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掉到精灵国度底下的女孩:影子的狂欢会> 05 你是自由的野兽

05 你是自由的野兽

九月离开地上精灵国,遇到一个老朋友,得知一些地方政治情势,变成某种很炫的东西,不过只维持了一下下。
楼梯绕了一圈又一圈。木头台阶在九月脚下嘎吱作响。有些木板因为岁月和脚步的侵蚀而缺损了。她的眼睛刚适应全然的黑暗,就看到前面的昏暗中散布着一粒粒光点。九月继续往下走,发现那些原来是细小却明亮的星星,像旧灯泡似的靠着闪亮刚硬的电缆挂在石头天花板上。星星发出阵阵微弱的光芒,但没带来温暖。楼梯的栏杆结了霜,冰冻刺人。九月伸手扶着洞壁。她提醒自己,我不怕。谁知道楼梯底有什么?想到这儿,她空出的那只手忽然摸到墙上镶着一个光滑平顺的把手,就是那种当作开关、可以启动巨大机器的把手。九月在黑暗中勉强能看见精致的手把,让她想起压下去会让弗兰肯斯坦博士创造的怪物活过来的把手。妈妈很后悔带她看了那部电影,看完后的一整个星期里,九月总在房子里跑来跑去,打开每间房间的电灯,喋喋不休地发表她自以为很科学、很专业的言论。
九月转动把手。她几乎没办法不去碰把手——把手吸引着她的手。把手上的雕刻精美,完美结实又诱人,宛如为她量身定做。有些把手就是必须转动,有些小孩就是忍不住把开启的开关关闭、把关闭的开启,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结果呢?
灯亮了。
楼梯底的地下精灵国像飞满萤火虫的原野一样亮了起来,街灯闪烁,住宅的窗户亮起温暖的红色光晕。百万盏闪亮的光点和声音从九月视线所及之处,甚至更远的各处涌来,不只来自一座城,而是许多城市,还有城市之间的农场,一块块区块分明的肥沃土地。她像在悬崖上一样站着,眺望整个国度。在所有东西上方,有个水晶球挂在纠结缠绕的粗电缆上。滑溜的黑缆绳没入带着水珠的柔和雾气中。巨大的水晶灯有一半部分打了蜡,这一硕大的人工月亮将地下沉默的黑暗变成永恒的银紫色薄暮。水晶灯面上朦胧浮现烟灰色的罗马数字:XII。
洞穴的穴壁和穴顶不见了,九月只看到天空、山丘和珍珠色的庄严松树,仿佛这里才是上面的世界,而她所知的精灵国度不过是一场梦。光线一填满黑暗,声音也同步填满了沉默,此外还有一点音乐声——这儿一只手风琴吐出几句乐曲,远处则传来号角声。她背后的长楼梯不断往上蜿蜒,消失在远方。再往下几层,一个漂亮的院子延展开来,一座座优雅的雕像散布在院子里,还有一座喷水池正汩汩涌出墨黑的水。她还不知道她离黑暗的底处有多近呢!古老骨头做成的公园长椅诱人地搁在喷泉旁,方便过客坐下来看风景,吃顿美味的午餐。
院子偏远的一角有个小丑雕像,正把宝石球和黃铜环等一起抛入空中,雕像后躲了一个眼熟的身影,可惜躲得不大成功。那身影有对翅膀,一条长得不得了的尾巴,一对粗壮的后腿,但没有前腿。
九月大喊:“艾尔!”她的心赶在她前面跑下阶梯冲过去,直到她飞奔过院子,一把搂住图书馆翼龙鱗片覆盖的粗壮脖子。
她没立刻发现,但我们应该原谅她。水晶月亮的柔和微光下,很多东西都显得灰暗模糊。而九月发现朋友终究在等她,都快高兴得发疯了,所以闭着眼紧抱着他良久,安心的感觉像倏然下起的夏日暴雨一样涌过她。但她最后还是睁开眼睛退开来,然后明白了真相——原来她紧紧拥抱的不是她亲爱的图书馆翼龙A到L,而是他的影子。
艾尔的影子温柔害羞地说:“九月,你好啊。”他声音中粗鲁欢喜的隆隆声显得轻柔客气,仿佛担心随时会挨骂一样。她拥抱他的时候,感觉他实在得很,但他的外皮不再散发深红和橘色的光泽。他的外皮上有黑色、蓝色和紫罗兰色的色调,像影子投在水上时一样闪烁波动。他双眼在薄暮中友善地发亮,显得漆黑、温柔而踌躇。
“噢,九月,别那样看我。”他说,“我知道我不是你的艾尔——我没有一双蓝眼睛,胸前也没有火焰似的橘色纹路。我的微笑无法让你看了就想搂搂我。但在艾尔这辈子里,我都是他的影子。你们相遇的时候,我就躺在他下面的草地上,我们发现星期六被关在笼子里时,我躺在荆棘地的地上。你生病的时候,我则在秋之领地的松饼街道上。我和他一起替你担心。我躺在孤独监狱的冰冷石地上,最后你救了我们的时候,我也在。我一直都在,而且我和他一样爱你。我爸爸是一座图书馆的影子,我也知道A到L的一切。我可以像他对你一样好,只要你忽略我完全不是他。说实在的,这的确是个阻碍。”
九月注视着他,看着他羞答答地藏起头,好像有点怕她。她觉得她光是朝他皱个眉头,他就会逃开。她真想把他当成自己的翼龙,真希望他就是A到L,这样她就不会那么孤单了。但她正要再度向他伸出双臂时,却发现自己办不到。她追问:“那艾尔在哪里?”
“应该在布罗西利安德森林的公民图书馆吧。他啊,呃,应该说我们拿到了实习资格,报名了字母表之国的研究课程,这可是热门科目。你离开之后,我们觉得……呃,应该说他觉得,最好能拿到几个文学和印刷专业的学业,再去见他爷爷——精灵国度市立图书馆。连公民图书馆也对他没礼貌,因为图书馆有时很固执,对新来的不友善,何况这个新来的家伙会对珍藏的书喷火。但我们每天都有午休,而且可以抢在别人之前读到新的版本。我们很开心,但我们非常想你。我们把奇妙的东西和事件整理成一个档案,叫作‘九月回来之后要给她看的东西’。有一天我们正在把A·铝石写的朱红版《神异物理手册》上架,这本书必须放得很高,免得小孩子拿到惹出麻烦。就在那时候,我从自己身上、从他身上,也就是A到L的身上掉了下来。有两个自己的时候,代名词真是棘手!我没办法讲得更清楚了。脱落的时候,我不觉得痛,只感觉到一阵强力的吸引,好像胸口开了一个排水孔。前一瞬间我还在图书馆里,后一瞬间我就半飞半滚地、头下尾巴上地掉到这里的城市上空,还有其他影子在我之后坠落,像一阵黑雨一样。”
影子艾尔挪动紫罗兰色的脚交换重心。
“刚开始我很难过。我出生以来一直都和我的兄弟在一起!少了他,我该怎么办?我只会在他跺脚时跺脚,在他唱歌时唱歌,在他喷火烤真苹果时,用我灰暗的呼吸烤苹果影子。你明白吗?就连我也觉得他才是真货,而我是假的。我的翅膀,我的鱗片,我的苹果——我那时候连‘我的’都不会说呢!一切都是他的。那样根本不对。现在是我在跟你说话。即使我不是那一个A到L,我仍然是一个A到L。而谁又能说我不是真正的A到L呢?或许他是我的影子——只不过那影子特别实在,颜色鲜红。反正万圣夜就是这么说的。影子物理复杂得要命。A·磷铝石一点概念也没有。等我终于平安降落到下面这里后,我发现我是实实在在的,正饿着肚子,而且随时可以自己在空中翻滚!随时可以施展我自己的魔法!要的话也可以用头倒立,不用他先说话就能开口!九月,我太开心了。我哭了一下,没什么丢脸的。然后万圣夜说:‘运用你自己的身体吧。我会让你的锁链消失,就像这样!尽管蹦蹦跳跳、跳舞,尽管撕咬吼叫。你是自由的野兽了。’”
九月退缩了。她不想问出口,她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但她还是勉强轻声问:“万圣夜是谁?”
影子艾尔伸长脖子,绕着圈跳起奇异的阴影之舞:“万圣夜,也就是空虚女王,随心所欲公主,黑夜的乖女孩。”图书馆翼龙说着顿了一下,“九月,她就是你啊。她是水马拉进地下的影子。她决定什么时候办舞会,或是怎么把舞会办得热热闹闹。”
九月紧抿双唇。当你的影子在到处逍遥的时候,你很难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想如果有另一个你,当你父母教训你、惩罚你,或是在给你讲规则的时候,你并没有把话听进去,结果决定逃走放个假,不再乖巧、不再在乎任何事,怎么办?你要对那个野蛮顽劣的自己说什么,该怎么叫那个荒唐的你乖一点?
“我住在哪里?”九月犹豫地说,“我想跟我自己谈谈。”艾尔皱起蓝黑色的口鼻,银白的胡须轻颤:“呃,其实,她已经不再是你自己,可别忘了。不过她住在锡箱镜,也就是万魔都的影子,或是在三叶草,也就是荆棘地的影子,这些地方都在地下月亮的照耀下。不过说实在的,九月,她好忙啊!她根本没时间见访客。今晚有一场狂欢会,她还没选好要穿的礼服,更别说准备好大家的气球了。”
“狂欢会是什么?”
艾尔笑了,那笑容和九月曾在艾尔亲切甜美的脸上看过的笑容有天壤之别。他咧开吻部,连银须都笑弯了——笑中充满淘气、暧昧和秘密。那样的微笑代表他藏着某个黑暗调皮的玩笑,而且不打算太快破坏乐趣。
“你一定会爱上狂欢会的。狂欢最棒了。”艾尔说着,尾巴开心地卷成螺旋状,然后慵懒地展开绕在九月身旁。
这个熟悉的老动作终于攻破她的心防。或许她应该小心机警一点,但她太想念她的图书馆翼龙了。她想念他属于她的那种感觉,也想念自己属于他的感觉。于是她任由紫罗兰色的弯曲大尾巴圈住她,她搂了搂尾巴,闭上眼,靠在艾尔皮肤上。他闻起来像艾尔,看起来像艾尔,薰衣草色的深沉花纹和玛瑙纹皮肤下闪电状旋转的蓝绿色除外。艾尔知道的一切他都知道。这样就足够了。一个人如果不等于他的外表和他知道的事,那又等于什么?
图书馆翼龙很高兴她抱了他而且没叫他走开,于是突然开心地放声大喊:“九月,我们走吧,去施展魔法!”他几乎是朝着水晶月亮嚎叫,“好玩极了。我以前都不能那样玩!以前只能喷火、整理书。之后你会来狂欢会,穿上最耀眼的礼服,吃最亮晶晶的蛋糕,和最炫的矮人跳舞!”
九月笑了笑:“噢,艾尔,我没看过你高兴成这样!”
影子A到L变严肃了。他低下友善的头,靠到她脸旁:“九月,变自由就会这样。‘自由’(Free)的开头是F,而我很自由。我喜欢亮晶晶,喜欢跳舞、飞和做疯狂的事,而且我再也不想因为和我相连的那个大家伙上床睡觉,我就得上床睡觉。我要永远不睡!”
九月绞着她的手:“可是我不能去狂欢会施展没意义的魔法!我是来收拾我的烂摊子,让精灵国度的影子恢复原状的。完成之后,我会立刻回到地上,申请一场真正的冒险,就是结局有独角兽和盛宴的那种冒险。我不知道你会在这里,而你做你自己似乎很开心,我也替你高兴。不过这不表示我能让万圣夜继续夺走不属于她的东西。”
艾尔稍稍眯起眼睛:“不过那些东西也不属于你。反正你不是想见星期六和微光吗?你不是很爱他们吗?如果只在阳光下爱他们,那可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爱。如果在路上我们不小心摔一跤陷入魔法之中,哎,谁能怪你呢?拜托,九月,你以前可不会碰到所有事都像苦恼的老处女。”
九月微微张开嘴。她觉得图书馆翼龙好像真的螫了她一下,慢性的毒液在她皮肤下冰冷地扩散。
她反驳道:“你以前不会说这么残酷的话。”
A到L睁大双眼,用力摇摇头,好像毛茸茸的狗在把水甩掉一样:“我那么说很残酷吗?噢,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不习惯说话而已!以前都是另一个艾尔负责的,而他太会讲话了一他根本不用费什么劲,一下就和你成了朋友,他就是那么贴心、聪明又会讲话!换作我一定会搞砸,你就会找别的四肢健全的健壮的龙一起冒险了。这下子我真的搞砸了!你再也不会觉得我聪明、漂亮,你觉得我不配和你一起走。我真不幸(wretched)。真悲哀(woe)!虽然这两个词的开头都是W,但现在我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意思是受伤、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怪兽的眼中落下大颗大颗的橘色眼泪,宛如一滴滴火焰。
九月身上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她不曾经历过。看过前一天光秃干硬的枝条,隔天却绽放嫩芽和粉红花朵吗?我们说过她有颗新生的心,还在成长。这时她的心长出了开满黑色花朵的长长卷须。心这种东西麻烦得很,所以才不让孩子有心,不让他们受这种折磨。但九月几乎不再是孩子了,她看到可怜的影子沮丧地颤抖时,她的胸口感到一股沉重的拉扯。心一生下来就开始寻找其他的心,心与心之间会织起紧密坚实的网,让心的主人最后永远被禁锢在纠缠的网里,即使对方是你许久以前认识而深爱的怪兽的影子。
九月伸手到红外套里,拿出她的配给簿。外套不大想放开配给簿,于是在她拿出来的时候扯着她的手,但九月最后占了上风。她不大情愿地把配给簿拿给艾尔看。
“我知道你的魔法一定很了不起,如果我有多余的配给,我一定拿出来用……只不过不行,艾尔,我不能浪费!我决定不要浪费。如果今天把糖都吃完,生日的时候该怎么办?再说老处女没什么不好。她们有可爱的猫和小罐小罐的糖果。贝利太太和内维茨太太是世上最善良的女士,她们会像牛仔一样,在茶里加威士忌。”
艾尔发誓他不会再说她什么,不过他好奇地嗅了嗅她的配给簿。一脸阴郁的嘎扎蟹国王在封面上瞪着眼,他手持的盾牌有两只螃蟹的纹章,蟹爪在晶亮的宝石战锤上相交。
“九月,可是你在这里用不上配给簿。你为什么需要呢?重点就是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用魔法,不是吗?”
A到L的漂亮影子跳起来转圈,活像抛入空中的一大张黑毯子。他像头牛一样弯下身,刨刨土,然后冲出去一一转眼就化为一抹黑,紧绕着九月快跑了三圈。她周围颤巍巍升起一阵噼啪声,她全身汗毛直立。她有种沉重膨胀硬化的感觉,觉得她全身就像手臂或手掌麻掉一样渐渐失去知觉。她身边闪着奇异的火光,火光闪烁跃动,横冲直撞。艾尔刹车之后滑行一段才停下来,欣喜淘气、兴致高昂,而且容光焕发。
突然间,九月不再是九月,她变成了一只中型的漂亮的双足翼龙,原来穿着红外套的脖子处出现一圈鲜艳的毛领,从胡须尖到尾巴的表皮都闪着温暖深沉的火焰般的橘色光泽。
双足翼龙的身体和小女孩的身体有几个截然不同之处。首先,翼龙有翅膀,而小女孩没有(当然有例外)。第二,翼龙有又粗又长的尾巴,有些小女孩或许有,但那些有尾巴的幸运小女孩都把尾巴藏得好好的。这么说吧,从前有些小姐穿裙撑是有道理的!第三,翼龙的重量约等于一艘拖船,船上还载着几匹马和至少一块大石头。有些女孩的确有那么重,不过她们通常都是霜巨人。可别去骚扰那些家伙,问她们现在几点,或问她们的鞋子为什么不大合脚。
九月突然发现这些特征她都有了一一有尾巴、有翅膀,也有惊人的体重。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排金白相间的迷人圆脊骨一这是母翼龙独有的特征,在公翼龙身上看不到。九月一开始几乎被绊倒。接着她觉得头晕目眩,然后是反胃,最后她难受地干呕起来,觉得自己会吐出来。
结果她干净利落地吐出一团绿色火球。
她内心的平静和我们姑且说是九月的自我意识之间,原本起了冲突,吐了火球之后,似乎解决了问题一一我们大多很享受个人恒定的感觉,我们知道我们和自己的身体大约关系不错,勉勉强强算是很了解彼此,而且短期内不大可能变成袋熊或大熊。
九月的粗短后腿对她的翅膀说:我变成双足翼龙了。她的尾巴对她背上的脊柱说:抱怨也没用。她全身像个巨大的橘中带黄的气球一样膨胀了起来,诉说着接下来最合理的结果:我会飞。
她声势惊人地起飞时,和影子、狂欢、配给有关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了 步、两步、三步,然后往上、再往上!她南瓜色的大翅膀带着精致的绿色螺旋纹,她展开翅膀兜住风,像用脚走路一样自然地拍动翅膀。地下世界的夜风吹拂着她的甜菜色鲜艳胡须。九月那颗七个心室的巨大翼龙心脏在她胸腔深处深沉地隆隆跳动。她没有刻意飞行,飞行发生在她体内,飞行的刺激传过她的爬虫类血液和她的厚甲皮肤,在她骨头里蹦蹦跳跳,紧跟着气流升上去。水晶月亮温暖的月光洒在她的鱗片上一一即使在她悠闲地绕着大圆,绕着垂挂的群星飞行时,地下世界的天花板依然高得吓人。飞到高处靠近一点,她发现原来那些星星也是珠宝,有着冰柱一般的锐利尖棘。天花板和天空的差异只在于你是站在哪里看。九月真想冲破天空,钻过泥土,像巨大的火山一样冲进湛蓝的精灵国度空中。
她或许真的会冲上去,只不过这时A到L飞到她下方,轻松地仰着飞行,他靛蓝色的肚子翻向她。
“你真是天生的飞行好手。”他隆隆地说道,“试试看翻筋斗吧!”
图书馆翼龙在九月下方做了一个漂亮的后滚翻,同时朝附近的一颗星星吐出跃动的宝石绿弧形火焰。九月笑了,发出咆哮一般的笑声。好像她这辈子从来就没办法好好笑,只能咯咯笑、轻笑或咧嘴而笑,既然她现在能笑了,笑声长大、装上了扩音器,大笑便成了最粗暴、最吵闹的咆哮。她往前冲,一时担心她可能无法保持高度而摔下来,但她的身体很清楚自己的节奏。她收紧翅膀,翻身,飞正之后又展开双翼。九月为了咆哮声中响亮浑厚的喜悦,又咆哮了一次。
九月喊道:“艾尔,从上面看起来,什么都好小!”她的喊声变成了男中音,声音丰富得像巧克力,她觉得为了听自己的声音,她可以说个不停,“地下精灵国怎么那么大?应该像精灵国度本身一样广大辽阔一一甚至更大吧!”
A到L在空中缓慢盘旋,和她一起绕过用电线挂着的星星,俯瞰下方星罗棋布的城市。九月甚至看不见头上的岩石,也就是地下王国的顶端,她只看到雾气和暗淡的光。女先知的楼梯应该是在这个世界的浅处,其他地方都深如大海,而且比海里热闹一倍。
“见过蘑菇吗?”艾尔勾起阴暗的爪子。
“当然见过!”
“才怪,你才没见过。你只看过圆点的小菌盖或牡蛎大的菌褶。真正的蘑菇,它真正的样子是乱七八糟纠结的卷须、螺纹状或环状的茎、菌丝和孢子,在地下蔓延好多好多英里。其实地下精灵国和精灵国度根本没有分开。精灵国度就像是地下精灵国的菌盖。地底下,我们在暗中不断向外延伸,以复杂的圈剛皮此纠缠,一般人在森林里看到的,不过是探出去的小鼻子而已。”九月血管里充满飞行的欣喜尖叫,但一个念头不知怎地从尖叫声中钻了出来。她在空中倏然停下,踢着藏红花色的双腿,四只爪子紧攀住黑夜。
“你为什么不需要魔法配给?为什么做得到这种事?艾尔做不到一一如果可以,他一定会用魔法。那时候我们还不得不走了那么久!你是不是用功学习,在某个‘把女孩变成各种东西’的学校拿到了学位?告诉我,把我变成翼龙,是不是会让我尝到邪恶的滋味一一希望并不邪恶!我想永远当翼龙!”
A到L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看起来带着羞愧,接着又改变主意,变成得意的样子,然后是狡猾,最后倾泻而出的爱抚平了勾起的嘴角和眉头的弯度,化为欢心喜悦的蹙眉。
“九月,我们就是蘑菇啊。在下面何必需要配给魔法?影子是魔法的来源,是黑暗舞动的分身,神出鬼没,从不正视太阳。地下精灵国是精灵国度的影子,也是魔法产生、成长、纵情享乐的地方,魔法最后才进入上面的世界。身体负责生活,影子负责做梦。万圣夜来之前,我们都待在上面的世界,那里的光让我们虚弱、无法生存,缺乏自己的意识和颜色。那时的我们并不快乐一一我们只为世界创造美好的魔法,有运动家精神之类的。我们反映身体的需求,在我们的兄弟或姐妹睡觉时,我们才能过我们美好的生活,拥有影子的爱、影子的市场和影子的比赛。但我们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和我们的空虚女王待在世界之下可以是怎样的光景。这下我们永远不会回去了。愈多影子在深渊中加入我们,我们就有愈多城市泡在魔法中,就这么浸润着,所以根本用不着咒语书、魔杖或神奇的帽子。只要一心想要某件事物,然后拼了命冲过去就行了。配给是给地上那些家伙的。少了我们,他们就没有魔法,而他们占我们便宜占太久了。”
九月合不拢她的大下颚。她的绿胡须在地底洞穴的微风中飘荡。在这一刹那,就像事情开始的时候一样,她的翼龙身体倏然消失。她跌下去,由空中坠落一一然后掉在A到L柔软的大肚子上。他用后脚温柔地抱住她。九月悲伤地哭出来一一她的身体又变小了,就像洗完缩水的衣服一样。她的皮肤绷得好紧,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因为缩小而死。她的骨头失落地呻吟,渴望再次飞翔。
“没法维持太久。”艾尔承认,“目前还不行。”
九月为自己难过了好久,同时忧心着图书馆翼龙说的话,最后轻声说:“如果地下精灵国是精灵国度的影子,那么地下精灵国的影子是什么?地下世界的下面是什么?”
艾尔的笑声仿佛远方滚滚雷鸣:“我亲爱的王牌飞行员,恐怕一路下去都是地下世界。”
正如精灵国度有些重要的规矩一样,地下精灵国亦是如此。我想我得对这些规矩致意一下。这些其实不是会写在法院或市立游泳池外公告栏上的那种规矩。比方说,地下世界鼓励喧闹、时速超过每小时二十五英里、鹏水花和潜水。各种场合都很欢迎没人照顾的儿童、猫狗和其他使唤精灵。如果九月在其他时候来到地下,可能会看到每个十字路口和主要地标都写着清晰漂亮的标语,好心地让访客知道该怎么表现得行止合宜。但她恰好在这时刻来到地下世界,友善的黑紫色标语都被拆掉用大火烧了,而万圣夜咯咯笑着,唱着歌在火中起舞。她觉得只要破坏标语,按理说等于破坏了规矩。空虚女王痛恨规矩,想把规矩都撕扯咬烂。但有些规矩“恒久不渝”。这是个老词,意思是无法被改变。
因此,九月和万圣夜都不知道当我们的女主角进入地下精灵国时发生的某件事。九月不知道那些规矩,而万圣夜则不知道那些规矩像闲置的马达一样仍在等待运作,只等着被隆隆地催动。而我是调皮的旁白,绝不会泄露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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