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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你该让我杀了他。”走上仓库内宽阔的楼梯时,赛文的女儿说。
笼子里的小家伙咯咯地笑着,阿列克不知道它又在发什么神经。
赛文伤心地咂了砸舌头,“唉,丽丽特,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他在和记者说话!”
阿列克注意到丽丽特说的是德语,她故意要让他听懂。真难堪啊,被一个女孩儿威胁,几乎和把她误认为男人一样难堪。
“奈奈也会支持我的。”丽丽特冷冷地看了阿列克一眼,“到时候再看谁厉害。”
阿列克瞪了她一眼。这么小的丫头,说得好像这能把他怎么样似的。都是那个小家伙的错,都怪它分散了阿列克的注意力。鸟笼感觉好像重了很多,台阶似乎也没有尽头。到底要爬多高呢?
“马隆先生只是帮我个忙。”他解释道,“我在利维坦号上的朋友需要带信给我,我可没跟他提过你们的委员会!”
“提没提过先不说。”丽丽特说,“我跟踪了你一个小时你才注意到,愚蠢和背叛一样致命。”
阿列克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今天第一百次希望沃格能在这里了。
不过赛文只是笑了笑,“呵呵,被我女儿跟踪没什么丢人的,阿列克。她可是跟踪大师。”赛文骄傲地挺了挺胸,“名师出高徒!”
“我确实没有注意到你。”阿列克转身面向丽丽特,“不过还有没有其他人跟踪我?”
“没有了,有的话我会看到的。”
“很好。我没在苏丹的秘密警察面前暴露你们,对不对?”
丽丽特哼了一声,跑到了前头,“咱们先听听奈奈怎么说。”
“即使德国人抓住了我,他们也不会费心审讯我的。”阿列克在她身后叫道,“他们只会让我直接消失掉。”
丽丽特没有转身,只是咕哝了一句:“很高兴能知道这一点。”
* * *
台阶还没有到头,只有一点昏暗的阳光从格窗里透进来。他们跟随赛文越走越高,街上的废气已经变成了下方的尘雾,周围渐渐亮堂起来。冰冷的石墙上出现了一些个人化的装饰——全家福照片,还有拜占庭式的东正教十字架。
“赛文。”阿列克问,“你们住在这儿?”
“您的推理真准,侦探先生。”丽丽特讽刺道。
“我们家的传统是楼下做生意,楼上居住。”赛文在一扇带有华丽黄铜装饰的双开木门前停下来,“开过帽子店,也办过机械厂。现在,我们的家族‘生意’就是革命,所以自然要住在委员会之上!”
阿列克皱了皱眉,不知道所谓的“委员会”到底在哪儿。仓库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空空的大教堂,墙上的彩绘已经剥落,台阶也年久失修。
赛文打开门,说:“在家不用伪装。”
丽丽特恼怒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把那身袍子从头顶脱了下来。袍子下是一件亮红色的丝质连衣裙,裙摆几乎拖到了地上。
看着她那双棕色的眼睛,还有那美丽的外表,阿列克真不知道自己当初犯了什么傻,居然把她当成了男的。
赛文推开大门,屋子里色彩斑斓。沙发床和椅子上都盖着颜色艳丽的绸缎,电灯上装饰着彩虹般的半透明瓷片。一块巨大的波斯地毯占据了整个地面,上面秋叶色的几何图形复杂而精致。阳光从一个大阳台上射进来,整间屋子就像着了火一样闪耀着光芒。
从家具还能看出赛文家族昔日的荣耀,不过那地毯已经被磨穿了好几个地方。
“对革命者而言,这里很舒适。”阿列克说。
“我们尽力了。”赛文懒懒地扫了眼屋里的陈设,“按理说,我应该先给你上茶,不过我们已经迟了。”
“奈奈不喜欢等人。”丽丽特说。
阿列克整了整上衣。很显然,奈奈就是整个组织的领导。最好在他面前显得精神些。
他们走到另一扇双开门前,丽丽特敲了敲门,等了一下,然后推开了门。
和外间的公寓不同,这间屋子很暗,有着浓重的熏香味儿和地毯上的灰尘味儿。老式油灯混浊的灯光给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红酒的色彩。黑暗中有十多个无线电接收器,上面的指示灯缓缓地闪着光,隐约间还能听到摩尔斯电码的声音。
远端的墙边有一张架着蚊帐的大床,四条床腿上刻着如同下坠的皮肤褶皱一样的花纹,使整张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爬行动物。蚊帐里有个小小的人影,裹着白床单,看起来身体很单薄。那人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下面的几个人。
“这就是那个德国男孩儿?”一个干瘪的声音说,“你从德国人手里救下来的那个?”
“他是奥地利人。”赛文说,“不过妈妈,他确实是个机械主义者。”
“而且还是个间谍,奈奈。”丽丽特躬身亲吻了一下老夫人的前额,“我看到他和一个记者说话,就在来这儿之前!”
阿列克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可怕的奈奈就是赛文的妈妈?委员会该不会就是个脱线家族自娱自乐的社团吧?
他放下鸟笼鞠了一躬,“下午好,夫人。”
“嗯,你说话确实是奥地利口音。”老夫人说得一口标准的德语——这些奥斯曼人似乎人人都会好几种语言,“但也有好多奥地利人在为苏丹效力。” 
阿列克朝赛文打了个手势,“你儿子看到德国人在追击我。”
“然后你就跑到我们的一架机甲面前。”奈奈说,“这是够凑巧的啊。”
“掉下来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机器会接住我。”阿列克争辩道,“我很有可能会死!”
“现在也有可能。”丽丽特咕哝道。
阿列克没理她,而是蹲下来解开鸟笼罩的系绳。随后,他站起来,将笼子放在奈奈的面前。
“苏丹的密探会有这种东西吗?”他边说边揭开了罩子。
小家伙转动着大眼睛,打量着那几个人。它一张脸接着一张脸地仔细观察着——赛文一脸惊讶,丽丽特还是疑心重重,奈奈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则没有泄漏任何感情。
“这是什么玩意儿?”奈奈问。
“利维坦号上的生物,过去两周我一直在那里的引擎舱服役。”
“一个机械主义者,在利维坦号上?”奈奈哼了一声,“真是胡扯。你该不会是在大市场某个商店的后厅里买的这玩意儿吧?”
阿列克站得笔直,“那根本不可能,夫人。这可是诺拉·达尔文·巴洛博士亲手合成的生物。”
“一个达尔文家族的人,就做了个这么可爱的小玩意儿?别瞎扯了。而且这玩意儿在一艘战舰上能有什么用?”
“这本来是送给苏丹的礼物。”阿列克说,“好让奥斯曼帝国在战争问题上置身事外,不过那家伙孵化出来的时间,嗯……稍微早了点儿。”
老妇人抬了抬眉毛。
“看到了吗,奈奈?他就是个骗子!”丽丽特说,“而且还是个傻瓜,以为人人都会相信他的胡话!”
“相信。”小家伙说,一屋子人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赛文后退了一步,“这家伙会说话?”
“只不过会像鹦鹉或者传信蜥蜴一样,重复一些随机的词汇。”阿列克说。
老妇人上下打量着那家伙,看了很久。
“不管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反正是头一次见。让我再仔细看看。”
阿列克打开笼子,小家伙从里面出来,爬到他的肩膀上。他朝床边走了几步,伸出一只手,小家伙顺着他的手臂爬了下去,两只大眼睛和奈奈那冰冷的双眼四目相对。
阿列克发现老妇人的表情柔和了一些。每次他把小家伙交给克洛普或者鲍尔照看的时候,那两个人也会如此。它的大眼睛和圆脸似乎能唤起人内心的情感。就连丽丽特也不说话了。
奈奈伸手握住了阿列克的手,“你以前从来都没有工作挣钱过,这一点确定无疑。不过指甲缝里有些机油。”她摸了摸阿列克的右手大拇指,“你会击剑,是不是?”
阿列克点点头,不由得对老妇人刮目相看。
“告诉我一些关于利维坦号的事,骗子不可能知道的事。”老妇人命令道。
阿列克顿了顿,回忆着他在船上看到的各种奇景,“船上有镖蝠,还有用水母做成的会飞的东西,还有脚上带钢爪的鹰。”
“这周的街头小报上尽是这玩意儿。不算。”
阿列克皱了皱眉。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读过报纸,因此也不知道公众眼中的利维坦号是个什么样子。他很怀疑达尔文主义者让他看到的东西里有没有军事机密。
“嗯,我们在来这儿的路上,和戈本号还有布雷思劳号打了一仗。”
屋子里一片寂静,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这些情况还没有被登载在报纸上。
“苏丹的新玩具?”奈奈问,“具体是什么时候?”
“八天前。我们在达达尼尔海峡南部撞见了他们。”
奈奈缓缓点了点头,目光转移到一台正在收报的无线电接收器上,“很有可能。上周一确实出了些大事。”
“打得很激烈。”阿列克说,“戈本号上的特斯拉大炮差点就把我们都轰到海里去了!”
那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对方,最后赛文开口问:“特斯拉大炮?”
阿列克笑了。至少他知道一些可能对革命者有用的信息,“船尾甲板上的那座塔,看起来有点像无线电发射塔,但那其实是一种电气武器。它会制造闪电,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扯,不过……”
奈奈举起一只手打住了他的话头,“一点也不扯。和我一起走走吧,孩子。”
“走走?”阿列克问。他一直以为这位老妇人是瘫痪在床的。
“到阳台上去。”老妇人命令道,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精致的发条转动的声音。大床伸出一条皱巴巴的腿,缓慢而平稳地向前迈了一步。
阿列克吓得向后一跳,丽丽特在屋子的另一头笑了起来。小家伙跳回到他的肩膀上,模仿着丽丽特的笑声。
“你就没见过海龟爬吗?”奈奈笑着问。
阿列克又后退了一步,为朝双开门爬过去的大床让开了路,“见过,但我从没想过睡在一只海龟的背上。”
“你一直都是睡在海龟背上的,孩子。整个世界就是由一只大海龟驮着的!”
阿列克对她笑了笑,“我妈妈过去就常用这种神话来逗我。”
“神话?”奈奈叫道,声音干瘪而尖利,“这可是真正的科学。整个世界都在海龟的背上,海龟站在大象的背上!”
阿列克忍着不笑出声,“那大象站在哪儿呢?”
“别自作聪明,小伙子。”老妇人眯起了眼睛,“大象自然是站在另一头大象背上了!”
大床缓缓朝阳台门走去。阿列克配合着大床的节奏,小心地跟在后面。这床的设计堪称一绝——依靠上紧的弹簧做动力,而不是闹哄哄的蒸汽机或者内燃机,床的运动才能如此平稳,正适合残疾人使用。
不过,躺在床上的那位老妇人似乎精神不太正常,竟然笃信什么大象。事实上,这三个人都有些脱线。他们让阿列克想起了自己的几个可怜亲戚,曾经家世显赫,如今家道中落,但仍旧怀抱空想,认为自己依旧很重要。
那天晚上,赛文曾说他们也参加了六年前的青年土耳其党起义。但这个奇怪的家族能威胁到苏丹吗?他们似乎更愿意沉浸在昔日的辉煌之中。
当然,赛文的机甲绝对无可指摘。
来到阳台上后,阿列克才意识到这座公寓是建在仓库之上的,周围的屋顶看起来就像是个小院子。住在这里真有些奇怪,不过这里的视野确实很宽阔。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既能看到马尔马拉海,也能看到闪闪发光的金角湾入口。
船就在那儿,正如艾迪·马隆所说——戈本号正停泊在一个长码头边。巨大的反海妖机械臂正在海面上装卸着货物。
奈奈用干枯的手指指了指码头,“你对那个特斯拉大炮了解多少?”
“它朝我们开火了。”阿列克说,“差点儿点着了整艘飞艇。”
“可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名字的,孩子?不可能是猜的吧?”
“啊。”阿列克不知道要告诉她多少,“我的一个手下是机械方面的大师。他见过那个大炮的实验模型。”
“你的人认得出德国的秘密武器,而你却在利维坦号上服役?”奈奈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立刻!”
阿列克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理会丽丽特的冷笑,“我是奥地利贵族,夫人。我父亲反对战争,德国人因此把他杀了。利维坦号迫降在阿尔卑斯山的时候,我和我的人正藏身在那儿。”
“然后他们就邀你上船了?”
“我们帮助那些达尔文主义者逃脱。我们的机甲被打坏了,他们的飞艇引擎也坏掉了。所以我们把两者结合到一起,好让我们都能逃脱德国人的追捕。不过逃脱之后,他们就认定我们是战犯。无奈之下,我们只能逃走。”他摊开双手,“所以我们才到了这儿,寻找并肩作战的盟友。”
“盟友。”小家伙轻声重复道。
“我想要找德国人报仇。”阿列克说,“就像你们所做的一样。”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奈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孩子。氢气型怪兽加上机械主义引擎?太荒谬了。不过……苏丹的间谍绝不敢讲这么荒诞不经的故事。”
“等一下。”丽丽特握住了奶奶的手,“还记得利维坦号昨天从城市上空飞过时的情景吗?我们当时还嘲笑它的引擎烟大,就像机械主义国家的引擎一样。”她看了阿列克一眼,“他的话可不能当真。”
奈奈又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是,这小子也看到那情景了,所以才编了这么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夫人,我可不喜欢被称作是骗子。”阿列克坚定地说,“我既知道达尔文主义者的秘密,也知道机械主义者的秘密,这才使我成为了一个强有力的盟友!我受过军事训练,还有黄金。我和我的人可以驾驶机甲并能修好它们。请让我们帮助你,除非你们只是把革命当过家家!”
丽丽特猛地上前一步,咬紧了牙关。赛文一声不吭,但他的手握在了刀柄上。
奈奈冷静地说:“年轻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家人为革命付出的代价——我们的财富、社会地位,”她轻轻地捏了捏丽丽特的手,“还有这孩子可怜的母亲。你竟然说我们是在闹着玩!”
阿列克咽了口唾沫,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了。
“我很怀疑你能不能帮上我们。”奈奈继续道,“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贵族。像你这种被宠坏的臭小子除了自己谁也不会帮。”
这句话好像拳头一样打在了阿列克的胃上。不论他付出多大的努力,在别人眼中他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傻子。他膝盖一软,坐到了床上。
“很抱歉我刚才表现得像个白痴一样。”他说,“对你妈妈的事也很抱歉,丽丽特。我也失去了父母。我只不过是想有朝一日能够报仇。”
“你的父母都不在了?”奈奈的声音柔和了些,“你到底是什么人,孩子?”
阿列克看着老妇人的眼睛,意识到自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信任她,要么打道回府。如果没有盟友,他和他的伙伴们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重新回到野外藏起来。
但他深知,自己来伊斯坦布尔可不是为了藏起来。
“你认为我是谁?”他轻声说。
“一个奥地利贵族,这一点很确定。是大公的儿子吗?”
他点点头,迎上老妇人冷峻的目光。
“那你肯定知道你母亲婚前的全名。如果你说错一个字,我的孙女就会把你从这屋顶上扔下去。”
阿列克深吸了一口气,“苏菲·玛丽亚·约瑟芬·阿尔宾娜,肖特科夫与沃格宁的肖特克女伯爵。”
老夫人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了信服的神色。
“我们的会面是天意。”阿列克说,“我发誓可以帮助你,奈奈。”
丽丽特忽然笑了起来,赛文也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最后连小家伙也加入了进来。
“太好了。”丽丽特说,“他把你当亲人了,奈奈!”
阿列克这才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奈奈”根本不是个名字,而是“祖母”的意思,就像德语里的“Oma”。
“很抱歉我对亚美尼亚语不了解,夫人。”
老夫人笑了笑,“别担心,就算你笨到家了,我也不介意把你当成孙子看待。”
阿列克深吸了一口气,忍着没有说话。
“也许是我老了,不过我开始相信你了。”奈奈说,“当然,如果你真是你所说的那个人,那么驾驶机甲对你来说应该毫无困难。”
“我现在就可以向你证明。”
老妇人点点头,挥了挥手,“赛文,是时候把尊贵的殿下介绍给委员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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