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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马可士

  奥丽华港咸水区的夜晚并不宁静,在没有月光照亮街道的深夜,仍然听得见各种声响。歌声、怒骂声、野猫匆忙跑走或抱怨的叫声,至于马可士和亚尔丹租的那层房子里,还有女孩终于睡着时缓慢均匀的呼吸声。马可士渐渐能分辨出她自然睡着和她命令自己睡着时的呼吸方式有何差异,不过他不曾提及这个过于亲密的发现。

  亚尔丹蹲在闪烁着余烬的地板上,两耳往前竖,眼神茫然。马可士看过这个特拉古人整晚这么坐着的模样:无声无息地等待,不强求意识专注,但保持警觉。亚尔丹从来没在轮班时睡着,不值班时也从来不烦恼睡不着。现在马可士裹着毯子却毫无睡意,实在很嫉妒他。

  城市仍然笼罩着冬天的寒意,但再过几星期海路就会通了。奥丽华港往喀尔斯的船,会比取道陆路经拜兰库尔去喀尔斯更快,只要能瞒过船长和船员那批货物的实际内容……

  外头传来一个细微的磨擦声,眨眼就没了,但可以辨认得出是鞋底擦过石头的声音。亚尔丹坐直了一点,望向马可士,朝不透明的羊皮纸窗户一指,再指向门。马可士点点头,缓慢地翻下帆布床,小心不让帆布发出声响。在他慢慢朝窗户移动的时候,亚尔丹则挪向门边,马可士将左手大拇指贴在钢刃上拔出短剑,消除出鞘时的金属声。席丝琳在他身后浑然不觉地打鼾。

  不论来者是谁,都不是他们第一次做这种事了。门猛然被撞开,一人瞬间从羊皮窗户跳进房内。马可士踢向他下盘,靴子踢中男人的膝盖,在男人挣扎着保持平衡时,马可士便割了他的喉,接着又有两人冲进来,手里都拿着匕首。狭窄的空间里刀剑不易施展,马可士原先期待他们是拿剑的。

  亚尔丹像举起重物一样闷哼一声,接着不熟悉的惨叫声传来。马可士左边持匕首的男人为了吸引他注意,急促地猛挥手里的武器,右边那人则是想移动过来包夹他。他们的身材魁梧,但称不上人高马大,所以可能是原血人或贾苏鲁人,不是耶姆人或赫弗钦人。马可士对诱敌的攻击视而不见,反而虚晃一招,佯装不让右边那人绕过他,给了左边的人机会出剑。马可士感觉疼痛在肋骨绽开,但他不加理会,身后似乎传来骨头的碎裂声,不过没人尖叫。

  「我们投降。」马可士说完往前一个滑步,脚踝往最右边的攻击者腿后一勾。他挥出短剑时,那男人因本能后退而被绊倒,短剑刺进男人的鼠蹊部,不过这一剑又让马可士露出破绽,剩下的攻击者已经让他见血,此时又拿着匕首扑了上来。马可士扭身掠过敌人的武器,然后抛下自己的短剑,抓住另一人的手肘,对方靠着体重和杠杆原理逼得他往后仰,温热的呼吸带着啤酒和鱼臭味,余烬的光芒照在长鳞的皮肤和凶恶的尖牙上。他是贾苏鲁人。马可士感觉贾苏鲁人手中的刀刃抵着自己的肚子,只要再推一下,那把匕首就会像杀鳟鱼一样把他剖开。

  马可士喃喃说道:「亚尔丹?」

  「长官?」亚尔丹说完,连忙又说:「噢。对不起。」

  贾苏鲁人的左眼瞬间刺出一把匕首,伤口溅出的鲜血像瀑布般涌落,在一片昏暗中看起来像黑色的水。在面临死亡之际,攻击者仍然往前压下手里的武器,不过马可士察觉男人已没了力气,于是退开让尸体倒下。

  毁坏的窗边倒着三个男人,不是死去,就是正流血待死,还有一人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一手伸向火炉,身体已经烧了起来,而最后一人倒在亚尔丹附近的墙边。所以是五个男人,强壮又有经验。马可士心想,大事不妙。

  「发生什么事?」席丝琳无力地问。「怎么了吗?」

  「外面。」亚尔丹说,马可士也听到了。是撤退的脚步声。

  「待着别动。」马可士说完冲出损毁的窗户。

  夜里漆黑的街道夺走他的视线,但他大步跑着,专心于脚下的每一步,希望不要踏到某个结冰的水坑或意料之外的台阶,追赶在他前方踩着圆石子的脚步声。狂奔而过时,附近传来某种大型动物的嘶叫声,他的肺部灼热,两肩和腹侧流的血却冰凉,接着逃跑的脚步声失去了平衡,飞快向左跑去。他快赶上了。

  街道连接至一个较宽的广场,在星星微弱的光线照射下,马可士瞥见逃跑中的人影。身材短小,裹着黑色的斗篷,戴着兜帽遮起头发和脸部。但这些伪装毫无效果。他才看清逃跑的女人跑了两步,便像看到脸一样心知肚明。

  「欧珀儿!」他喊道。「别跑了!」

  女演员犹豫一下,然后装作自己没被认出来继续逃,马可士咒骂着,咬牙往下追。黑暗中的城市并不在意这两人。欧珀儿钻过街巷,拚命想混淆或累垮他,而马可士则是不管自己负了伤,依旧紧追在后,直到来到一个大蓄水池旁,欧珀儿停下脚步跪下来,两手抱头,胸口像风箱一样不断起伏。马可士踉跄走到她身边坐下,两人都像老人一样喘不过气。她淡色的头发映着星光。

  「不是。」欧珀儿在喘气的空档说。「不是看起来那样。你得相信我。」

  「不。」马可士说。「我不信。」

  「我不知情。」基特师傅说。「我该知道的,但我不知情。」

  马可士的前任术士穿着羊毛条纹睡衣,戴着合身的睡帽。马可士找到他的时候,他在剧团马车里睡死了,眼前这身打扮能证明他是清白的。基特普.洛.喀西米特师傅不像准备带着偷来的黄金逃走的男人。马可士如此断言。

  他们这时坐在一个向酿酒师租来的房子里,这些房间有大半年会用来存放酿酒用的燕麦和麦芽,空气中带有浓重的谷物气味。桌子是架在两堆旧砖上的三段木板,至于马可士、基特和名誉扫地的欧珀儿坐的凳子比挤奶女工用的还破烂。在摇曳的烛光中,欧珀儿的双眼消失在一片阴影之后。她声称一切都是误会,她是去保护席丝琳的,但基特师傅一进房里,她就不再争辩,只剩下阴郁的沉默。

  「你的意思是,是她自己走到这一步,而剧团里没有别人起疑。」马可士说。

  基特师傅叹了口气。

  「我和欧珀儿一起旅行的时间……最久,我想她很了解我,了解到该怎么骗我。但是队长,即使她曾为了这事说谎,我也应该要晓得。」

  「威斯特,放他一马吧。」欧珀儿说。「这不是他的主意,是我。」

  这是她第一次坦白,而马可士完全高兴不起来。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基特师傅问,现在他不是对马可士说话了。「我以为席丝琳是妳最好的朋友。」

  「我还有几年?」欧珀儿问。她的声音像放久的干酪一样酸涩。「你已经在考虑让卡莉演康妮塔公主了。再过五年,我只能演巫婆和老祖母,之后某一天,你和其他人会在离开依拉萨某个又脏又臭的村子时,把我留下来。」

  「欧珀儿。」基特师傅才刚开口,女人便举起手打断他。

  「我知道之后会怎么发展。我在桑德这年纪之前就是演员了,早就见过这种事,事实上也准备好要接受了。可是那个银行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然后……」欧珀儿耸耸肩,那是演员表现疲倦和认命的动作。

  马可士心想,她的话中带着疲倦和认命,却不见悔意。

  「好吧。」马可士说。「下个问题。」

  基特师傅转身向他。这男人的眼里带泪,但表情平静。

  「我有五具尸体。」马可士说。「离天亮大概还有三小时。如果我去找禁卫军,就得解释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那些盒子里放着什么值得杀人越货的东西,这么一来整件事就会曝光。除此之外,我们还得搬离那个地方,以免欧珀儿的朋友透露给他们的朋友。我们已经卖了货车,不过你们还有一辆。」

  他肩上的割伤转为不舒服的麻木感,肋骨那道擦伤则是每次深呼吸都会裂开。马可士知道基特师傅会对自己提出的这些事感到迟疑,但他希望能避免漫长的谈判。基特师傅估量着不愉快的选项时,马可士看着那男人深色的双眼。

  过了好一会儿,基特师傅才开口:「威斯特队长,是剧团亏欠你们。你希望我怎么做?」

  一小时后,他们回到咸水区的住处,死掉的那人已经从炉里被拖了出来,火炉又生了新的火。赫内特和史密夫正严肃地将一条条布糊上撕裂的羊皮纸,卡莉、桑德和米凯注视着像柴堆一样靠墙堆起的尸首,基特师傅坐在翻过来的手推车上一脸阴郁。席丝琳坐在帆布床上,两腿曲在胸前,眼神空洞。她没看欧珀儿,欧珀儿也没看她。本来就很小的房间现在更是拥挤。

  「东边的防波堤有个开口,离面包店街不远。」基特师傅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记得那里是否有足够的掩护,也想不出怎么解释我们去的理由,不过我想我可以找到那里。」

  「在黑暗中也找得到?」马可士问。

  「是的。而且既然我们不该出现在那里,我想那里也不该有别人。」

  「他们看起来好安详。」米凯说。「没想过死人看起来那么安详。」

  「人死后都能得到平静。」马可士说。「所以他们现在才躺着。我们得处理掉五个像这样的混蛋,而且没剩多少时间了。那地方有多远?」

  「会被人看到的。」席丝琳说。「他们会发现我们。十个人抬五具尸体?怎么可能……」

  女孩摇摇头后垂首。她的脸庞比平时更苍白,其他人也沉默不语。如果事情反过来呢?也许这儿只会有三具尸体,而她的尸体也是其中之一。马可士看得出这个念头深深刻印在女孩的灵魂里,但他目前没时间处理,也想不出该怎么处理。

  「基特师傅?」卡莉若有所思地说。「《安卓科尔的愚行》里庆典那一幕呢?」

  「妳不是认真的吧。」基特师傅说。

  「大概是。」卡莉说着转向亚尔丹。「你可以自己带一个尸体吗?扛在肩上?」

  特拉古人扠起手臂眉头紧蹙,点了点头。基特师傅仍然一脸苍白,但他站起身将手推车翻正,端详着车子,卡莉的脸庞相较之下泛着些玫瑰红。

  「亚尔丹自己带一个。」她说。「史密夫和赫内特可以带那个矮个儿,桑德和席丝琳负责有胡子的可怜虫。所以手推车上只需要放两个,由米凯稳住,你和队长拖。我和欧珀儿拿火把,然后──」

  「不能让欧珀儿去。」基特师傅说。「她和我们待在一起。」

  「那我就带席丝琳去。」卡莉几乎没有迟疑。「欧珀儿可以帮桑德。」

  「妳到底要带席丝琳去哪里。」马可士的声音低沉。

  「确保没人注意你们。」卡莉说着走到帆布床边,坐在席丝琳瘦小的身躯旁。这名深色头发的女人一手搂着席丝琳肩头,温柔地对她微笑。「来吧,妹子。准备好勇敢起来了吗?」

  席丝琳眨了眨眼,忍住不让眼泪落下。

  「基特?」马可士说。

  「《安卓科尔的愚行》是一位卡布尔诗人写的喜剧。」基特师傅说。「城主死在一间妓院,他们得在城主夫人醒来之前,把他的遗体偷运回她床上。」

  「他们怎么办到的?」

  「那是出喜剧啊。」基特师傅耸耸肩。「帮我搬一下推车,好吗?」

  他们没有火把,不过房里的两盏小提灯够用了。靠着几根别针和卡莉的指点,席丝琳和她自己的裙子下襬变短了,脖子和背后半敞,松松挽起的头发彷佛随时都会脱落,像整齐的发型被弄乱一样。卡莉为席丝琳的嘴唇、脸颊和隆起的胸部涂上胭脂,夜色下的两人彷佛是阳光刻出来那般性感诱人。

  基特师傅对卡莉说:「数到三百,再跟上来。如果我打了信号……」

  「我们就开始唱歌。」卡莉说完对席丝琳说:「妹子,肩膀挺一点。我们要引人注意。」

  特拉古人抬起一具尸体时,马可士说:「亚尔丹?」

  「长官?」

  「总有一天你会把我踢进阴沟里,篡位号令佣兵队?」

  「长官,我就是你的佣兵队。」

  「好吧。」

  一行人溜进了黑暗。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冻,马可士的呼吸在面前结成白雾,圆石子地彷佛是冰雕成的,推车传来死亡的气味,那味道微弱而带着铜味,有如自己的名字一样熟悉。基特师傅在他身边拉着车,那男人呼吸的速度像在喘息。在星光和记忆的指引下,活人扛着死人穿过幽暗的街道。马可士腹侧的血渐渐凝结,可是每走一步就会扯到伤口,他只能鞭策着自己前进。这条路彷佛缓慢无止境,手指的痛处在麻木后又发痛起来,他听见身后的卡莉唱起下流的歌曲,接着加入席丝琳的声音,彷佛芦笛与小号合鸣。他回头一看,看到他们身后一条街的地方,有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高举着提灯,面对着一整个巡逻队的禁卫军。马可士停下脚步,失去引导的推车于是慢了下来。

  基特师傅心急地低语:「队长。」

  「愚蠢至极。」马可士说。「这不是你们的喜剧,那条街也不是舞台。那些人佩着剑,握有权力,把女人放在他们面前然后祈祷事情一切顺利,太──」

  「队长,木已成舟。」基特师傅说。「她们是为我们才去的。你该拉推车了。」

  卡莉在提灯灯光中笑着转了一圈,一个禁卫军男人在席丝琳身上披了件披风。马可士不知不觉拔出短剑,看着身披绿金斗篷保护民众的执法者心想,不能信任他们,绝对不能信任他们。

  亚尔丹问道:「队长?」

  「走。继续走。」马可士说着,逼自己转身走开。

  防波堤的缺口位在城市遥远的东缘,一条石道因白雪与海鸥粪便而发白,又因结冰与夜晚而漆黑,俯瞰着看不见的大海。海鸥栖身在下方悬崖和周围石墙裂缝中,那道缺口不比门宽多少,是从前奥丽华港建造围城武器抵抗敌人之处,不过当年的武器早已锈蚀,敌人也和马可士拖的尸体一样死透了。

  工作迅速沉默地进行。亚尔丹走到防波堤边,将肩上的尸体一抛,落入黎明前灰暗的雾中。史密夫和赫内特像男人帮助着酒醉的同伴跨过门槛一般把尸体丢下,然后是推车和推车上载着的东西。终于,轮到桑德和欧珀儿来到堤岸边,这女人因为肩上的重担而跛着脚,最后一个使短剑的男人也消失了。没有水泼溅的声音,只有呼啸的风、鸟的牢骚和远处波浪的低喃。

  「亚尔丹。」马可士说。「回住处去。我去找席丝琳。」

  「是,长官。」特拉古人回答完就消失在昏暗之中。

  「我们需要钱缴罚款。」史密夫说。「我们付得出来吗?」

  「因为公然猥亵而罚她们的钱,感觉不太对。」桑德说。「在大部分的地方,还得为这样的情形多付钱呢。」

  「我想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基特师傅简短地说。「你们都回马车里去。我和队长还有最后一点事要处理。欧珀儿,请妳也留下。」

  演员们站了一会儿才缓缓离开,马可士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桑德似乎说了什么,史密夫恨恨地回了一句,但听不出内容。基特师傅和欧珀儿站在那里,马可士希望自己看得清他们的脸,不过也庆幸看不到。

  「我不能带她去找禁卫军。」马可士说。

  「我知道。」基特师傅说。

  「我没告诉其他人。」欧珀儿说。「没人知道银行女孩身上那些财富。」

  「除非妳那些游泳的朋友在下面告诉了谁。」马可士说道。

  「对,除非那样。」欧珀儿说。

  「队长,看来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了。既然你不能诉诸城市的司法单位,那么要不就让欧珀儿走,要不就不放过她。」

  「说得没错。」马可士说。

  「我很希望你能放她走。」基特师傅说。「她已经失去团中的位置,而我们也帮忙完成了刚才的工作。虽然你受伤了,但亚尔丹.罕恩毫发无伤,席丝琳也一样。我不会说这件事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但希望有宽恕的空间。」

  「基特,谢谢你。」欧珀儿说。

  马可士往上瞥了一眼,东方的天空映着黎明第一道微光,苍穹中的星斗依然闪烁,但最微弱的那几颗已经看不见了,接下来几分钟,会有更多星星消声匿迹。他听说星辰一直都在,只是白天看不见,也听过有人说死者的灵魂也是一样。两者他都不相信。

  「我得确定她不会继续追着我们。」他说。

  欧珀儿听了急忙说:「我发誓,我向所有神明发誓,我不会再犯了。」

  此时,基特师傅突然发出像被攻击似的痛苦声音。马可士朝他走了一步,但基特师傅说话时声音清晰有力,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噢,我可怜、亲爱的欧珀儿。」

  「基特。」她声音里的亲密让马可士重新思考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两人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

  「队长,她没说实话。」基特师傅说。「我真希望她没骗人。但我敢担保,她没说实话。即使现在离开,她也打算日后再回来。」

  「唉。」马可士说。「那就有问题了。」

  欧珀儿转身想逃,但马可士先一步来到她面前。她抓向他的眼睛,动作笨拙地想踢他下体。

  「拜托,他错了。基特错了。拜托让我走。」

  她声音中的绝望和恐惧让他很想放了她。他是士兵,是佣兵,不是杀女人取乐的野蛮恶棍。

  他退后半步,接着想起席丝琳曲着腿坐在帆布床上的样子,她对着巡逻队的士兵唱别脚歌曲的样子。他承诺过会尽力保护她。不只是在令人愉快的时候保护她。

  然后,他明白接下来必须发生什么事。

  「我很遗憾。」马可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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