微笑了起来，但看上去还是有些烦恼。“我对公会忠心耿耿。”他解释道，“除了工程师之外我从没有想过要干其他工作。可是我也从没想到会被分配到实验监狱。把人关在笼子里，叫他们在肠子里干活，踩在那些贮粪槽里——那可不是工程学。那种做法真的很恶劣。我尽可能地帮助他们，可我做不了许多，而监督员一心只想叫他们干活干到死，再把他们装进塑料袋里送到K部门去，因此就算他们死了也得不到安息。”
“什么是K部门？”凯瑟琳问，她回想起当她提到它时，尼莫是如何叫其他学徒噤声的，“它是监狱的一部分吗？”
“哦，不。它在上面，在工程馆里，它是某个实验部门，由特维克斯博士负责。”
“它拿尸体来做什么？”凯瑟琳不安地问。她有点不太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答案。
贝维斯·珀德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点：“这只是个传言，小姐，不过公会里有些人说它正在制造潜猎者——复活之人。”
“伟大的克莱奥啊！”凯瑟琳想起了她学过的关于潜猎者的知识。她知道父亲曾发掘出一些生锈的骨骼，并交给工程师们去研究，但他告诉过她，他们只是对电子脑感兴趣。他们真的会是在试图制造新的潜猎者吗？
“为什么？”她问，“我是说，他们是战士，不是吗？某种人肉坦克，为了某场古代战役制造的……”
“是完美的工人，小姐。”贝维斯瞪大了双眼，说道，“他们不需要进食，或者穿衣服，或者居住。要是没有工作，你可以把他们关掉，堆在仓库里，这样可以把他们更方便地储藏起来。公会说，未来每一个死在伦敦下层的人都会被复活，我们根本不需要活人，除了监督员。”
“可是这太恐怖了！”凯瑟琳抗议道，“伦敦会变成一座死城！”
贝维斯·珀德耸了耸肩：“在深肠下面早就已经是这种感觉了。我只不过是把我听说的事情告诉你。克罗姆想要制造潜猎者，而这就是特维克斯博士从我们那儿获得尸体后所干的事。”
“我确信，要是大家知道了这个恶心的计划……”凯瑟琳开口说道，随后她灵光一闪，“这计划有代号吗？他们是不是管它叫美杜莎？”
“哎呀！你怎么会知道美杜莎的？”贝维斯的脸更白了，“没有人应该知道那个的！”
“为什么？”凯瑟琳问，“它是什么？假如它和这些新的潜猎者没有关系……”
“它是公会的大秘密。”贝维斯悄声说，“学徒们就连这个名字都不应该知道的。不过你还是会听到监督员们谈论它。每当有事情出错了，或者城市有麻烦了，他们就会说一旦我们唤醒美杜莎，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转。好比这个星期，当那座大都市圈一直追着我们的时候，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以为伦敦的末日到了，可是高层公会成员们只是相互说道：‘美杜莎会解决这个问题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今晚要在工程馆里召开大会。马格努斯·克罗姆要宣布这件事情。”
凯瑟琳微微颤抖着，忍不住想到了那座工程馆，还有在它的黑色窗户后面发生的那些神秘的事。她会在那里找到关于她父亲的麻烦的线索，美杜莎，这都和美杜莎有关。
她凑近了这个男生，悄声说：“贝维斯，听着，你会参加这场会议吗？你能告诉我克罗姆讲的话吗？”
“哦不，小姐……我是说凯特。不！只有正式公会成员能参加，学徒不行……”
“你不能装作是一个会员或什么人吗？”凯瑟琳催促他，“我有种感觉，某些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而且我觉得这个什么美杜莎就是问题的根源。”
“对不起，小姐。”贝维斯摇着头说，“我不敢。我不想被杀死然后装车运到顶层去被改造成一个潜猎者。”
“那就帮我去！”凯瑟琳急切地说。她探身越过桌子握住他的手，她的触摸令他畏缩地撤回了手。他惊奇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就好像以前从没有人想要碰过他一样。凯瑟琳毫不放弃，轻柔地将他的两只不停发抖的手一起拢在自己的掌心之间，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双眼。
“我一定要找出克罗姆到底在做什么。”她解释道，“这是为了我的父亲。求求你，贝维斯。我一定要进入工程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