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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通常会坐在病人看不见我的地方,默克蕾博说,否则他们会花过多的时间来打量我的反应。治疗不同于表演,而我也不是观众。有时候,我对你所说的话作出的最明显的反应往往不代表事实。而坐在病人的视线外也让他们无法看见我的鼻口。但由于你双目失明,我坐在哪里也就无关紧要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尽量坐得舒服点儿。你坐的那块石头是你的最爱,对吧?
  没错。阿夫塞说。
  你要尽可能放轻松。如果你觉得躺着更舒服就不一定坐着。为什么不试试?
  阿夫塞依言而行,躺在了巨石顶上,胳膊和腿有一小截悬在石头边上,尾巴半挺着翘向空中。
  很好。我就坐在另一块大石头上。我会用一套简化的文字来做记录,将我们之间的交谈逐字逐句记录下来。你偶尔会听见我的爪子伸进墨水或溶剂,或者听见我伸手拿一张白纸。但是别管它,也别管我是不是在做记录。我保证,我会忠实记录所有的谈话要分辨出哪句话更重要是不可能的,我也保证不会泄露这个记录。你都听明白了吗?
  阿夫塞点点头。
  默克蕾博用左手中爪蘸了点墨水开始书写。在早期交谈中,我会说很多话,但随着治疗的继续,我会长时间一言不发。别担心:我只是在专心听你说话而已,如果我有话要说就自然会开口的。你也必须遵照这个原则行事:如果有话要说就别管任何礼节,随意打断我就是了。别放过任何想法,哪怕它只一闪而过。明白吗?
  阿夫塞又点了点头。
  很好。现在就先谈谈你的梦吧。或许你也知道,梦境的一个基本作用就是延长睡眠。
  我的梦显然没做到这点。阿夫塞说,把我弄醒的正是它们。
  这只是表面现象。要不是有梦境,我们就会一直处于清醒的状态:或许会为前一天担心的事情绞尽脑汁,抑或觉得自己很容易受到伤害而四下查看确保自己的安全。但是,梦境能阻止这些情况的发生。由于人生需要梦境,它实际上成为了我们继续生存的条件。
  默克蕾博,但我的梦境却阻止我得到一晚上安逸的睡眠。
  嗯,是的,这种情况也会发生。我就快讲到这一点了。但先让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做这样的梦:你努力想去某个地方或做某件事情,但始终无法做到。尽管如此,你仍一味地尝试,却又一直失败?
  噢,是的。我想每个人的梦差不多都是这样吧。我还记得有一个梦是我想找到走廊的出口,那条走廊很普通,曲曲折折,看不见别的人。我不断地推开走廊两侧的房门,却一无所获。要么门转轴生锈了,要么开门的横杆断了,要么门背后有东西抵着,诸如此类的。
  而到了最后,你就醒了。
  很显然。
  你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我记不得了。
  我来告诉你当时做了什么。下次做这样的梦时观察一下,你会发现自己在做同样的事情:你当时从地上爬起来,离开睡房,找到尿桶小便。
  就这样?没什么反常的。
  当然不反常了。但你明白梦境的作用了吗?你的膀胱已经满得让你很不舒服了。你的意识中有一部分希望起来去上厕所,但你的潜意识构造了这个梦境,给你一个最基本的信息:如果醒过来就得面临一个难题,我得想办法解决。这就阻止你醒过来,并因此延长睡眠。
  但等到某个时候,我还是醒过来了。
  正是如此。在睡梦中解决问题的尝试会暂时延缓你真正的需要,但最终想要小便的急迫感会战胜睡眠,然后你就醒了。
  那我做的噩梦呢?那些可怕的形象怎么可能延长睡眠?
  你知道舞台剧演员要戴面具吗?
  当然知道。他们必须得戴,否则当表演者的鼻口因为念了不符合自身事实的台词而变蓝时,就会转移观众的注意力。
  正是。梦境就像这样的面具:它们掩盖了事情的真相。你那个关于走廊的梦就是一个例子。你的意识进行自我欺骗,让你以为没有想小便的愿望。它捏造出一个故事,让你以为自己在寻找一扇有出口的门,而不是单纯地躺在那里休息。同样,你做的噩梦也是面具。这些梦境以意识认为更容易处理的形式,间接代表了在现实中困扰你的难题。梦境似乎可怕,但还是我先前说过的那句话它们只是在试图延长睡眠。无论梦境有多可怕,在这些形象背后真正让你寝食难安的,是你的意识认为更加棘手并因此拒绝直接面对的问题。我们必须把面具揭开,阿夫塞,才能看清梦境的真实面孔。
  弗拉图勒尔省的天空中阳光灿烂,白云轻飘。娜娃托坐在海边一根断裂的树枝上,膝头摆着的木板上放着一张皮革画。她正在描绘岩壁从石块向蓝色材料的转化。
  嘉瑞尔斯走到离她二十步的地方。以他们的交情来衡量,十步才是正常的地盘距离。多出来的距离往往暗示着接近某人时的犹豫不决。
  娜娃托看见他过来了。只要有可能,人总是尽量在到达之前就被对方看见。
  你好,娜娃托,他说,我有没有打搅你?
  你好,嘉瑞尔斯。看在上帝份上,哈哈特丹。走近些。
  嘉瑞尔斯又向前走了几步,满脸尴尬地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娜娃托将绘图炭笔放进饰带上的小袋子里。哦?
  嗯。嘉瑞尔斯长长的鼻口向下冲着她说,你现在已经三十六千日大了。
  娜娃托磕了磕牙,说:哎,我这把老骨头也感觉到了。
  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嘉瑞尔斯说。他停顿了一下,说,实际上我们深交已经十八千日了。他又顿了一下,整整一年①。
  【①一年:上帝之脸围绕太阳公转一周的时间,大约相当于18310~18335个昆特格利欧日。昆特格利欧女性在每成长一年的年末都会到发情期。】
  是的。娜娃托说。
  现在你已经两岁了。
  是的。她又说。
  很快,嘉瑞尔斯说,你就要寻找配偶了。
  我想是的。娜娃托说,尽管我还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十八千日前,当你走完第一年生命的时候,你也在寻找一个配偶。他顿了一下,说,当时我回应了你。
  娜娃托的语气谨慎起来。是的,是你。
  正常情况下,嘉瑞尔斯说,那原本应该是你第一次交配。
  是的。娜娃托说。
  但在那以前你已经交配过一次了,是在正常期之前几千日。
  倒也没那么不正常。娜娃托的语气有一点儿自我辩护的意味。
  那当然,那当然。但你是同阿夫塞交配的。
  没错。
  一位女性和同一个人交配两次,呃,也不算反常。
  这是女性的选择,娜娃托说,有些人这样做,有些那样做。
  是的。但既然你又快到发情期了,我,呃,我在想,你会不会同从前的配偶再次交配呢?
  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娜娃托说。
  正常情况下,我原本应该是你惟一的前配偶。
  是的。
  但你却,嗯,有两名前配偶:阿夫塞和我。
  是的。
  你为我们两个人都生过蛋。
  是的。
  你知道谁是你跟阿夫塞的孩子;他们被赦免不遭血祭司的筛选吞噬。
  娜娃托点点头。
  而当你的第二窝蛋被筛选后,有一个孩子成为了首都部族的成员,如今他应该已经成人了。当然,我们并不知道哪一名部族成员是他。
  娜娃托看起来想说点儿什么,却又忍住了。过了一会儿,她不带一丝感情地简单重复了那句老话:孩子们都是部族的孩子。
  哦,我知道。嘉瑞尔斯说,原谅我,我只是随口说说。不管怎样,当你要再次交配的时候,好娜娃托,你,呃,你将会有三种选择,对吧?你可以选择阿夫塞,选择我,或是另外一个人。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孩子气,而且这么问不对,但这个问题一直让我坐立不安。你会选谁?
  嘉瑞尔斯,我们共事很久了,我们是朋友。想到你总是让我觉得很温暖。
  但是?
  没什么但是。我还没感到情绪波动,虽然可能等不了多久了。天知道我到时候会怎么想,我真的不知道我会找谁。
  但我是候选人之一?
  你精明强壮,为人善良,当然是候选人之一了。
  谢谢你,嘉瑞尔斯说,非常感谢。
  戴着黑臂章的异族恐龙将托雷卡领到其中一栋八边形建筑。一走进去,托雷卡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木结构建筑而不必考虑安全隐患:整个屋顶都是玻璃制成的,能让外面的日光直接照射进来。在上帝之脸照耀下,这里永远也没有无边的黑夜,因此没必要点灯。
  托雷卡不得不等很久。一名异族恐龙拿来很多瓶水和一种粉红色冒着泡泡的透明液体。他在游上岸的过程中已经喝饱了,因此很不愿意品尝粉红色液体,那可能是某种植物的浆汁。异族恐龙还端来一大盘小片的肉。托雷卡扫了一眼,以为是阴干的肉片他习惯吃这样的肉但后来才意识到这些肉是被热能烤成这样的。而同他一起等待的异族恐龙却毫不迟疑地大吃起来。托雷卡决定入乡随俗迎合主人,就试着吃了一小片。肉还是温的,但不是刚屠宰的动物的体温。托雷卡对水也改变了主意,喝下了一大口。
  终于,他们等待的人来了。托雷卡猜想着在陆地会由谁来接待一名游到岸边码头的陌生人。迪博国王?一开始当然不会了。皇家卫兵?也许吧。现在他想到了,这些戴着黑色臂章的人现在满屋子都是就相当于皇家卫兵吧。托雷卡想起好多千日前的一场暴风雨后,一只长着触须的庞大的软体动物被冲到了岸边,身体有四步长。当时被征召过去的是一名学者,知识排序主管老沃斯菲克。也许刚来的这个人同样也是一名受人尊敬的思想家,他被派来解开出现在他们中间的这个绿色幽灵之谜。
  来人同托雷卡身形相当,既然异族恐龙总体身材偏小,那他或她也许已经很老了。异族恐龙身上散发出激素,但托雷卡解读不了,他真希望知道该如何辨认性别。来人细细打量着托雷卡,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从对方金色的眼睛中能明显看出来他在看哪一个部位,在昆特格利欧恐龙之间,这样直勾勾地注视着对方会被认为是在入侵别人的地盘。来人同一名戴着黑色臂章的家伙简短说了几句,然后转向托雷卡说了几个词。
  托雷卡耸耸肩说:我听不懂。
  异族学者像是着了迷。他又开口说了一句,戴黑臂章的家伙猛地抬起了头。托雷卡猜测这老人一定是说了什么煽动性的话来试他,看他是不是在假装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托雷卡又耸了耸肩,自娱自乐地说:但愿一千只翼指飞过你的肛门。
  学者显得很满意,看来双方确实存在语言障碍。他指着自己的胸脯说:裘恩。
  啊,托雷卡想,总算有点儿意思了。
  学者向托雷卡做了一个手势,将手伸出来,握成一个松松的拳头。
  托雷卡正要开口回答,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裘恩是学者自己的名字还是他们整个种族的名字?托雷卡指向戴着黑色臂章的家伙。
  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学者的表情很失望。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指着防护安全的那家伙说:莫博。然后,他又指着脖子上戴的链子上的铜质铭牌,铭牌上雕刻着很大的几何符号。裘恩。他说。
  裘恩的装饰品,托雷卡想,或者至少是他姓名的代表。他指着自己的胸脯说:托雷卡。然后更加缓慢地说,托雷卡。
  裘恩指着自己,又说了一遍裘恩,然后指着托雷卡说托雷卡。
  托雷卡磕了磕牙,指着莫博。莫博。他说。
  这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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