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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马可士

  「我希望亲手交给贝尔莎库女士。」男人说:「阁下,我无意冒犯,不过我的合约上没有你的指纹。」

  男人身形矮小,身高最多到马可士的肩膀,衣服带着一股他店里的味道──闻起来像檀香、胡椒、小茴香和茴香。他的脸窄得像狐狸一样,笑容感觉是练习过的。奥丽华港米狄恩银行的下层房间里,聚着马可士、亚尔丹、结实的库塔丹人阿赫利尔和老是在场的阿蟑,光是他们的武器加起来可能就和香料商一样重了,而这男人对他们的轻蔑却有如火焰散发的炙热。

  「而她现在不在。」马可士说。「你只能找我了。」

  香料商挑起眉,小嘴抿得更紧了。亚尔丹咳了一声,马可士心生一股懊恼。特拉古人是对的。

  马可士继续说:「但如果阁下愿意接受我们几分钟款待,我会尽力替你找到她。」

  「象样多了。」男人说。「我等待的时候,或许可以来杯茶?」

  马可士心想,我徒手就能杀了你。这个念头足以让他摆出得体的微笑。

  「阿蟑?」马可士说。「请你接待一下我们的客人好吗?」

  「是,队长。」提辛内人说着匆匆站起来。「阁下这边请。」

  马可士踏出门外,走上街道,亚尔丹如影随形地紧跟在后。下午的太阳仍高挂在西边的天上,银行前的盆里长满缤纷绽放的郁金香,红色的花瓣上有白色的脉纹。

  「你去大市场。」亚尔丹说。「我找酒吧。」

  马可士摇摇头,朝地上的铺石啐了一口。

  「你想自己找到她的话,大市场就我去吧。」亚尔丹说。

  「你待在这里。」马可士说。「我马上回来。」

  马可士走过街道,肩胛骨的汗水淌下背脊。巷子的阴影里,一只黄脸狗喘着气抬头看他,看起来已经热到吠不动了。这时的街道比日落后冷清,光明比黑暗更能将人们赶向遮荫处,就连乞丐和街头小贩的声音似乎都热过头,显得虚弱无力。

  相较之下,酒吧是个比较凉爽的地方,室内为了避免徒增热度没点上蜡烛,因此街上虽然明亮,交谊厅的桌上却一片昏暗。马可士瞇着眼,逼自己的双眼锐利一点。酒吧里坐着十来个不同种族的人,她却不在其中,不过他听见后头传来席丝琳的笑声。马可士穿过交谊厅,跟着那熟悉的语调来到隔开私人包厢的帘布旁边。

  「……能奖励最可靠的债务人。」

  「那是他们变得可靠之后的事。」说话的男人语气比她轻柔。「妳的制度鼓励债务人扩张,长期这样下去,会把有利的风险变成危险。」

  「女士。」马可士说。「方便打扰一下吗?」

  席丝琳将布帘拉到一旁。马可士猜想得没错,和她在一起的是那个混血的贾苏鲁人──卡赫尔.埃姆,他们的竞争对手。两人的桌上搁着一盘干酪和腌胡萝卜,还有一瓶快喝完的酒。席丝琳穿着一身突显身材的绣花亚麻衫,原来向后梳的头发不经意地散落肩头。

  「队长?」

  马可士朝后门点点头,席丝琳脸上闪过不容错看的恼意。

  卡赫尔.埃姆提议道:「我可以回避一下。」

  席丝琳说:「不用。我马上回来。」马可士跟着她走了出去,待来到散发尿液和食物馊掉等刺鼻气味的巷弄,席丝琳停下脚步抱起胳膊。

  「香料商带来这一周的妥托书。」马可士说。「他不肯交给任何人,只肯给妳。」

  席丝琳板着脸,眉间和嘴角皱起纹路,手指轻点着手臂。

  「看来他还有事要谈。」她说。

  「而且不是和妳雇来的佣兵谈。」马可士说。「我是这么猜想的。」

  女孩点点头,沉思了起来。

  在这样忘我的时刻中,她变了。基特师傅和演员把她的外表训练得成熟可信,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席丝琳,而在过度自信与缺乏安全感之间徘徊的轻佻女人也不是真正的她。此刻,她的表情变得柔和,在因思考陷入沉默的当下,隐约可见有个女人藏在她身体里,也就是她即将成为的那个女人。马可士别开眼,沿着巷子望去,告诉自己那么做是为了给她一点隐私。

  「我该见他。」席丝琳说。「他在银行那儿吗?」

  「阿蟑和亚尔丹和他在一起。」

  「那我得快一点才行。」幽默让她的话中带着暖意。

  「我可以替妳向卡赫尔致歉──」

  「不,告诉他我马上回来,我不要他一个人先走。」

  马可士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他看着席丝琳留意着脚边穿过小巷,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大街的转角,之后独自站在散发恶臭的阴影中好一会儿,才钻回酒吧。混血的贾苏鲁人仍坐在桌边嚼着一截腌胡萝卜,若有所思的模样。这男人看起来比马可士年轻几岁,但因为拥有贾苏鲁人的血统很难断定,至于皮肤上退化的鳞片和明亮的绿眼睛则让马可士想到蜥蜴。

  「女士有事离开几分钟。小事而已。」马可士说。「她马上就回来。」

  「没问题。」卡赫尔.埃姆说,指向席丝琳的坐位。「威斯特队长,不介意和我一起等吧?」

  离开比较明智,但马可士点头道谢,坐了下来。

  「你是马可士.威斯特本人吗?」男人说着,示意侍者给他一杯麦酒。

  「总得有人是吧。」马可士说。

  「真是荣幸。看到名声如此响亮的人当护卫,即使是米狄恩银行的护卫,我还是很意外。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

  「我对某些人来说很有名,不过走在街上,我只是个路人。」马可士说。

  「可是经过伍德福特和格拉迪斯之后,我以为你大可以提高自己担任佣兵的报酬。」

  侍者将酒杯放到他们面前的桌上。马可士说:「我不替国王工作,那会让我的选择变少。说到这儿,既然我们处得还不错,我想… .」

  卡赫尔点头鼓励他继续说。

  「我不晓得原血人和贾苏鲁人可以混血。」马可士说。「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男人摊开双手,意思是:我可是活生生的一个。

  「我们这种人在黎昂尼亚比较常见,而通常人们倾向把某些工作交给没家室的男人。」

  「噢。」马可士说。「所以你就像骡子?不能生小孩。」

  「是祝福也是诅咒。」

  「我知道北方存在这样的男人,锡内人和达汀内人的混血也一样,不过有些男人只是声称如此。这样比较受女人欢迎,交往起来安全。」

  「聊以慰藉。」卡赫尔微笑着说。

  马可士想象自己伸手到桌子对面折断男人的脖子,但这么做并不容易。贾苏鲁人是个强壮的混蛋,而且身手矫捷。他灌下好几口麦酒,尝起来像席丝琳投资的那家酿酒厂酿的,她显然和酒吧达成了交易。卡赫尔侧着头,礼貌地露出尖牙而笑。

  她不过只有你一半年纪,马可士心想,她还是个孩子。但这两句话他都说不出口。

  他改口说:「你觉得奥丽华港怎么样?」

  「我喜欢这儿。虽然想念和族人的生活,不过如果能替他们带来工作……也就值得了。」

  「能和米狄恩银行对抗,一定是个了不起的部族。可以办到的并不多。」

  「在我看来,比较像米狄恩银行在和我们对抗。这一战一定很精采,席丝琳女士是位厉害的女人。」

  「我一直这么觉得。」马可士说。

  「你跟着她很久了吗?」

  「我们在瓦奈遇到。」马可士说。「然后我和她一起来到奥丽华港。」

  「她是个好雇主吗?」

  「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知道有些关于你的流言吗?即使背后拥有像米狄恩那样的母公司,但屈屈一个分行,却有马可士.威斯特守着房子?大家对此的解读是席丝琳女士的策略广阔,偏向军事。」

  马可士保持语调自然,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呢?」卡赫尔说着靠向墙上,眉头紧蹙,彷佛第一次思索这问题。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说:「我觉得,你选这个工作是因为没兴趣率领私人军队,因此我想那位女士也没兴趣。」

  「这想法真有趣。」

  「威斯特队长,你很有价值。很多人都知道。」

  马可士放声大笑。

  「你想贿赂我吗?」他问。「你是认真的,对不对?你在问我是否能被收买?」

  「能吗?」卡赫尔.埃姆的问话不带一点羞愧。

  「世上没那么多黄金。」马可士说。

  「我了解,也尊重你的意思。不过请你明白,我出于对族人的义务不得不问。」

  马可士一大口灌下杯中最后的麦酒,站起身。

  「我们还有事要谈吗,阁下?」

  卡赫尔摇摇头。

  「威斯特队长,真的很荣幸能见到你,我对你和你的雇主都抱持敬意。」

  「多谢。」马可士说完就穿过交谊厅走出去,不顾天气炎热,宁可在街上等席丝琳。她匆匆沿街道走来的模样,就像是原本那个年纪的女孩,马可士迎了出去,看见她肌肤上布满了汗珠,涂在眼睛、嘴上的色彩也晕染开来。

  「事情解决了。」席丝琳说。「幸好你来找我。那男人是个自大的混球,不过以后会很有用。」

  「你里面那个追求者想贿赂我。」马可士说。

  席丝琳顿了一下。马可士注意到她眼中闪过眨眼即逝的悔恨,接着又戴回本来的面具。她这时不是女孩,也不是即将成为的女人,而是经基特师傅之手打造出的那个故作世故的女人。那是马可士最不喜欢的席丝琳。

  「当然了。」她说。「我不意外。队长,今晚我可能不会回去了。早上没出现的话,别担心,我会送消息回去。」

  马可士感觉他的头像被她用砖头砸到一样,他是妳的敌人,我禁止妳和那个男人上床,拜托别这样……不断冒出诸如此类的念头,但他说不出口,只能点个头。席丝琳在他眼中看见端倪,将手放上他手臂轻轻捏了一下,才走回酒吧里。

  马可士沿着街道准备走回银行,半路上却改往港口走去。太阳懒散地滑向地平线,热度像只有形的手一样压迫着他的右颊,愈靠近港口的地方,街上的交通就愈繁忙,甚至已经有人在窗户和树上挂起绣着细线的旗幡,垂下的末端在微风中飘扬,有如水母的触手。街上的傀儡师留意着街角、公共广场,即使没在表演也席地坐在那里。纳林岛来的船可能还要几星期到会到,不过大家都在准备庆祝活动了。

  港口本身有股咸水和鱼内脏的味道,马可士穿过水手和码头工人、乞丐和禁卫军,来到距离最后一个码头不远处的宽大广场。在广场边两家酒吧和公共澡堂外,鲜艳的旗帜和身上布料太少、表情无趣的女子争相吸引民众的注意,远处有群人着迷地围在一辆剧团马车,基特师傅师傅身穿鲜红金黄的飘逸长袍和铁丝卷成的王冠,手臂上架着的是桑德毫不动弹的身躯,染红的水涓涓从男孩身旁流下。

  「怎么会?我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噢!艾里森,吾儿艾里森!我唯一的儿子呀!」基特师傅小心控制嗓子,叫喊中咬字依然清晰,接着优雅地转换为韵文。「亲爱的孩子,请听我乎!我以龙血与神骨发誓,阿利索家将永劫不复!」

  基特停下动作又过了半晌,舞台下响起掌声,卡莉和史密夫上台时,马可士穿过群众往前站了一点。史密夫穿了件毛毡与用锡打造的铁盔甲,卡莉穿的是紧身的黑裙,显然是为欧珀儿剪裁的戏服。然后他看完了漫长的最后一幕。贵族家族之间古老的争斗先是杀死了罪人,接着无辜的人也因此死去;母亲杀害女儿,父亲必须毒害亲生儿子,整个世界不断崩毁,直到舞台上只剩下基特师傅一人兀自哭泣,其他演员都倒在他脚边。最后剧团演员站起身,笑着鞠躬,收下投向他们的钱币时,马可士的头脑几乎恢复正常了。

  散戏后,马可士绕过忙着拆戏台的剧团成员走到后面,基特师傅换回平常的衣服,正靠着防波堤用一块软布擦脸。他看到马可士,面露微笑。

  「队长!见到你真好。你觉得这出戏如何?」

  「看得我都信以为真了。」他说。

  「太好了。赫内特!小心那条线。不是,是说你踩着的那条!」

  赫内特往旁一跳,基特师傅摇摇头。

  「有时候我觉得啊,那孩子起床的时候没摔断腿真是奇迹。」基特说。

  「卡莉进步了。」

  「我想她比较自在了。等这到一季末,我想欧珀儿的旧角色她都能接下来,不过我还是希望找个女孩代替卡莉原本的位置。虽然可以让史密夫穿上漂亮的衣裳尖声说话,可是我担心会因此让悲剧场景的气氛变得比较轻松。」

  「运气好吗?」

  「有些人选。」基特说。「我跟两个有希望的女孩谈过。一个比较有天赋,可是不老实。我发现旅途中的好伙伴比台上的好演员重要。演戏的技巧还能教,但要教人正直比较难。」

  马可士背靠着墙而坐。西方的太阳已经落到屋顶后,但头上的云朵依旧染着金黄橙红的光辉。基特又擦了一下眼睛,然后将布塞进腰带里。

  「墙外有家旅舍。」基特师傅说。「晚上剧团表演结束后,可以免费待在那里。我们现在正要回去,不知道你想不想一起。」

  「我考虑一下。」

  基特师傅扠起手臂,眼中流露出关心。

  「队长?银行一切顺利吧?据我所听到的,我们的女孩做得非常好。」

  「大家一直带钱给她。」马可士说。

  「正如我们所愿,不是吗?」

  「对。」

  「但是… .」

  马可士瞇眼望向澡堂,两个库塔丹男人朝彼此吆喝着,指向澡堂,喊声盖过对方的声音。一个高高瘦瘦的特拉古女孩望着他们,慢步走过。

  「我想请你帮个忙。」马可士说。

  「什么事?」

  「希望你再告诉我一次,这是她该犯的错,而我不该把她冲向的每个棱角都包上垫子。」

  「这样啊。」基特师傅说。

  「她的赌注比她知道的还有风险。」马可士说。「她的对手有数十年的经验,再说……」

  「再说?」

  马可士的手拨着头发。

  「她把自己也卷进去了。她不明白自己有多么投入这个计画,一旦计画脱离她的掌控……我希望在她受到伤害之前停止这一切。」

  「你是说你想保护她。」

  马可士说:「我没有。」过了一下,他才说道:「你说得没错,而我保护女人的纪录不太好,所以我要你告诉我,我不该试着保护她。」

  「你为什么不去找亚尔丹谈?他应该比我了解你。」

  「我知道他会说什么,甚至知道他会用什么口吻,用不着白费工夫。」

  「但你觉得你会相信我?」

  「你很有说服力。」

  基特师傅笑出声,蹲到他旁边。卡莉一声令下,其他演员将戏台拉上绞链,木板便由戏台的地板变回货车的高栏,桑德接着替骡子套上马具。带咸味的风稍稍停了一会,然后风向改变,凉凉地吹拂马可士的脸颊。阳光消逝,云灰了,不久后旅舍、妓院和澡堂就会挂出彩色的灯笼,像引来飞蛾般吸引顾客和钱财上门,禁卫军也会纷纷走到街上。还有席丝琳。马可士尽可能不去想席丝琳现在在做什么。

  他慢慢将一切向演员吐露:席丝琳的生意计画,她对银行和护卫舰队的野心,还有那个贾苏鲁混血对手的追求。基特师傅仔细倾听,待马可士的话说完后抿起嘴,仰望着暗去的天空。

  「队长,我说的是实话。我相信席丝琳有天赋、也有办法可以让她的计画成功。如果她小心一点,做出明智的判断,再加上那么一点儿运气,就有可能成功。」

  「可能太微妙了。你觉得她会成功吗?」

  基特师傅沉默了四次呼吸的时间,再度开口时,语气哀伤。

  「恐怕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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