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流放了七芒星之后，他们把造物书全都从安吉洛桑托别墅里搬到了费园。在这些书里，七芒星创造了书巫的世界，并且为这个世界制定了规则。之前，这些书被藏在安吉洛桑托别墅的一个密室里，差不多有一个半世纪了，那里既不潮湿，也没有日晒。它们都是手写的孤本，所以将它们藏在书窖里是有很大风险的。半年前，芙莉亚在那里被一只霉鳐攻击过，这说明书窖里一定是有潮气的。而且，就算有人说这个书窖已经自行变成了庇护所，她也不会感到奇怪。
所以他们最后决定把造物书收藏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那里的两扇高大的窗户被堵上了，门口加固了好几道，日夜都有两名书妖武装把守。除了艾瑞尔和抵抗军里的三个书巫——伊西丝、苏梅贝拉和芙莉亚——之外，其他人都不得进入。
现在，这两名守卫已经死了。他们的尸体躺在走廊的另一头，离门十几米远的地方。他们应该是被非常大的一股力从走廊甩到了那一端的墙上，酒红色的墙纸都被砸裂了，下面的墙皮也四分五裂。尸体的四肢和头扭曲着，毫无疑问，两具尸体的骨头也应该全都断了。
一个男人正在大声叫人拿床单来盖住尸体，但他却被另一个女书妖推到了一边。那个女书妖抽泣着跪倒在一名死者旁边。跟大多数书妖一样，她当时也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从死书林里逃出来的书妖都保持着这个习惯，会在太阳落山后聚集在外面一起吃饭喝酒，这种时候，走廊里空荡荡的，不管闯进来的是什么人，这个人都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
“他们把我们的情况都摸清楚了，”菲尼安小声说，“他们什么都知道。”
凯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直握得她自己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芙莉亚的脖子僵硬，胃里剧痛。她觉得自己穿过走廊的时候，动作僵硬得就像一个机器人。她从那些同样被警钟惊动了的书妖们旁边走过，这时，还陆陆续续有书妖跑来，大多数书妖都目瞪口呆的，其中有几个在轻声哭泣。他们中的很多人以防万一，都带上了武器，如做饭的刀、短棍，还有一个竟然拿着耙子。屋里的一切都笼罩在可怖的沉默之中，大多数书妖都因为惊恐而说不出话来。
苏梅贝拉快步走在前面，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书妖们认识她很多年了，对她一直充满敬意。菲尼安、凯特和芙莉亚跟在她后面，还有一些书妖跟在他们后面。这些书妖也想看看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都被白天值班的那些身材粗壮的书妖们拦了下来。
艾瑞尔的衣服碎成了几百片，就像是被从里面炸开的，满屋子都是碎布片。已经有人把他面朝上翻了过来，把他的两只手交叠着放在了胸前，两条腿也摆直了。假如不是皮肤的颜色，他的样子看上去几乎可以称得上安详。他的肤色一直就有些发蓝，不过现在，苍白皮肤下的每一根血管都呈现出深蓝色，像无数的树枝覆盖在他整个身体上。
“这是……”芙莉亚开口说。
“蓝血，”苏梅贝拉说，“他的血一直都是蓝色的。”
“他的血管破了，”菲尼安在艾瑞尔身边蹲下，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然后拿起艾瑞尔毫无生气的手，“一下子就破了。”
芙莉亚一阵反胃，凯特艰难地喘着气。
“但是看样子一滴也没有流出来，”菲尼安的声音颤抖着，“还都在……他的身体里。血管受到了一股极大的力，但是他的身体跟门外那两个男人的反应不一样。”
芙莉亚察觉到，他是在用冷静客观的语气掩饰自己的悲伤。他和艾瑞尔好多年来都亲密无间，他们一起计划游吟兄弟的各种行动，一同经历过穷困潦倒的日子，也分享过胜利的喜悦，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成为了亲密的朋友。
凯特想往他那边走，但是刚走一步就停了下来。她似乎意识到了在现在这种时候，菲尼安应该更想一个人待着。再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他，她从来就不会说那些场面话。
苏梅贝拉合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随后，她突然看着芙莉亚。
“你感觉到了吗？”
芙莉亚的脑子似乎空空荡荡的，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突然有人给了她一记重击，重到她因为惊恐和恍惚而动弹不得。几个小时前她还在跟艾瑞尔说话，现在，他已经了无生气地躺在了自己眼前的地上。不管这事是谁做的，这个人不但夺走了她的朋友，而且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芙莉亚，”苏梅贝拉又叫她，“你能感觉到吗？艾瑞尔不是书巫，但这里充满了书巫力。”她看着靠墙的一排书架，造物书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面：二十四卷大开本，深色的真皮封面，没有标题，只用金色的罗马数字编着号。这些书也会散发出书巫气场，但苏梅贝拉说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凶手留下的痕迹。
芙莉亚神情恍惚地点点头，她也感觉到了，但是随后，一个念头突然盖过了其他的一切。
“皮普！”她猛地转过身朝门口跑去。“有人看见皮普了吗？”
站在门口的书妖退开，芙莉亚冲到了走廊上。她看到一些嘴在蠕动，就像是慢动作一样，但是她听不清它们在说什么，所有的声音听上去都是那么遥远、沉闷。
所有的，只除了一个声音。“我没事！”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很稚嫩，不过应该也稚嫩不了多久了，“我在这儿，芙莉亚！”
她转过身，看见皮普站在走廊尽头的一群书妖中间，裴申思站在他旁边，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警报一响我就去他身边了，”南方军士兵说，“本来我是要找你的，芙莉亚，但是后来我想，你应该能照顾自己，而他可能更需要我的帮助，假如真有什么事的话。”
芙莉亚松了口气，朝他们俩跑过去，结结巴巴地说声“谢谢”，然后抱住皮普，并对裴申思说：“你能留在他身边吗？我得回去找其他人了。”
“当然。”
“艾瑞尔怎么了？”皮普问。
她觉得不应该掩饰真相，皮普已经长大了，而且他自己也经历过很多事情。“他死了。”
“出了什么事？”
“我们还不知道。跟裴申思待在一起，好吗？”
“我能再看看他吗？”皮普小声问道。
“回头再说。”
她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菲尼安已经让人去搜查整个庄园了。并且让另外一些人去查看书窖门口的岗哨，以防有人从其他庇护所往那里开穿越门。书窖那扇沉甸甸的大铁门的钥匙芙莉亚日夜都不离身，这时也装在她的裤兜里。更大的可能性是，杀死艾瑞尔的凶手是用穿越术离开的。
“我们都觉得只可能是书巫干的，你觉得呢？”凯特问。她强忍着泪水，虽然她是所有人里跟艾瑞尔打交道最少的。现在，给了抵抗运动现在这个名字的两个游吟兄弟都死了。
“这不是普通书巫干的，”苏梅贝拉说，她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门外那两个人是被一股非常大的力量甩过走廊的。你们看见那堵墙了吗？我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们大家都知道谁有这个能力。”菲尼安说。
芙莉亚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了，她差点忍不住要将满腹的怒气发泄在他身上：“你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伊西丝做的？”
“或者阿博加斯特，假如伊西丝告诉了他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我们的话。”
“或者两个人一起。”苏梅贝拉说。
芙莉亚拼命克制自己不要朝她发火，他们不应该在朋友的尸体旁吵架。几分钟前，她还在想说不定能说服这两个人，但是现在她看出来了，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不管是谁杀死了艾瑞尔，这都巩固了大家对伊西丝的怀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他们让人去叫羊人，这时他走了进来，然后关上门，以便挡住外面走廊上的那些书妖。芙莉亚记不起他的名字了，这时她的记忆好像都大片大片地消失了。羊人从隔壁房间里拿来一张床单盖在艾瑞尔的尸体上，他毛茸茸的手颤抖着，迟疑了一下，才盖住了艾瑞尔的脸。
“他还活在莎士比亚的那出戏里。”凯特打破了沉默。大家都看着她。
“那对这个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用。”羊人回答说。
凯特一惊：“对不起，我没有……不敬的意思。”
书妖对她笑笑，离开了房间。他从外面把门关上后，他们听见他在外面劝其他书妖离开。现在，只剩下他们四个人，跟死去的朋友待在一起。
芙莉亚很明白凯特的意思。她也不止一次问过类似的问题：书妖也会像人那样死去吗？如果他们从书里掉落出来并不会给书带来任何改变，那么他们另外的那个自我，他们的原型，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反过来也一样，书中的某个人物死去了，这对这个人物在书巫世界中的化身也没有什么影响，因为这个书妖是在那个人物死之前从书里掉落出来的，现在在过的是自己的生活。
假如芙莉亚现在坐在阅读椅里，捧着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会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艾瑞尔吗？还是说，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后，他依然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印在纸上的想象，除了名字一样，跟她这个有血有肉的朋友再无相同之处？
凯特走向菲尼安，用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抱住了他。她轻声地劝慰菲尼安，抚摸他的头发，菲尼安合上了眼睛。
这时，苏梅贝拉走到艾瑞尔身边蹲下，掀开盖在他脸上的床单，摸摸他合着的眼皮，另一只手则放在了自己的心灵书上。她似乎在倾听，在他身体里寻找蛛丝马迹，假如她真的是打算这样做的话，那么她的书巫力应该比芙莉亚知道的还要强得多。
芙莉亚慢慢地走到一张桌子前，桌上堆着好几本造物书。唯一的一张椅子翻倒在地，应该是凶手冲进房间时被艾瑞尔撞倒的。
很长时间以来，艾瑞尔一直在翻阅这些造物书，辑录里面的内容。之前他还问芙莉亚要不要给他帮忙，他们开始一起辨认七芒星的字迹，但是芙莉亚依然对跟塞弗林通信这件事难以释怀，她之前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痛苦，一开始她还努力克制，试图不去理会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时自己心里的感觉，但是最后，她还是请求艾瑞尔独自继续这项工作。从那之后，他就独自一人夜以继日地埋头读着七芒星的这些作品，将内容总结下来，并不断列出新发现的书巫世界的各种事件和规则，把这些都写在桌上的一个草稿本里。
桌子上放着的是第五、六和七卷。显然，艾瑞尔直到死前还在比较这里面的一些片段，也许是发现了前后矛盾的内容，可以用来解释七芒星世界中不合理的地方，让这个世界中的居民成为无法解释的现象或是成为命运捉弄对象的逻辑性错误。艾瑞尔告诉芙莉亚，偶发事件常常跟七芒星制定法律时的前后矛盾有关，一些乍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件也可能是因为其中有遗漏。
二十四卷，这是个复杂的规则体系，但是它们能够解释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事情吗？恐怕很难。七芒星不过是打下了地基，这个地基上有裂缝，而且坑洼不平。学院在这个地基之上继续建设，建起新的庇护所，制定规章制度，凭感觉继续拓展着七芒星异想天开的造物。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三大家族也只能在七芒星设定的界限之内行事。对于造物书，他们既不能去写，也无法对旧有的书做什么改动。书巫世界的轮廓一经确定，就再也没有可能做任何更改，连七芒星本人也是做不到。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去了对自己所创造世界的主宰权。
凯特和菲尼安还在小声交谈，苏梅贝拉在艾瑞尔的尸体那里忙活着，这时，芙莉亚走到对面的墙边，仔细看着书架空出的那几个地方。一个大的空当可以用桌子上的那些书来解释，但是在这之外，还有一个地方空着，在第十卷和第十二卷之间。
“苏梅贝拉？”
“嗯？”
“你在什么地方看见第十一卷了吗？”
“没有。”苏梅贝拉走到她身边，若有所思地用食指画过一本本书的真皮书脊，一直到空着的那个地方。“奇怪。”
芙莉亚点点头：“艾瑞尔从来不会把这些书带出房间，对吧？这是他自己规定的。”
“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去他的房间里查看一下吧。”
“我敢打赌书肯定不在那里。”
菲尼安和凯特走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少了一本书。第十一卷。”
“有人知道这一卷里写了什么吗？”凯特问。
芙莉亚摇摇头。“艾瑞尔的笔记只到第七卷，”她把手伸进那个缝隙，“他还没有看到那里。”
苏梅贝拉退后一步，就好像要从远一点的地方来观察一下整体情况：“这本造物书能够用来做什么？为什么他只带走了这一本？”
芙莉亚已经开始想其他的事了：“七芒星写完这些书后，它们就没有任何力量了，对吗？”
苏梅贝拉点点头，从书架上取下第十卷翻阅起来：“书巫世界是在他写下的那一刻产生的，之后这些书只不过是对七芒星创世的记录而已。至少艾瑞尔是这样解释的。”
“如果这些书除了能拿来读，没有别的用处，”芙莉亚继续说，“那么这个人寻找的应该是某个信息，而这个信息只能在第十一卷里找到，在其他卷里没有。”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菲尼安问，“我是说，怎么会有人知道这本书的什么地方写着什么呢？我想，只有七芒星本人知道这二十四卷的确切内容，就连学院在某些内容上的意见都不一致。”
“而七芒星应该还在永夜庇护所里，”凯特说出了芙莉亚心里也在想的话，“如果这点没有改变，那么就是某个人……”
“在他之后曾经见到过这些书，”苏梅贝拉接过她的话说，“而且还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读这些书，读完每一本。”
菲尼安的脸色非常严峻：“唯一能够进这个房间的人就是艾瑞尔，苏梅贝拉和……”
“嗨！”凯特说。“快看。”
艾瑞尔的尸体变成了透明的，慢慢地消失在空气中，就像一团逐渐散开的雾。
芙莉亚的脊背一下子靠在了书架上。
“和伊西丝。”她喃喃地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所以他们最后决定把造物书收藏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那里的两扇高大的窗户被堵上了，门口加固了好几道，日夜都有两名书妖武装把守。除了艾瑞尔和抵抗军里的三个书巫——伊西丝、苏梅贝拉和芙莉亚——之外，其他人都不得进入。
现在，这两名守卫已经死了。他们的尸体躺在走廊的另一头，离门十几米远的地方。他们应该是被非常大的一股力从走廊甩到了那一端的墙上，酒红色的墙纸都被砸裂了，下面的墙皮也四分五裂。尸体的四肢和头扭曲着，毫无疑问，两具尸体的骨头也应该全都断了。
一个男人正在大声叫人拿床单来盖住尸体，但他却被另一个女书妖推到了一边。那个女书妖抽泣着跪倒在一名死者旁边。跟大多数书妖一样，她当时也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从死书林里逃出来的书妖都保持着这个习惯，会在太阳落山后聚集在外面一起吃饭喝酒，这种时候，走廊里空荡荡的，不管闯进来的是什么人，这个人都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
“他们把我们的情况都摸清楚了，”菲尼安小声说，“他们什么都知道。”
凯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直握得她自己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芙莉亚的脖子僵硬，胃里剧痛。她觉得自己穿过走廊的时候，动作僵硬得就像一个机器人。她从那些同样被警钟惊动了的书妖们旁边走过，这时，还陆陆续续有书妖跑来，大多数书妖都目瞪口呆的，其中有几个在轻声哭泣。他们中的很多人以防万一，都带上了武器，如做饭的刀、短棍，还有一个竟然拿着耙子。屋里的一切都笼罩在可怖的沉默之中，大多数书妖都因为惊恐而说不出话来。
苏梅贝拉快步走在前面，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书妖们认识她很多年了，对她一直充满敬意。菲尼安、凯特和芙莉亚跟在她后面，还有一些书妖跟在他们后面。这些书妖也想看看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都被白天值班的那些身材粗壮的书妖们拦了下来。
艾瑞尔的衣服碎成了几百片，就像是被从里面炸开的，满屋子都是碎布片。已经有人把他面朝上翻了过来，把他的两只手交叠着放在了胸前，两条腿也摆直了。假如不是皮肤的颜色，他的样子看上去几乎可以称得上安详。他的肤色一直就有些发蓝，不过现在，苍白皮肤下的每一根血管都呈现出深蓝色，像无数的树枝覆盖在他整个身体上。
“这是……”芙莉亚开口说。
“蓝血，”苏梅贝拉说，“他的血一直都是蓝色的。”
“他的血管破了，”菲尼安在艾瑞尔身边蹲下，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然后拿起艾瑞尔毫无生气的手，“一下子就破了。”
芙莉亚一阵反胃，凯特艰难地喘着气。
“但是看样子一滴也没有流出来，”菲尼安的声音颤抖着，“还都在……他的身体里。血管受到了一股极大的力，但是他的身体跟门外那两个男人的反应不一样。”
芙莉亚察觉到，他是在用冷静客观的语气掩饰自己的悲伤。他和艾瑞尔好多年来都亲密无间，他们一起计划游吟兄弟的各种行动，一同经历过穷困潦倒的日子，也分享过胜利的喜悦，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成为了亲密的朋友。
凯特想往他那边走，但是刚走一步就停了下来。她似乎意识到了在现在这种时候，菲尼安应该更想一个人待着。再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他，她从来就不会说那些场面话。
苏梅贝拉合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随后，她突然看着芙莉亚。
“你感觉到了吗？”
芙莉亚的脑子似乎空空荡荡的，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突然有人给了她一记重击，重到她因为惊恐和恍惚而动弹不得。几个小时前她还在跟艾瑞尔说话，现在，他已经了无生气地躺在了自己眼前的地上。不管这事是谁做的，这个人不但夺走了她的朋友，而且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芙莉亚，”苏梅贝拉又叫她，“你能感觉到吗？艾瑞尔不是书巫，但这里充满了书巫力。”她看着靠墙的一排书架，造物书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面：二十四卷大开本，深色的真皮封面，没有标题，只用金色的罗马数字编着号。这些书也会散发出书巫气场，但苏梅贝拉说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凶手留下的痕迹。
芙莉亚神情恍惚地点点头，她也感觉到了，但是随后，一个念头突然盖过了其他的一切。
“皮普！”她猛地转过身朝门口跑去。“有人看见皮普了吗？”
站在门口的书妖退开，芙莉亚冲到了走廊上。她看到一些嘴在蠕动，就像是慢动作一样，但是她听不清它们在说什么，所有的声音听上去都是那么遥远、沉闷。
所有的，只除了一个声音。“我没事！”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很稚嫩，不过应该也稚嫩不了多久了，“我在这儿，芙莉亚！”
她转过身，看见皮普站在走廊尽头的一群书妖中间，裴申思站在他旁边，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警报一响我就去他身边了，”南方军士兵说，“本来我是要找你的，芙莉亚，但是后来我想，你应该能照顾自己，而他可能更需要我的帮助，假如真有什么事的话。”
芙莉亚松了口气，朝他们俩跑过去，结结巴巴地说声“谢谢”，然后抱住皮普，并对裴申思说：“你能留在他身边吗？我得回去找其他人了。”
“当然。”
“艾瑞尔怎么了？”皮普问。
她觉得不应该掩饰真相，皮普已经长大了，而且他自己也经历过很多事情。“他死了。”
“出了什么事？”
“我们还不知道。跟裴申思待在一起，好吗？”
“我能再看看他吗？”皮普小声问道。
“回头再说。”
她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菲尼安已经让人去搜查整个庄园了。并且让另外一些人去查看书窖门口的岗哨，以防有人从其他庇护所往那里开穿越门。书窖那扇沉甸甸的大铁门的钥匙芙莉亚日夜都不离身，这时也装在她的裤兜里。更大的可能性是，杀死艾瑞尔的凶手是用穿越术离开的。
“我们都觉得只可能是书巫干的，你觉得呢？”凯特问。她强忍着泪水，虽然她是所有人里跟艾瑞尔打交道最少的。现在，给了抵抗运动现在这个名字的两个游吟兄弟都死了。
“这不是普通书巫干的，”苏梅贝拉说，她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门外那两个人是被一股非常大的力量甩过走廊的。你们看见那堵墙了吗？我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们大家都知道谁有这个能力。”菲尼安说。
芙莉亚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了，她差点忍不住要将满腹的怒气发泄在他身上：“你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伊西丝做的？”
“或者阿博加斯特，假如伊西丝告诉了他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我们的话。”
“或者两个人一起。”苏梅贝拉说。
芙莉亚拼命克制自己不要朝她发火，他们不应该在朋友的尸体旁吵架。几分钟前，她还在想说不定能说服这两个人，但是现在她看出来了，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不管是谁杀死了艾瑞尔，这都巩固了大家对伊西丝的怀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他们让人去叫羊人，这时他走了进来，然后关上门，以便挡住外面走廊上的那些书妖。芙莉亚记不起他的名字了，这时她的记忆好像都大片大片地消失了。羊人从隔壁房间里拿来一张床单盖在艾瑞尔的尸体上，他毛茸茸的手颤抖着，迟疑了一下，才盖住了艾瑞尔的脸。
“他还活在莎士比亚的那出戏里。”凯特打破了沉默。大家都看着她。
“那对这个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用。”羊人回答说。
凯特一惊：“对不起，我没有……不敬的意思。”
书妖对她笑笑，离开了房间。他从外面把门关上后，他们听见他在外面劝其他书妖离开。现在，只剩下他们四个人，跟死去的朋友待在一起。
芙莉亚很明白凯特的意思。她也不止一次问过类似的问题：书妖也会像人那样死去吗？如果他们从书里掉落出来并不会给书带来任何改变，那么他们另外的那个自我，他们的原型，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反过来也一样，书中的某个人物死去了，这对这个人物在书巫世界中的化身也没有什么影响，因为这个书妖是在那个人物死之前从书里掉落出来的，现在在过的是自己的生活。
假如芙莉亚现在坐在阅读椅里，捧着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会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艾瑞尔吗？还是说，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后，他依然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印在纸上的想象，除了名字一样，跟她这个有血有肉的朋友再无相同之处？
凯特走向菲尼安，用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抱住了他。她轻声地劝慰菲尼安，抚摸他的头发，菲尼安合上了眼睛。
这时，苏梅贝拉走到艾瑞尔身边蹲下，掀开盖在他脸上的床单，摸摸他合着的眼皮，另一只手则放在了自己的心灵书上。她似乎在倾听，在他身体里寻找蛛丝马迹，假如她真的是打算这样做的话，那么她的书巫力应该比芙莉亚知道的还要强得多。
芙莉亚慢慢地走到一张桌子前，桌上堆着好几本造物书。唯一的一张椅子翻倒在地，应该是凶手冲进房间时被艾瑞尔撞倒的。
很长时间以来，艾瑞尔一直在翻阅这些造物书，辑录里面的内容。之前他还问芙莉亚要不要给他帮忙，他们开始一起辨认七芒星的字迹，但是芙莉亚依然对跟塞弗林通信这件事难以释怀，她之前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痛苦，一开始她还努力克制，试图不去理会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时自己心里的感觉，但是最后，她还是请求艾瑞尔独自继续这项工作。从那之后，他就独自一人夜以继日地埋头读着七芒星的这些作品，将内容总结下来，并不断列出新发现的书巫世界的各种事件和规则，把这些都写在桌上的一个草稿本里。
桌子上放着的是第五、六和七卷。显然，艾瑞尔直到死前还在比较这里面的一些片段，也许是发现了前后矛盾的内容，可以用来解释七芒星世界中不合理的地方，让这个世界中的居民成为无法解释的现象或是成为命运捉弄对象的逻辑性错误。艾瑞尔告诉芙莉亚，偶发事件常常跟七芒星制定法律时的前后矛盾有关，一些乍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件也可能是因为其中有遗漏。
二十四卷，这是个复杂的规则体系，但是它们能够解释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事情吗？恐怕很难。七芒星不过是打下了地基，这个地基上有裂缝，而且坑洼不平。学院在这个地基之上继续建设，建起新的庇护所，制定规章制度，凭感觉继续拓展着七芒星异想天开的造物。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三大家族也只能在七芒星设定的界限之内行事。对于造物书，他们既不能去写，也无法对旧有的书做什么改动。书巫世界的轮廓一经确定，就再也没有可能做任何更改，连七芒星本人也是做不到。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去了对自己所创造世界的主宰权。
凯特和菲尼安还在小声交谈，苏梅贝拉在艾瑞尔的尸体那里忙活着，这时，芙莉亚走到对面的墙边，仔细看着书架空出的那几个地方。一个大的空当可以用桌子上的那些书来解释，但是在这之外，还有一个地方空着，在第十卷和第十二卷之间。
“苏梅贝拉？”
“嗯？”
“你在什么地方看见第十一卷了吗？”
“没有。”苏梅贝拉走到她身边，若有所思地用食指画过一本本书的真皮书脊，一直到空着的那个地方。“奇怪。”
芙莉亚点点头：“艾瑞尔从来不会把这些书带出房间，对吧？这是他自己规定的。”
“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去他的房间里查看一下吧。”
“我敢打赌书肯定不在那里。”
菲尼安和凯特走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少了一本书。第十一卷。”
“有人知道这一卷里写了什么吗？”凯特问。
芙莉亚摇摇头。“艾瑞尔的笔记只到第七卷，”她把手伸进那个缝隙，“他还没有看到那里。”
苏梅贝拉退后一步，就好像要从远一点的地方来观察一下整体情况：“这本造物书能够用来做什么？为什么他只带走了这一本？”
芙莉亚已经开始想其他的事了：“七芒星写完这些书后，它们就没有任何力量了，对吗？”
苏梅贝拉点点头，从书架上取下第十卷翻阅起来：“书巫世界是在他写下的那一刻产生的，之后这些书只不过是对七芒星创世的记录而已。至少艾瑞尔是这样解释的。”
“如果这些书除了能拿来读，没有别的用处，”芙莉亚继续说，“那么这个人寻找的应该是某个信息，而这个信息只能在第十一卷里找到，在其他卷里没有。”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菲尼安问，“我是说，怎么会有人知道这本书的什么地方写着什么呢？我想，只有七芒星本人知道这二十四卷的确切内容，就连学院在某些内容上的意见都不一致。”
“而七芒星应该还在永夜庇护所里，”凯特说出了芙莉亚心里也在想的话，“如果这点没有改变，那么就是某个人……”
“在他之后曾经见到过这些书，”苏梅贝拉接过她的话说，“而且还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读这些书，读完每一本。”
菲尼安的脸色非常严峻：“唯一能够进这个房间的人就是艾瑞尔，苏梅贝拉和……”
“嗨！”凯特说。“快看。”
艾瑞尔的尸体变成了透明的，慢慢地消失在空气中，就像一团逐渐散开的雾。
芙莉亚的脊背一下子靠在了书架上。
“和伊西丝。”她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