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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从子午城出发的旅程太短了,特许轨道车太小了,她的保镖又离得太近,以至于亚历克西娅没有空间去思考丹尼·麦肯齐的那些伤口。血淋淋的伤口。指控,互相谴责的咆哮。罪孽灼烧着她,内疚又冻结了她。丹尼·麦肯齐。丹尼·麦肯齐。
她走出闸门,走进圣俄勒加的烟雾和臭气中,这是沃龙佐夫的首府和工坊。如果说子午城是由电力、烧结的岩石、车辆的轮胎、热食、香薰、呕吐物和污水组成,南后城是电脑、塑料、建筑黏合剂、杜松子酒组成的软麝香味,以及深埋的寒冷散发的激爽气息,那么圣俄勒加是机器人和机械、尘土、幽深角落里长久凝滞的空气共同散发的刺鼻气味,辐射的细微刺痛,还有干掉的古龙水。
“马奥·德·费罗。”一个矮个子的、骨瘦如柴的VTO职员朝她鞠躬。这人性别含糊,亚历克西娅猜是中性人,她在自己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代词。帕夫·内斯特,马尼尼奥告诉她。一个帅得让人狂热的年轻人呈上一个托盘,盘里有一个小圆面包和一小碟盐。“欢迎来到圣俄勒加。”亚历克西娅掰下一片面包,蘸了一点盐。
“面包和盐。”亚历克西娅说。在子午城车站的行政酒廊里,马尼尼奥向她简短地展示了沃龙佐夫家的礼仪:“我代月鹰致歉。”

 
一个年轻女人呈上了一个装着护腕的托盘,她是那个沃龙佐夫男孩的女性翻版。
“在圣俄勒加总是有辐射问题,”帕夫·内斯特说,“它能监测辐照。”
也能监测你 ,马尼尼奥说。
你能解决它吗 ?亚历克西娅一边套上护腕一边问。
我在弄了 ,马尼尼奥说,行了,你可以随意打开或关上它 。
圣俄勒加号称是月球上最古老的城市,麦肯齐金属公司的萃取机器人精炼过的稀土最早是在这里发射运输的。你能看出她的年龄:穹顶扣在一个小陨石坑上,直径不超过两公里,一层六米厚的月壤把它整个儿罩在下面。在数十年时间里,圣俄勒加蔓延开去,建造厂、月环和巴尔特拉设施、轨道调车场、通信塔、太阳能发电机、工程及机器人制造厂组成了一片腹地,但它的核心仍然是沃龙佐夫家这一片灰色的、无趣的半球区,污染、泄漏、充满辐射。
穹顶内部是混沌的宏伟场景。沃龙佐夫的城市是一个装满了公寓、公司、招牌店和托儿所、幼儿园和研讨会、工坊和神龛的圆筒,它高高地耸立在穹顶中央,有一公里深。在这围墙城市陡峭的界面上,交织着走廊、楼梯和步道,电梯和移动路径隐藏在内部。没有什么地方是平坦的,也没有什么是精准笔直的。圣俄勒加像一个生长了七十年的贝壳,扩张的部分是直接附加上去的,楼层叠着楼层,平面垒着平面,整个新街区一股脑儿拍在旧街区上方。这个城市就像一根石笋般绕着隐藏的古老核心增生,一切都紧紧围绕在一张网里,这张网由管道、悬链、通信线路和缆车组成。
亚历克西娅知道自己将会在这里受到款待。
需要晚装。
“这是一场正式的招待会,”帕夫·内斯特说,“我们有待客标准。”
亚历克西娅的外交公寓位于圣俄勒加老城的核心处,俯瞰着一个庭院,院里满是落着尘土的多肉植物和发蔫的蕨类植物。下方某处有水在滴答作响。如果走到阳台上,往上看,越过更高处层叠的阳台,穿过缆索的网眼,她能看到一小方块天蓝色,它闪烁着,有时是无信号的灰色,有时是死屏的黑色。在圣俄勒加,连天空都修缮不当。VTO建造了月球所依赖的基础设施,却没能好好维护它自己的首都。帕夫·内斯特领着她走上楼梯,走过陡峭墙壁之间咔嗒作响的步道,穿过滴水的隧道,来到城市最核心处这些老式的、发霉的房间。远离辐射,这是月球社交等级的关键影响因素,在这穹顶下,它的重要性并无差别,不过是沿着不同的轴心移动:向内而非向下,贴近中心,远离穹顶。
“太难看了,太过时了,让我看上去有八十岁,有绊倒的风险,太多花边。”亚历克西娅评价着帕夫·内斯特呈上的头五件晚装。
“花边?”
“褶边,”亚历克西娅嫌恶地说,“褶子。”
帕夫·内斯特又在她视镜上亮出另一件。纯白色,及地,肩垫彰显着自我,系着腰带:雕塑一般高雅。它让人心醉,又经典又致命。
“袖子。”亚历克西娅说。帕夫·内斯特的肩膀耷拉下来:“怎么?在我来的地方,派对礼服没有袖子,很多东西都没有袖子。”
她的助手向她视镜上闪出下一件。
“这一件,”亚历克西娅宣布,“就是它了。”
在打印店准备这条裙子时,她去洗了澡。圣俄勒加连水都像是反复用过的。新鲜的尿。在她打理好自己的皮肤和脸时,裙子已经在门口了。
她要求帕夫:“帮我穿上它。”
马尼尼奥向她展示了她自己。她可以用魅力杀死二十米内的任何生物。她撩起头发,噘嘴,把手搭在臀部。
你的交通工具到了。
亚历克西娅打开门,面对狭窄又陡峭的街道,她惊讶地笑出声来。一顶轿椅,由两个强健的月芽扛着,一男一女。
“你在开玩笑。”
“考虑到我们的地形和您的服装,它极其实用,”帕夫把亚历克西娅忘记的手包递给她,关上了门。“请一定抓牢扶手。”轿椅开始移动时的突然倾斜差点把亚历克西娅甩到了地上。她手指关节发白地紧抓着皮带。这就像一次主题公园游览,颠簸起伏,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地倾斜着,登上陡峭的楼梯,走下险峻的矿井,一圈圈绕着螺旋坡道,从全息圣人像和霓虹神龛下走过,从马路天使和地区超级英雄下方走过。最后她被砰地一下放到了一扇双开门外,门上雕刻着复杂的弧线和拱形。这里安排了三重安保人员。亚历克西娅把手包塞到胳膊底下,设法让自己迈出椅子时尽可能显得风姿绰约。马尼尼奥向轿夫扔了一把比西。帕夫早就等在这里了,他走的是别的更隐蔽的路线,烟灰色沙丽克米兹套装 [1]  上没有一点印迹和折痕。
会客室里满是刚到达的人和负责接待的人。亚历克西娅从他们中间穿过。马尼尼奥闪现出一张公寓地图,不过亚历克西娅让更可靠的直觉来引领自己。前往派对最喧闹之处。她穿着六厘米的高跟鞋大步向前,会客室里、前厅中、接待室里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她上一次穿高跟鞋,还是在科帕卡巴纳皇宫酒店里伪装成女仆的时候。高跟鞋、裙子、上衣、往下掉的连裤袜——全都太小了。而今晚,她穿戴的一切都恰如其分。
主持人宣布她光临了沙龙。但在这个女人用丝滑的俄语宣布她的名字之前,每个人都早已看了她很久。他们当然会看她。这裙子用闪烁的绸缎包裹着她,贴身的程度令她几乎不能呼吸。她从乳房上部一直到头发都是裸露的。裙子没有掉下去全靠圣徒的祈祷。长手套一直包到肩膀。穿着这条裙子很难不显得诱人。它的设计以及鞋跟的高度都在命令她诱人。
“铁手!”主持人在兴高采烈的鼓掌声中喊道。亚历克西娅已经看懂了这个派对,谁会以她为目标,谁会掩藏那些她需要去交谈的人,谁会试图勾引她。她从一个托盘上拿过一杯马提尼,迎向了战斗。
整整半个小时后,沃龙佐夫家才踏出他们的第一步。
他很高,不过他们都很高。他有一双蓝眼睛,仪态优雅,英俊逼人。他们全都是。亚历克西娅想起他曾出现在LMA会议上,属于年轻自信的那一辈,他们志在必得地占据了会议室最高的那一层。他穿着一件礼服衬衫,系着硬挺的白色领带,外套是燕尾服。他完全符合亚历克西娅的审美。沃龙佐夫家调查得很彻底。
“亚历克西娅·科塔。”他鞠了一躬,仪态非常迷人。
“德米特里·米哈伊洛维奇。”
“您真是光彩照人。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控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妆容,但您展现出了经典的好莱坞风格,一个真正的银幕女神。”
亚历克西娅从不相信蓝眼睛。深深地凝视它们,你会发现最底下是冰冷和坚硬。德米特里·沃龙佐夫的蓝眼睛闪耀着火花。冰还是火 ?亚历克西娅对马尼尼奥轻声说。在她有所回应之前,他继续恭维她。
“您亲随的新皮肤真是非常……坚决。”
“它适合我吗?”
“当然,不过对于一位科塔来说,它的金属化程度非同寻常。”
“这是我的本质。”
“铁手。我得道个歉,我一直无法掌握葡萄牙语的鼻音。”
“马奥·德·费罗。”德米特里领着亚历克西娅从客厅走到一条拱顶回廊处。它的中央是一座喷泉。德米特里带着她环绕柱廊。就圣俄勒加的逻辑而言,这个宅邸必定位于城市的最中央,不过它的房间都很宽敞,并没有让亚历克西娅产生幽闭恐惧。空气中充满了古龙水味和俄国皮草味,不过就这个城市来说,这空气算是很清新了。德米特里·沃龙佐夫的气味和他的外貌一样甜美。没有人来解救她。
“这个头衔一直让我印象深刻,听上去像是我们会编造的东西。”
“它不是一个头衔,也不是我编造的,”亚历克西娅说,“马奥·德·费罗是我的昵称,我的绰号。在巴西,每个人都有绰号。但你不能自己给自己绰号,它必须是别人给你的。马奥·德·费罗是米纳斯吉拉斯一个老矿工的绰号。它意指矿工中的矿工。顶尖人士。男人。”
“或女人。”德米特里·沃龙佐夫轻轻碰了碰她,带着她绕过回廊的转角。亚历克西娅注意到,他的指甲很整齐。
“我的曾祖父迪奥戈是第一代马奥·德·费罗。它变成了一个姓氏。我的家族分支里已经有好几代没出现过马奥·德·费罗了。一直到我叔祖母那时候。”
“阿德里安娜·科塔,”德米特里·沃龙佐夫说,“现在是你。那么告诉我,铁手,谁给了你这个名字?”
“卢卡斯,月鹰。”
“我看到你的杯子空了,”他拿走她的杯子时,手指搭在她手指上的时间有点久,“你想再来一杯吗?或者我们待在这里,远离噪声?我真的觉得派对很烦人。”
哦,你这可爱的骗子。
“我想再来一杯。”亚历克西娅说。
“那让我去给你倒一杯。”德米特里的礼仪就像他的西装一样完美无瑕,但他失策了。当他领着亚历克西娅穿过回廊前往派对时,他的闲聊主题变成了手球。
“我知道它在这里很流行。”
“哦,我简直为它疯狂,”德米特里说,“我们都在圣俄勒加比赛。我以前也玩,后来成了经营者。圣徒队?你听说过他们。我得带你去看一场比赛。如果你不懂手球,你就不懂月球。”
“我很乐意,”亚历克西娅说,“会有时间的。我以前玩排球。它在里约很流行。沙滩排球。穿超级小超级紧的比基尼。把名字写在屁股上。”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玩过沙滩排球。
她从德米特里·沃龙佐夫身边溜开了,一次都没有回头,自己从一个托盘里拿了一杯马提尼。派对向她敞开了怀抱。寒暄,恭维,礼仪。他们的男孩失败了,下一次会换成女孩。亚历克西娅已经瞥见她了,在房间那头,在亚历克西娅迎上她的视线时,她溜走了。褐色大眼睛,褐色皮肤,壮观的楔形发型。奶白色的丝绸和珍珠。她沿着派对的右边走,亚历克西娅沿着左边,于是她们在酒泉处相遇了。
“你逮到我了,”她柔滑的低音让人战栗,“我对这种游戏不像德米特里那么擅长。”一只戴了手套的手,“伊琳娜·伊芙阿·沃龙佐夫——阿萨莫阿。”
有迷人嗓音的伊琳娜十七岁,在圣俄勒加出生。父亲是范·伊万诺维奇,叶甫根尼·格里高罗维奇的一个侄子。母亲是佩兴丝·夸希·阿萨莫阿,露西卡·阿萨莫阿的堂姐。马尼尼奥向亚历克西娅展示了她与伊琳娜的亲缘关系,其复杂程度令她头晕目眩。
“我以为沃龙佐夫家和阿萨莫阿家是宿敌。”亚历克西娅说。
“的确是的,”伊琳娜·阿萨莫阿能背诵机器代码,并且十分可爱,“像我这样的人代表着和平。”她悄声低语,灵巧地穿过人群,来到一个阳台上,它高高地俯瞰着一个生物光闪烁的庭院。伊琳娜贴近了亚历克西娅,若即若离。
“那么你是哪一边?”亚历克西娅问。
“我不明白。”
“沃龙佐夫,还是阿萨莫阿?”
伊琳娜皱起眉头,双眼间出现了两道挣扎的纹路。
“自然是两边都站。或者哪一边也不站,只是我。”
每次亚历克西娅抓住月球的一部分生活,它就蠕动着挣脱开去,爆成一团羽毛,像长尾小鹦鹉那么艳丽。家族是一切,除了逼迫你选择立场和身份的时候。亚历克西娅想起了她在特维城车站见到的那个噶吉,达科塔·考尔·麦肯齐。她曾经怀疑一个麦肯齐怎么可能找到另一种更伟大的忠诚。生为麦肯齐,终身麦肯齐。但在那位噶吉身上,在这个柔软的伊琳娜·伊芙阿·沃龙佐夫——阿萨莫阿身上,亚历克西娅看懂了,身份是可以协商的。家族为个人而存在。
“我带你来这外面,是为了给你公正的警告,亚历克西娅·科塔。我的任务是引诱你。我会这么做的,而你也会喜欢的。”她离开了光井,一边优雅地滑向派对,一边回头看她。亚历克西娅忍不住跟着她。伊琳娜把她介绍给更多的沃龙佐夫。来自月球的又帅又高的沃龙佐夫,轨道设计者和缆绳编织者,列车之神和探测车女王。来自地球的矮壮蹒跚的沃龙佐夫,正在重新适应重力。来自太空的拉长的、变脆的沃龙佐夫,正与重力搏斗。马尼尼奥记住了这些脸,这些名字,父系和母系。亚历克西娅尽力让自己不要回想起瓦莱里·沃龙佐夫,还有如行星般环绕着他的结肠造瘘袋和卷曲的导管。
名字,脸,成卷的档案。令人惊艳的女装和硬挺的燕尾服。亚历克西娅从这层层介绍中瞥见伊琳娜和舞厅对面的帕夫·内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伊琳娜发现亚历克西娅发现了这事,她笑了,厚颜无耻,且理直气壮。你是美丽的,你是黄金之子。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将永远被崇拜,你将一直过得喜悦欣然。没人会用你的口音、你的出生、你的钱或你的肤色来评判你 。
“见够皮肤松弛的老男人和丑恶的贵妇了吗?”伊琳娜问。
“我还需要见谁?”亚历克西娅问。
“剩下的要么想扑倒你,要么想烦死你。这个派对已经结束了。另一个问题,你穿着这裙子能跑吗?”
“用点力也许能飞起来。怎么?”
“只要比你的保镖快就行。”伊琳娜说着,扯起她的派对长裙,冲了出去,就像一道奶白色和褐色的闪电。亚历克西娅在下一瞬间关掉了她的监测手环,跟上了伊琳娜。裙子绊住了她,迈出的第一步差点让她栽了个跟头。她弯腰找到裙子的一处接缝,沿着缝把裙子撕到了大腿。现在她能跑了。只一步,她就飞到了枝形吊灯旁,下一步撞到了一堵墙,而伊琳娜闪进了一处走廊。亚历克西娅尽力跑得低一点,跑得正确一点。她们一边喘息一边大笑着跑进了一间光秃秃的密室,只有岩石和铝,和公共套间繁复的装饰大相径庭。直径一米的圆舱在腰部的高度绕着房间摆了一圈。伊琳娜凝视着亚历克西娅,踢掉了鞋子。
“我保证过我会引诱你的,亚历克西娅·科塔。”伊琳娜·伊芙阿·阿萨莫阿说。每个圆舱上方都有一对把手,涂着警示条纹。伊琳娜抓住它们,把脚先摆进了舱口,接着消失了。亚历克西娅听到远处回响起愉悦的尖叫声。
“去他妈的。”亚历克西娅甩掉鞋子,下一瞬间就溜进了一条倾斜的管道,双脚向下,仰躺着滑行,越来越快。她咯咯地笑起来,接着管道陡然变成了近乎垂直的角度,重力抓住了她。她正在掉进纯粹的黑暗,在管道转弯时一会儿摆向这边,一会儿摆向那边,裙子在她身周上下翻飞。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兴奋与恐惧的尖叫,接着斜度变温和了,她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她被扔进了一道长长的螺旋,不断盘旋,不断向下。她叫着,嚷着,喊着,撞着管道的圆壁,就像排水管里的一片人类碎屑。她可能兴奋得尿出来了。一点亮光扩展成一片,她咻地飞出管口,越过半空,啊的一声着陆在一片柔软的防撞垫上。她翻身站起来,就像激烈性爱之后那样东倒西歪,目光呆滞,头晕目眩。而且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
伊琳娜懒洋洋地躺在防撞垫上,褐色的大眼睛睁圆了引诱着她。
“那是什么?”亚历克西娅问。
“紧急逃生第二方案。”伊琳娜说。现在亚历克西娅注意到,这里的逃生舱口和另一个房间里的进入舱口一样多——那个房间离这里多远?她好像滑行了非常久,但是滑行所度过的时间也是非直线的。“我们在圣俄勒加下方五百米处,”伊琳娜说着,仿佛听到了亚历克西娅的想法,“这里是一个辐射避难所。在太阳耀斑突然爆发时,我们就跳进最近的管道,一屁股溜到这里。”
“我滑下了一个开瓶器。”亚历克西娅说。
“一个什么?”
“一个旋涡,一个螺旋。你们为什么要把紧急逃生滑道做成开瓶器的形状?”
“为什么不?”伊琳娜问,她皱眉的样子让人心碎,“也有一些地方是之字形的,大部分我都滑过。”
VTO首府地下的一个秘密乐园。一个过山车逃生系统。亚历克西娅回想起来,沃龙佐夫们的一切都很宏大。宏大的爱,宏大的愤怒,宏大的忠诚,宏大的娱乐。一根逃生管道内部传来一声高音的尖叫,越来越响,直至一个快乐地叫嚷着的男孩从某个舱口飞出来,头上脚下地溜过防撞坑。他跳起来,顶着一头金色的乱发咧嘴笑着,看上去大约十二岁。他大笑着从避难所冲了出去。
“这条裙子毁了,”亚历克西娅说,“我不能这样出去见人。”
“上一层有一台打印机,”伊琳娜羞怯地扭着脚,“不过……”
“不过?”
“你可能会想换套衣服?我要接着去另一个派对了,”伊琳娜说,“一个合适的派对,是为我们这样的人准备的。”
亚历克西娅被狠狠地诱惑了。暂时离开马奥·德·费罗的职责和义务。暂时回归亚历克西娅·科塔,做里约人和管道女王,和岁数相仿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做一个摆脱权力重担的人。
你差点就抓住我了,伊琳娜·阿萨莫阿。
“我有工作要做,”亚历克西娅说,“我早上有会要开。和那些与我们不同的人一起。”
伊琳娜失望地咬住下唇,然后点点头。
“好吧。不过等你办完了事,就呼叫我。”她踮起脚,又快又甜地亲了亚历克西娅的嘴唇,然后赤着脚,像一道光芒般溜走了。
我的任务是引诱你 ,伊琳娜这么说过,我会这么做的,而你也会喜欢的 。
亚历克西娅被引诱了,她也的确喜欢。

 
太空中的一块岩石,背光是半满的地球。同样的日光投下了几何状的阴影:这块岩石是人类的造物。
亚历克西娅·科塔盘旋在这块工程岩石的上方,她正飘浮在太空中。人类的作品提供了比例尺。亚历克西娅估计它的直径在一公里左右。太空岩石并不是她的专业领域。岩石在她下方转动。根据光影的移动,她很容易就推断出来,移动的不是岩石,而是她。空间定位也不是她的专业领域。一条黑暗的细线横在太空岩石明亮的侧面上。一件人工制品?不,是一道阴影。就在亚历克西娅试图弄清楚什么东西会投下这样一道阴影时,她看到了光里的线条。一条垂直电缆。她转头沿线条看去,图像立刻回应,呼啸着将她锁在缆绳上,将她向上送离了岩石。
她再次往上看,摄像镜头的角度也变了,她的面前是月亮的脸。在被阳光完全照亮的这一侧月球与她之间,有一个像眼球里的飘浮物一样的小东西。在光与光的对撞中很难看清细节,不过亚历克西娅捕捉到了几何结构的线索和闪光:入坞机架、太阳能面板、动力天线、燃料箱、环境维护模块、机器虫、建造者和机械臂。某种太空站。镜头摇走了,让她最后看了一眼拴在入坞单元上的太空交通工具、氦气和稀土储存罐、像公寓大楼那么大的闪烁的陨冰。接着她的视线飞速离开了太空站,转回了那根线条和远处的月亮。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飞速攀升,掠过她,消失了。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她已经从攀爬姿态变成沿着绳索飞驰,然后是顺着绳索坠落。
在从地球出发的循环飞船上,她也没有判断出是从哪一刻起,月球从天空中的事物变成了她脚下的世界。
亚历克西娅对近地面月面学的了解足够她辨认出缆绳正带着她通往远离赤道的南端。她乘着太空升降舱掠过第谷和克拉维斯。继续向南:现在沙克尔顿的坑壁正向极地盆地投出永久的阴影。亚历克西娅瞥见了那永恒阴影中的灯光。有一颗星辰比其他的都更亮:那是玻璃塔顶的恒光塔。现在,南后城凌乱狼藉的月面进入了视野:废弃的探测车和烧结器、过时的环境设备、通信塔、外闸,以及遍布印痕的灰色月壤。月之城,它们如此美丽,如此结构化,如此精确,埋藏在星球内部,它们是时尚感十足的青少年,往自己的房间周围散满了垃圾碎屑。一束明亮的光线刺破了坑壁的阴影,跃入光中:一列极点专车抵达了月球第一城。越来越低,越来越近。一个坞口在她下方打开,就像一张黑色的嘴。图像结束了,亚历克西娅的视镜清空了。
她正坐在一张圆形的会议桌前。屋子里一片黑暗,唯一的光源是内部发光的桌面,在桌前高管们的脸上映出了戏剧化的光影。这里坐着一些她在招待会上遇见的老男人——大都是男人。VTO月球的高个子男人,VTO地球的矮壮男人,VTO太空的脆弱面条男人。也有更年轻的脸。在这其中她找到了女人。每一张脸都是严肃的,没有笑容。这是沃龙佐夫的风格。他们觉得巴西人笑得太多了。
“非常令人难忘。”
严肃的脸都望向她,但没有说话。他们知道她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一次从太空到月球的缆车之旅。
“把电梯一路通到极点,我们可以保持赤道轨道的畅通。”帕维尔·沃龙佐夫在桌子那头说。
“我们的月环动量转换系统将继续与循环飞行器接驳运作。”亚历克西娅左边的奥林·沃龙佐夫说。
“以支持生物交通。”她右边的彼得·沃龙佐夫说。
“整个上升过程需要的时间大约在两百小时左右,”帕维尔·沃龙佐夫直说,“生物体无法承受这么长时间的电离辐射。”
“达到人类安全线标准的屏蔽措施会增加一大笔毫无收益的支出。”彼得·沃龙佐夫说。
“详细说明在附件中。”奥林·沃龙佐夫面带微笑地说。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们这些吱吱哇哇的笨蛋!”一个新的声音插入了,一张新脸,“她没搞懂。”瓦莱里·沃龙佐夫是宴席上的幽灵,像一个侏儒般盘旋在每个人的视镜里。他在圣彼得与保罗号上接入网络,飞船正在地球的远侧,无法与月球直接通信。在无可避免的两秒光速延迟之外,他的化身经由地球高空轨道通信卫星进行转播,在延迟上又增加了延迟。瓦莱里·沃龙佐夫与会议室的实际时间有十秒的延宕。“它是一条太空电梯。”化身软件删除了他的结肠造瘘袋、长长的脚趾甲,以及半被忽略的半裸,但他看上去仍然像一个人皮风筝。“你知道太空电梯是什么,对吧?”十秒的时滞让修辞变得尖锐,“你知道将物质移出重力井的最划算方式是什么吗?放低绳索再拖上来。就像扯一桶尿。所以,这是一条长线,差不多一路直抵地球,但那只是工程学问题。太空电梯。实际上,不止一条。可以造两条时为什么只造一条?规模经济,他们是这么说的。一条到南极,一条到北极。”屋里的人恭敬地给瓦莱里·沃龙佐夫留出了时间,接着叶甫根尼·沃龙佐夫说话了。
“不止两条太空电梯,马奥·德·费罗。是四条。”
亚历克西娅的视镜再次激活。现在她正爬升离开南极,凌驾于广袤的艾特肯盆地上空。恒光塔燃烧的星辰落在了下方,阴影变长了,并入了黑暗。孙家的大灯笼在明亮的光弧之上闪耀,标出了月球日夜的边界。她乘着无形的缆绳越过远地,越过连绵而混沌的山峦,越过陨石坑,越过下方不可见的、荒凉的小小月海。上升舱高抛掠过远地。镜头转换了,亚历克西娅向上望,看到了一片布满星辰的天空,星辰之多远超过她过往所见。更高,更快。
月球在她下方变小了。明暗界限包裹了它,一圈光环,接着太阳光溢出了月球的边界。亚历克西娅坐在VTO董事会会议室的座椅中,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气。一座太空之城浮现在她眼前。地球太空港曾经让她目眩神迷,而这座城市超越了她的想象:它在规模和复杂性上是近地港口的十倍。三艘太空船像蜂鸟一样悬在排热泵张开的花瓣上,每一艘都有一公里长。推进器闪烁的蓝光:一艘拖船,挂满了燃料箱、散热片和太阳能板,刚离开远地,在两个世界间跳跃。阳光照亮了VTO的徽标。镜头放大了影像,呈现出船坞表面的机器虫和壳体工装身影,他们在焊接。这些影像里总是会出现太空焊接。没有窗户。镜头再次放大,呈现出某位太空工人的镀金面板。上面有月球的倒影,地球的阴影在它后方。
又回到了会议室。
现在叶甫根尼·沃龙佐夫说话了:“月球港计划。简单、经济的月地物质传递。月球和太阳系使用四条太空电梯。月球将是太阳系未来发展的关键,它将是太阳系的中枢。这些只需要低成本的航天器制造,机器人技术,廉价的能源和高容量的发射系统。我们明天就能开始建造它。”叶甫根尼·沃龙佐夫的眼睛里燃烧着光芒。每个沃龙佐夫都看着他。
“你们为什么给我看这个?”亚历克西娅·科塔问。
“VTO需要得到许可,在南后城和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建立据点,”叶甫根尼·沃龙佐夫说,“只有LMA能颁发这些许可证。”地球、月球和太空分部的代表们点头表示同意。“我们能指望月鹰支持我们,在议会中投出一票吗?”
“我代表月鹰,但我不能代他发表意见。”
“当然。我们希望你能说服他。”叶甫根尼·沃龙佐夫说。
“不只如此,”帕维尔·沃龙佐夫说,“我们希望他能说服地球人。”
“月鹰在地球和月球主体之间保持中立,”亚历克西娅说着,意识到每个人都在看她,“就像你们在L1的小行星一样。”这个不成功的笑话没有得到回应。
“月鹰会的,”叶甫根尼咆哮道,“卢卡斯·科塔是月民。我们的血里流着尘土,尘土不会沉默。”
“记住你看到的,”奥林·沃龙佐夫说,“像了解你自己的皮肤一样了解它。我们不能让它的任何材料流出圣俄勒加。你必须是它的支持者。”
“他被监视了,”叶甫根尼·沃龙佐夫说,“我看到了机械虫。就算是通过加密信道也不行,只要它有可能落入那些地球人手里,我们就不能冒这个险。”
“所以你怎么想?”瓦莱里·沃龙佐夫插嘴道,他不得不如此。
“我不确定我能否做到公正,”亚历克西娅说,“这真是个见鬼的任务。”她意识到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无法像你们那样理解它。它很庞大,很壮丽,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我没法把它全装进我脑子里。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正确地推销它。我只知道我对它的感觉,也许我可以推销我的直觉。”
VTO董事会给了地球远侧的瓦莱里·沃龙佐夫十秒钟。
“那就足够了,亚历克西娅·科塔。”
他笑了。一个可怕的、阴森的微笑。
而桌前的每一个人都和他一起笑起来。

 
瓦格纳·科塔瘫进椅子里。探测车维持着舒适的工作环境,但塑料碰到皮肤时,瓦格纳颤抖起来。每一根神经都像是十根神经,而十根神经的每一条都被磨成了一千条导电纤维。这些神经纤维被碰触的瞬间让他紧张,接着他在座位上放松了全身的重量。
“把我翻过来,光博士。”他命令道。探测车很老旧,几乎就是一个悬挂在活动单元间的气闸,AI甚至不比最新的亲随界面补丁更复杂,但它很可靠。瓦格纳听到发动机加入了机器噪音的交响乐,就像一道低弱的声纹:传感器的哔哔声,制动器的呜呜声,空调机组的呼呼声,还有他的心跳和呼吸的沙沙声。他感觉到了重力角度的转移,它几乎像是让人忍不住要去触碰的瘙痒,不够敏锐的感官察觉不到它。在露天的月壤上,一切将会变得很痛苦。探测车绕着自己的轴心和固定位旋转着。
“展现她,光博士。”
探测车前端变透明了。满地之光照在瓦格纳·科塔身上,而他赤裸地躺在太阳1138探测车罗莎号的指挥椅上。他喊出声来。蓝色的光线打进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他费劲地把自己拉扯起来,站在地球光下,转身向光线暴露他的每一寸皮肤。背后,掌心。他撩起肩上长长的黑发,暴露颈后的皮肤。他的每一部分都浸透在地球之光里。他呼吸吃力,发出高潮的喘息。他在发抖。他的肌肉几乎没法让他保持直立。他跌回指挥椅中,气喘吁吁。
“我们去工作吧,光博士。”
谁来修理修复器?瓦格纳·科塔。狼。
他需要工作,而不是钱。阿娜利斯的波斯经典合奏能赚到足够的钱,可以让他和罗布森幸福地分享。距离无法用金钱计算。自从他在希帕提娅中转站坐上熟悉的老穿梭车,让罗布森坐在身边,瓦格纳便开始恐惧新地边缘那一线蓝光。现在它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了。他以为放弃药物能让它变得可控,但随着地球光线渐渐变亮,心理变化也变得越来越激烈。
吃药吧 ,阿娜利斯说,要熬过去太艰难了,亲爱的。把你的药吃了 。
在前往大塞翁陨石坑工作的前一天深夜,他悄声下床,轻轻走到打印机旁。指令很复杂,物料成分需要多重合成。他颤抖着坐在那里,看着公寓打印机。寂静像水晶一样围拢他。当光博士告诉他指令完成时,他心如擂鼓。他迫不及待地用水灌下药物,在心悸中发抖,与此同时,混沌、疑虑、迷雾,犹豫和模糊全都消散开来,分解得一清二楚,如阴和阳。他再次变成了两个人。他又变回了他自己。在两千公里之外,他能感觉到狼帮在召唤他。
在阿娜利斯和罗布森醒来前,他已经走了。
在太阳1138罗莎号狭窄的舱室里,瓦格纳·科塔明白了做一匹孤狼的感觉。他嘶吼着,咆哮着。他开始语无伦次,时不时痛苦地啜泣却又没有眼泪。他不止一次地敲打外闸控制单元,并非想要终结体内白色的火焰,而是试图接近自己真正的灵魂,它在月平线下燃烧着,闪耀着一万个地球的光芒。他狠狠地咬自己的手腕,还有前臂,回忆起狼帮伙伴热烈的牙。血淋淋的皮肤上印着新地的痕迹。他把一只拇指的指甲啃得像锯齿一般,把它拧着戳进皮肤,从每一侧乳头到肚脐都划出一条参差不齐的血线。几个小时里,他无声地呜咽着,肌肉抽搐,蜷在坚硬的网格地板上。这比他从前预想的最糟的状态还要更可怕。他在地狱里煎熬。
二十分钟后到达目的地 ,光博士说。
他逼着自己跪起来,拳头抵着地板,全身是汗,头发都在滴水。他是一个人剩下的残骸,人性在白光中蒸发。他可以逼迫自己站起来,因为现在他体内只剩下狼了。痛苦是狼的常态。他站了起来。
“让我看看。”
他费劲又长久地盯着探测车镜头里自己的影像。他看上去像个死人。光博士告诉他可以在哪里找到水、消毒剂和急救箱。瓦格纳·科塔清洗、修补、包裹好自己。还有工作要做,是只有月狼能完成的工作。暗面是专注和巨大、内向的忠诚,亮面是灵感、洞察、天才的一闪而逝,它们对于修复者来说是很重要的特质。在他成为一名抚养人之前,在他还是太阳公司幸运八球玻璃组的老大之前,他是一名分析师。他看见别的人类看不到的东西,连接别的人类无法连接的要素。
他扯上沙装,感受着伸展的织物滑过自己敏感的皮肤。戴上手套。初始系统核查。他感觉到探测车刹停在了损坏的维修机器虫旁边。
会一直这样下去,但他能够应付。没有人能像他一样。
 
[1] 沙丽克米兹套装(shalwar kameez):东欧以及亚洲部分地区的传统穿着,上身为长罩衫,下身为腰部束带或松紧的宽松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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