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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凯瑟琳

十八年前
凯瑟琳将浴室的门锁上,但是她并不在浴室里面。她正坐在那间即将成为育婴室的小房间的地板上——那间房间其实比一间凹室大不了多少。这小小的空间与他们的浴室和卧室相连,是公寓最远的角落。
她不想让阿尔奇因为注意到锁起来的浴室而担心,如果他靠近过来,她也希望能够得到预警。凯瑟琳又在戴意识集中器了,她继续把这种行为对他保密。
她盘腿坐在半组装好的摇篮和她母亲一直在寄过来的一堆婴儿用品上。上星期,她母亲源源不断的礼物突然不再送来了,从那时起,凯瑟琳一直没能联系上自己父母当中的任何一个。现在她既然知道中阶裁决者在法国跟踪了她,凯瑟琳担心他可能会追杀她的家人。她仍然不得不卧床——限制得甚至比先前还要严格——她无法去找她的父母,也不想让阿尔奇孤身一人深入险境。她在努力不要让歇斯底里的情绪一直控制自己。
凯瑟琳逐渐意识到,从客厅里传来一种重复的重击声。自从三个星期前他们从法国回来之后,阿尔奇将每一个清醒的时刻都用来训练使用武器,在这之前,他还将他们的公寓用各种各样的门锁和窗锁加固起来(仿佛锁可以阻止探寻者或裁决者进来似的)。此时此刻他一定是在重重地折磨那个训练用的假人,她想道。
在她研究笔记的时候,凯瑟琳的意识和意识集中器一起共鸣着,试图在旧记录之间找出新的精神连接——好弄明白何人、何时被人操控了。她已经往笔记里增加了埃米尔所前往的那个位于挪威的岩洞的坐标,以及埃米尔父亲画的图画。她打算一有可能就过去——她一有可能就会努力尝试去寻找所有的岩洞——在她等待孩子降生期间,她又能了解到其他什么呢?
过了不知多久——戴着意识集中器很难记住时间——凯瑟琳注意到,从客厅里传来的声音有所不同。不再是阿尔奇攻击假人的声音了,而是某种别的,更为沉重的声音——一个身体撞在墙上。在他训练的时候有时候会这样,片刻之后,她听见了那个声音,然后又听到了一次。在最后一次撞击的结尾还有一种新的声音——一块玻璃摔在地上。
凯瑟琳站起来,溜进卧室。她把软剑从卧室里的藏身之处抽出来,然后又往她宽松的连衣裙口袋中塞了一把刀子。
客厅里的撞击声没有停止,现在她听到三个声音,三个男性的声音。她无法辨认出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的声音听上去很愤怒也很苛刻,而且这三个男性声音没有一个属于阿尔奇。她跑进浴室,从浴室和小型食物储藏室之间的门跑进储藏室,然后又跑进厨房。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然后是武器“咔嗒”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
凯瑟琳从敞开着的厨房门看到了袭击者。阿尔奇左手握着一把普通的剑,而他的右手中——显然他的右手刚刚开枪了——没有武器。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训练用的长刀。
三个包围着他的袭击者很年轻。他们移动起来的样子像是受过训练的探寻者,凯瑟琳立刻认出了他们。他们是她在埃米尔家看到的那张照片上的埃米尔的三个表弟,是安东尼的弟弟们,而安东尼则是埃米尔最要好的朋友——或许安东尼是杀了他的人——也是在香港袭击她的人。
他不能亲手杀掉探寻者,埃米尔的父亲当时这样说道,所以他让探寻者们自相残杀。所以现在他们出现在这里,来完成安东尼在香港没能做到的事情。他们的奖赏会是什么呢?她的仪式剑?她的意识集中器?还是别的什么?
“那个女孩和她的笔记在哪儿?”其中一个人逼问道。
啊,笔记,她的笔记。也许这才是中阶裁决者追杀她的原因。布里亚克也想得到她的笔记。你有你的笔记,他对她说道,这是比任何探寻者的武器都要有用的东西……我可以告诉你怎么使用它。
在灵光一闪间——在意识集中器的帮助之下——她终于明白了笔记的全部危险。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对中阶裁决者所做过或者纵容发生或者让其他人替他去做的恶行的记录。凯瑟琳想象的是用它让高阶裁决者将中阶裁决者驱赶出裁决者的行列,而中阶裁决者一定将它视为一种更严重的威胁——如果这本笔记被呈给了高阶裁决者,就会威胁到他的生死存亡。布里亚克告诉过她这一点,但是此前凯瑟琳一直坚持那固执的观点——她认为一名裁决者在本质上会是高尚的,她不明白中阶裁决者在她对他的举动做记录这一行为中会看到的是何种危险。当然了,中阶裁决者并不确切地知道她的笔记到底写了什么。他只能猜测——很可能他猜测她所知道的东西要比她实际知道的多。他将这视为一个比实际情况更大的威胁,一个值得下手杀人的威胁。
而布里亚克——他一定是以为,通过掌握她的笔记,他就能够有筹码来制衡中阶裁决者,他一定以为这本笔记是能够让他活命的东西。
这些念头在瞬息之间闪过凯瑟琳的脑海。她往厨房里看去,看着那些袭击者,她的思绪回到公寓里面,回到厨房。
“她在哪儿?”离阿尔奇最近的袭击者再一次问道。他向外挥出软剑,将它刺向阿尔奇的手腕,企图解除他的武器,阿尔奇往旁边一躲,钢铁刀刃一闪,他已经用刀砍到了袭击者的胳膊。
“她不在这儿!”阿尔奇说道,“她离开好几个星期了。”
到现在,还没有袭击者看到凯瑟琳。她站在门口,沉默着让自己的软剑伸展开来。在这么长时间没有用它之后,它在手中的感觉好极了。
“你在撒谎。”领头的袭击者说道。
“她离开了!”阿尔奇大喊道。
凯瑟琳紧紧地握着软剑。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卧床,她的肌肉也有所松懈,但是此前她接受过经年累月的训练。在身体状况良好的时候,她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战士。即便是现在,她也仍旧会是一个优秀的战士。凯瑟琳正要从门口一跃而起,跃进客厅去加入战斗,这时她感觉到一股暖流沿着大腿流了下来。她伸手抹了一把,手掌摊开后,上面全是鲜红的血液。
她怎么能流血呢?她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从浴室跑到厨房。但是医生告诉过她,在法国的那一天之后,她怀孕的状况很不安稳。
“见鬼!”她悄声骂道。
阿尔奇正和其中一名袭击者搏斗,他看到了凯瑟琳,以及凯瑟琳手上的鲜血。他眼神狂乱,但是眼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快走!他用口型对凯瑟琳说道,现在就走!
她退回到食品储藏室,进入用餐区,试图决定怎么做。阿尔奇是一个不错的战士,但是他需要她的帮助。凯瑟琳紧紧抓住软剑的剑柄,她可以感觉到加入战斗它挥动的轨迹。
一大股血液从她的两腿之间涌出来。
就在那一刻,一名袭击者从客厅的门口飞出来,摔在餐桌上,鲜血从他的喉咙喷涌而出——是一处致命伤。
倒下了一个。阿尔奇有可能击退所有三个袭击者吗?有可能的,她承认道,但是并不确定。
如果她去帮他,孩子还能活下来吗?她还能活下来吗?答应我,凯瑟琳,阿尔奇这样说过。而她也答应他了。
“见鬼!”她再一次悄声咒道。
凯瑟琳仍然一只手握着软剑,她将笔记从育婴室里一把拿出来,又将仪式剑和闪电权杖从保险箱中取出来,然后挪回食品储藏室。
“她在哪儿?”其中一名袭击者又一次问道。
“我告诉过你了,她离开了!”阿尔奇呸了一口。他声音中的痛苦令凯瑟琳停顿了一下。“只有傻瓜会和我一起留在这儿。”这话是说给凯瑟琳听的,他在求她快走。凯瑟琳听到阿尔奇愤怒地大喊了一声,就像他在练习中将剑捅进目标时一样,接着传来一声身体倒在客厅地板上的重击声。
“你是打算在这儿来回跳舞,还是和我搏斗?”阿尔奇说道,诱导着其中一个袭击者。凯瑟琳的希望又在心底升起了。他还站着没有倒下?他占着上风吗?
凯瑟琳抬起食品储藏室地板上的活板门,这道门通向一组狭窄陡峭的楼梯。建筑物很古老,是阿尔奇家族的产业,他的家族坚信需要准备多条逃生路线。
在几乎全然的黑暗中,凯瑟琳在狭窄的楼梯上往下挪动着。楼梯实在是太窄了,她不得不半转身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怀孕的身体往下爬。
楼梯的底部是某种过道。里面黑暗、狭窄而低矮,让凯瑟琳想起了圣米歇尔山下的隧道。她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节奏就像一列蒸汽火车的韵律。凯瑟琳现在不习惯走动,她已经累了。在客厅下面的这个过道里走动的时候,她的肚子一直擦着过道对面的墙壁。一线光悬在她的头顶,这是客厅两块地板之间的缝隙露下的。她可以清楚地听到上面搏斗的声音。
她也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是在她身后,从储藏室楼梯那里传来的。靴子的脚步声正在靠近,其中一名袭击者在跟着她。
“你的朋友去哪儿了?”
是阿尔奇的声音,他就在她头顶的位置说话。
“我的兄弟是去找她了,”另一个声音说道,“他会找到她的!但是到那时候你已经死了。”
阿尔奇愤怒地大吼着,然后是身体和身体撞在一起的声音,接着是身体撞到地板上的声音。
凯瑟琳挣扎着转过身体,这样她的右臂,也就是她持剑的那条手臂是向着身后的,挡在她和追杀她的人之间。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离她只有几码远,“停下吧。他想让我们杀了你,我不必非这么做。把笔记和仪式剑给我,你就可以离开了。”
在透过客厅地板露下来的那一线光中,她可以看到武器的闪光。凯瑟琳扔掉了笔记、她的仪式剑和闪电权杖。她让自己的软剑变成剑的形状,将它向上一挥。它和敌人的软剑碰撞在一起。
一个阴影挡住阳光,她看到了上方阿尔奇的脸。他被压在了地板上,正在挣扎。
“阿尔奇!”她大喊道。
他睁开了眼睛,瞥见她在下方的黑暗之中。阿尔奇正咬紧牙关。
“快走!”他咝咝地说,“走!”
追杀她的人则再一次挥剑出击。凯瑟琳挡了回去,但是在对方的攻击之下,她的胳膊变得软弱无力。她太虚弱了。血仍旧在沿着她的大腿往下流。她会死,她的孩子会死,阿尔奇也会死。
她感觉到耳边一阵电流声,注意到在她意识之中尖锐的嗡鸣声,是意识集中器。她忘记自己正戴着它了。她得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给它,让它帮助她,否则一切就都完了。
立刻,凯瑟琳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往外延伸。她的袭击者又出击了。这一次,她更轻松地挡住了他的攻击,将他的武器撞到墙上。阿尔奇就在她的头顶,和他的袭击者搏斗着,呻吟着。透过地板缝隙,她能看到的就是他的一部分头发。她能够意识到他的每一根头发,红棕色的,带着汗水和恐惧的气味,意识到她四肢的位置,以及她手中武器的重量。
她的袭击者再一次向下刺向她。她向后飞快地倒退了三步,让他的软剑劈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然后她起身上前,软剑直直地握在手中,剑身又长又薄,极为致命。他在最后一刻转过身,意识到了她的企图,而她的剑已经穿透他的身体侧面,从肋骨之间捅了进去。
他惊喘了一下。
现在在她的双臂上也有血了,但是那不是她的血,也不是他的。血是从头顶滴到她的皮肤上的。
阿尔奇的脸就挨着地板的那道缝隙,向下望着她,而他不再挣扎。
“阿尔奇!”凯瑟琳喊道,“我来了。等着我!”
她的袭击者身受重伤,但是他仍然追在她身后,像一只困兽一样吼叫着。他转过身,用他另一只胳膊疯狂地、恶狠狠地挥舞着软剑。
“阿尔奇……”凯瑟琳说道。
他的血继续滴下来,滴在她的周围。她可以看清被上方的光线所照亮的每一滴血。
意识集中器在凯瑟琳脑中刺耳地嗡鸣着。现在电流的感觉很痛苦了,非常尖锐。她的思绪互相碰撞,仿佛她自己的意识分化成了两个阵营,而这两个阵营正争执不休。
我可以救他的。我要救他。
他已经死了。
都是我的错。我试图了解那些我不该知道的东西。
我要了解一切。没有人能够阻止我。
他们要杀掉我了。
没有人能杀掉我。我会先把他们杀了。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她的袭击者又处于她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了。在他攻击的时候,她进入到对方攻击范围之内。他的拳头打在她头上的意识集中器上,这一下的力道令他的软剑从手中飞脱出去。
凯瑟琳让她自己的软剑变成又短又粗又尖锐的某种形状,然后将它捅进男孩的心脏。男孩在狭窄的地板上弯腰倒下了。凯瑟琳倚在墙上,呼吸变得困难。当男孩的身体不再挣扎,他的脸在从上面露下来的光线中清晰可辨。他比她以为的年龄要小,看上去只有十四岁左右。
我不杀害孩子。我相信正义。
如果不得不下手的话,我就杀掉他们。如果不得不那么做的话,我会杀掉任何人。
为了保护你的家人,任何事你都必须去做。
在她的上方有一阵动作,最后一个袭击者还活着。听上去他仿佛是在爬过地板,一边爬一边呻吟。凯瑟琳自己也爬过男孩的尸体——也许他是几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一路爬到狭窄的过道尽头,然后爬上楼梯。
她出现在厨房里,看到自己留下的血迹,正是这行血迹直接引导男孩跟着她从逃生通道下来的。兄弟三人中第二个死掉的正躺在餐室的地板上。
阿尔奇在客厅里面,头贴着地板,一摊血在他身体周围不断扩大着范围,并从地板缝隙中滴落下去。
“阿尔奇……”
她跪下去,小心地将他的身体翻过来。他脸颊塌陷,面色灰白。他的皮肤在变冷,脖子那里也没有了脉搏。一小时前,他还和她一起躺在床上,躺在她身边,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她隆起的腹部。她还将头发从他英俊的脸上拨开,当时的她还愚蠢地觉得幸福。
她将阿尔奇血迹斑斑的头发从他脸上拨开,双手捧着他的头。生命的火花已经从他的眼中消失了。
她那么坐了一段时间,直到一声响动唤醒了她。她抬起头,看到第三个袭击者在玄关那里,正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前门爬去,拖拽的动作在身后抹出一行血迹。
凯瑟琳四肢着地地爬向他。当他看到她过来的时候,他滚了一下,变成仰面的姿势,同时举起了他最后的武器——他们家的一把厨刀。他下腹伤得很重,伤口处的血颜色很深,质地浓稠,不停地涌出。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也许二十岁了,或者更年轻一点儿,但是他的脸上写满了疼痛,令他的脸看上去很苍老。他穿着厚重的靴子,这让他看上去有点儿像布里亚克·金凯德,在这一点上,他的兄弟安东尼也是一样。中阶裁决者认为所有这些男孩都是可以互相替代的卒子吗?她将刀从他手中打掉,而他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他已经知道自己完了。凯瑟琳将软剑抵在他的喉咙上。
“是你杀了安娜吗?”她问道,“是你杀了我姐姐吗?”
他闭上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的皮肤在她的剑尖下绷紧了。
“为什么?”她问道,“中阶裁决者对你许诺了什么?”
“他说……他说没剩下多少探寻者家族了。我们马上就要接近终点……他告诉安东尼,我们可以拥有两把仪式剑……如果我们铲除这些仪式剑所属的家族的话……”
“你们难道不认为他……你们难道不认为在所有一切结束之后,他会杀了你们吗?”她问道,“或者让其他人去杀你们?”
“不会的。我们帮助过他,”男孩低语道,“我们也要逃走了。四个兄弟拥有两把仪式剑……我们可以躲起来,用计谋打败追杀我们的人。”
“用计谋打败他?”她柔声问道。这个男孩对中阶裁决者欺骗过的所有其他人的情况一概不知,凯瑟琳对他生出一种近乎同情的感情。
“安东尼认为这……值得冒险。两把仪式剑……我们会成为历史上最强大的探寻者家族……”他舔了舔嘴唇,目光牢牢地锁定她的眼睛。他的呼吸又快又浅。“现在听起来这很蠢……既然你把我们都解决掉了……”
“你们出于贪婪杀害了我的家人,”她对他说道,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还有埃米尔。”
“我是在照顾我自己的家人。”他对她说道,又舔了舔嘴唇。
凯瑟琳觉得一个念头在自己的脑海中形成,几乎像是从意识集中器内部整个掉下来的一样,仿佛这个念头一直在头盔中活着,专门在等着她:我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在他们杀害我或者我的儿子之前,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掉。我会杀掉所有阻碍我的人。
“你准备好面对生命终点了吗?”她低声说道。
他点点头,闭上了双眼。
她软剑一挥,迅速地杀掉了那个受伤的男孩,骏马家族四兄弟中的最后一个。
凯瑟琳跌跌撞撞地回到密道里面,将仪式剑、闪电权杖还有笔记都捡了起来。她走到街上,身上满是斑斑血迹。她将意识集中器从头上摘了下来,只是因为她觉得戴着它有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有可能会让她显得不像一桩罪行中怀着身孕的受害者。她抓住头盔,将笔记塞到里面,同时捂着腹部。仪式剑和闪电权杖则被她塞在了连衣裙口袋的内衬里,在她跌跌撞撞地走上伦敦的街道求救时,它们轻轻撞击着她的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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