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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只要月亮还挂在天空,科塔对科塔的诉讼案件中拍摄的这些影像就会一直存在。
破碎的刀躺在裂开的亮石面上。
站起的法官,试图用喊叫声盖过法庭中的一片喧嚣。
一个半黑半银的悬停球体展开了翅膀,从空气中汲取颜色,变成了蓝色天蚕蛾。
一个九岁的女孩擦去了脸上的头骨涂绘。
一个父亲将他的儿子拥入怀中,将其余一切都置之度外。

 
“我想起来我说过,下一次你再在我的法庭上耍这样的花招,我就叫扎希尼克开了你的膛。”这间顾问室是第五法庭下方助手区的众多蜂房之一,和战士兽栏一样狭小、多尘、拥挤。长井理惠子法官坐在水池边缘,阿列尔·科塔则脱掉了沾了汗渍的战斗装,把它扔进了解印机。她滑进淋浴区,在预热好的水下冲了三十秒。
“我会干掉他们。”阿列尔在水流声中喊。
“你弄断了你的刀。”理惠子说。
“噶吉会干掉他们。”
“她可能会。”
吹风机朝阿列尔吹起狂风,她向后甩着头,让暗色的头发向下落,用手指梳理它、甩动它,在热空气里往上抖松它。然后滑进了打印机挤出的长袍里。
“我还记得上一次我给了你一瓶这个。”
理惠子法官从包里拿出一小瓶十植杜松子酒。
“谢谢,但我不再喝了,”阿列尔说,“你把它带到了法庭上,是不是?”
“我知道你会搞一些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迈兰简。”
“如果我没有呢?”
“我会为怀念你而祝酒,”理惠子法官的语气沉了下来,“地球人正在恐慌。他们已经塞来了五百份令状。克拉维斯法院的AI们正在筛选它们,但你最好让那位噶吉随时待命。”
“他们无法阻止我。他们也别想指望沃龙佐夫的太空大炮。”
“他们有一万五千只战斗机器虫随时可以派遣。”
“真的吗?”阿列尔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在他们准备走上搏斗场,震撼整个月球时,卢卡斯说,还有最后一件事,你会需要的 。
贝加弗罗开始接收一份文件。
这是什么?
给地球机器虫准备的口令。我和阿曼达·孙做了一笔交易。
它能做什么?
做你想让一万五千只战斗虫做的事。
当屋顶滑开,往兽栏里投下一方渐渐变宽的光线时,阿列尔说,这是你自己专属的铁陨 。
“你的律师眼神又回来了,”理惠子法官说,“当你这样看人时,能把我吓死。”
“我们需要成长了,”阿列尔说,“我们所有人。法治,而不是刀治。”打印机再度开始工作。
“这是你的第一道命令吗?”
“第二道。”阿列尔拎起新印的皮埃尔·巴尔曼裙子,“五十年代的风格又重归流行了。”

 
升降机抓起摩托,将它运向加加林大道上方高处。阿列尔从手提包里拿出电子烟,奢侈地抽开到最大长度。
“你介意吗?”
“介意。”卢卡斯·科塔说。
阿列尔点上了烟,啪地打开了车顶。
“行了。”
她靠回座位,呼出一长条苍白的烟气。
“这没什么用。”
法庭外的人群依然没有散开的迹象,数量和声音都在不断翻倍。加加林大道上挤满了人,人墙顶着人墙。半个子午城都揣着疑问,揣着要求,揣着关切、担心和意见,等待着第五法庭的新命令。
科塔家和他们的属下从服务出口离开了,乘着一小群特许摩托,并立刻升上了高层。每一辆车都走了不同的路线。并不去鹰巢。地球人会最先把他们的机器虫派到鹰巢去。甚至不是车站:加普夏普频道的机器虫已经挤在那里了。交通集合点是VTO的飞船码头,尼克·沃龙佐夫已经在那里给奥廖尔号加满了油,备齐了人员,准备升空前往博阿维斯塔。
摩托载着前任与现任月鹰在高处的街道上奔驰,上上下下,来回穿梭,只要它感觉到八卦无人机在接近,便立刻变换方向。波萨诺瓦和电子烟雾填满这个由钛和碳纤维组成的小空间。急停,转向,摩托驶上了一辆缆车的载货甲板,晃进了两千米高的空中。
LMA的机器虫在接近 ,贝加弗罗和托奎霍宣布。
当摩托摇晃着穿过闪烁的虚空时,卢卡斯说:“是时候给你这个了。”
贝加弗罗闪动着开始了海量的数据传输。信息、代码、特权和使用权,月鹰管理所需的一切,它们传送得如此之快,数据的洪流将贝加弗罗压得向下垂落。
“你把我变成了上帝。”阿列尔说。在她接受这被授予的巨大权力时,烟从她的嘴角冒了出来,“当我在雪兔会,给乔纳松·卡约德提供建议时,他始终都可以做这件事……”
“上帝的意思就是只能有一个上帝,”卢卡斯说,“那是一神论的弱点。接好这个。”
最后一次传输。
“它是做什么的?”
“关闭除你之外所有人的行政权。”
阿列尔做了个鬼脸。
“是什么让你下不了手?”卢卡斯问。他闭起了眼,深深呼吸。三月雨。
“感觉像是最后的最后。”
“它应该是。动手。”
托奎霍奏响一串吉他和弦,同时说:行政授权正在消除。卢卡斯要求展示可视化影像,他看着自己的权力持续溶解,死去的代码缓缓地爆成碎雾。伊利斯·里贾纳唱出一道如泣如诉的音轨。萨乌达德。
“你感觉怎么样?”阿列尔问。
“你是指,我是不是像某种失去力量的超级英雄?不。不是那样。压根不是。”他没有告诉他妹妹他感觉如何:他整个人仿如新年气球般轻盈又明亮。他可以掉下解脱的泪水,它们将闪亮如珍珠。他明白了被祝福的感觉。
缆车入坞了,摩托转弯开上了西六十三层的斜坡。
“我很遗憾乔纳松·卡约德死了,”卢卡斯说,“阿德里安·麦肯齐的战斗极其勇猛。我想,我恒久的罪孽可能在于低估了我的敌人。”
摩托上了货运电梯,抵达飞船码头。奥廖尔号在聚光灯下隐隐闪亮,这头奇异的巨兽是由燃料箱、推进器、支柱、横杆、通信天线盘、太阳能板和几近折叠的散热面板组成的。一个环境舱开着,放下了坡道。每个人都在:噶吉、阿列尔的高街扎希尼克、阿蓓纳·马努阿·阿萨莫阿、埃利斯玛德琳、狼、露娜、铁手、卢卡西尼奥。
“进来进来!”尼克·沃龙佐夫依然反抗着潮流与时尚,穿着他那扎眼的蓝领T恤、短裤和工作靴,他下了坡道来迎接阿列尔和卢卡斯,“站在那里好像要拍婚纱照一样。我们有发射时限!”
内闸门有动静。奥廖尔号的码头是一个巨大的气闸舱,外闸门在头顶,向月表开放;内闸门向城市开放。现在内闸门正在嘎吱嘎吱地被打开。
“机器虫!”尼克·沃龙佐夫嚷道。数十只,挤在慢慢打开的大门后面,刀锋开开合合,像是在发出狰狞的窃笑。
“我有对付这些的口令。”阿列尔说着,命令贝加弗罗运行卢卡斯的补丁。
机器虫的腿和刀正穿过变大的裂缝。
“卢卡斯……”阿列尔说。
“我黑掉了一万五千只33a型战斗虫……”卢卡斯说。
“那些不是33a型,”达科塔·考尔·麦肯齐说,“它们是旧的三型基础款,首次攻击特维城的那种。”
“还剩多少旧型?”阿列尔问。
“这个稍后再讨论,”尼克·沃龙佐夫喊道,“现在所有人上船!”当他关上舱室门时,船楼甲板的枪炮组也伸展开来。
“这他妈是什么?”卢卡斯问。
“我们从麦肯齐氦气偷来的,”尼克·沃龙佐夫喊道,码头已经在加速奔跑的机器虫细脚下响起了一整片咔嗒声,“如果它们可以把我们的一艘船打下来,那我们就能打回去。抱歉孩子,这可能让你想起了糟糕的事。”
“我不记得关于特维城的任何事。”卢卡西尼奥说。
“我记得。”露娜说。
有五次巨大的枪声飞速连续响过。
“一枪一只,”尼克·沃龙佐夫说,“这里有很多精密的设备。我们只能在射击视野清晰的时候射击。扣好安全带。”
“有多少?”阿列尔问着,拴好了自己加速位上的束带。
“不止五只。”尼克·沃龙佐夫说。一阵连续的枪声,速度快得像是连成了一声。然后是静默。
发射程序启动 ,奥廖尔号的AI说,外闸开启 。
“它们在上面!”一个人声插入公共频道,“它们爬到了飞船表面。”
“给我们打扫点空间出来!”尼克·沃龙佐夫怒吼着,在露娜和卢卡西尼奥之间捆上了束带。
“我们要采取新的发射方案,”VTO船长说,“准备。”
倒数计秒出现在每个人的视镜里。尼克·沃龙佐夫握住了露娜和卢卡西尼奥的手。
“叫一叫没关系,”他说了一半,但没法说完这个句子,因为奥廖尔号点火升空了。乘客舱里响起了一片扯着喉咙的大叫声。在刺耳的射击声和火箭的轰鸣声之外,急射小机枪的哒哒、哒哒、哒哒声清晰可闻。船在抖动,座位在抖动,空气在抖动,乘客们的每个细胞都在抖动。
卢卡斯看着他所爱的人们脸上的恐惧和痛苦。你害怕它会终结得太快,你会在天空之外坠毁,然后你害怕它会一瞬间毁灭于一次巨大的爆炸。最后,你害怕它根本不会终结。
主引擎进入关闭倒计时 ,奥廖尔号说,准备进入自由下落 ,3,2,1。
结束了。卢卡斯觉得自己的胃飘起来了,他的体重消失了。尼克·沃龙佐夫看到了阿蓓纳·阿萨莫阿脸上的痛苦,他啪地解开自己的安全带,飘过去递给她一个呕吐袋。在干呕声和咕哝的道歉声后,是一片安静,但在这安静中,每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隔板上传来的咔嗒声。咔嗒,咔嗒,朝进舱口而来。
“妈的,”尼克·沃龙佐夫说,“它们在外壳上。”
“怎么会?”阿列尔问。
“在我们升空时,它们一定是跳上来了,躲在枪炮的火力曲线下面,所以我们没法打中它们。”尼克说。
“它们能打开门吗?”卢卡西尼奥问。
“它们可以毁坏足够多的系统,让我们无法安全着陆。”
“你是指坠毁。”露娜说。
“我是指坠毁。”
“我们怎么摆脱它们?”亚历克西娅问。
“得有人出去干掉它们。”达科塔说。
“有沙装?”亚历克西娅问。
“有两件游装,”达科塔说,“有人来检验一下它们不是挺好的吗?”她解开安全带,将自己推离座椅,朝天花板上通往控制中心的闸门飘去。她飘过罗萨里奥·萨尔加多·奥汉隆·德齐奥尔科夫斯基身边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来吧,战士。两件游装。让我们瞧瞧你是不是还留着噶吉的灵魂。”

 
沙装,月面活动装。紧密贴身的密封抗压服,有头盔和循环生命支持背包,其设计允许自由活动,环境保护装置可支撑长达四十八小时。
游装,短程考察装。弹性纤维紧身衣,足够紧绷,可增补人类皮肤的天然耐压性,并防止液体流失。白色以反射热量。配备有黏附在套装上的头盔呼吸器,只有在穿着者仔细运用胶条的情况下,才能真正产生气密效果。其设计只允许在真空中活动少于十五分钟。
通常来说,飞船的弹道飞行过程会持续十五分钟。如果在游装的使用期限内无法解决某个问题,那这个问题就解决不了了。
服务闸门非常小,罗萨里奥和达科塔必须像子宫里的双生儿一样彼此蜷曲起来。
“拴绳拴绳拴绳。”克塞尼娅船长在封闭出舱闸口时说。
“十五分钟。”达科塔在游装频道里说。罗萨里奥一手抓紧了武器,另一手抓紧了闸内的钩环。一把斧头和三枚信号弹,用来与可以展开一百把刀的机器虫战斗。
闸门开了。罗萨里奥攀上了船壳。她立即迷失了方向。低头,太阳环区是一条如此宽广的黑带,银色的月亮被它分成了两半。她喊出声来,抓得更紧了:她害怕掉下去。不,月亮既不在下面,也不在上面,这里没有上下,只有移动。是的,她在掉落,一切都在掉落。她再次检查了钩环:一个过于夸张的动作就能轻易将她甩离飞船。
静海在她下方飞掠。她的胃在翻滚。
十四分钟。
游装的头盔视屏只是基础款,不过可以承载足够多的细节,用以定位敌人:两只机器虫在船壳对面,在燃料箱之间。奥廖尔号是一具自由下落的攀爬架,支柱和结构梁很方便手握攀爬。不是攀爬,攀爬意味着重力与前进方向相违背。这是另一种行动模式。爬行。罗萨里奥爬过了飞船表面。拴绳在她身后渐渐放出。
“你得行动了,”克塞尼娅船长插话道,“我们已经损失了一个燃料泵。”
现在不需要头盔视屏了。敌人已进入视野,两只机器虫出现在了一条燃料管线上。飞船和单车一样,都把工程结构挂在外面。罗萨里奥抽出一支信号枪,达科塔拿好了斧头。
“我们怎么行动?”罗萨里奥问。当机器虫发现威胁时,这个问题自己回答了自己。合成肌肉屈张,人造肌腱绷紧,甲壳分离并重组成了适合行动的模式。一只机器虫进攻了,罗萨里奥拍开了致命的戳刺,拉过胳膊,折断了关节。喷出的润滑剂模糊了她的面板,但她没时间擦它。她拧开了信号枪的盖子,化学物质混合并燃烧了起来。她将它戳进了传感器组。那只机器虫蹒跚着,在它那很多很多的眼睛以及火焰间挥舞着胳膊。火焰熄灭了,氧化剂用光了,闪烁熄灭了。机器虫舒展着跳了起来。一根锐利的腿抓住了罗萨里奥的腹部,划开了她轻薄的游装。一只手抓住她,荡开了这致命的一击。接着是斧头,以达科塔·考尔·麦肯齐的全部力量,稳稳地飞来,完全劈中了机器虫的核心部位,令它旋转着飞进了太空轨道。
“该死,”罗萨里奥说着,感觉着游装上精致的划痕,“该死,我在流血。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别在意这个,”达科塔说,“要在意的是斧头。我们还有一只机器虫,以及两个信号弹。”
第二只机器虫似乎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它从飞船的工程结构中脱离出来。它像一只邪恶的孵化物,长长的肢体拉扯着解开,伸展着想要抓住目标。罗萨里奥咬紧牙关抵御疼痛。他妈的,这一下真痛。痛痛痛痛。人类的身体能在真空中存活多久?她的头盔密封很好,但是抗压服破了,她的身体实际上是裸露着的。她的腰上环着一圈自由飘浮的血滴,在她动作时,它们染红了她白色的游装。
在第二只机器虫准备攻击之前,她还有几秒。
罗萨里奥把一只信号弹扔给达科塔。
“等我叫你时,就把它戳进那玩意儿该死的脸里。”
“你要……”
在自由下落的战斗过程中,许多问题都不会得到答复。罗萨里奥一头向机器虫扑去。她点燃了火焰,拧身躲过展开的刀锋,而机器虫在火光和热量中定位了她,狠狠地将她截在了一块热交换面板上。
“现在!”
达科塔·考尔·麦肯齐带着火焰和狂怒扑来。她很快,几乎和虫子一样快,闪躲着,用火焰格挡着,当她退后时,火焰插在了机器闪烁的圆眼中。
在耀眼的光芒里,罗萨里奥解开自己的拴绳,将它夹在了机器虫的一个膝关节上。虫子踢着脚,罗萨里奥滚开了,头朝下,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一根起落架支柱。奥廖尔号高高地划过特维城的矿区和护岸,几乎正处于弹道飞行的最顶端。
这就是罗萨里奥·萨尔加多·奥汉隆·德齐奥尔科夫斯基胜利的过程。
“达科塔,抓住我!”
她朝噶吉扑去。自由地飞行,脱离了拴绳的飞行。如果她判断错误,如果达科塔算错了她的动作,如果机器虫太快从它晕头转向的状态中恢复,她就会飞进属于她自己的偏离轨道。那样她就不必担心自己毁坏的游装还能撑多久了。以每秒2.75公里的速度撞上东静海,这将决定一切。她会变成一个陨石坑。他们说不定还会以她的名字命名它呢。
而达科塔将前臂塞过了罗萨里奥的腰带。她成功了。她猛击拴绳卷钮,当绞盘猛地将她们拖离那疯狂砍劈的刀影时,她把忽明忽灭的照明弹扔向了虫子。
“克塞尼娅,”罗萨里奥喊道,“旋转飞船!”
“我们不在周转区间……”克塞尼娅说了半句,达科塔的喊声就盖过了她。
“照她说的做!360度旋转!”
一个停顿。机器虫朝她们爬来,高举着刀子,像某种多臂的刀神。罗萨里奥将自己拖向闸门,拖向舱口,拖向拴绳另一端的钩环。
“抓紧。”克塞尼娅船长说。然后世界旋转起来了。加速度将罗萨里奥的手指扯离了绳子。但达科塔抓着她。月亮星辰太阳都在她身周旋转。别看,别看,你会吐在你的头盔里的。但她必须看看。往肩后扫一眼就够了:那虫子抓不住了,被向心加速度狠狠甩在完全展开的拴绳的末端。再过一会儿它就会把自己拉进来。奥廖尔号在月球的天空中翻滚,姿控推进的蓝色喷流挥舞成了焰火。罗萨里奥爬过达科塔的身体,够到了气闸的边缘。她解开了那条拴绳。它从她指间呼啸抽出。机器虫飞了出去,划出了属于它自己的、无助的弹道轨迹。他们可不会用你命名陨石坑,渣滓。
这完全是物理学的问题。动量拴绳工程学。
“去你妈的旧版三型,”罗萨里奥悄声说着,然后在通信频道里说:“敌方已抹消,船长。”
“干得好,谢谢你,”克塞尼娅船长说,“现在进来吧。”
当两个女人挤进闸门时,达科塔说:“干得漂亮,噶吉。”在此时、此地,它们是罗萨里奥听过的最棒的话。她听过那些在自由下落时吐在头盔里的恐怖故事。有什么关于眼泪的类似的传说吗?
重力开始作用了,重力又出现了,姿控推进器将奥廖尔号转到了下降模式。罗萨里奥·萨尔加多·奥汉隆·德齐奥尔科夫斯基像胎儿一样蜷着,在紧张又放松之后放声痛哭,浑身染满了自己的血花,向丰富海降落。

 
阿列尔嗅着行政套房,她对这些空气陈腐又没有窗户的办公室扬起一边眉毛,又斜眼看看翻新的会议室。等她进了卢卡斯的眼球圣室,她就再也藏不住自己的蔑视了。
“现在我记得我为什么要离开这个见鬼的洞穴了。”
她挥动电子烟,在慢吞吞调节的空气里留下了一道缓缓消散的烟迹。
“石头石头石头石头石头。”她一边沿着大楼梯向地面走去,一边抱怨着。
“从嘴里出去。”亚历克西娅提示道。阿列尔翻了个白眼。她在奥萨拉的嘴唇上停下来,碰了碰亚历克西娅的胳膊。
“那是什么?”
亚历克西娅眯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阿列尔感兴趣的是什么。加速生长的树木现在已枝叶繁茂了,在缓缓摇动的树叶间半隐半现的圆顶就像一个梦境。古老的、危险的神灵正居住于此。
“带我到那里去。”
贝加弗罗可以展现一张博阿维斯塔的地图,但阿列尔喜欢在亚历克西娅的道路上设定一些小任务、小考验和小陷阱。铁手?也许对我哥哥来说是,但阿列尔·科塔可没那么容易受影响。当亚历克西娅找到一条蜿蜒在竹林间的石板小路时,阿列尔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玛丽娜用这根烟筒的前任杀了一个刺客,戳穿了下巴,将尖端一路捅出了他的头盖骨。月芽的力量。这力量足以为爱杀戮,足以让她熬过黑暗的岁月,但不足以让她留下来。自从掌控鹰巢后,阿列尔就越来越多地想到玛丽娜。你觉得地球怎么样?地球觉得你怎么样?夜空中的光线会不会让你充满渴望,像狼一样?你会抬头看,会想到我吗?
你的力量又是什么,称自己为马奥·德·费罗的亚历克西娅?这世界上有什么会打破它?总有东西会的。
蜿蜒小径的终点是一个亭子,底座、柱子、一个圆顶。水流环绕着底座。阿列尔爬上台阶。这里的空气很新鲜,而且奔流的水让它显得格外甜美。日光线是蓝色的,人造风沙沙穿过竹叶。竹枝为亭子隔开了奥瑞克萨的凝视,这是个被环绕的私密之所。阿列尔绕着它走着,用手指拂过亭柱。温暖的石头。
“就是这里,”阿列尔宣布,“我需要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一把很舒服,另外两把不那么舒服。饮料随需应变。你能安排吗?”
“我现在让人去办了。卢卡斯要求单独会面。”
阿列尔享受了一会儿这种感觉。
“当然可以。告诉他能在哪里找到我。”
在看到他从竹林迷宫中出现之前,阿列尔就听到了手杖敲在石面上的声音。
人类残骸,在园中相会。
“我们的母亲最喜欢的场所,”卢卡斯说,“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会到这里来和圣奥当蕾德嬷嬷谈心。妈姆称她为告解祭司。”
“姐妹会还有留下什么吗?”阿列尔问。
“玛德琳。若昂的圣祠。还有传说。”卢卡斯说着,靠在自己的手杖上,“这够了吗?我不知道。我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这里将是你的办公室?”
“直到我可以搬回子午城之前。”
“等你能搞定地球人之后。你有口令,为什么你不把它用在这次战斗上?那个扎希尼克伤得很重。”
“我得先做一件事。卢卡斯,我不能让你这么离开。”
卢卡斯歪嘴笑了笑,整个人挂在自己的手杖上。
“我想过会这样。我已经习惯了做梦:燃烧,喘息着找寻空气。溺毙在熔化的金属里。真是可怕的噩梦。”
“你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我做它,是为了拉法、卡利尼奥斯、我们的母亲,还有你。”
“我们的债务已经清了。”
“现在它们清了。”
“你会优雅地退休,”阿列尔说,“培养你的花园。成为两个世界里最伟大的波萨诺瓦专家。参加运动——你现在有属于自己的手球队了。了解政治,用你的洞察力和尖刻发表评论。抚养你的儿子。”
阿列尔看到卢卡斯的脸因为过去的痛苦而绷紧了。
“听上去是个很轻的判决。”
“是吗?”阿列尔说,“你为什么想见我,哥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科塔家不碰政治,而我们却在这里,开月鹰的集会。”
“维迪亚·拉奥向我展示了未来。”
有一会儿,卢卡斯不知道这名字是谁的。
“哦,那个经济学家,惠特克·戈达德公司的。他的计算机为你预言了吗?他叫它们什么来着?”
“三皇。不,他告诉了我他和王永青、安塞尔莫·雷耶斯还有莫妮克·贝尔坦的一场谈话。他呈交了他的月球交易所计划书。”
“我看到了他呈交的过程。”
“你在那个会议上吗?地球人提出要给它投资,基于它不需要人类输入的那个会议?”
“你是什么意思?”卢卡斯不自在地在手杖上挪着重心。
“维迪亚·拉奥要他的计算机构建出可能发生的未来。它们全都预见了一个因疾病而人口灭绝的月球。瘟疫,卢卡斯。地球人计划对付我们。一个研磨出剩余价值的黑暗机器。我是唯一一个能有所行动的人。我很清楚如何获得阻止他们的力量。”
“用上口令。”
一个命令,她便可以把每个地球人都挂在刀尖上。贝加弗罗已经为两人展开了明确的影像,那是月鹰的选项与权力。
“我们必须比他们好,卢卡斯。”
她不会再犯下另一次铁陨之罪。
“他们可不会犹豫。”
她审视着命令、法令和行政职能的虚拟阵列。瞧。只需要一个闪念便能完成的事。
“我不会这么做的,卢卡斯。”
“那就这样吧,”他蜷起手指,行了一个科塔家的礼,“我会退休的,但不是那么优雅地退休。我准备尽可能地让人恼怒又厌烦。总有人要教你承担起责任,妹妹。”
“卢卡斯。”
他在最上一层台阶转过身来。
“我和你说的那件事,那个我必须先做的事,我刚刚已经做了。”

 
在列文虎克,一位VTO轨道女王把自己的沙装接入了一辆故障货运车的诊查插孔。
在阿布·瓦法南部的玻璃场上,一位玻璃工派出了他的维修虫,让它急跑着去搜寻裂缝。
在蛇海的氦气矿区,一名集尘者打开了一支真空笔,在麦肯齐氦气的商标上草草涂上了“科塔氦气”几个字。
在子午城捷列什科瓦大街的“第七放克”招牌店里,明星面条师傅正捻动、伸展、拉扯着精面团,而客人们正在八卦科塔对科塔案件带来的震惊和惊喜。
在特维城,一位园艺师在检查植物塔阵的可用性,并给AKA种子库设置它的交互索引。她听说要开办一场名流婚礼,是麦肯齐和沃龙佐夫和阿萨莫阿。总得有人供应鲜花。
在南后城珀斯大厦的八十七层,一个学童将视线从联网的同学影像上挪开,望向公寓窗外。她眼睛的右下角有什么闪烁了一下?一个飞行者?她爱飞行者。
在这些人的眼睛右下角,在所有人的眼睛右下角,在他们一生的记忆里,那里都有四个细小的标志。空气、水、数据、碳:四大基本元素。
突然间,在每一处,那些小小的光芒熄灭了。
先是恐慌。在半个世纪里,那些拼写着生命、健康和财富的光芒都从未熄灭。
接着整个月球都屏住了呼吸。屏住,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口呼吸。屏住,直到眼睛爆突,直到大脑沸腾,直到心脏尖叫。直到它再也无法屏住。
月球呼出了一口气。
然后吸气。没有收费。没有小小金色标志上比西的闪烁,没有价格通知。没有价格。第二口呼吸,第三口,然后再一口,又一口,又一口。自由的呼吸。
阿列尔·科塔废除了四元素。

 
以月球的标准来说,这个年轻人非常好看:高个子,褐色的皮肤,柔和的褐色眼睛,黑色的头发,胡茬剃得干净到量子级别。高得理所当然,身材比例令人愉悦。当她刚刚来到月球时,她曾觉得月球人很难看,他们的比例很不协调,上身太重,四肢太长,关节有微妙的错位。她已经学会了用他们自己的审美来看他们,而按照这样的审美,这个男人极其赏心悦目。外面有五个和他同样帅气的月球人,如果她对他表现出任何的反抗,他们就会冲进这个公寓。一个LMA中年官员,对抗一伙年轻的巴西人。
她想知道他的西装里有没有藏着刀。
时尚又改变了。她永远都不能理解月球人对历史风格和复古潮流的痴迷。她知道他们觉得她端庄的公务套装很寒酸。她则认为他们贫瘠又反动。
“王女士?我的名字是内尔松·梅代罗斯。月鹰派我前来。如果可以的话?”
他朝门口示意。
机器虫本可以切开这漂亮的西装,把这只自负的小狗砍成两半,然后切成块。当机器虫陷入休眠,无法遵从命令时,她就知道这次拜访将无可避免。
“所以是哪一种?”王永青问,“扔出气闸,还是砍断颈椎?”
“女士,”内尔松·梅代罗斯说,“您伤害了我的自尊。这可能是你们在下面会做的事,但在这上面,我们是文明人。”
她刚刚联想过的那些埃斯阔塔都等在外面,和莫妮克还有安塞尔莫一起,还有一些摩托车在等着。
“我们要去车站?”王永青问。安塞尔莫和莫妮克从来都认不来子午城的三维地图,但她是在贵州的摩天大厦里长大的,能够认清楼层、走道和电梯,它们就像她孩提时的走廊、步道和天桥。
“有一辆轨道车在等你们,”内尔松·梅代罗斯说,“你们将被带到一个安全点,安全且舒适地待在那里,直到政治转型结束。”
“人质。”王永青说。
“人质是一个过时的词,”首席埃斯阔塔说,“这是一个不同的月球。你们是我们的客人。”
“不能结账离开的客人。”
“这取决于你们的政府对谈判的迫切程度。但它将会是六星级的服务水平。”
“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年轻人的笑容就像满布星辰的天空。
“博阿维斯塔。”

 
“好了,我通过了吗?”
“你是月鹰。”亚历克西娅·科塔说。
阿列尔·科塔恼怒地咋舌。
“我哥哥到底看到你什么好处了?通过 。”她戏剧化地扬手挥下盛装的前襟。
裙子,巴黎世家一九五三 ,马尼尼奥说。亚历克西娅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服装风格一无所知,并且一丁点儿也不感兴趣。黑色无衬里羊毛,以细棱纹真丝镶边。奥格·塔鲁普的帽子,罗杰·维维亚的鞋子,卡布雷利的包和手套 。
亚历克西娅调整了一下塔鲁普的车轮帽。
“完美。”
“你是个见鬼的骗子,马奥·德·费罗。还有,你要穿成这样为我做介绍?”
亚历克西娅曾经有多少次进入这里,在这新月阁的前厅,她曾多少次为卢卡斯忙碌地整理袖扣、领带和外套皱褶?习惯和迷信很快就变成了仪式。
“我喜欢这身打扮。”亚历克西娅说。她才刚刚学会怎么穿戴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风格。她喜欢四十年代。她穿着四十年代能睥睨天下。
“你喜欢自己看起来像个难民。”阿列尔说。
“人们到底是怎么能和你一起工作的?”亚历克西娅问。
阿列尔露出挑衅的笑容。
“因为他们崇拜我,宝贝儿。好吧,这事只能回头再说。不耐烦的龙世家是很容易生气的龙世家。现在,我希望你走进去,以一种神灵都会嫉妒的方式宣告我的到来。”
“卢卡斯有某种……东西。”
“东西?”
“旧时代的东西,最初的时代。‘各位:月鹰驾临’。”
阿列尔发出厌恶的嘘声。
“那太荒谬了,宝贝儿。我的名字,我的头衔,再加上一点漂亮的停顿。”
“好的女士。”
现在阿列尔的微笑是真诚的了。
“你知道,我他妈的吓得要死。”她坦诚道。
“你在克拉维斯法院降服了卢卡斯。”亚历克西娅说。
“那是我的地盘、我的领域。在这里,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卢卡斯也不知道,如果这有帮助的话。”亚历克西娅说。
“在乔纳松·卡约德废除LDC时,我就坐在他对面,”阿列尔说,“他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你是个英雄。你废除了四元素,你逮捕了地球人……”
“把她们送给卢卡斯看管,”阿列尔快乐地说,“你让我笑起来了,马奥。好了。表演时间到。”
当亚历克西娅打开会议室的大门时,她瞥到阿列尔重新把塔普鲁的帽子整歪了。亚历克西娅走进光线中。熟悉的会议室低语声安静下去了。透过耀眼的光线,她能看到为龙和各大世家留出的空位已经坐满,而为地球人留出的扇区是空着的。沿后部走廊的那几层座席上是学者、学院领导和远地大学的院长们。
“各位,”她说,“阿列尔·科塔,月鹰。”
阿列尔换下了亚历克西娅,站到了聚光灯下。她的脸藏在帽子的宽檐下。一片寂静。接着她抬起头来,微笑,张开了双臂。于是满月阁爆发出如雷的声响。

 
“一进去就呼叫我,听到了吗?”
罗布森翻了个白眼,试图渐渐融入车站广场拥挤的人群,自行前往降至月台的自动扶梯。但现在正是满地,瓦格纳·科塔有狼的眼睛和反应,他毫不费力地跟上了男孩。
“好的好的,一进去就呼叫。”
瓦格纳知道自己过度保护了。他与马克斯和阿尔琼签署了共同抚养协议,当地球圆满时,罗布森就和海德一起住,而瓦格纳回到狼帮。这两个人是诚实的、和蔼的,富有爱心,而且极其可靠,他们甚至换了工作,搬到了希帕提娅,以切断和西奥菲勒斯的连接。罗布森会很安全、快乐,而且有人照顾。但是在西奥菲勒斯惨案和刺杀布赖斯·麦肯齐之后,谁又能责怪瓦格纳过度保护呢?
刺杀。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把五支毒针扎进了布赖斯·麦肯齐的眼球。一支毒针便能毫无疑义地杀死他。五支毒针是为了向整个月球宣告,这是科塔家迟来的正义。毒针由孩子的叔叔获取,再由他最好的朋友带给他。他把它们藏在头发里,因为布赖斯希望他光着身子,无法抵抗。
瓦格纳没法细想这事。在地球光下,情感燃烧得更加炙热、更加凶猛。瓦格纳无法太长久地承受他感觉到的失败、虚弱和无能。当他想到罗布森曾是一个人质、一个玩偶时,他便能感觉到这些情绪。
卢卡斯做了他做不到的。卢卡斯锻造了这次复仇。不是出于任何对他自己兄弟——对他的侄子——的忠诚,而是以科塔的名义。家族优先,家族永存。
阿娜利斯为了家族背叛了罗布森。他憎恶她,但他无法责备她。阿萨莫阿家的五死之毒对布赖斯·麦肯齐来说依然不足够。
列车进站了,人群向楼梯拥去。瓦格纳和罗布森肩并肩乘扶梯向下。神灵们啊,这孩子的个头变大了。上一次在麦肯齐债务的保护下逃离这座城市,仿佛还只是几小时前的事,当列车向东面的静海前进时,罗布森还是个可爱的小孩子,枕在他肩上睡着。
走下自动扶梯时,罗布森说:“你没必要和我一起走到闸门那里。”列车在抗压玻璃外等着,是一列巨大的双层赤道专车。在阿列尔废止四元素系统后,子午城依然头晕眼花,不敢轻信,几乎处于宿醉未醒的状态。人生的一个支柱被敲掉了,但世界的屋顶并没有塌下来。每个方区都兴奋得闪闪发亮。接下来呢?废除克拉维斯法院,成立法律?选举?政治?热情的传染病甚至蔓延到了登上赤道专列的人群中:微笑、为别人让路,当每一次呼吸不再产生利润也不再损失钱财时,便有了大笑、闲聊以及一种安逸的感觉。
罗布森顽固地站在瓦格纳和闸门间,尽己所能地阐明:这里就是分别之处。
“那么若昂见。”瓦格纳说。一等地球变小,他就会走上新岗位。科塔氦气又回来了,不过它将永远不会是过去的样子。氦气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正在开始。孙家产能,麦肯齐家挖矿,阿萨莫阿家种植,沃龙佐夫家飞行。现在科塔家要干什么呢?
科塔家搞政治。
瓦格纳和罗布森长久地紧紧拥抱。这孩子仍然没什么重量,细瘦,皮包骨头。
“若昂见,”罗布森说着,转向闸门,“帕依……”
瓦格纳的心脏翻了个跟斗。
“你说什么?”
罗布森脸红了,接着他抬起头,凶猛又坚决地说:
“帕依!”
“什么事,菲罗 [1]  ?”
“照顾好你自己。”
然后他转身穿过闸门,走进了巨大的列车。瓦格纳转过身,他的心脏在燃烧,他喘不上气,他的喉咙收紧了,他搭上自动扶梯,向上进入子午城的亮光里,迎向高天中蓝色的地球,和狼群在等待的地方。

 
一步,两步,三步,罗布森就已经在屋顶世界中向上蹿了二十米。新的城市,有新的基础设施可以奔跑。希帕提娅比西奥菲勒斯大得多,而且它的秘密跑酷地形也更让人兴奋得多。幽暗的竖井如此之深,可以荡出回声;拱顶如此之高,有它们自己的小气候;管道穿行在整个地区中,他可以在上面不受人怀疑地侦察;还有构台和导管、阶梯和把手。它也更古老:罗布森早前深入探索城市内部时,就发现了上个世纪留下的名字和日期。厚厚的尘埃。这些古老的处女地牵引着他。它们是他的教堂,是他的疗愈之所。
罗布森明白马克斯和阿尔琼为什么将他和海德直接从子午城带到了这个新城市。对于罗布森来说,西奥菲勒斯将永远有鲜血和恐惧的味道。而发现阿娜利斯的是海德。
我看到了 ,海德说,我每天都看到她。在我的眼角,有东西在动,我转过头,她就在那里 。
他每天都回到尘埃教堂里,直到某天他发现了足迹。抓地鞋,很小,但步伐很长。是一个跑酷者的鞋印。完美已经被破坏了,所以他在这踪迹上加入了自己的足印,他追踪着那个跑者的路线越过尘土,一次蹬壁跳远穿过两根管道,来到一处导管节点。
另一个跑者。他不是一个人。
一开始,他有一种纠结的愤恨。
愤怒是很好的 ,他的治疗师说,愤怒是对的。重点在于愤怒将你带向哪里 。
把毒针扎进布赖斯·麦肯齐的眼睛里,就是这里 。每次会面时他都想这么说。想说,但一直没说。他把愤怒留给尘埃,在这里他能呈现愤怒,面对它,让它带着他穿过古早的尘土,去往某个新的地方。而现在,有别的人在他前面跑过这些尘土。这是一种不同的愤怒,它迅速衰退成不同的情绪:好奇、兴奋。另一位跑者。
他爱海德,海德是他的另一半灵魂,但他不是跑者,也永远不能成为跑者。而跑者之间的事是无法解释给非跑者听的。
他不是一个人了。
“哟嗬。”
那是海德。罗布森撑跳过一条粗壮的水管,落到一条狭窄的机架上,坐下来,腿在半空中摇晃。下面是海德,抬着头,他身上唯一阴暗的地方是遮住那只眼睛的额发。
“我希望你别这么做,这让我想吐。”他朝上面喊。
“那就上来。”罗布森说。
海德做了个下流的姿势。
“你又切断了治疗师。”
在西奥菲勒斯事件后,在卢卡斯·科塔以家族之名让他们做了那件事后,在若昂德丢斯解放后,罗布森和海德被指定接受治疗。治疗需要几个月 ,医生说,可能要几年 。
“我的治疗师是人类。”罗布森说。
海德皱起了脸,好像胃里的东西涌上来了一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对AI产生障碍开始。”
“产生障碍?”
“那是达米安的说法。”
“你的治疗师叫达米安?”
“他叫达米安,而且他笑得太多了。”
“也许,”海德说,“也许只和AI说话会更容易些。”
“我喜欢在这里治疗。”
“那会有用的。”
“什么都有用。什么都没用。”
“有东西给你。”海德举起一只手。他的掌心有一个精美的织物裹起的小包裹,它轻松又自在地伏在那里。罗布森屏住了呼吸。
“你从哪里拿到的?”
“它被寄给了马克斯和阿尔琼,”海德朝上喊,“它来自恒光殿。你觉得它……”
罗布森把自己推离了步道。海德瞪大了眼,但是对于一个曾跌落三千米的人而言,二十米不算什么。那时候他还站起来了,还走了。走了几步。他张开手让宽大的T恤变成降落伞,削弱了降落的速度。罗布森·科塔蜷身落地,弹起身来。他抖动自己高高堆起的头发。
“……安全吗?”海德说完了那句话。
“现在安全了。”罗布森说着,拿过那个小包,解开了漂亮的布料。半副牌。正如他猜测的一样。“谢谢你大流士。”罗布森悄声说。
“大流士?”海德问,“像是,那个大流士?”
罗布森从跑酷短裤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牌,把那半副牌叠上去,弹洗,抽洗。再度会合。一个整体。
“是那个大流士。我会解释的。不过不是现在。嘿,我发现了一家可以试试的新招牌店。”
“那就去看看。”海德说,一个孩子的招牌店是很重要的。比治疗更重要。那是他们社交生活的核心。那是朋友们会在的地方。
“好的,”罗布森说,“我们去检验一下这个城市的欧洽塔吧。”

 
王永青再次要求会面,这是她抵达博阿维斯塔后的第五次申请。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卢卡斯·科塔问托奎霍。
打印权 ,他的亲随回答,某些财务代表不得不连续三天穿同样的衣服 。
卢卡斯叹了口气。他转过椅子望向自己苍翠繁茂的王国。他曾梦想过荒野的原始。结果他成了一所镀金监狱的看管人。这真是充满诗意的惩罚。
“我的日程?”托奎霍向他展示了时段列表,“把娜奥米·阿拉因推后,发送标准致歉。把王女士的会面插进她的时段。”卢卡斯对此事无能为力,资源变得紧张了,现在要把任何新打印机送往若昂德丢斯都是一件更政治化的事。王永青会抗议的,一如既往地坚持。他会发送更标准的致歉,然后他会邀请她来坐坐,聊会儿天。她是个很健谈的人。艺术、政治、两个世界的不同方式。爵士。她是个爵士狂热分子。她太聪明了,不会犯那种假定他们有共同敌人的错误。家族优先,家族永存。
不过,这些小小的交流还是可以打发时间。
今天的谈话将会特别顺畅。在新的月球代表大会发表就职演说时,阿列尔命名了那个自四元素终结的狂喜渐渐消退后——兴高采烈的半衰期很短——总在每一帧想象中出现的东西。独立 。阿列尔在修辞学上的才能是很可靠的,但处于精神流放状态中的卢卡斯例行在窃听地球及其驻月球代表的交流,他们的用词正在渐渐变得黑暗,语气在变硬,态度在变得顽固。
如果阿列尔决定关着这些地球人,以保证地球不会向子午城和南后城发动核攻击,那他会在这里待很久。他毫不怀疑还会有另一个弹头,其上以真空笔标出了若昂德丢斯 的字样。王永青会带来最精彩的恐怖故事,用以在茶和调式爵士乐外令他战栗。
它不会发生的。地球人觉得这样做很强硬,可以利落地做一笔精明的交易,但他们并不是在谈判中长大的,谈判每一口空气、每一口水,谈判岩石上刮出的每一处遮蔽。他们也没有为自己的生命和月神小姐争论过。阿列尔总会使出漂亮的迈兰简。
这将是一份来之不易的独立。月球人的数量很少,武器很少,而敌人多得像天空中的繁星。但是他们占据了高位。卢卡斯·科塔想,这就足够了。
托奎霍发出了鸣响。你有南后城寄来的快递 。
他之前没见过这个埃斯阔塔,他们是瓦格纳从若昂派来的,轮换的速度很快。安保人员最好别和被保护的人太熟悉。狼在若昂做得很好:去麦肯齐化的工作是直截了当的。报复袭击很少发生,不过桑提诺和前麦肯齐氦气集尘者间仍有摩擦,后者已经与重生的科塔氦气公司签约了。无礼的举动、冷漠的态度、眼神和视线。“这是巴西人的城市,说葡萄牙语!”互相针对,彼此对峙,愤怒的斗殴。只要氦气还在流动,这些就不会结束。在玻璃场上工作的瓦格纳明白,能源的未来在太空,而非地球。
快递是一个又长又扁的抗冲击箱。卢卡斯相信它不是用巴尔特拉投递的。当一切都可以打印时,运送手工货物的技能也在渐渐消失。货物放在他的桌子上,但他犹豫不决,不敢打开它。要打开它,就要接受其中的挑战,让它测试他的勇气和承诺。但他渴望掀开锁扣,将那东西拿在手中,将它拥进怀里,探索它的曲线和轮廓。
罗布森和海德一起在西奥菲勒斯。领养手续会很简单,能够慢慢治疗那男孩的深重创伤的,只有瓦格纳一个人。其中一些伤口是卢卡斯造成的。他几乎要相信他所做的一切成全了那孩子的愤怒,但自我欺骗从来都不是卢卡斯·科塔的原罪。他曾经像使用一把陨钢刀一样使用过罗布森。
露娜和她母亲一起在特维城。那个可怕的孩子。一半鲜活,一半头骨,她涂绘的脸已经成为了月球的传说,成为希望、坚持与正义的象征。卢卡斯无法甩掉自己的想法:它一直都在那里,刻在她的皮肤里。
卢卡西尼奥正在准备自己的第一次独立外出。他要去子午城见阿蓓纳·阿萨莫阿。卢卡斯坚决地反对此事,并不是说旅行对于卢卡西尼奥来说太艰难,而是阿蓓纳·阿萨莫阿会生吃了他。危险的、野心勃勃的、饥渴的年轻女人。奥萨拉的鼻子里曾回荡着大叫大喊。但说服卢卡斯放手的,是卢卡西尼奥反抗的力量。那个扎希尼克会跟他一起去。卢卡斯不记得她的名字,但她在奥廖尔号的战斗中很敏捷。他也许应该向她提供一份永久合约。
我们都是些什么样的残骸啊,我们每一个人。
但家人都不在身边,他手边只有排满会议的一天,和南后城寄来的一个特别快递。
“托奎霍,取消我十点半的会议,”他打开了锁扣,掀起了盖子,“还有十一点和十一点半的。”
他拿出了吉他盒,将它放到桌子上。每一个直觉都叫嚣着要立刻打开它,但那样就太匆忙了,他想好好地体验。一切都完美无缺,令人愉悦。卢卡斯·科塔将手指拂过真正的皮革,搭扣和铰链是明亮的黄铜。然后他掀开搭扣,打开了盒子。
最先的冲击是香味。木头、无价的有机清漆、天然树脂和抛光剂。这芳香几乎令卢卡斯头晕目眩。接着他看到了颜色,日光般的金色和琥珀色,褐色桃心木,琴格上和音孔周围镶嵌着闪着珠母光泽的菱形,它们是从特维养殖贝上手工切割下来的。他像抱起一个新生儿般抱起它。它又轻又强健,而且生机勃勃。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但吉他自己告诉了他,如何拿它,怎么放它,如何用他的身体贴合它的身体。
他想让它说话,想迎接它的第一个元音,想听到它的腔调和嗓音,但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犹豫着。
他一无所知。比一无所知还要更无知。
这是所有感情关系的起点:陌生人彼此吸引。
他能做到吗?他有时间,有意愿,有自制力去学习艰难的事物,但还有别的吧?如果,如果在经年累月的学习、练习和研究后,他发现自己永远也无法让那些琴弦像若昂·吉尔贝托一般低语或大笑呢?
但它仍然是一次值得开启的旅程。也许只有若昂·吉尔贝托能成为若昂·吉尔贝托,而卢卡斯·科塔所必须要做的,就是成为卢卡斯·科塔。他依然有可能在某年、某天,优秀到可以和若热·纳代斯一起二重奏。
他的手指轻拂着琴弦,音调并不准。从南后城旅行至此,指望它还拥有音乐会的标准音调是不合理的。
所以,先调音吧。这是他演奏生涯的每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
所有的好工作都是可延续一生的工作。

 
面粉、糖、黄油、蛋。
蛋糕的四元素。
在重新锻造的记忆中产生的连接仍然会让卢卡西尼奥·科塔惊讶。想到阿蓓纳·马努阿·阿萨莫阿,他的记忆便说:蛋糕 。
“我会做蛋糕?”他问靳纪。
你在这一点上很出名 ,靳纪说着,扔出一大堆派对、惊喜时刻、礼物的照片,最后那张,是他在用他的草莓奶油蛋糕上真正的牛奶奶油涂抹阿蓓纳·阿萨莫阿的脉轮。
“我要带上蛋糕。”卢卡西尼奥说。
靳纪调出了食谱,但它们没有一个配得上阿蓓纳。
“是不是有一种叫咖啡蛋糕?”卢卡西尼奥问。
是的 ,靳纪说着,向他展示了如何制作它。原料很稀有——有一种在如今的政治环境下无法获取。但打印机能合成一种咖啡香料,对从未尝过真正咖啡豆味道的人来说,这种香料是可以及格的,而且做咖啡的设备从技巧上说太让人望而生畏了。
我可以申请一台餐饮微波烤炉 ,靳纪说。
“有区别吗?”
和合成咖啡一样大的区别。
面粉。卢卡西尼奥对这白色的粉末皱起了眉头。他往里头戳了一根手指。丝滑的流动感让他很惊喜,他把手按进了碗里,感觉到它在他皮肤上流动,穿过了他的手指。
糖。他嗅着这晶体,沾湿了指尖,点一点,尝一尝。影像如潮水般向他汹涌而来,感官的记忆洪流如此鲜活、如此深刻,令他蹒跚着靠到了烹饪室的墙上。
黄油。凝结的牛奶脂肪。他拿起一块,捏紧它,让它穿过指间,享受着油脂的润滑。他把黄油抹到了两边脸颊上。这感觉下流又性感。
蛋。他一个一个举起来看,对它们完美的完整性感到惊异。它像他掌心里的一个宇宙。但它是由活的生物产生的。他摇了摇头。
对如此没有前途的物质,他必须使用魔法。
咖啡蛋糕说:我会移动天空中的地球,就为了让你快乐 。他记得他说过这个,在某处,对某人。是露娜。在黑暗的跋涉中。
碗,烤盘,工具,香料,装饰物,都准备好了。漏了什么。有什么不太对。卢卡西尼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踢掉了鞋子,从头上扯掉了衬衫。他收紧腹部的肌肉,解开了裤子,任由它们掉了下去。他走出裤子,把它们踢走。
他光着身子站着,准备制作蛋糕。
他按响手指,拿起黄油,开始了。在他上方,在奥萨拉的眉弓之外,在博阿维斯塔的虚拟天空之上,丰富海赤裸、真空、被辐射轰击的表面铺展开来,直到视野之外。
 
[1] 菲罗(filho):葡萄牙语中儿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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