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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撞击摇撼了公寓,从谈心池到睡眠胶囊。海德下了床,滑进鞋子,套上一件卫衣,将所有储存的数据转进局域网:标准撞击/月震/减压钻孔。他滑下楼梯进入生活区。
马克斯和阿尔琼正四处忙乱,将他们宝贵的珍藏品捞进袋子里。
公寓再次摇动起来,是锤打。在门那里。不是撞击,不是沃龙佐夫的太空炮,也不是月震——是有人在外头。
“海德!我得和你谈谈。”
马克斯和阿尔琼转向门口。
“我想那是瓦格纳·科塔。”海德说。
“海德!”拳头再次擂在了门上。塑料吱嘎作响。
“他会把它弄倒的。”马克斯说。
“海德,回你的房间去。”阿尔琼命令道。
“我知道你在。”瓦格纳在门那侧喊。
“走开,让我们安静地待着。”马克斯嚷道。
“我只是想和海德谈谈。”
海德的照料者们面面相觑。
“他不会走开的。”海德说。
“我们聘用安保。”马克斯说。
“在西奥菲勒斯?”阿尔琼问。两个男人挡在海德和门之间。阿尔琼是个肌肉发达的矮个子,光头,留胡子,在月面工作,但是他无法对抗一匹体内沸腾着地球光的狼。
“我不能永远等下去。”瓦格纳喊道。
“我必须和他谈谈。”海德说。
“他不能进来。”马克斯说。
“我不会伤害你的,”瓦格纳说,“我只是想要了解。”
“我会把它打开一条缝,”马克斯说,“瓦格纳,我会把它打开一条缝。”
“不,别这么做……”阿尔琼说着,但门猛地打开了,马克斯踉跄着被撞进了谈话池。阿尔琼重新变成了一个兽笼格斗士,面对面迎上了狼。
“我,只是,想,谈谈。”瓦格纳说。海德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每一条肌肉都绷得像一根电缆。他的脸是苍白的,他的眼睛又大又黑。他全身都燃烧着能量。他本可以一只手把公寓门砸下来。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又说了一次。
阿尔琼把海德推坐在沙发上,守护在了他的右侧。马克斯带着跌倒的瘀青坐在海德左侧,身体还在颤抖。海德爱他两位亲爱又勇敢的爸爸。
“你发现了她。”瓦格纳说。他的声音是一种低沉的咆哮。
“我发现了她。”抗焦虑扩散剂终于截止了那些从西奥菲勒斯深处涌出的、无休无止的噩梦。“门让我通过了。”血,从门下渗到了街上。“它打开了,我进去了。”她侧身躺着,肢体以疯狂的角度曲折着。眼睛大睁。头发在凝结的血液里粘得一团糟。刀。神灵们哪,是刀,刀插穿了她的脖子。“我呼叫了医疗中心。然后扎巴林来了。”
“那里有什么……有什么,迹象吗,罗布森的?”
“我看到一些东西。我没法理清它们。坏掉的家具,就好像打过一架似的。还有床单。那地方一团乱。”
“我需要你仔细想想,海德,”瓦格纳说着,在海德面前俯下身来,使劲合着手,“你有看到,或听到任何不寻常的人或任何东西吗?”
海德摇摇头。
“我很抱歉。我去公寓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要去魔猫店。你知道的。”
“你吓到他了,瓦格纳。”马克斯说。
“我必须了解,我必须弄懂发生了什么。我必须把事情在我脑子里组装起来。我在狼舍里接到了通信。阿娜利斯死了。我想,什么?然后罗布森失踪了。我搭了第一班列车回来,但我到这里仍然用了八小时。扎巴林清理了一切。没剩下任何东西。我必须看见你看见的东西,海德,在我脑子里,好弄清这件事。”
“他把他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了。”阿尔琼说。
“我从网络上获得了摄像镜头。我看到两个男人带着箱子到了。我看到两个男人带着箱子离开了。在公寓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马克斯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烹饪区。水沸腾了,过了一会儿,他给瓦格纳递了一杯茶。
“坐下。”
“我很抱歉,”瓦格纳说,“我没办法理清这事。”
“我会试着帮你,但我知道的真的不多,”海德说,“你不……你不觉得他是被绑架了吗?”

 
亚历克西娅裹紧了夹层外套,压下了一次颤抖。这很戏剧化,也像是心理作用:博阿维斯塔达到可栖息温度已经有十天了,但她仍然觉得周围的岩石在散发着深浓且无尽的寒冷,真空冰冷的记忆充斥着这条熔岩管。植物生长着,满树满树的花,AKA设计的小鸟从岩石上跳到工艺树枝上,再跳到岩石上,但博阿维斯塔总是让亚历克西娅觉得冷。这是个闹鬼的地方。
俗语说,月球上没有幽灵。
月球本身就是幽灵。
内尔松·梅代罗斯用葡萄牙语欢迎她,陪同她进入了月鹰的新鹰巢。卢卡斯已经一个接一个地把他的公务保镖换成了前科塔氦气的集尘者,以及从若昂德丢斯逃出的难民桑提诺,稳固了他的团队。她脱掉了外套。马尼尼奥展示路线,领着她一路穿过堆满机器的走廊,前往卢卡斯的新鹰巢。
一张脸。她正在某个奥瑞克萨的脸里。卢卡斯的新办公室在奥萨拉的眼球里。博阿维斯塔让她毛骨悚然。一想到卢卡斯要永远在这里运作政府事务,她就觉得厌恶。
亚历克西娅在这里听到了之前从未听过的声音:卢卡斯·科塔的笑声。她发现他正向后靠在自己的椅子里,因为几乎不加抑制的傻笑声而全身发抖。他伸出双手,恳请她不要在他开心得发抖时对他说话。
有些人天生行为严肃,但快乐能完全转变他们,让他们几乎变成另一个人。卢卡斯就属于这种人。
“还是孙家的事,是不是?”
卢卡斯点点头,又大笑到发起抖来。
等他能再次呼吸时,他说:“这事会流传好一段时间。”
“他们付了多少钱?”
“两百亿。”
亚历克西娅仍然会把月球的比西换算成巴西的雷亚尔。她的眼睛瞪大了。
“这真是……”
“用你的标准来说是一笔财富,对孙家来说只是小零钱,而他们知道这一点。来自麦肯齐金属充分评判过的终极羞辱:你们也就值这么多。”
卢卡斯示意亚历克西娅坐下。他又开始吃吃笑得开心了。现在他的笑声开始让亚历克西娅恼怒了。它并不清白。
“所以大流士撤销了自己对麦肯齐金属的声明?”
“丹尼·麦肯齐戴上了王冠,在哈德利城趾高气扬,就好像圣俄勒加的兽笼格斗士一样。”
亚历克西娅走到窗前,视线越过了重生的博阿维斯塔的嫩芽与幼苗。
“我不明白。麦肯齐杀了拉法,毁了这里。丹尼·麦肯齐蓄意且残忍地杀了卡利尼奥斯。”
“我和麦肯齐家的账已经销了。”
“铁陨?那不是你的账,卢卡斯。那是我的。我的账,而我永远无法摆脱它。”
笑声消失了,笑容不见了。现在这个是亚历克西娅认识的卢卡斯·科塔。
“孙家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们让我们彼此残杀。允许我略微幸灾乐祸一下。这可是个稀罕货。”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精心策划,这样拐弯抹角,有可能把你自己绊倒?”
“因此我才雇用了你,莱。我相信你会告诉我真相。我想让你见一个人。他请求要一位听众。”
“我的日程安排里没有这一项。”
“托奎霍,请让内尔松把我的客人带上来。”
三张椅子。卢卡斯的凸窗里有三张椅子。她怎么会没注意到?
穿着奶油色亚麻西装、戴着宽檐农夫草帽的埃斯阔塔领着那位请求者,走进了奥萨拉的眼睛。
亚历克西娅屏住了呼吸。这是个暗色的、强壮的矮个子男人,她认得那阴郁的眼睛,认得每条肌肉里绷紧的无处发泄的能量,认得他的步态里、姿势里、每一个动作里明亮又可怕的风采。这是狼。
“兄长。”
“瓦格纳。”
招呼方式很敷衍。卢卡斯几乎不能忍受瓦格纳·科塔的拥抱。
“坐吧,坐下。”卢卡斯说。
“我更愿意站着。”他没法保持静止,他烦躁不安地挪着脚,他停不下来。
“那就站着。我的铁手,亚历克西娅·科塔。”
瓦格纳以科塔家的礼仪蜷起手指,朝亚历克西娅点了点头。和他视线相触,就好像在注视一个聚变反应堆的太阳核心。亚历克西娅回应了问候,着迷于他阴郁的礼貌。他也许是她见过的最有吸引力的男人。
“科塔先生。”
“他不是一个科塔。”卢卡斯说。
“布赖斯·麦肯齐抓了罗布森。”瓦格纳·科塔说。
卢卡斯的嘴角抽搐了起来。这一击扎得很深。亚历克西娅发现瓦格纳也观察到了这一点。据说狼有强大的魔法,当地球是圆形时,他们会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感觉到人类感知范围外的东西,他们会结合成一种群体思维,比他们个人的智慧更强、更快。他们有异常的性生活。
“罗布森在你的保护下。”卢卡斯说。
“我被误导了,”瓦格纳说,“被背叛。”
“背叛?”
“阿娜利斯……”
“那个麦肯齐女人。”
“他们杀了她,卢卡斯。一刀扎穿了喉咙。”
卢卡斯毫不畏缩。亚历克西娅能看出来,瓦格纳·科塔内里的狼在又扑又抓。如果它挣脱了,卢卡斯保镖团里所有的埃斯阔塔都不能阻止它把博阿维斯塔撕碎。
“你想要我做什么?”卢卡斯问。
“我需要他回来。我需要他安全。”
“这是两件不同的事。”亚历克西娅担任马奥·德费罗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能够辨认出卢卡斯什么时候是漠不关心,什么时候是在算计。现在这个卢卡斯在加加减减。
“安全。让他安全。”
“你知道我的行动能力是受限的。布赖斯·麦肯齐抓走罗布森的目的是要抓一个人质。如果我行动了,如果我出了手,罗布森就死了。”
“我会自己去南后城。我会做一次人质交换。”
“瓦格纳,你对布赖斯·麦肯齐而言没有价值。”
真正的传说是破碎的传说:历史的碎片、陈述、润色、编辑、重编辑。真相痛恨故事。有些家族里有一只黑羊,科塔家有一只暗狼。卢卡斯从未谈起瓦格纳,但亚历克西娅从员工和安保那里听到了一些家族神话的碎片:向地球嚎叫的奇异的孩子;不仅仅只想做个租借子宫的玛德琳;卢卡斯·科塔一生痛恨某个男人,这个男人对他母亲,对他的家族所代表的一切来说都是个侮辱。他不是一个科塔。
但他是。
“亚历克西娅。”这是她的名字,而不是昵称,“我将把我的官方住宅移到博阿维斯塔。我打算嘲弄布赖斯。他很容易被激怒。他会想要移到若昂德丢斯,以显示事情尽在他掌控之中,”卢卡斯说,“狼,你要住在这里。我不能让你每次满地时都疯跑一气。托奎霍已经安排了住宿。是建设营房之一,不会非常舒适。要让博阿维斯塔重返过去的辉煌,这是一个艰辛的过程。不过,你从未在这里生活过,是不是?”
“直截了当,卢卡斯。总是这么直截了当。”
“这时候说声谢谢更合适。”
“你这样做不是为了我。你这样做是为了家族。为了拉法。为了你母亲。”
“我母亲。”
亚历克西娅看得出来卢卡斯在做什么。在讥讽他的兄弟,伤害他,扎出痛苦的血液,他在引出他兄弟体内那狂暴的地球光,像一根召唤闪电的棍子。流血的力量和情感可能会无法抑制地爆发,它们可能会威胁到卢卡斯的计划。
孩子被一个怪物带走了,欧可、伴侣、爱人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孤单地被刀杀死了。亚历克西娅无法想象这些。
“让他安全,卢卡斯。”瓦格纳说。
“我们没有人是安全的。”
内尔松·梅代罗斯又回来了,瓦格纳明白这场会面结束了。当他们走出听力范围时,亚历克西娅说:
“所以那就是狼。”
“是的。你知道我为什么鄙视他吗?因为他是自由的,并且从来没有对此思考过一秒钟。他的状况为他免除了所有责任。狼,人,狼,人,随着地球变圆反反复复、反反复复,而他对此无能为力。这是神经生物学,明白吗?多美妙。他是他身体状况的受害者。而他的生命里永远都只有这一种作用力。”
“那不是一种状况,那是一种身份。”亚历克西娅说。卢卡斯嘲讽地呲了一声。
“这能让它免受批评吗?他被赋予了责任——保证我侄子的安全,但地球一亮起蓝色,他就逃到狼帮去了,而布赖斯·麦肯齐抓了罗布森。”
“这不公平,卢卡斯……”
卢卡斯挥挥手表示话题结束。
“我需要你去特维城。我需要你将一份委托物品带回博阿维斯塔。”
“是什么?”
“正义。”

 
毒师阿科希的戒指们狠狠地划上了亚历克西娅的手背。
“很痛!”
“你想七窍流血而死吗?”
“我只是看看。”这个老女人逮到了她,这让亚历克西娅满心惊吓、羞耻与愤怒。女人的皱纹多过皮肉,眼睛就像拢在皮袋子里的醋栗果。
“看不是碰。别碰!”
她把那一套塑料针管从打印机上挪了下来。
“你碰了。”亚历克西娅说。
老女人不屑一顾地挥挥手。
“哈!我和它们共处太久了,我已经免疫了。”

 
毒师阿科希住在一扇门后,而这扇门埋在一株绞杀藤纠缠的根群中,它蔓延、扎根、繁茂生长,占据了科乔·莱恩农场的二号筒井。这个筒井的生态系统已经在第三次大净化中崩溃了,这株绞杀藤自此被放任生长。亚历克西娅爬上缠绕的楼梯,穿过壮观的根群,忽前忽后,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越过一片片光池,那是中央镜群从透明的顶盖上一路反射下来的光。她就像一个信徒,走进了巫班达教种下的深林。特维城的巨树让她感慨于阿萨莫阿家的力量与技艺,但这个两百米深,交织着根系、树干和枝条的筒井甚至比巨树更让人敬畏,因为这里存在魔法。在亚历克西娅的想象里,奥瑞克萨正在叶片间低语。
然后出现了那扇门,门对面是一道八十米高的陡崖,直抵下方浸泡着毒师之树根须的水塘。她敲了门。
“谁啊?”一个粗嗄的声音。老女人很清楚是谁。一切事务都已经通过双方的亲随安排好了。
“亚历克西娅·玛丽亚·多塞乌·阿雷纳·德·科塔。”名字和头衔、尊称和资格在特维城很有用处,“月鹰的马奥·德·费罗。”
“进来进来,铁手。”
门嘎嘎吱吱地开大了,但并没有人拉开它。当然得是这样。亚历克西娅壮着胆子穿过一系列圆顶房间,它们像是从这巨大的无花果树树心里吹出来的泡泡。她在最后一间屋子里找到了毒师。
“奥秘的一部分,孩子。”毒师阿科希说。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又长又细,像饿了很久,披着白色的长袍,像一个神圣妈依。她戴着项链、手镯和戒指,暗色的皮肤有很多斑点,还有层层叠叠的皱纹和褶皱,就好像她内部的血肉都收缩了一样。“我被打上了很多烙印。好了,月鹰的铁手找毒药之母有什么事?”
亚历克西娅告诉了她,毒师阿科希的脸皱出了一道笑痕,她挥了挥手杖,打开了最后这间房间之外的房间:它们干净古朴,是白色的无菌室,里面有打印机、化学合成器,以及员工——员工!工作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这树不仅是个风景,孩子。”毒师阿科希说。与此同时,团队招待着亚历克西娅,给她上了茶,但她没法让自己去喝它。“我设计了它的基因,它能生长超过五十种不同的毒药。尽量别碰你的眼睛、嘴或任何洞。洗洗手。”
酿造定制毒药的过程需要很多茶,并且非常无聊。

 
毒师阿科希将针管放进第二台打印机,然后用塑料盖上它们。
“结合了罗布森·科塔的DNA,只有他能打开它们,”她握着五根银色的塑料举起手来,“五次死亡,马奥·德·费罗。它们是为谁准备的?”
“只有一个人。”
毒师阿科希龇了龇牙。
“谁让卢卡斯·科塔如此憎恨,非得杀他五次?”
“我不能告诉你,神圣妈依。”
阿科希轻轻叫了一声,把手啪地合上了。
“礼节,孩子,礼节。毒药必须听到名字。”
亚历克西娅深吸了一口气。
“布赖斯·麦肯齐。”
毒师阿科希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哀号,她将容器塞进了亚历克西娅的手中。
“拿走吧,孩子,带着我的祝福拿走吧。免费。为了当今领主姐妹会。用上它们,等博阿维斯塔要杀的畜生死了时,告诉我。还有一个疑问,孩子。”
“是什么,妈依。”
“我做的量够吗?”

 
黑暗是柔和又浓郁的,只透进了十几道细小又黯淡的光线,不过它们的照明足够让亚历克西娅明白,她是在一个圆顶屋里,它很小,走四五步就可以横越。空气是冰冷又陈腐的,带着很浓的臭氧味,还有一种辛辣又呛人的味道,亚历克西娅一时间觉得它又奇异又熟悉。
“新年!”亚历克西娅说,“它像新年的味道。”
“月尘,”瓦格纳·科塔说,“大多数人说它闻起来像火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们是这么说的。”
“烟火,”亚历克西娅说,“就像派对之后的那个早晨,每个人都在宿醉的情况下爬回家去,那时候你能嗅到所有烧完的烟火筒的气味。”
大多数合约人已经搬出去了,又有庭园设计师和生态工程师搬进来,就算如此,卢卡斯给瓦格纳安排的营房还是很好找。
“嘿,愿意以狼的角度带我参观这里吗?”
他几乎笑了。他带着她一路向上,穿过装饰性的草地和树苗、竹林和瀑布,经过重建的亭阁和塔楼,来到一处与周围很违和的电梯门前,它建在世界的石墙里。
“我大致在想,亮点在哪里?”
“你想要狼的角度。”他召来了电梯。
电梯顶端就是这黑暗的、落满灰尘的穹顶。瓦格纳说:“烟火是我们没有的东西。”
“我想是的。”亚历克西娅说。
“月亮女神有一千种死法,而火,是最糟的,”瓦格纳说,“火会燃烧你肺里的空气。老科塔氦气的一个维修基地着过火。当救援队赶到那里时,他们发现一切都埋在黑色的烟尘下。火已经熄灭了,但在那之前,它先耗尽了基地里每一分子的氧气。窒息或烧死。选一种。”
这个男人的伴侣被布赖斯·麦肯齐的刀卫谋杀了 ,亚历克西娅提醒自己。她也无法忘记毒师阿科希,无法忘记她从特维城带回来的那个密封钛箱里的东西,无法忘记那东西能造成的死亡。而且她知道,对于这样的伤痛,没有什么治疗比人类之于人类的陪伴更好。
“龙,”瓦格纳说,“我们有飞龙。数十米、数百米长的龙。在新年和甘薯节,我们就让它们沿着方区上下飞翔,绕着桥梁。它们装满了灯光和音乐。”
“这里是哪里?”亚历克西娅问。
“狼诞生的地方。”瓦格纳说。一个声音。光线。遮板哗啦啦地折叠起叶片,缩了起来。亚历克西娅站在了月表,头上是百万星辰。
“这是阿德里安娜的休养所,”瓦格纳说,“她喜欢望着地球,望着那些灯火。我们点燃了那些灯火。那是我们的护身符。或者,她是不是只想确认老巴西依然在那里?你能看见她吗?”瓦格纳指了指上面,用最轻柔的碰触将亚历克西娅引过来。她顺着他的胳膊往上望去。蓝色的地球立在西方的天空上。它的相位会从满地慢慢过渡至新地,但它永远不会离开丰富海单调的平原上方那个固定的位置。那里,就在圆满的地球的近底部,因为尘暴和新的荒地而显得满身伤痕,但仍然碧绿,仍然蔚蓝的,是老巴西。“老玛卡雷奇医生说我是双相情感障碍。给我吃药,给我修补,给我用行为修正药物。整个过程里,我都试图告诉她,这不是一种疾病,它超出了疾病的范畴。但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直到我了解了狼。”
“他们是——双相情感障碍?”
亚历克西娅看到瓦格纳在地球光里畏缩了。
“不只如此。我们是一种全新的神经学种族。”亚历克西娅看到他的笑容里带着歉意,“狼。这是我们的身份。但我知道了我是什么——我一直都是。我就上来这里了。我站在现在我所站的地方。我赤裸着站在地球光里,一切都被照亮。一切都合理了。我能感觉到它把我劈成了两半,把我撕成了两个人:狼和影子。瓦格纳·科塔在那天就死了。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两个人。”
他站在那里,闭着眼,沐浴在光里。他在颤抖。每一束肌肉、每一条神经都在燃烧。
“这光线在伤害你吗?”亚历克西娅问。
“伤害我?不,永远不会。不过没错——会痛。”
“瓦格纳,听我说,阿娜利斯背叛了你。”
“她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知道。”亚历克西娅有一个猜测,但她不会在这里说。
“他们用一把刀扎穿了她的脖子。扎穿了她的脖子。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瓦格纳看上去已在崩溃的边缘。
“我所知道的,就是她让布赖斯的刀卫走了进去,带走了罗布森。她背叛了你,瓦格纳。”
“布赖斯·麦肯齐会为此而死。”瓦格纳嘶声说。
“他会的,”亚历克西娅说,“哦,他会的。卢卡斯的手段也许比较慢,也许比较微妙,也许要绕一个大弯,但他从不错手。”
“这应该是我的事。”瓦格纳说。
“让卢卡斯做吧,”亚历克西娅说,“你现在太显眼了。”
瓦格纳转身面对她。亚历克西娅退后了:这是狼,绷着下颌,露着牙齿,异域的光在它眼中燃烧。瓦格纳·科塔死了 ,他说,只有狼和影子 。
“你别这样和我说话。这是科塔家的事。”
突兀的狼化吓到了亚历克西娅,但接着,她迎上了黑暗的瓦格纳。
“我是一个科塔。”
地球造成的疯狂粉碎了。
“是的,当然。”瓦格纳的手动了,那些碎片又瞬间嵌回了原位。这黑暗令人盲目,柔和的白光像巴拉上空的星辰一样浮现。“我们该走了。”
“你还好吗?”
“不好,但我从来没好过。”瓦格纳叫来了电梯,门打开了,一道清凉的蓝光涌进了这黑暗的、满是尘土的瞭望台,“我很抱歉,亚历克西娅。”
“狼。”
“是的。光太多了,”瓦格纳关上了电梯门,“我爱他,你知道的,罗布森。他就好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会为这孩子做任何事。”
亚历克西娅碰了碰他的手。他的皮肤是灼热的,她能感觉到肌肉的震颤在消退。
“你已经这么做了。”

 
“最后,是感官的死亡。”
在奥萨拉的眼睛里,亚历克西娅把五根塑料针管的最后一根放到卢卡斯的桌上。红色,绿色,蓝色,白色,黑色。最后的黑暗。
第一份死亡:内脏的死亡。牺牲者会屎尿齐流,因为胃、肠和膀胱的内壁会剥落并溶解。
第二份死亡:血液的死亡。血液将从眼睛、耳朵、鼻孔以及身体的每一处孔口喷出。
第三份死亡:精神的死亡。思维将被抛进一个幻觉的地狱,无穷尽的恶魔和火池将从许多越来越大的宇宙中掉落。
第四份死亡:自我的死亡。身体将排斥它自己的器官、血管和结构,发生大规模的免疫系统故障。甚至皮肤都会起泡,剥落成血淋淋的薄片。
第五份死亡:最终的死亡。从视觉上、听觉上、嗅觉上切断感官,隔离另外四种死亡的工作过程。这不是仁慈——思维仍然受困,只是看不到、听不到,无助地挣扎。唯一被留到最后的感觉是痛苦。
“做得好。”卢卡斯·科塔说。当亚历克西娅放下毒药时,他没有畏缩,也没有评价。他就像他的毒药一样,平静、冰冷、无情。亚历克西娅记得这种致命的冰寒,那是在科帕宫酒店的套房里,当她感觉到他的刺杀蝇爬在她脖子上时。如果他那时疑心她,那他已经杀死她了:冰冷,无情,连手都不用抬一下。“漂亮的作品。”
“毒药之母免除了费用,”亚历克西娅说,“因为……”
“布赖斯,”卢卡斯说,“你为什么害怕说出来?”
毒药必须听到其牺牲者的名字。否则它怎么会知道?
“我有一个问题,”卢卡斯说,“除非我能把它们递送给它们的目标,否则所有这些美丽的正义都是垃圾。”
卢卡斯·科塔指出了障碍,有那么一会儿,亚历克西娅不知所措,但接着,一个名字跳进了她的脑海。她看到了它,完整、完全,并且美丽。冰冷、残忍,并且物尽其用。它还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我有一个建议。”亚历克西娅说。

 
那对抚养人是简单的学院派好人——一位是月球学家,一位是诗歌教授。哪怕卢卡斯是出于一片好心,他们还是受到了惊吓。他们靠在一起坐在沙发上,坐得笔直,随时准备逃走,鼻孔张大,眼睛瞪得更大,常常互相触碰,并且动作温柔。
卢卡斯坐在他们对面,几乎膝盖顶着膝盖,他向前倾身,头的位置始终比他们低,以表示亲昵。许多手势,有时会碰触。而那两位畏缩于每一次碰触。
亚历克西娅没法责怪他们。尽管安保已经缩减到最少的程度,但仍然有许多埃斯阔塔,站在这条环街上下一百米的每一个门口。西奥菲勒斯被入侵了。不过,那孩子,那孩子不太一样。
海德坐在亚历克西娅对面,缩在椅子里,两脚张开,双手放在膝盖之间。瘦削又窘迫。白色的卫衣和绑腿。有她在月亮上见过的最白的皮肤,黑色的头发遮住了一只眼睛。亚历克西娅对此的观察是:你想让自己看起来可爱一点,但你心知肚明 。男孩们可以很可爱,很甜美,很脆弱。但青春期会让他们变得很讨厌。
她尽力不去想卡约,上空高处巴西里的卡约。
她眨眼传送了简报,卢卡斯的智慧非常周密。马尼尼奥知道海德的一些事,那是他的抚养者们不知道的。他是个阐述话语的孩子,是个讲故事的孩子。他写了一些故事,不情不愿地递给别人读了。他写了一些故事,还没有给任何人读。还有一些故事,他永远不会让任何人读到:这些故事是关于永远最棒的男朋友罗布森,以及海德自己的小小迷恋。
“你希望他带上什么,科塔先生?”月球学家阿尔琼问。
“我不会对你撒谎,”卢卡斯说,“带上杀死布赖斯·麦肯齐的毒药。”
阿尔琼和诗歌教授马克斯都发出了轻声的惊叫。
“政治谋杀?”马克斯问。他在两人中更高些,还有诗歌教授那种沾了盐和胡椒的胡子。
“只有布赖斯·麦肯齐死了,罗布森才能安全,”卢卡斯说,“另外,由于我在这里,由于瓦格纳来找过你们,只有布赖斯·麦肯齐死了,你们才会安全。恐怕你们已经卷进来了。”
“我从没有要求……”马克斯起了个头,但又停止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抗议将是徒劳的。
“我会保护你们,”卢卡斯说,“有必要多久就多久。”
“海德呢?他怎么办?你在要求我们的儿子带着致命的毒药到麦肯齐金属的核心区去。”马克斯说。
“我是要求他去拜访他最好的朋友,”卢卡斯说,“不会有事的,他是应月球托管局的命令前去拜访,不会有危险的。”
马克斯轻蔑的哼声里带着痛苦。
“你当然这么说,但你的侄子呢?你意图保证他的安全。但这事将罗布森置于致命的危险中。”阿尔琼说。
“罗布森已经处于致命的危险中了。你们都知道布赖斯·麦肯齐的名声。有些事比死更糟。”
“我会做的。”海德的声音填满了小小的房间,长发后的眼神暴烈又坚定,“我会去的。为了罗布森。”
“我们不允许!”马克斯说。
“让他说。”卢卡斯说。
“没什么要说的,”海德说,“除了我要做。这事必须完成。没有别人能做这事了。”
“我们是你的抚养人,”马克斯说,“你的双亲。”
阿尔琼用一只手盖住他欧可的手。
“对此事我们没有权利。他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我很高兴你们赞同了我的角度,”卢卡斯说,“我保证他不是一个人。海德会有陪同——尽最大可能的陪同,她是一位月球托管局的公务员。我自己的马奥·德·费罗。”

 
“辅助职员在这里,很近。”卢卡斯领着LMA的高官们穿过鼻孔到北眼球间的桥梁,他的手杖响亮地敲在光亮的石地板上。“你们的委员会会议室。为网络会议不够有效时准备的。慎重,安全,”他用手杖指了指瞳孔窗外横越峡谷的石脸,“我自己的办公室。可以说是面对面。”
“奥萨拉,光明与初始之主,”安塞尔莫·雷耶斯说,“而我们被安置在奥摩卢里,掌管死亡与疾病的奥瑞克萨。”
“也是负责疗愈的奥瑞克萨,”卢卡斯说,“同时是墓园的看管人。”
王永青不高兴地噘起了嘴。
“我们的工作被分隔在子午城和博阿维斯塔两地,工作量加倍,这么做缺乏效率。”
“我希望能把整个LMA都挪进博阿维斯塔。将首府和最大的城市分开有很多理由。地球上有许多例子,只是你们的国家里没有。博阿维斯塔将是你们自己的私属城市。”
“你自己的私属城市,”王永青说,“而LMA是你的人质。”
“这真是很不友好的说法,王女士。”
“但它是月球上相当流通的说法。科塔先生,LMA正在关注事态。”
鸟鸣声从树苗间传来。一只蓝色大闪蝶飞掠过了奥摩卢的北眼。只要向托奎霍发送一个想法,埃斯阔塔们便搬来了椅子。一切都准备好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卢卡斯不允许任何事背离他的脚本。
“我们已经赞成并给你的助理颁发了许可。”莫妮克·贝尔坦说。
“我的马奥·德·费罗。”卢卡斯说。地球人厌恶这个头衔。在他们听起来,它原始且野蛮。因此卢卡斯很乐意使用它。
“还有那男孩,”安塞尔莫·雷耶斯补充道,“并且派了一支小护卫队。”
“谢谢。”卢卡斯说。
“我们没有问你在此事中有何利益关系,”王永青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卢卡斯的员工竖起一张桌子,端上了茶,“我们不是在行善,我们是一个有商业目标的经济实体。”
“我是个经济人。”卢卡斯说。
王永青冰冷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科塔先生。至少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近来你在未得到我们认可的情况下派发了任务,开了会,还做了交易。”
“我必须独立行动,王女士。”
“我们在注意。”安塞尔莫·雷耶斯说。
“地球在注意,”莫妮克·贝尔坦说,“你最近派你的个人助理去了圣俄勒加,和沃龙佐夫达成了一项关于供给和信任的协议。”
“月球港太空电梯系统,”安塞尔莫·雷耶斯说,“我知道我们一直依靠VTO的质量加速器作为获得谈判地位的最后手段,但加上一个能进入月外太空的垄断产业——地球无法同意此事。”
“让我们帮忙的代价就是,”王永青说,“VTO要求在理事会发起投票。而你将对此表示否决。这不是一次民主决议。现在我们说清楚了吗?”
“我的立场不可能比现在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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