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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葛德

  大祭司(不知该称为神巫还是大神巫,难以区别)坐在那张皮和铁做的椅子上,他靠向椅背,用粗壮有力的手指揉揉前额。周围摇曳的烛火嘶嘶作响,房里的烟雾有种油脂燃烧的味道。葛德舔舔嘴唇。

  「我的第一位家庭教师是特拉古人。」他说。

  大祭司抿起嘴唇打量葛德,然后摇摇他宽大的头。不对。葛德压抑欣喜之情,又试了一遍。

  「我在海边学会游泳。」

  大头又缓缓摇动。不对。

  「我小时候有只很爱的小狗。是只叫阿毛的猎犬。」

  大祭司露出灿烂的笑容,牙齿宽得几乎不自然。他伸出一根粗厚的手指,指向葛德胸前。

  「对了。」他说。

  葛德拍着手大笑。这不是大祭司第一次示范了,但每次都令人惊叹。不论说了什么谎,不论葛德说话的时候声调如何,或者不论他怎么改变肢体动作或语调,高大的男人总是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毫无例外。

  「真的是女神让你们办到的吗?」葛德说。「因为我从来没看过有文献记载。真理使者应该是莫拉德创造的,就像十三个种族和龙道一样。」

  「不对。我们早在龙族之前就在这儿。当圣网织起,星辰挂于网上时,女神就已存在了,而辛尼尔.库希库是祂给忠诚者的礼物。大崩毁发生的时候,龙族忌惮祂的力量,为了相互争斗,各个都希望和辛尼尔.库希库友好,得到其保护。伟大的莫拉德假装是盟友,但他心中萌发叛意时,女神知道。所以祂引导我们来此,让我们安全地远离世界与世界上的斗争,等待我们回归的时候到来。」

  「这和我读过的所有纪录完全不同。」葛德说。

  「你怀疑我的话吗?」大祭司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某种总是伴随他说话声中的奇异颤动。

  「没有、没有。」葛德说。「我好惊讶!在龙族之前的一整个时代吗?从来没有人写过这种事。至少我没看过。」

  小石室外的夜空星光闪闪,新月照亮了碎石坡,葛德在黑暗中几乎能想象神庙上方那座巨大的石龙动了,而住在神庙里的怪异绿蟋蟀唱起令人颤栗的合声。葛德两手抱膝一笑。

  「找到这个地方,我实在好开心。」葛德说。

  「你是来自伟大国度,值得尊敬的人。」大祭司说。「很高兴你远道而来,寻找敝神庙。」

  葛德觉得不好意思,挥挥手否认他的话。他花了大半天解释自己虽然是贵族,但在他来的地方「殿下」是个特别的头衔,不能这么广泛地使用。他大半辈子都被人称作「大人」或「阁下」,而「来自伟大国度,值得尊敬的人」虽然是同个意思,却让他不自在。

  神巫起身伸展身体,这时远方传来严厉沙哑的声音,通知晚祷即将开始。葛德预期他会暂时告退,匆忙出去领导其他祭司进行仪式,但他却停在门边,蜡烛在他眼中映出了阴影。

  「葛德大人,告诉我,你最希望在这里找到什么?」

  「这个嘛,我希望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辛尼尔山和真理使者的调查资料,让我可以进行正在起草的理论性论文。」

  「这是你最希望找到的?」

  「对。」葛德说。「没错。」

  「既然你已经找到了,觉得这样够吗?」

  「当然。」葛德说。

  巨汉的目光盯在他身上,葛德感觉自己的脖子和脸颊涨红。神巫似乎等了半天的时间,才摇摇头。

  「不对。」他温和地说。「不对,还有别的。」

  葛德到神庙之后的日子宛如梦境,每天都过得惊奇、丰富又令人不安。有整整两天,从早晨到落日,他都站在神庙本体和大门墙边之间的大院子里,二十来个长发白袍的祭司围坐他身边,看着他画出地图,努力浓缩几个世纪的历史。当他们提出问题时,他常常得承认自己的无知。例如:艾斯特洛邦和北岸之间的边境是怎么订下的?拜兰库尔以南、黎昂尼亚以西的岛屿属于谁?为什么原血人以安提亚为中心,锡内人在卡纳尔戴公国,提辛内人在依拉萨,而特拉古人和达汀内人却没有特定的家乡?提辛内人为什么被叫「虫子」,库塔丹人被叫「叮当」,而贾苏鲁人被叫「便士」呢?那么人家又叫原血人什么,哪些人憎恨他们?

  他们似乎对提辛内人特别好奇。葛德知道得不少,并以此自豪。尽管暴露知识的极限令他引以为耻,不过那些橄榄色皮肤的人对任何零碎资讯的渴望让这样的耻辱变得可以忍受。葛德说出自己知道的每个故事、每个趣闻,他们听得入迷。

  然后葛德发觉他开始说出自己的过去。孩提时在瑞分菡莫的生活、他父亲和坎宁坡的宫廷、瓦奈之征及战争如何结尾、佣兵袭击坎宁坡的事,还有喀西特之旅。

  当太阳大到无法忍受时,祭司们拿出一块半敞开的皮革帐篷和粗大的木梁为葛德遮荫,像巨型手掌般在他身后撑起。他们还拖出了一些装着湿沙的广口陶罐,罐里埋的葫芦盛着清水,喝起来十分冰凉。但葛德只是吃了几条盐和肉桂调味的山羊肉干就继续往下说,直到讲到声音沙哑。太阳落到山峰的时候,祭司们停了下来,回应严厉咆哮的晚祷召唤,而葛德的仆人就在那儿替他搭了营账,自己则睡在旁边的地上。到了第三天,葛德确信自己再也讲不出话来的时候,神巫(或是大神巫)来找他,示意葛德跟他走。巨汉带着他爬上石阶,穿过像洞口又像走廊的宽大通道,那些石阶在世代的鞋底踩踏下平滑如玻璃。

  葛德以为会在岩石上发现刻痕,结果却没看到任何锤子、凿子的痕迹,或许这些通道是天然的,而山峦知道自己将成为这些人的家。凹室里摆着纸和羊皮做成的灯笼,灯笼透出的光线洒落在石地和弧型的岩壁顶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厚的气味,葛德分不太出来是什么,有点像粪便,又有点像香料。石洞里的高温令人喘不过气,葛德快步走过一连串拐弯与转角,直到通道变宽。大祭司让到一旁。

  这间房间超过二十人高,顶部隐没于比夜色还深的黑暗中,而矗立在他们上方的,是一座巨大的蜘蛛石造雕像,蜘蛛身上覆着金箔,在上百支火把释放的火光中熠熠生辉。雕像底下至少跪着五十人,这时所有人都转向葛德,把双手覆在肩上。葛德站在那里,惊讶得合不拢嘴,世上没有一个国王拥有比这更富丽堂皇的奇景。

  神巫说:「女神,是真理的女王,这世界坚不可破的支配者。我们都因祂而受到祝福。」他的说话声在空中产生共鸣,传至石室的每一个角落。

  当巨汉的手碰触他的肩膀,温和坚定地将他往下压时,他几乎没有察觉。所以葛德跪到地上的时候,感觉再自然不过了。

  在那之后,他被带到了神庙里的新区域。他发现,许多初来时见到的门窗仅仅通往单一个房间,顶多两个,因为祭司的房间局限于山侧。葛德的侍从带来了澡盆、书和旅行时用的小桌,并且帮他点燃提灯。那晚他躺在黑暗中,盖着薄薄的羊毛毯,但睡意在千里之外。他兴奋得无法入睡,唯一遗憾的是神庙没有图书室。

  第四天早上,神巫又来了。两人开始他们的谈话,之后一天天继续下去。

  「我不懂,为什么你们要隐居。」

  「你还不懂吗?」神巫说。

  两人正走下通往神庙水井的铺砖窄道。

  「有真理使者啊。」葛德说。「你们所有人都有。如果身处世间,就可以分辨每次商人说的成本是否不老实,探知手下的不忠,还有在宫里的生活。天啊,你们要是在宫里,一定不得了。」

  「所以我们才需要隐居。」神巫说。「我们看过自己涉入世事时带来的后果,不过是刀剑与战火。那些未受女神恩泽的人皆生活在谎言中,对他们而言,听到我们的声音,代表过去的自己必须死去。祂的敌人众多,各个皆冷酷无情。」

  葛德踢着一颗小圆石,石头轻快地滚下他们前方,阳光压迫着他的脸和肩膀。

  「但你们会重回人世的。」葛德说。「你说过,你们在等恰当的时机重回人世。」

  「我们会的。」大祭司说。然后他们来到了井边,石头围着地上的一个洞口,绳索一端绑在木桩上,另一端深深沉在井中。「等到我们被人遗忘的时候。」

  葛德说:「那样的话,上世纪的任何时候就可以了。」

  但大祭司像葛德没开口过一样继续说:「等旧日战争的伤口复原,我们能在世间行走,不必畏惧的时候。祂会给我们一个征兆,祂会区分纯洁与不洁,祂会结束谎言的时代。」

  神巫蹲下来用两只手抓着绳子往上拉,双手不停交替拉着绳子,直到拉起浸湿的绳段,露出一个覆满了铜绿的水桶。神巫把水桶在唇边一斜,喝起桶里的水,嘴角流下溢出的井水。葛德在他身边不自在地挪动着脚步。大祭司放下水桶,用手背擦过双唇。

  「大人,你有烦恼吗?」

  「我……没什么。」

  宽脸上是冷冷的微笑,那双黑眼端详着他。

  「听我说,帕里亚柯大人,听我的声音。你可以相信我。」

  「我只是……可以让我也喝点那种水吗?」

  神巫将桶子抬向他。葛德用双手接过,缓缓喝下。井水很凉,带着石头和金属的味道。然后他把桶子递回去,神巫把桶子举在井口的黑暗上一会儿,才让桶子落下。绳子晃动着加速滑下,溅起的水声比葛德想象中来得响亮。

  神巫又说一次:「你可以信任我。」

  「我知道。」

  「你可以告诉我。不会有什么害处的。」

  「告诉你什么?我是说,我不太确定你在说什么。」

  「不,你知道。」男人说完调头往神庙走去,葛德快步跟上,「你为什么要寻找辛尼尔.库希库?是什么吸引你来的?」

  「你是指……」

  「多年来,也有其他人发现我们,不过他们是碰巧遇到,你则是寻寻觅觅而来。是什么引领你来这里呢?」

  两名比较年轻的祭司走过他们,朝水井而去。葛德折折指节,皱着眉回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听到那个传说,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不过或许何时开始并没有意义。

  「不论我求助于什么,一切似乎都是谎言。」话语从他嘴边缓缓流出。「说实在,我不知道谁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是谁把瓦奈给了我,也不知道坎宁坡有谁想杀我。宫里的一切感觉像一场游戏,而我是唯一不懂规则的人。」

  「你不是生活在谎言中的人。」

  「不,我其实是。一直都是。我说过谎,也隐瞒过事情,我知道欺骗有多容易。」

  神巫靠着一块岩石上不再说话,毫无表情的宽脸几乎显得安详。葛德抱起双臂,被搅动的怒意让他胸中一热。

  「我一直是其他人游戏中的棋子。」葛德说。「这辈子,我一直是被人骗去坐在茅坑烂木板上的家伙,我一直是被人嘲笑的人。他们烧了我的书,艾伦.克林烧了我的书。」

  「所以你才来到这里吗?」

  「对。不对。我是说,我小的时候,常跟自己说像古代历史那样的故事。故事中,我带领军队打一场注定失败的仗,结果却凯旋而归。或是拯救了王后,或是去到地底世界,将我母亲由冥界带回来。但每次当我真正投入这个世界,总是以失望收场。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我知道。」大祭司说。「你不是来这里写论文的,葛德大人。你之所以来,是为了寻找我们。来找我。」

  葛德感到自己的嘴型带着倔强不屈的怒意。

  「对。」他说。「因为我想知道真相。因为我再也受不了一无所知。所有谎言、欺骗和我身边所有人玩的游戏,我希望能全部斩断,找出真相。然后我听说了可以终结一切疑惑的地方。」

  「知道真相就足够了吗?你就能得到平静吗?」

  「那就够了。」葛德说。

  神巫停下来倾听。有只苍蝇绕着他们嗡嗡飞过,落在巨汉宽大的头上喝他的汗,然后又飞走。

  「不够。」神巫说着起身。「那不是你要的。不过愈来愈接近了,葛德大人。接近多了。」

  有个仆人轻声细语地说:「我听见他们说话。他们要趁我们熟睡时杀了我们。」

  葛德坐在他斗室的黑暗中,仆人的低语应该要更小声一点,不该让他听见。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躺在帆布床上的确听不到,但他此刻溜了出来,蹑手蹑脚地走过漆黑地上,背靠着门边的墙坐着,仆人就在不到七呎之外。

  「别胡说了。」他的侍从说。「你只是在吓自己而已。」

  「才不是。」第一个声音又说话了,这次语调升高,听起来比较紧张。「你觉得他们会希望别人知道他们在哪儿吗?你觉得他们待在世界糟糕的尽头,是因为他们喜欢热闹?」

  第三个声音说了些话,但葛德无法分辨内容。

  「就让他们去吧。」第一个声音又说。「照我听说的,他会烧掉瓦奈只是因为他可以这么做,而且烧的时候还哈哈大笑。」

  「你再那样讲大人,杀死你的就不会是那些穿祭司袍的沙猴子了。」他侍从的声音说。「我宁可对上一百个伪神,也不想冒犯他。」

  葛德把膝盖抱近了一点。他觉得自己该为这些话难过,但心痛的感觉始终没有出现,也没有怒气。他站起身,走动时无意再压低声音,然后听到门外的声音安静下来,但他不在乎。葛德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不在乎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他找到他的长外衣和一件紧身裤,在黑暗中穿上。他懒得把所有绳子绑好,只要维持基本的庄重就够了,神巫不会在意。

  他走进星光下的黑暗,看见他的仆人在装睡。他跨过他们,走向山边的窄道,他的脚感觉到冰凉的尘土,石头冻得刺骨。他找到一间有僧人睡在里面的斗室,把那人摇醒。

  「带我去见神巫。」他说。

  大祭司的房间在神庙的更深处,睡的那块床垫几乎不够他躺下。带葛德去的僧人放下蜡烛后便弯着腰退出去,神巫曲起粗壮的一条腿,坐了起来,整个人似乎相当清醒。葛德清清喉咙。

  「我一直在思考你问的问题。我想要征服宫廷,我想要利用我的人受苦。」他说。「我要他们求我原谅,我要他们饱受羞辱。全世界都将指着他们,可怜他们,对他们哈哈大笑。」

  大祭司闻风不动,接着缓缓地咧嘴笑了。他抬起一只粗大的手指,指向葛德。

  「对,对,这才是你想要的。告诉我,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啊,那样便够了吗?」

  「做为开始,那样过得去。」

  大祭司仰头放声大笑。他露齿而笑的时候,牙齿在烛光里显得白如象牙。然后他站了起来,将毯子围在身边。葛德发觉自己也笑了,说出那些话感觉像撤走了胸口的大石。

  「我一直抱着希望,葛德大人。」大祭司说。「打从我见到你──来自伟大国度,值得尊敬的人──在那一刻,我便希望时候到了,希望你是女神送来的征兆,而你的确就是。葛德兄弟啊,你是女神的征兆,你找到了你的真理,如果你愿意实践,我也当如是。」

  「实践?」

  「去坎宁坡,你帝国中心的大城。允诺在那儿为祂建一座神庙,没有谎言与疑惑新时代的第一座神庙。我会亲自跟你回去,透过我……」

  巨汉伸出双手,掌心朝上,加上地上的蜡烛投射过来的光影,让此举彷佛是献上一杯阴影。葛德忍不住咧嘴而笑,自从半年前他从结冰的盒子里掏出宝石之后就没这么愉快、轻松、生气勃勃了。

  「透过我,」大祭司说,「祂会将你要的赐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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