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刀光錢影1: 戰龍之途> 2 葛德.帕里亚柯爵士,瑞分菡莫子爵继承人

2 葛德.帕里亚柯爵士,瑞分菡莫子爵继承人

  要是葛德.帕里亚柯没有一直想着他的翻译,应该能救自己一把。那本书是关于溺人的纯理论论文,作者是卡纳尔戴公国一位名声不太好的学者,是葛德在坎宁坡的一处藏经楼里找到的。此刻他正在征讨南方自由贸易城邦的征途上,为了腾出空间放那本书不得不拿掉一双备用靴子。书上的方言古老晦涩,装订的皮革也不是原版,书页因岁月而泛黄,墨迹也已淡去。

  但他爱死了这本书。

  他的帐篷油布比上好皮革便宜,但能抵挡最糟的酷寒。他的背和腿都因骑马而酸疼,大腿内侧的皮肤甚至磨破了,他却得解开背心让肚子不那么局促。他的身材遗传自父亲,那是家族诅咒。在就寝之前葛德有一个小时,这段时间他都坐在一把折凳上,弯腰驼背地看着他的书,拼凑字词。

  人类和野地里的动物不同,不需要靠抽象、虚构的神以寻求存在的意义。除了未经改造的野蛮原血人,各种族都是某种目的下的产物。耶姆人、特拉古人和贾苏鲁人这三个东方种族显然被造成战争的猛兽;拉兀夏丹人是供人娱乐消遣的对象;提辛内人这个最年轻的种族,负责的是养蜂之类的小事。我所属的种族,锡内人,则是拥有智慧与哲学的洞察力。其他种族亦有各自的目的。

  但是溺人呢?所有种族中,只有溺人的设计没有特别意义。一般人认为我们这些低等的兄弟姊妹与西方诸陆的植物或行动迟缓的动物无异。他们偶尔聚集于潮间带,并非是人类意识的结果,而是洋流的展现。有些浪漫主义者认为,溺人在进行某种龙族授意的隐密计画,即使在计画者绝迹之后,依然持续推展。这种想法很浪漫,情有可原。

  我认为真相其实显而易见──溺人是人类在艺术表现上最明显的实例,而那样──

  如果翻译成美感之目的会比艺术表现精准吗?葛德揉揉眼睛。时候不早,或者应该说太晚了,明天又是向南方的漫长骑行,而明天之后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天。如果上天仁慈,他们会在一星期内到达边境,再花一天,至多两天的时间选择战场,用一天击溃当地的兵力,然后他就能躺在象样的床上,吃象样的食物,喝的酒也不再有酒袋的味道。前提是,他得撑到那时候。

  葛德把书放到一旁。他梳梳头,很高兴自己没虱子,接着洗完手和脸后披上背心,好去茅坑一趟,那是就寝前的最后一站。他的侍从在帐篷外,依照达汀内人的习惯蜷成一团睡着了,眼皮后的眼睛透出黯淡的红色,那是父亲给他的另一个礼物。在侍从后方,军队像移动中的城市一样散布乡间。

  附近山丘上缀着点点炊火,空气中弥漫着小扁豆的味道,军队马车聚集在营地中央,而骡子、马和奴隶则分别关在旁边独立的围栏里。北方吹来一阵寒风。好兆头,不会下雨。月亮在天上爬到一半,弯弯的新月徒有光亮,却不足以照明,葛德只好小心翼翼地走向茅坑。

  那篇论文的内容不断在他脑里翻来转去。他希望行军时能有人和他一起讨论,但理论性的论文在其他人眼里并不是有男子气慨的一门技艺。写诗、骑术、弓术、剑术都是男人的技艺,历史如果能配合机智的措词,那也算数,但纯理论的论文是带着罪恶的享受,最好别让他的同袍知道。他们对他的嘲笑已经足够填满他的肚子,用不着再给他们可以拿来丢他的石子了。不过那句「美感之目的」……难道锡内人作者认为溺人之所以被创造,只是因为他们让海岸更美丽吗?

  茅坑没有人,一个小型的布帐篷,加上两块粗糙的木板便成了方便的地方。葛德脱下紧身长裤时,脑子还在书本的微妙之处打转,即使注意到屎臭中隐约带着甜味也没放在心上。他光着屁股坐到木板上,叹口气,心里正纳闷为什么茅坑闻得到木屑味时,已经太迟了。

  木板瞬间垮了下去,葛德尖叫着往后跌进粪尿淹成的恶臭沼泽,其中一块木板撞到粪坑边缘反弹回来,刺到他的手臂。由于这一跤摔得太重,他一时喘不过气,只是震惊地躺在飘着恶臭的黑暗中,外套和紧身裤浸在阴沟里,浑身又湿又冷。

  上方传来哄然大笑,接着光线一照。

  四盏掀起灯罩的灯在上方闪烁着,持灯人的脸隐藏在灯光后,但光是他们的声音就够清楚了。那些人是他所谓的朋友和战友:欧斯特林丘男爵之子乔瑞.凯廉、格斯皮.艾林托爵士、大元帅的书记官索戴.卡凡纳林。更糟的是,其中还有他们的指挥官艾伦.克林爵士,他是葛德的直属上司,也就是葛德得报告同袍恶行的人。葛德爬起来,把头和肩膀探出粪坑,其他人放声爆笑。

  「笑够了吧。」葛德说着,向他们伸出沾满秽物的手。「快拉我出去。」

  乔瑞抓住手臂把他拉起来,那男人没避开他身上的脏污,令葛德有点佩服。葛德的紧身裤这会儿落在膝盖的位置,又湿又脏。他站在提灯灯光下,思考着该把紧身裤穿回去,还是干脆光着下半身,最后叹了口气,拉起紧身裤。

  「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克林说着拍拍葛德肩膀,他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除了索戴,其他人都察觉不对劲,可是索戴太瘦了,没有坐断木板。」

  「这玩笑开得真不错。」葛德讽刺地说。「我该去找点干净的衣服──」

  「噢,别这样。」索戴说话时带着贵族特有的鼻音。「拜托,朋友,别坏了今晚的兴致。只是个小玩笑!别想太多。」

  「真的。」克林说着,一手搂住葛德的肩头。「你一定要给我们赔罪的机会。来吧,朋友们!到帐篷去!」

  四人拖着葛德,步履蹒跚地穿过黑夜。那四人中,只有乔瑞看起来是真心感到同情,话说回来,乔瑞虽然同情他,却仍然保持沉默。

  葛德从小就常常想象为国王效力、骑马出征、在征战中证明他的头脑和力量是什么情况。他读过叙述古代伟大战士的故事,听父亲酒酣耳热之际诉说着友谊和同袍之情。

  事实却令人大失所望。

  指挥官的营账是以铁支架和厚重的皮革搭设而成,内部比葛德家里还华奢。帐篷顶端垂下丝绸,坑里的火烧得正旺,烟从悬挂其上的烟囱飘散出去,那烟囱是以精致的铁链和熏黑的皮革打造。营账里的温度像是正值酷暑,但至少有人拖来一个澡缸让葛德脱掉他的脏衣物时,不会冷得发抖。其他人脱下碰到葛德时弄脏的手套、外套,让一名提辛内童奴取走。

  「朋友们,我们啊,是安提亚的骄傲与希望。」克林说着,把酒倒进一只深深的酒瓶里。

  「敬西密昂国王陛下!」格斯皮说。

  克林将酒瓶塞进葛德手中,然后拿着自己的酒袋站在一旁。

  「敬王国与帝国。」他说。「愿瓦奈的暴发户摸不着头绪!」

  其他人都举杯了,如果这时不站起来,就犯了轻度的叛国罪,葛德只好在他的澡缸里站起来,不管身上还淌着水。这轮敬酒只是开端,艾伦.克林爵士固然有不少缺点,不过对酒并不会吝啬,而葛德虽然感觉他的酒瓶每次都比其他人满一点,也只认为这一定是因为指挥官不好意思,想为刚才的恶作剧赔不是。

  索戴夸张地朗诵他刚做的十四行诗,内容下流,是献给随军的一个红牌流莺。克林锦上添花,发表一篇赞颂男人力气、文雅技艺和性能力的即兴演讲。乔瑞和格斯皮用鼓和簧风琴奏出一曲欢乐的歌,他们的声音协调悦耳。轮到葛德的时候,他从微温的洗澡水里爬出来,吟诵了一首韵脚清楚的诗,还搭配的一小段快步舞。这是有次和父亲一起喝酒时父亲教他的,葛德从没让家人之外的人看过。结束后,其他人捧腹大笑,他才意识到自己一定喝太醉,才会当场表演。葛德以微笑掩饰突如其来的焦虑,难不成刚刚他成为羞辱自己的共犯了吗?他的微笑逗得同袍们又一阵狂笑,直到克林上气不接下气地跺着脚示意葛德坐下才止住。

  这场聚会有干酪和香肠,扁面包和腌黄瓜,还有酒、酒、酒。他们聊着葛德当时跟不上,后来也记不起来的话题。某一刻,他惊觉自己像个醉汉,以认真的态度说着溺人是种艺术表现,或者可说具有美感之目的。

  隔天他在自己的油布帐篷醒来,身上又冷又痛,不记得前一晚是怎么回到帐篷的。无情的黎明天光从帐篷布透入,微风咻咻吹着,葛德学披头巾的渔妇把毯子拉到头旁边,命令自己再睡几分钟。就在他的意识被流连的梦境触须挑逗时,集合号摧毁了继续休息的希望,葛德挣扎着起身换上干净的衣服,感觉肠子一阵翻搅,分不出是单纯的头痛还是不舒服。如果他就这么吐在帐篷里,别人不会看到,不过侍从得在拔营出发前清理好;如果他到外面去,免不了被人发现这副模样。在他纳闷自己昨晚到底喝了多少的时候,第二次集合号响起。没时间了。他咬着牙,再次往指挥官的营账走去。

  凯廉、艾林托和其他二十多个骑士井然有序地站在帐篷里,许多人甚至穿上了链甲和铠甲,身后各自有五排的中士和重骑兵。葛德.帕里亚柯努力站得笔直,他知道在身后列队的人都在观察他的能力,以判断他们立功和生存的机率,就像他也依赖着指挥官和指挥官之上的特尼根大人,也就是带领全军的大元帅。

  艾伦.克林爵士步出帐篷,在冷冽的晨光中,他宛如完美的战士。淡色的头发往后梳,制服漆黑得像是从午夜直接剪裁下来,宽阔的肩膀和尖尖的下巴活像尊纪念雕像。两名军奴搬来一座讲台搁在他脚边,指挥官站了上去。

  「兄弟们,」他说。「根据特尼根大人昨天送来的指令,瓦奈已和麦席亚结盟。我们接获报告,麦席亚派出六百重骑兵,此刻正在前往支援瓦奈的途中。」

  指挥官顿了顿,让大家把他的话听进去。葛德皱起眉头,瓦奈找麦席亚当盟友?这事很古怪。超过一代以来,两座城邦为了香料和烟草的贸易争得你死我活。他在书上读过,瓦奈是座木造城市,主要就是因为采石场控制在麦席亚手中,而他们有顺着河流漂下的原木可用。但或许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在进行。

  艾伦说:「援军也救不了瓦奈。何况他们来的时候,会发现我们已经占领全城。」

  葛德感觉自己的眉头皱得更紧,胃里冒出一股不舒服的预感。麦席亚到瓦奈大概要五天路程,而他们至少还要一星期才会到瓦奈边界,想在援军之前到达瓦奈,表示……

  「我们今天开始强行军。」艾伦说。「我们在鞍上吃,鞍上睡。四天之内,我们会趁着他们措手不及攻下瓦奈,让瓦奈见识到裂土之国的能耐!国王万岁!」

  「国王万岁!」葛德强忍着泪和其他人同声应和,举手致敬。

  他们早知道了。他们昨晚就知道了。葛德光用想的,背脊和大腿就开始发疼,脑袋里的疼痛也愈发剧烈。队伍解散时,乔瑞.凯廉对上葛德的目光,然后把眼睛别开。

  好个恶作剧。让他跌进茅坑只是起头,之后他像个小丑一样接受他们的道歉,又是泡澡,又是灌酒,又是跳舞。葛德脑中重现自己吟诵父亲的下流诗句、跳快步舞的记忆,那就像是一把插在背上的刀,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在宣布强行军时,看着肥傻子帕里亚柯得强忍住恶心才能不在队伍中吐出来。他们剥夺了他前一晚的安眠,接下来几天,还会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受折磨。

  同袍之爱,战友之情,温暖却毫无意义的言语。这儿其实和家乡没两样,强者一样奚落弱者,俊帅的人鄙视平庸的人,不论何时何地,掌权者都能决定要偏袒或轻视的对象。葛德转过身,迈开步子走回帐篷,他的侍从叫奴隶准备拆营账。他没理睬他们,兀自走进开战前最后一刻的独处空间。他伸出手去拿书。

  书不在他放的地方。

  一阵与秋天无关的寒意窜上他的背脊。

  他回来时醉了,可能把书放到别的地方去,也可能在就寝前打算读一点。葛德在帆布床上翻找,又检查床下,甚至搜过装着制服和杂物的木箱与皮箱,但就是没找到那本书。他感到呼吸变得急促,脸上发热,但不让自己思考是因羞愧还是愤怒。他走出帐篷,奴隶急忙起身听他羞遣,营里其他人已经开始将家当装上马车和骡背。没时间了。葛德朝他的达汀内人侍从点点头,于是奴隶便开始整理他的东西。葛德走过营地,脚步因恐惧而迟缓,但他非得拿回那本书不可。

  指挥官的营账已经拆除,皮革从铁支架上卸下后,再将支架分解、收起。前一晚葛德跳舞时踩的光秃地面,已经像童话故事里的仙子城堡般在黎明消失,如今只有艾伦.克林爵士站在那儿,肩上披着皮制的骑行斗篷,腰间挂着代表军阶的宝剑。粮草官是有一半耶姆人血统的彪形大汉,正听从指挥官给他的指示。有官阶在身的葛德有权打断他,但他没出声,站在一旁等待。

  「帕里亚柯,什么事?」克林说。前一晚语气里的温暖荡然无存。

  「大人,」葛德说,「抱歉打扰了,不过经过前一晚……我今天早上起来……」

  「小子,有话快说。」

  「长官,我原来有本书。」

  艾伦.克林爵士闭上那双拥有长睫毛的尊贵双眼。

  「我还以为那事已经了结。」

  「长官,真的吗?您知道那本书吗?我是不是有拿给您看?」

  指挥官把眼睛睁开,瞥过拔营时乱中有序的情景,葛德觉得自己好像小男孩,正在骚扰忙碌的家庭教师。

  「纯理论的论文。」克林说。「帕里亚柯,你在说笑吧?你读纯理论的论文?」

  「其实比较像是翻译练习。」葛德突然因为自己的兴趣感到不好意思,于是说了谎。

  「你承认自己有这种恶习,很……有勇气。」克林说。「我想,你把书毁掉是正确的决定。」

  葛德顿时口干舌燥,鼓动的心脏撞击着肋骨。

  「长官,您说把书毁掉?」

  艾伦一脸诧异地望着葛德,也许是装出来的。

  指挥官说:「我们昨晚把那本书烧了,就在我带你回到帐篷以后。是我们俩一起烧的,你不记得了吗?」

  葛德不晓得艾伦说的是不是实话。昨晚的记忆非常模糊,他记得的更是少之又少。难道他醉到愿意抛弃那么一点不流于世俗的习惯,允许别人烧掉那本书?还是他的指挥官艾伦.克林爵士当着他的面说谎?两种情况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但一定有一个是实情,然而承认自己不晓得真相,等于承认自己酒力很差,又将再一次证实葛德是队上的笑柄。

  「长官,不好意思。」葛德说。「我有点糊涂,现在弄清楚了。」

  「你最好小心一点。」

  「我不会再犯。」

  葛德行个礼,没等克林反应就大步走向他的坐骑。他的坐骑是匹灰色阉马,他家负担不起更好的马匹。葛德爬上马鞍后拉扯缰绳,粗暴的动作吓得灰马突然转向,他对自己的怒意深感懊悔,不是这畜牲的错。他在心里暗自承诺,等军队休息时,他会给这匹马一截甘蔗。但前提是要能休息,前提是这次千该万死的出征不会来到时间的尽头,直至龙族回归的时刻。

  他们上路了。在深知没得休息的情况下,军队慢条斯理地前进。一列随着一列的士兵步上宽敞的龙玉之路,开始所谓的强行军,而葛德背脊直挺地坐在马鞍上,靠着意识和怒意维持尊严。他从前受过屈辱,未来恐怕也逃不过,然而艾伦.克林爵士烧了他的书。随着朝阳升起,热度再度笼罩肩头,秋天灿烂的叶子在他们周围显得十分耀眼。葛德意识到自己在心里发誓报复,那个誓言,是在他的新死敌前立下的。

  他那时说,我不会再犯。

  真的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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