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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咽下你们最后一口气吧,我的朋友们,
穿过影障、影界和天空中所有的星辰,
在主的右手中安眠,
并得到宽恕吧。”
——试炼颂词,第1章第16节
卫兵从大门的护窗里往外窥探,警惕地审视着这群人。城垛上悬着一块标志,是一只画在黑色背景上的大角鹿头。邓肯认不出来,但他推测这是奥莱伊的。卫兵的口音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领主不接纳旅行者。”他冷笑道。
玛瑞克回头扫视其他人,显然是在询问有什么办法。下午的大好时光里他们都在沼泽中行进,随后才看到了远处的这个哨站。它从薄雾中冒出来,龟裂的石墙上爬着常春藤,还挂着淡灰色的苔藓。沼泽宛如急切地想要夺回这块地方一般,但它却仍高贵地挺立着。
城墙内是一小座城楼和一片不大的院子,根据凯尔的估算,最多大概也只能呆百来号人。这是帝国边境线上常见的那种防备入侵用的哨站——尽管无数个世纪以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这类地方对于流放失宠了的贵族们倒是挺方便的,可邓肯知道,也有一些贵族会认真对待被派驻边界的安排,想要踏踏实实地取得成功。他们将律法带到了当地的村庄,全力清剿荒野里的歹徒和异教崇拜者。不过这个地方看起来,似乎仅仅只能在四周污浊的沼泽中独善其身,如果真有什么当地居民可言的话,也看不出有他们存在的迹象。这就是一片寒冷、潮湿、遍布蟒蛇的荒野,显然不适合造任何的建筑。
邓肯朝他耸了耸肩,而凯尔和乌莎也明显没有更好的主意。玛瑞克叹了口气,又转头朝着等在窗口的卫兵:“我们在找一个人。一个朋友。”
卫兵斜眼看了看玛瑞克。“我们这里没有费罗登人。”
“她不是费罗登人,是奥莱伊人。或许会是卫队长吧?她的名字叫吉纳维芙。”
“什么啊?我不知道有谁叫这个名字!她肯定不是卫队长,除非他趁我没注意的时候变成了个女人!你们全都给我滚开!”卫兵作势要关上护窗,但他身后有人含糊地咕哝了几句,他便停了下来。邓肯拉长了耳朵,可实在是听不清楚。卫兵哼了一声,转头看向了玛瑞克。“我的这位朋友说新任总管的妻子正好就叫这个名字。是她吗?”
“极有可能,没错。”
“那你们有什么事情?我们这片儿常有旅行者。要没有领主大人的同意,我们是决不会给谁开门的。所以你们要是有什么消息要传达的话,就把它交给我,然后你们这些人就可以继续上路了。”
玛瑞克顿住了,邓肯看得出他的头脑在飞快地运转,然而却什么都想不出来。看来费罗登的国王算不上什么说谎高手,对此邓肯并不惊讶。“告诉她说她兄弟来这儿看她来了。”他大声说道。
卫兵把脸贴在活板窗上转过眼睛来,想看清是谁在说话。“是说你吗?”
邓肯本想说是玛瑞克,但他眼中的惊慌失措表明这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太糟了,剩下唯一一个扮吉纳维芙兄弟能说得过去的人就只有凯尔,而他甚至比玛瑞克更不会撒谎。“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点头道,“我的名字叫布列甘。”
卫兵咬着嘴唇,若有所思地打量邓肯黝黑的皮肤。最后他哼了一声:“那我们看看她会怎么说吧。你们都在这儿等着。”护窗啪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玛瑞克皱起了眉头。“你确定这么做明智吗?”他低声道。
“你有更好的主意?”
乌莎对凯尔做了个复杂的手势,而凯尔耸了耸肩作为回应。“我不知道这个总管会是谁。”他对她说,“我对我们指挥官加入组织以前的生活所知甚少。”
矮人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她没有更好的主意。
他们在薄雾中听着不知名的鸟在远方的沼泽中嘎嘎叫着,等了好一会儿。护窗再度啪地一声打开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边那个。”卫兵看着邓肯咆哮道,“她说她想见见她兄弟。你们其他人就在外面等着。”
“可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玛瑞克问道,“我们只需——”
“这是总管的命令。”卫兵再一次地关上了窗口,过了一会儿,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里面的院子差不多泥泞一片,唯一一棵虬结的大树上挂满了苔藓,树旁边是一间铁匠铺和一座年久失修的马厩。马厩里似乎就没几匹马,而且看起来骑马也基本只是在城楼和哨站的高塔之间来回。眼前能看到少数的士兵,他们都穿着不怎么合身的锁链甲,戴着和大门旁一样的黑底雄鹿标志。
卫兵不耐烦地招手让邓肯进来,他没什么办法,只能过去了。玛瑞克在他经过时同他对视了一眼,仿佛在说:现在全得靠你了,小伙子。这实在是太棒了,简直妙极了。邓肯早该学到什么时候该闭上他那张笨嘴了。
他在泥泞中等他们关上了身后的门。它关闭时发出了最终判决般的锤击声。那卫兵走向了他,同时对另一个卫兵招了招手。那是个十分年轻的人,甚至可能比邓肯都要小。他的盔甲看起来就好像是给块头大得多的人用的。他的头盔老是歪下来遮住他的眼睛,于是他一直得把它推上去。
“带这家伙到总管的住处去。”卫兵高声叫道,“别磨磨蹭蹭的!”
那个年轻的卫兵紧张地连连点头,马上就小跑着向城楼冲去。他并没有回头察看有别人有没有跟上他,所以邓肯叹了一口气,朝他追了过去。
他们沿路跑到了城楼的闸门下边,那上面锈迹斑斑,让他不禁怀疑这已经放下来好几年了。墙边长着一排高高的芦苇。城楼里面要干净得多,不过很昏暗。里面没什么窗户,低矮的天花板使走道显得很狭长,不过那年轻的卫兵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去哪儿。他催促邓肯快点跟上,带着他绕开了不大却摆满了桌椅的内厅,穿过侧边一条狭窄的过道,走上了一条长长的阶梯。
“话说这地方叫什么名字?”邓肯边爬边问道。
那年轻人惊异地看着他:“这里是绞刑架。你不知道么?”
“这里真叫这种名字?”
“不。”他轻笑道,“我不记得地图上是怎么称呼这里的了。就连领主大人也称之为绞刑架。他们说纳哈辛沼泽[ 位处奥莱伊北部的沼泽,周边没有任何城镇。]能把你活活憋死。”
“真高明。”
阶梯通到了楼面上,邓肯推测这里是领主及其家人、还有那些高级职员所居住的地方。一间很小的会客厅铺设着漂亮的安缇梵小地毯,通向好几个狭小的套间。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朴素灰裙子的红发小女孩坐在角落里,倍感兴趣地看着他们,然而年轻的卫兵无视了她,带着他走进其中一个套间。
橡木门打开着,里面是另一个小房间,不过差不多只够他俩站的。房里有一张堆着些文件的小桌,就一张圆凳可以坐。好几把剑靠在墙上,挂在吊钩上的一盏灯笼提供了一点光亮。里面还有两扇门,不过都关着。
“先生,等你事情办完了,可以直接下楼梯来找我。”年轻的卫兵标准地转了个身,冒冒失失地冲出了房间,反手把门关上了。
邓肯扫视着这个房间。除了剑以外,他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能跟吉纳维芙联系得起来。她显然不是总管,那她在这个城楼里是做什么的?她还是灰袍守护者吗?还是说她只是隶属这里的驻防部队,或者是本处领主的保镖?他无法想象一个如此自豪的战士会做什么琐碎的小事,但他也明白她的梦是她自己的事。
其中一扇门打开了,邓肯看到有个身穿板甲的人影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用一只胳膊夹着几根长卷轴,防止它们掉到地上。但那并不是女人,而是个男人。他有着一对犀利的蓝眼睛,一头黑发在两鬓处有些灰白,脸上的短须也是灰色的,看起来颇为尊贵。他停下脚步好奇地审视着邓肯,而邓肯突然间意识到了他是谁。
是居伊。被他所谋害的那个灰袍守护者。
“你不是布列甘。”对方用一种疑惑却依然友好的口气说道。他走到小桌旁,将卷轴放在那堆文件顶上。有好几份文件被挤了下去,缓缓地飘到了地上。他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子,又一次地打量邓肯。“我叫他们不要把其他人带进来。布列甘已经来了是吗?他是不是不愿意见我们?”
邓肯张了张嘴,想要挤出话来,然而他却做不到。回头一想,他会在这里找到的明显就应该是这个人。居伊死的时候正是吉纳维芙的未婚夫,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活下来,并将她娶进门,这再正常不过了。可是邓肯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其他灰袍守护者在杀他的凶手面前从不轻易谈及此人。邓肯所知道的仅仅是,他是个有口皆碑的好人,对吉纳维芙非常了解,而且还追随她加入了组织。
邓肯持续的沉默加重了居伊的疑虑,接着他警觉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压低声音问道,“布列甘……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他……挺好的。”邓肯敷衍道。
“啊。”对方点了点头,随即期待地看着他,等待真正的解释。另一侧的房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打断了他的等待。她体型丰腴、面容和蔼,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裙,长长的白发垂落于背后,脸上带着深深的笑纹。邓肯又多看了两眼才认出她正是吉纳维芙。她已经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白发参差不齐、强健而又严厉的战士了,仅仅是居伊的妻子而已。
她对邓肯微笑着,却看到他张着嘴巴露出震惊的表情,便探询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出了什么岔子?”她问他道。
“我还真说不明白。我听说你哥哥来了,觉得是个惊喜,就没有告诉你。但现在我没那么确定了。”
“布列甘?”她激动地叫道,随后满面微笑地转向了邓肯,“他真的到这儿来了?有什么消息吗?喔,一定要给我讲讲!我有好久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这种过分的热诚实在很不可思议,就宛如她头上长着鹿角一样,让他止不住地盯视。可他们俩都等着答复,他必须得镇定下来。“呃,我……”他结巴地说,“……需要同吉纳维芙单独谈谈。”
她又瞟了瞟居伊,眼中现出了担忧。“那就是坏消息了。”他严酷地说,“不管怎样,我得去见安布罗斯领主了。有需要就叫我一声,吾爱。”他亲切地吻了吻她的前额,不过她似乎并未察觉,而是专心致志地凝视着邓肯。居伊最后留神地看了邓肯一眼,走出了会客室,反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间的门。
吉纳维芙面带惧色望着邓肯。居伊离开之后他感觉好多了,然而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不知道,是吧?”他不抱太大希望地问道,但愿自己是错的。
她的视线似乎更集中了。“我不知道什么?具体点。”
“也就是这一切……”他朝四周比划了一下,“……只是一个梦。这都不是真的。”
她注视着他,试图要拼凑出他真正的意思,仿佛她认为自己的理解完全没有可能一样。然后她皱起了眉头。“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这是某种玩笑吗?”
“这不是玩笑。你不记得我了吗?我的名字叫邓肯。”
“布列甘到底来没来这儿?你究竟认不认识我哥哥?”吉纳维芙愤怒地大步走向邓肯身后的房门,“我告诉你,我可无法容忍被如此耍弄。我丈夫会把你关进地牢的!”
“等等!”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回转身来,已经不再慌张了,而是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告诉我你是否做过那个身为战士的梦!”他自辩道,“你是个灰袍守护者,正率领我们其他人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
“那只是一场梦而已。”不过她眼中的疑惑却出卖了她。她并没有挣脱他的手,也没有打算开门离去。
“你确定吗?不然我到底是如何知晓你的梦境的?”
“不,这不可能。”她摇着头,继而终于发现他抓着自己的肩膀并挣开了。她不安地交握双手,踱到了房间的另一头。“那个梦太可怕了!这一定是什么骗局。”
“你正是奥莱伊的灰卫指挥官。绝非骗局。”
“我有好些年没摸过剑了!我年轻时是有个灰袍守护者来过村里,他也说起过征召的事,可我还不够优秀。我哥哥说服我放弃了!对,我记得很清楚!”
“但这并不是事实。”
“是真的!”她对他晃了晃拳头,语调几近于抓狂,“我哥哥是一名骑士,是帝国军中的一位将军!他有妻子,还有儿子!他跟我梦中的可怜人一点都不像!”
“他和你一样,是一名灰袍守护者。或者说他曾经是。我们正在搜寻他。”
“不,不!”她双手抱着头背转身去,好像这样脑袋才不会炸裂似的。邓肯有点担心自己或许是逼得太急了,但是他又能怎么做呢?他也不太可能过会再来, 让她有时间去考虑这一切。“我两个月前刚见过他!他把我侄子都带来了,而且他还开心得不得了!”她忽然不知所措地顿住了,并缓缓回头威胁般地怒视邓肯:“居伊怎么样呢?你是想说他也不存在吗?”
他不禁后退了一步。他记得这个表情。他所认识的那个女战士正是这个表情。这算是个好兆头吗?他可说不准。“他……死了。”
“他还活着。”她语气坚定地强调道,“你是想要把我的丈夫——让我的生活不再了无生趣、令我最为珍视的东西从我身边带走!”
“我没有!”他抗辩道,“你就没有丈夫!”
“那完全是因为你谋害了他!”她涨红了脸怒吼道。她举起一双拳头,作势要冲向邓肯,然而在转瞬之间又停住了。她因为狂怒而浑身颤抖,可眼中却闪着惊骇,仿佛想到了什么。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缓住气问道,“除非你已经认出我是谁了?”他谨慎地朝她接近过去。“因为你确实知道,不是吗?你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
吉纳维芙狂叫一声,猛冲到房间一侧,抄起一把靠在墙上的长剑转向了邓肯。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杀气,在她冲过来的同时抽出了双匕。他格挡住了她的第一剑,但她的第二剑令他的匕首差点脱手。这战斗水平可不是什么好些年没摸过剑的女人,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了。
“住手!”他大喊着,可是她的攻势更强了。她一脸痛苦,挥砍却愈发地猛力,将他越推越后,几乎要跌倒了。实际上,在这么小的房间里他的双匕才应该更占优势,不过他并不想伤到她,当然也不想被她伤到。
邓肯将匕首投向她持剑的手,试图打下她的武器,然而她的动作比他还快。她旋转脚尖,把他的手臂拍到身侧,继而突进向前,将他摔在墙上,剑刃对着他的喉咙送过去。它就抵在那里,贴得非常近,他能感觉到皮肤的刺痛。这令他窒息,于是他头向后靠去,努力不咽唾沫。
她就在他面前几寸冷酷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虽然外表不同,但这绝对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吉纳维芙。她眨眼间便能切开他的喉咙,而他毫无招架之力。在影界里他也会被杀吗?那是否意味着他现实里的身体也会同样死去?一粒汗珠滚落他的额头,他们两人都不发一语,这一刻宛如陷入了永恒的停顿。
最后她把剑刃撤回了那么一丁点。他喘了口气,又用力吞了吞口水。“告诉我有什么理由不杀了你。”她质问道。
“你是指挥官!我们需要你!”
“这是一场美好的生活。”她语气低沉却又异常坚决地说,“布列甘很快乐,我很快乐,居伊还活着。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跟灰袍守护者,特别是你这样的小杂种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她最后这句话有些难定义。邓肯不敢相信地盯着她,无法组织出像样的回答。
“你是怎么想的?”她厉声说,“我会征召谋害自己爱人的家伙作为一种奖赏吗?这是一种惩罚。我是曾希望当一名灰袍守护者,但我哥哥把它变成了一场苦难。他痛恨这一切,而知晓了他是为了我才加入的之后,我也痛恨起了这一切。而你夺走了唯一能让我忘却这些的东西。”
“我很抱歉……”
“不,该抱歉的是我。”她咬着牙在愤怒中颤抖,“我那时十分确定你会死在入盟礼上,并尝到一点居伊和我们其他人所经历的苦难。这就足以令你痛苦窒息了。不过你却活了下来。上帝又对我开了一个玩笑。”
“可我还以为——”
“事实证明你很有用。”她用冰冷的语调打断了他。“你有一些能力,而且也能把事情做成。你已经成了一个优秀的灰袍守护者。”她嘲笑着他,“祝贺你啊。”
他们又继续相互瞪视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就从他身边退开了。“去吧。”她说,“回到其他人那里,然后离开这儿。我已经无可挽回了。你不行,任何人都不行。”他一屁股坐倒在地,抓住喉咙大声咳喘着。剑刃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切口,他可以感觉到出血。她仇视地看着他向后退去,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茫然地回瞪着她。
这就是她真正的感受么?他也一直在猜疑。在他做出那种事情以后,他从不奢望自己能得到她的任何关爱,可她居然如此恨他?那又为什么要把他带在身边呢?在她成为指挥官后,就不能把他派到其他哪个灰袍守护者的要塞去吗?她是有这个权力的。
“我不相信你的话。”他坚持道。
她嘲弄地哼了一声:“那你是怎么认为的?”
“我认为你是个更好的人。我很尊敬你。你把我从那囚牢中救了出来,我明白那是因为你自觉这样才对。我认为你现在这样只是为了赶我走。”
吉纳维芙叹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下来。“那就去吧。”
“那么你就准备呆在这里啦?活在谎言里?”
“我已经受够真实了。”
他摸着自己的头颈缓缓点头,同时清了好几次喉咙。感觉上他的喉头是破了。“那你是准备放弃了。就跟尼古拉斯一样。”
她皱了皱眉头,把剑放在了满是卷轴和文件的小桌上。更多的文件掉在了地板上。随后她瞥了邓肯一眼:“你什么意思?他做了什么?”
“他和朱利安在一起。他拒绝了与我们同行,宁可死在影界。”
吉纳维芙的眼中掠过一丝悲痛,她随即看向了地面。“倘若他确实想要这样,那么这是他应得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为什么不呢?”她不耐烦地厉声说道,“现实有那么好吗?跟你所爱的人呆在一起有什么罪过吗?就让朱利安陪着他,让他们俩都得到安息吧。”
“但陪在他身边的并不是朱利安。”
“你不明白。据说死者的灵魂会穿过影界。如果朱利安的灵魂发现尼古拉斯就在这片影界的话,我丝毫不会怀疑它会留在他那儿。”
邓肯顿了一下:“你觉得居伊也是这样?”
吉纳维芙凝视着房门的方向,仿佛她能透视对面一般。她的神情中带着一种渴望,渴望某种早已被自己否定了的东西。邓肯看到她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的答案昭然若揭了。“不。”她痛苦地承认道。
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邓肯从地上爬了起来,而吉纳维芙则僵硬地站在原地,故意不去看他。她垂下脑袋,耷拉着嘴一脸苦相。房门突然一下子打开了,居伊冲了进来,破坏了这份沉寂。
“这儿发生了什么?”他警惕地先后盯视着邓肯和妻子质问道,“我听说这里有喊声?还有打斗声?”
“没有发生任何事。”吉纳维芙断然说道。而且她也没有朝他看。
他的视线落在了桌上的剑上。他抿着嘴,怀疑地瞥了一眼邓肯。“你确定吗?”他问吉纳维芙,“我可以把这个年轻人赶出去,没必要让他在这里烦你,吾爱。”
“不。”她说道。然后她就站在那儿,眼睛直瞪着地面。邓肯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是不是该走了?她这是在无视他吗?居伊斜眼看着他,眼神既困惑又怀疑。他不比邓肯明白多少,不过他显然看得出有什么事很不对劲。
他朝吉纳维芙靠近了一步,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让她抬头看他。她通红的双眼中饱含着热泪。“出了什么问题,我亲爱的?”他恳切道,“请告诉我吧。”
“我得走了。”
“走?走去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
吉纳维芙紧咬牙关擦去了眼泪。她将手放在居伊面庞上凝视着他,好似要记住他所有的音容笑貌。继而她又温柔地亲吻了他的双唇。他的眉毛疑惑地打着结。“我希望不会太久。”她耳语道。
话音刚落,他们四周的塔楼就消失了,邓肯倚着的墙壁也很快不见了,他一个踉跄,差点被这种转变吓到。他们又回到了一片石地,头顶上是影界无垠的天空。吉纳维芙身穿着她那件重甲和灰袍守护者罩衫,一头白发也再度变短了。她紧握下巴瞪视着地面,依然一动不动。
玛瑞克和其他人从不远处跑了过来。“你做到了!”他喊道。
“我想是的。”邓肯喃喃道。但他仍紧盯着吉纳维芙,并看到她正闭着眼睛集中意志。那种硬派的作风全都回来了,可也许它本来就没有消逝,不是吗?
他还看见那个金色卷发的精灵女人在其他人身后慢慢走了过来,是卡翠尔。玛瑞克和邓肯同时看到了她,他明显僵硬了下。然后吉纳维芙也注意到了她,并立即警戒地抽出了巨剑。
“等等!”玛瑞克高喊着,伸出一只手去阻拦她。
吉纳维芙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剑。“为什么?这是谁?”
“我曾经……认识的人。”
“那这就是只恶魔!”她冲向了卡翠尔,后者站在了原地,都没怎么看朝她攻击而来的人,而是用她那双忧伤的绿眼睛望着玛瑞克。他们每次从梦境中回来时都会与这个精灵碰面,而每一次她都越发地悲哀和绝望。玛瑞克也跟她一样。邓肯看得出,他每次看见她都会心碎不已。
此时玛瑞克赶在吉纳维芙靠近精灵之前抓住了她。他架着她的盔甲将她往回拖,然而这并不容易。“住手!她能帮助我们!”他强调着。凯尔和乌莎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可却并没有插手干预。
指挥官瞪着玛瑞克,犹如他发了疯一样。“帮助我们?一只恶魔?”
他踌躇了一下,难过地看向卡翠尔,而她仍旧只是望着他。吉纳维芙绷着脸,不情愿地往后退去,手中还紧握着她的剑。玛瑞克凑到了精灵身边,忽然感到忧心忡忡。“你会帮助我们吗?去面对那恶魔?”他小声地问她。
她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不。”她否定道,“而且你也不应该去面对它。”
“为什么呢?”
“因为我爱你。”听到她的话他极度痛苦地畏缩了一下,而她则冲向了他。泪水扑簌地落下她的脸庞,她变得狂乱起来。“玛瑞克,那恶魔会杀了你的!不要为了责任去送死!不要总是在背负责任!”
“我已经许下了承诺。”他咕哝道。
他试图将视线从卡翠尔身上移开,不过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下巴,极力想要迫使他看着自己,而且哭得更厉害了。他想要抗拒,但却使不出劲,最后她终于对上了他的眼睛,泪水也同样从他的脸上落下。
“让他们去完成这项任务吧。”她急切地低语着,声音都因为强烈的感情而走音了,“你奉献的还不够多吗?”
“我需要去拯救她。”
“还有别的人需要拯救啊。还有人被困在影界之中,生活在无尽的梦境里呢。”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拼命地恳求道,“你母亲也在这儿,玛瑞克。我们可以一同去救她。拜托……别走。”
玛瑞克退缩了,他的眼中满是痛苦,不过他并没有移开看着卡翠尔的视线。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玛瑞克缓缓现出了毅然决然的神情,而她则凄凉地点了点头。更多的眼泪潸然滑落她的脸颊。邓肯几乎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就连吉纳维芙也苦着脸转开了头。“我明白。”精灵低声道。
“但愿我可以求得你的原谅。”
她带着悲凉的微笑伸开手,轻柔地将他的头发拂到边上。“开释你自己。”她说,“忘了我吧。”然后她转过身走开了。玛瑞克就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去。他看起来很冷静,几乎可以说安详了。邓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不禁犹疑起来。或许影界里并不是只有恶魔,还有一些善良的灵体。或许鬼魂的事是真的。又或许上帝确实在观照着他的这些孩子们,并且对最需要他帮助的那一些施以援手吧。
也有可能这都只是意图引诱玛瑞克回去的最后一个把戏。
邓肯突然对他们即将面对恶魔感到很高兴。让他们设法离开这个地方,不成功便成仁吧,他已经烦透这些噩梦了。

小队走进了一片精灵侨民区,那是用墙从一座大城市分隔出来的一部分。这里的建筑差不多都是简陋的棚舍,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有的甚至还一个叠着一个。住户和肮脏的店铺杂乱无章地分布在侨民区里,晾衣绳横贯街道,有的甚至挂到了两三层楼上。街道上基本都是泥巴路,踩平了的路面上到处是污水和大便味。整片区域里唯一有着颜色的地方就是中心广场,那儿长着一棵得到精心照料的橡树,它充分地伸展枝条,生机勃勃的绿叶形成了一顶华盖,周围的地面在其遮挡下颇为干燥。那儿建着一个木制舞台,上面饰有挂满鲜蓝色花环的竹竿。即使现在落满灰尘的舞台上面啥都没有,可邓肯依旧觉得这是个庆祝用的地方。
他还注意到一件怪事,那就是整片侨民区里没有一个精灵。街上空荡荡的,也没有哪个精灵从门窗里探出头来。黑压压的云在上空翻腾着,眼看就要下雨了,却也没人跑出来收晾衣绳上的衣服。窗子的遮板在轻风的吹拂下有节奏地拍打着窗框。看起来好像这整片地方都被遗弃了。
邓肯拔出了他的双匕。这片静寂很令人不安,其诡异感让他的颈背一阵发凉。
乌莎一边扫视着四周,一边快速地对凯尔打着手势。
“你说得对。”对方喃喃道,“这里似乎跟其他的梦境截然不同,而且不仅仅是没人那么简单。”
邓肯当然也同意。这里跟他的梦相比有一种奇怪的异样之处:这里的一切都略微有些不真实,好像是透过一块玻璃看到的一样。所有东西看起来也都有点褪色,不仅仅是精灵的房子颇为黯淡,就连天空也是毫无生气地密布着乌云。他半期待着那云会分开,现出影界浮着岛屿的上空。
“那我们该到那儿去找恶魔呢?”玛瑞克问。
目前没人回答得了这个问题。通往区域外部的铁门牢牢地紧闭着。它看上去既坚固又森严,显然精灵连远望城里其他更为优渥的地方也是不被允许的。
倒不是说瓦尔皇城的贫民区能好到哪儿去,邓肯想着。但糟糕的是他们事实上的确更好些——侨民区有被忽略的感觉,这些建筑和其中的住民宛如是被城市其他地方丢弃的垃圾似的。这里的精灵明显已经尽可能利用了他们所能得到的一切,但他想哪怕是他在贫民区认识的窃贼中最最处境艰难的那个,也是不屑于留在这里的。
邓肯慢慢地扫视着这片区域,他发现不仅铁门关着,而且所有的房门也都关着。只有一扇除外:广场另一头有座其貌不扬的建筑房门大敞着。“看那儿。”他指道。
他们望过去,都顿了一下。“那看起来也太顺利了。”吉纳维芙咕哝道。没人反对她的意见,全队都安静地穿过广场,朝那扇门走去。
“菲奥娜会在那里吗?”玛瑞克低声问道,“还是说只有恶魔?”
“我不知道。”凯尔说。
吉纳维芙做手势让灰卫们散开。她和邓肯呆在大橡树的一边,而凯尔和乌莎绕到了另一边,玛瑞克跟在他们身后。没有人再说话,唯一能听到的是风吹过屋檐的呼啸。
小队蹑手蹑脚地进了门后,邓肯停下了脚步。里面的门厅跟他所预想的不一样。首先它很宽敞,其次墙上还贴着精美的壁纸,他在大富大贵之家曾见过类似的。况且头上白色的尖形天花板上还饰有一圈蔓藤,上面长着一朵朵娇柔的玫瑰。这里的地板全是抛光的深色木材,十分华贵,并且干净得都可以放进嘴里了。
“这不可能是我们刚才进的那个地方。”他喃喃道。
此时其他人也紧紧握住他们的武器环视四周。“我们是从房门进来的,不是吗?”玛瑞克低语道,“我们可能到达任何地方。”
“我们被牵着鼻子走。”吉纳维芙宣称,“这是一个陷阱。”
“我们又有什么选择呢?”
她没有回应他。小队稍作迟疑,又继续前进了。这里显然是一座庄园——某个奥莱伊贵族的家。他们路经一间布置奢华的会客厅、一条似乎通向仆人厢房的走廊,甚至还有一间配有白漆房门的温室,对面是阳光充足、满是花丛的庭园。
这一切也和那个侨民区一样地不真实,所有东西都感觉有些不对劲。邓肯还注意到,这座庄园也如同被遗弃了一般。走廊里本应有着很多的仆人和卫兵,日常的家政工作都需要这一大帮人去忙碌着维持,可这里一片寂静,什么人都没有。
“你们听到那个了吗?”凯尔小声问道。
小队在走廊里停下了脚步。邓肯歪着脑袋,总算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女性哭喊声。这可能正是菲奥娜,不过太远了很难确定,而且要不是这里那么安静的话,他们根本听不到这声音。猎人的耳朵真是灵敏。
他们由凯尔带领着向前行去,试图找到路去声音传来的地方。他们又走过一块天井,里面遍布青翠的灌木丛,还有一座安卓斯特雕像伫立在喷泉之上。凯尔打开一扇移窗,带他们小心地潜入了一间空荡荡的厨房。厨房很大,通常这里都应该有很多仆人忙作一团地烤着面包,或是随便吃点晚餐,但此刻却不见一个人。这里甚至连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仿佛就从未使用过。不过,女子的啜泣声确实是更响了。猎人率着他们来到后厨,他们发现有一段楼梯通向下面的一片黑暗。
哭喊声就是从那下面传出来的。
“我们要下去吗?”玛瑞克问着所有人。
没人答复。他们没有办法回到现实,没有办法从恶魔对他们所下的某种咒语中解放自己。如果这真是个陷阱,那他们也不得不睁圆了眼睛踩上去,希求自己能从另一头出来。
他们每下行一个台阶,邓肯都会感到多了一分恐惧。因为他们的重量,楼梯令人提心吊胆地开裂了。而且随着他们逐渐往下,气氛也变得凝重起来。他的心脏急速地狂跳着,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向前。他们周围的石头忽然变成了天然的岩石。他们进到了一个潮湿的山洞里,哭喊声就在隔着几片污水塘的前方回荡。
这洞并不是天然形成的,他想着。这是一段对菲奥娜来说太过糟糕的记忆,因而变成了一座充满黑暗与恐怖的洞穴。他可以感受到这种恐惧感刺激着自己的感官,而且看得出其他人也有相似的感觉。他们额头上冷汗淋漓,眼睛睁得大大地走进了阴影中。菲奥娜没有被困在实现自己最大愿望的梦境里,而且陷入了她最害怕的噩梦。
他们前头亮起了一股微弱的光芒,洞穴在那扩张成了一座较小的洞窟。里面除了中央立着的锻铁大烛台之外没有任何装饰,摇曳的烛光下,阴影在岩石地面上晃来晃去。烛台旁边有个人背朝这面站着,他灰白色的头发扎成了上流社会那种马尾样式。他身上穿的是刺绣的天鹅绒外套和高帮皮靴——很典型的奥莱伊贵族装扮,手里还握着一卷细长的皮鞭。
他在用皮鞭做什么一看就明白。菲奥娜俯身倒在石地上,脸背向他们,双手高举过头,被铁链铐在墙上。她的头无力地低垂着,法袍背部已经被密集的鞭打扯烂了,背上布满了通红的血痕。要不是她颤抖着肩膀在痛苦地哭泣,邓肯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你以为——”贵族嘲笑着身下的菲奥娜,“——我会听任教会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吗?任他们把你直接送进法师圆环,嗯?”
“我很抱歉,主人。”菲奥娜恳求道。她依然垂着头,几乎要靠到地上了。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变成了嘶哑的低语,她又哭了起来。
“你忘了我的人脉关系!我可以确保他们忘记一个微不足道的精灵妓女!发现你的那个法师搞错了,就是那么简单!”
“是,主人。”
“这并不是说我需要你所拥有的邪恶魔法天赋,对吧?”
“是,主人。”
尽管邓肯看不到那男子的脸,但他显然是在大光其火。他撒开皮鞭响亮地空挥一声。“你没在听我说话,蠢丫头!我受够你的傲慢无礼了!够了!”他高高举起鞭子,准备再一次地抽打菲奥娜。
“住手!”吉纳维芙命令他道。她警惕地将大剑举在身前走进了小洞窟。其他人也跟了进去,与那贵族保持着距离分散开来。根本没办法知道他会怎么样。
他停顿下来,没有挥下鞭子,而是转过身来看着他们。这名贵族显得帅气而高傲。他的眼框周围画着黑色的眼影(这也是奥莱伊的风俗),不过更显著的是他那对散发着不祥紫光的眼珠。他微笑着,似乎很愉快。“啊!他们终于到这儿了。想办法从你们的梦境中出来了,是吗?好吧,要丢开礼物就随你们的便,我可不会再度奉上了。”
“我们不需要你的礼物。”吉纳维芙语带强烈的威胁说着,同时放低了大剑朝着他,“你应当放了菲奥娜,并把我们都放出去,立刻。”
他轻笑起来。“放了我的宝贝姑娘?我可不这么想!我是光明正大地把她买来的!许多年来我一直养着她,我才不准备把这一切白白浪费了呢!”
“我们知道你是谁,恶魔。没必要再伪装了。”
他非难般地咋舌道:“你们以为自己真的在这儿吗?你们以为自己是拿着真正的武器指着我?你们觉得谁才是这个王国的主人、谁才是梦行者啊?”他一挥手,吉纳维芙就被一股可怕的力量向后甩去。她狠狠地撞在洞窟的岩壁上,闷哼了一声,她的剑也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他咧嘴笑着举起一只手,她就好似被掐住了喉咙般抬了起来,她窒息着抓住自己的头颈,双脚乱踢。
凯尔放出一支箭,正扎在那贵族的脖子上,却似乎毫无作用。乌莎朝他冲了过去,玛瑞克高举长剑紧跟在她身后,而那贵族仅仅是挥了挥另一只手,他们俩就翻倒在地往后滚去。凯尔又射出了两支箭,并且都射中了恶魔,可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于是他抽出自己的连枷也冲了上去。
“说真的,”贵族干巴巴地叹气道,“这样很蠢。”他仍旧将吉纳维芙举在墙边,空出来的那只手对猎人虚弹了一下,后者就一下子向后飞去,重重摔在地上,玛瑞克和乌莎还在旁边努力想站起来呢。
邓肯紧握着双匕留在后面。他最初的想法是迂回过去趁恶魔不备背刺他,但看到其他人的攻击均告无效,可以想见他上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改变策略,缓缓移动到菲奥娜卧着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
“菲奥娜。”他耳语道,“你还好吧?”
她慢慢抬起头,他便意识到这个问题特别蠢。她背上血痕累累,几乎剥掉了一层皮,而她疑惑地看着他,眼睛红通通的,脸上满是泪痕。他推测她并不知道他是谁,之前甚至都没注意到他在这儿。
“嘿,我来想办法把你的镣铐解开。”他抓起她的手,并发现她手腕上已经被厚重的铁镣磨破流血了。这看起来很容易就能撬开。他伸向腰间,掏出他暗藏的撬锁工具。
“离她远点!”恶魔怒吼着转向邓肯,并推出一只手,将他驱离菲奥娜身边。邓肯沿着地面往后滑去,脑袋猛然撞在墙边凸起的一块石头上,在传遍全身的痛苦中惨呼了一声。他东倒西歪地努力想要坐起来,同时也听到了叫喊声——吉纳维芙和其他人又一次朝恶魔冲了过去。或许他成功地扰乱了这只怪物?这个想法挺令人欣慰的。
他刚站起身,就看见吉纳维芙的巨剑完全刺穿了那贵族的上腹部。它干净利落地透了过去,从另一边冒出了头,却没有洒落一滴血,而对方则用近乎失望的神情看着她。“说真的,这就是你们的极限了么?这点无意义的努力就想要打动我吗?”他闪电般地伸出一只手,吉纳维芙没能避过这迅速的动作,又被他抓住喉咙举离了地面。
她一边喘息,一边徒劳地击打他的手。“看吧?我用起传统做法来也一样轻松。”他轻笑道,“等你们放弃了这种无用的挣扎,你们就可以一起安静地去死了。让你们多活一段时间显然是个错误。”
凯尔瘫在旁边的地上失去了意识。邓肯看不到乌莎在哪儿。玛瑞克就站在恶魔边上,他头上流着血,无疑正努力想举起他的符文剑继续攻击。
“玛瑞克,别!”邓肯喊道。
恶魔转过头来看见了玛瑞克,他的另一只手随即提起了玛瑞克的脖子,如同他对吉纳维芙所做的一样。玛瑞克被恶魔举离地面,他大口喘着粗气,紧握着他的剑挥砍,但再怎么奋斗,也只是切开了这只怪物刺绣的外套而已。
贵族斜眼看着玛瑞克劈砍,紫色眼睛里闪现出危险的光芒。“为此你将受更多的苦。”他一手仍悬空提着吉纳维芙,另一只手开始压迫玛瑞克的喉咙。令人不快的嘎吱闷响和玛瑞克用喉音发出的痛苦哀嚎在洞窟里回荡。
另一声高喊骤然响起,那是痛苦和愤怒交织的狂乱尖叫。正是菲奥娜。她像个疯女人一般发着颤,使劲从地上爬了起来,眼中带着野性,闪耀的魔法能量在她的拳头周围聚集。恶魔停了下来,好奇地将目光转向她,而菲奥娜已经向他释放出了一束粗大的闪电弹。
邓肯被闪光致盲了,震耳欲聋的雷声随之而来,几乎将他掀翻在地。他踉跄地倚靠在身后的墙上,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菲奥娜已经跪倒在地虚脱了。恶魔也摔下吉纳维芙和玛瑞克两人倒在地上。他的袍子完全烧掉了,赤裸的胸膛被雷打得冒着烟。他似乎是被震晕了。
邓肯抓住了机会。他冲过房间,在那贵族起身之前跃向空中,准确地落在了他身上。现在看看这个有没有效吧!他甫一落下,就将自己的两把匕首朝恶魔的头上插去,没有出血,但双匕确实扎进了那怪物的两只眼睛。
他痛苦地怒吼着,双手因无法视物而胡乱挥动。邓肯感到一股无形的巨力攫住了他,将他高高地推向空中,他被撞到洞窟顶上,就好像有一只巨手压着他。他感到肺里的空气都被推挤了出去,不禁喘息起来。
“这真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小家伙!”贵族拔出插在眼窝里的一把匕首,恶狠狠地说道。他眼中的紫光此时病态地明亮起来,光芒宛如流血一样从他脸上的裂口涌出。他残暴地狞笑着转向菲奥娜:“你想玩是吗?你想继续挨鞭子?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听话?”
“绝不!”菲奥娜啐道。她重新从地上站起身来,虚弱地颤抖着,扭曲的脸上全然一副激烈反对的表情。“我再也不会任你欺侮了!永远!”
“走着瞧吧。”贵族厉声道。他的一只手上燃起了火,极度寒冷的黑焰充满了整个房间,邓肯缩成了一团。恶魔的手指向菲奥娜,火焰烧得更旺了。而她毫不退缩地怒视着他。
然而在恶魔实施行动之前,邓肯看到了浑身浴血的玛瑞克从他身后站了起来。国王发出了一声战吼,同时挥起长剑,一举斩下了恶魔的头。

他们醒了。
邓肯从矮人废墟冰冷的石板上爬起身来,那些矮人的骷髅仍然在他的周围。他看到了矮人统治者那具曾被恶魔占据的骸骨,此刻它毫无生气地瘫在古老的王座上,仿佛从未移动过一样。死亡再次归于死亡,他看着那统治者的骨头慢慢分崩离析——之前维持着它的某种魔法业已消散了。不一会儿,王座上便只剩下了尘土。
房间里那种不祥的感觉也消失了。他听到了其他人的动静,并看到高台上的玛瑞克醒了过来。邓肯边上的菲奥娜也有了动静。他发现她又变回了正常的样子,她在影界中所受的伤并未延及到她的肉身。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样。
菲奥娜盯着自己的双手,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世界?我还活着?”
“我们都活着。”他咧嘴笑着告诉她。
她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落下了疲惫而释然的眼泪,而他紧紧地搂住了她。他无法想象她经历了什么,他不愿去想。回忆起他所抛下的一切就够糟的了。
可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回来了。其他人都站了起来,而尼古拉斯依然瘫在被恶魔丢下去的地方,和他周围的古老尸骨一样死气沉沉。
邓肯衷心希望无论尼古拉斯现在在哪里,他的梦境都会持续下去,并且能让他找到自己无比渴望的安宁。这是他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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